【楔子】
【一】在東方的海洋上
【二】歡迎您登上夢幻號
【三】鋼鐵大亨與水族男子
【四】第一夜

【四】第一夜

晚間五時。

一望無盡的黑暗。

汪洋上的夢幻號像是一盞明燈般,散發著璀燦耀眼的光芒,緩緩地向東方駛進。如同這座漂流城市的光輝象徵,男女老少的船客個個臉上煥發著喜悅,情侶親密地交頭接耳,孩童活潑地跑跳嬉鬧,有些人對自己終於一償宿願登上了夢幻號而感到洋洋得意,也有些人過得不太順利。

「那家餐廳看起來不錯。」瑪格麗說。

「可能吧……」昆西漫不經心地回應,翻尋著全身上下的口袋。

「從中午到現在已經很久了……」

「跟妳說過我不餓!」昆西不顧大庭廣眾,暴躁地吆喝。他從西裝褲的口袋中掏出半濕的手帕,正巧遮住流下的鼻水,擦拭後對摺再抹了濕潤的眼角。

「……即使是花粉熱,也應該吃點東西。我沒聽過有人因為牙疼就不吃飯的。」瑪格麗冷冷地說。

「妳要吃飯自己去吃,最好吃死妳!」

「喂,你要去哪裡?」

「喝酒。」昆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看見迎面走來的兩個年輕女孩穿著短袖,不禁打起冷顫,他抱胸,覺得天氣冷透了。

昆西經過了觀景酒吧的入口,打了一個哈欠。他昨晚並沒有睡好,雖然瑪格麗的打呼聲很小,卻終究是噪音。昆西這麼想,把責任全部歸就於妻子,往夢幻號的下層走去。那是個行家才知道的隱密地點,或者是說,像昆西這樣的特殊會員才會被告知「海底城」的確切位置。

從放手帕的口袋中,他掏出一張摺疊地圖與一個藍色緞帶別針,別上緞帶後,他走到了二樓的電梯前,照著上面的指示搭上四號電梯,此時電梯裡已經有其他幾名船客,於是昆西機警地把地圖收進口袋中,站在電梯的角落等候著,三樓的船客離開了,要到六樓的船客離開了,七樓的船客在走出電梯前瞥了昆西一眼。現在電梯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昆西按照順序按了頂樓、三樓、五樓、四樓,重複了兩次,此時所有的按鈕──包括那些昆西沒按過的──全發亮起來。電梯的輪軸開始轉動,鋼索慢慢地將昆西降下,他的心情相反地高昂。

電梯間相對應的配重舉到了平時不會抵達的高處,電梯門打開,昆西一走進「海底城」便浸入了金碧輝煌的氛圍中,高處巨大的水晶燈閃閃爍爍地發亮,到處都立著黃金和象牙和大理石的人像,隨時都可以聽見歡樂的喧嘩,一群群打扮高尚的船客圍繞在紅毯上多個賭桌旁。

昆西忍不住暗自訕笑。那群自以為幸運的蠢貨,刻意遺忘十賭九輸的鐵則,看看這些黃金的裸女像,就是用他們輸光的錢打造的。想著想著,鼻水又流了下來。

「親愛的顧客您好,歡迎光臨。」一個上衣鏤空的女侍看見了他的緞帶後,深深地鞠躬,以甜美的聲音歡迎他。

這個連船長都不知道的聖地,提供非比尋常的娛樂,經營者是幾名高階船員與一小部分的水手;據說這個非法主意是老闆的,對工作人員與會員的招募都嚴加謹慎。在這裡博奕只是家常便飯,他要去的地方則是福壽廳。

穿過了博奕大廳,昆西來到了青玉鏤空的拱門前,一股他熟悉的香甜氣味散溢出來。

「先生您好,請問要個人房還是通鋪?」穿著相對保守的女侍問道。

「個人房。」

入口的接待員帶著昆西穿過狹長的走廊,來到了十八號房間,沒有門,只有簾。

「請您慢慢享用。有需要服務的話請按牆上的鈴。」

昆西迫不急待地倒在柔軟的床鋪上,把床頭上一盤器具全部放在身旁。再來的程序他熟悉得很:拿起長火柴,點燃,伸進玻璃罩中央的小洞,點燃古銅雕刻而成的燈;上面有精細的花草與鳥禽,但昆西毫不在乎。

他撥開條狀物上的薄紙,取出表面光滑油膩的棕色物體。接著他握著鐵籤的木柄,插住這讓他如癡如醉的玩意,在古銅燈上靈巧地轉動烘烤,不能烤焦或過於乾燥,像牛排一樣要熟得剛剛好,就像「老菸哥」以前教他的那樣。千萬別滴下來,那就浪費了。直到夠軟夠熟了,便把煙管上的煙鍋中央加熱,接著迅速地將加熱後的棕色物體置入煙鍋中央的小穴,就成了。

昆西側躺在床上,唇含住了象牙製的煙嘴,將煙鍋置於古銅燈上空,烤得棕色物體滋滋作響。灰藍色的迷霧穿過煙管,汩汩竄入了昆西的體內,又從他的口鼻吐出。不到幾回,身體就感到舒服了許多。不到一分鐘就全部燒盡了,昆西又必須重新裝填,整個準備程序需要至少五分鐘。

但這值得五分鐘準備,哪怕是五個小時、五天,或五年,天啊!如此強烈的劇變!身處在船底的昆西感覺自己的靈魂被一雙巨大而舒適柔軟的手從谷底給拱舉到了天堂,一切病痛症狀消逝,無止盡的神聖快感蔓延著全身,這就是對付全世界所有悲痛愁苦的萬靈藥!狂歡吧,夜晚!他在心中嘶吼。時間不再有任何意義,讓罪孽的夜色覆蓋他,在此他已然臣服於迷幻與狂喜之神。



晚間八時。

全家樂餐廳。

魔雷三人安靜地用過晚餐,藍華與紅雁等待著甜點上桌。

魔雷深深地吁了口氣,試圖從悲傷、憤怒以及安眠藥的作用中振作起來。他提醒自己:他是為了王國而存在的,是為了藍華和紅雁而存在的。他擠出一個笑容,開口:「妳們……還好吧?怎麼今天晚上都這麼安靜?」

「還好啦……沒什麼事。」藍華說,「只是碰到了一個不太禮貌的船客而已。」

「倒是大哥,你氣色不太好……一回到房間就看見你睡著了,本來還不想吵醒你起來吃飯呢……」紅雁收斂地說。

「啊……是、是有些暈船,然後又喝錯喝到安眠藥。沒什麼事,明天大概就會好些了。」

會好些嗎?心中的傷仍在淌血呢。他失去了佩姬,看見她與狄森特親密的樣子,就好似一把刀插在心坎裡。他深信自己已經永永遠遠地失去了她。

「藍華,妳剛剛說沒禮貌的船客是什麼意思?發生了什麼事?」

對,轉移焦點,別凡事都想自己,莫以自己為出發點,自己不是宇宙的中心。

「嗯……其實很莫名其妙。」藍華便把事情的大概告訴了魔雷。

「奇怪的男人,從碼頭就注意著妳,後來在甲板上握住妳的手不肯放……這,莫非是……」魔雷乾咳了幾聲,那是他說冷笑話的前兆。

「莫非是?」紅雁追問。

「一見鍾情?」魔雷答。

紅雁不小心噴出口中的布丁。藍華嘟著嘴嚷嚷:「喔唷,大哥哥,你的冷笑話不好笑啦!」

「是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不能奢求太多。能夠和兩個女孩快樂地生活,就已足矣。這樣就很幸福了,就應該滿足了,不是嗎?「那個男人有什麼特徵?警衛隊有沒有查出什麼?」

藍華正要開口,突然從櫃檯那邊傳來女人的哭聲。

「嗚……拜託你,幫我找好不好?」

「老婆,別緊張,一定還在船上的的某處,我們慢慢地找,好不好?」

「女士,我們已經找過了餐廳和廚房各個角落,真的遍尋不著貴公子。餐廳裡的員工也都說沒看見他,恐怕是趁著我們沒注意偷跑出了餐廳。我可以現在為您連絡警衛隊,讓他們去……」

「不行不行!那些人個個長得像凶神惡煞,阿肯一定會被嚇壞的。不行!」
女人的近似歇斯底里的尖叫讓魔雷不禁遮掩住耳朵。他仔細一看,站在櫃台前的是一對夫妻與年幼的女兒。他看過那家人,在歡迎茶會上,是穿紅衣的那一家四口。

這時餐廳內傳來低沉的抱怨聲。

某桌的年輕女人說道:「果然沒教養的父母就會教出沒教養的小孩,吃飯不好好坐著到處亂跑,難怪會失蹤。」

同桌的青年說道:「吵死了,沒有比較安靜的雙人座位就算了,我們正在享用浪漫的晚餐,卻連耳根子都不能清靜清靜。真是沒水準。」

另一桌的中年男人說道:「反正我們是在船上,那小鬼也不可能跑到哪裡去。不過如果他掉進海裡,就另當別論了。」

「大哥,我布丁吃完了。」紅雁說。

「大哥哥,最後一顆巧克力給你吃,啊──」藍華餵給魔雷一個心形的巧克力,甜美地融化在他的口中,而他引以為傲的兩個女孩即是支撐他心靈的寄託。這兩個處處為人著想的貼心女孩。

魔雷搖搖頭,苦笑著說:「不要凡事都為別人著想,偶爾要以自己為中心。走吧。」

魔雷三人離席來到櫃台前。

「嘿,我們三人可以幫忙!」紅雁說。

「買單,謝謝。」魔雷對服務生說。

「你們的兒子多大了?穿什麼衣服?有什麼特徵?」藍華問。

「你們……真的願意幫我找兒子?」女人哭喪的臉頓時間展露出笑意。

「這太不好意思了,老婆,還是讓警衛隊……」

「我想通知警衛隊是最好的。」魔雷結完帳,轉過身來說,「他們人多,可以比較快找到落單的男孩,所以我建議你們先請警衛隊協尋,另一方面,如果你們有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幫忙找。」

女人猶豫了一陣,再經過丈夫的勸說後,接受了魔雷的提議,請服務生通知警衛隊。經過簡短的介紹,得知了先生叫作亞特、太太叫作伊薇、他們失蹤的兒子叫作阿肯、在母親腿邊兩眼惺忪的小女孩叫作阿貝菈。

「我覺得……媽媽妳還是先帶阿貝菈回七樓休息好了。」亞特說。

「那怎麼行,我必須一起找我兒子!」

魔雷理解亞特的用意,便說:「伊薇女士,我知道妳很緊張,但是假如妳不回去,萬一阿肯找到回房的路卻沒有應門,他就會被關在門外了。再說,如果警衛隊找到阿肯也得通知妳才行,妳待在房裡,他們找妳最容易。」

「是啊,媽媽。況且阿貝菈已經累了。妳們回房間,就是最能幫忙找到阿肯的方法了。」

「這樣啊……」伊薇若有所思地說。

「放心吧,有好心的魔雷先生、藍華小姐、紅雁小姐幫忙,一定很快就能找到阿肯的。」

「嗯,我們會加油的。」藍華說。

「……那好吧。」伊薇抱起阿貝菈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向三人鞠躬,「不好意思,麻煩三位了。」

魔雷彷彿看見伊薇的雙眼泛著微光。

不知怎麼搞的,他覺得,那並不是感激或是擔憂的淚。



晚間八時二十分。

離開餐廳的路上。

「真的不好意思,讓大家看笑話了,還得勞煩三位幫忙……內人是個容易情緒化的人……還有我那調皮搗蛋的兒子,究竟溜到哪裡去了!」亞特尷尬地說。

「小孩子嘛,就是要活蹦亂跳的才健康啊。」紅雁裝得老氣橫秋地。

「有件事,我有些納悶。」魔雷說。

「請說請說。」

「我注意到你們一家都穿同樣顏色的衣服……這應該不是偶然吧?」

「喔,是是是,原來是這麼回事。是這樣的……」亞特一連說了好幾個「是」又說:「是因為我們篤信『虹教』的關係。你們聽過虹教嗎?

「其實,我們教派是『光輝聖徒門』的分支,我們也相信這世上有一位獨一無二的真神,也就是我們稱呼的『光輝聖神』,祂是偉大的造物主,祂的指尖從混沌中畫出了第一道曙光。」亞特像是換了一個人般,熱衷地解釋著,完全忘了自己的兒子。

「虹教跟其它教派的不同,就在於我們遵守古訓,並且紀念太古之時拯救了全世界的『虹橋』,所以我們按照紅橙黃綠藍紫白的七色來穿搭,以日日夜夜感念光之神的救贖。」

「所以今天你們穿紅衣。」魔雷以作結論的口吻。

「是的。今天又叫作『寶血之日』。」

走在後方的紅雁,對身旁的藍華擺了個「天啊天啊我們不小心跟狂熱異教徒有了糾葛該怎麼辦怎麼辦」的表情。

藍華就以「我們就好人做到底幫他找到兒子之後跟他說晚安」作回應。

本來亞特還想繼續介紹自己的信仰,甚至打算說服魔雷入教。魔雷不想在他熱情友善的笑臉上澆下冷水,便說現在以找到阿肯為優先考慮的事。

來到乙級客房一帶,亞特提議分二路探索,魔雷和自己向上,藍華和紅雁則看守一樓的電梯,免得阿肯趁著他們巡邏時坐電梯到一樓,又溜到別的地方去。

「如果阿肯打算先回房,那他應該就會在這一棟樓。」亞特說。

乙級客房大樓的平面是橢圓形的,走道繞著圓周一圈,中間一條通道橫貫左舷到右舷,中央有四台電梯,左右方的盡頭各有一個樓梯間。客房則分內外兩排,外排的價格因為可以看見海景所以較貴。

「那麼我繞左邊,亞特先生你往另一邊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我本來是想往左邊,因為左邊是『神聖的方向』。」

魔雷禮貌性地微笑,兩人短暫地分道揚鑣,一路上魔雷可以聽見亞特在喚著兒子的名字。他們又在另一端的樓梯間前面相會。於是他們上樓,這回魔雷讓亞特繼續走他心儀的左邊,自己走右邊。就如此,他們循環著這單調的動作,直到他們爬上了五樓。

「如果不在客房這邊,會跑到哪裡呢?」魔雷看著亞特晃頭晃腦的背影,開始認真地擔憂起來。

魔雷往另一邊走去,眼前卻不禁浮現出愛人的面貌。

佩姬。如果他沒有搭上夢幻號,她果真就打算無聲無息地離開他了嗎?她剪斷了長髮,染成了白色,是一個重新的開始嗎?這就是命運?如她與狄森特相遇,他必須與她訣別嗎?這就是亞特所信仰的神應許的嗎?

此時魔雷再也克制不了自己抖動的唇,他握緊拳頭,狠狠地往牆面揍了一拳,又揍了一拳,痛楚讓他冷靜下來。他失去她了,就這樣。沒有什麼好想的了。就像一個釣魚的人,一整天的殷切期盼落了個空,不過就是如此。沒有人想吃他的餌,因為他的餌不好吃,不過就是如此。他比不上狄森特。

當這一個念頭劃過腦海時,魔雷突然愣住了。

他比不上狄森特。

他倚著牆,一時無法站立,就像是個軟腳蝦。他喘著氣,盯著破皮流血的右手。

「阿肯!喂,站、站住!放開我兒子!」魔雷突然聽見亞特的叫喊,便拋下自己的悲痛,向前奔跑。

放開我兒子?魔雷想。有人抓住了阿肯?

「魔雷先生!下面!跑到樓下了!」亞特再次叫喊。

魔雷衝進了樓梯間,推開門一看沒有人,回過頭對走廊叫了亞特一聲,兩秒鐘後沒有回應,他便往下跑。

來到四樓,魔雷再叫了亞特一聲,嚇壞了站在他面前的清潔婦。他問對方有沒有看見人影,對方摀著胸口搖搖頭,魔雷便繼續向下追。

不好。耽誤太多時間。不過如果要逃跑,一定會經過一樓。於是魔雷整理直接跑到樓梯間的底部,看見電梯旁的藍華和紅雁坐在長椅上聊天。他急忙跑過去。

「妳們……有沒有看見亞特……或是一個可疑的人從樓梯間跑出來?」

「樓梯間?沒有啊……」紅雁說。

「應該沒有吧……怎麼了?」藍華問。

「好像是誘拐……有人把阿肯拐走了……」魔雷在喘氣之餘說著。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紅雁問。

「……亞特看到的。」魔雷望著兩端的樓梯間,「他說他們往下跑了。所以……妳們真的都沒看到?」

兩個女孩點點頭。

「可是,我們比較專注在電梯這邊……」藍華說。

「不會啦。如果有人衝出樓梯間,一定會看見的。」紅雁說。

「如果是慢慢走出來呢?」藍華問。

「嗯……不過亞特先生應該會叫我們幫忙才對啊!如果他也跑下來的話。」紅雁說。
這麼說來,亞特的確沒跑來一樓。魔雷想。

「沒關係。妳們待在這裡。我去找警衛隊員幫忙。」魔雷說。



晚間八時四十五分。

乙級客房棟一樓,電梯前。

短小精悍的警衛隊長麥克西召集了五名隊員,發佈施令。

「我們懷疑有一名叫作阿肯的小男孩遭到不明人士誘拐。阿肯於八點發現失蹤,失蹤時穿著一身紅色的上衣和短褲。歹徒至少一人,身分、性別、外表、特徵一切不明。

「歹徒和阿肯是在二十分鐘前於六樓被發現的。發現的人是男孩的父親亞特,在他向同行協尋的魔雷發出求救聲後,如今也下落不明。父親亞特也穿著紅色的衣物。

「我們懷疑歹徒、阿肯、亞特三人現在仍在這棟建築裡。我們的任務是要安全地找回亞特與阿肯父子。龍傑和熊霸從左舷的樓梯上去,豹伐和狼跋你們從右舷,記住,隨時隨地必須要有一個人守住樓梯間。虎士,你站在那邊的電梯前,同時看守兩邊的樓梯。」

五名虎背熊腰的警衛出發。他們個個比麥克西要高大,仍恭敬地聽令行事。

魔雷三人坐在長椅上等候,麥克西湊了過來。

「放心好了,我們會找到他們的。」

「嗯……那真是感激不盡。」魔雷說,心裡卻是納悶,怎麼自己好像成為受害人家屬了?

「所以,魔雷先生,我再向你確認一次,你們是今天第一次碰見亞特一家人?」

「是的。在餐廳碰到。那時候太太……叫伊薇吧,因為阿肯失蹤所以很緊張地叫嚷著,我們才注意到他們一家。」

「所以你們吃飽了沒事,幫忙他們找人。了不起。」麥克西地模稜兩可地說,「真的,這年頭很難碰到像你們這種人了。要是別人肯定不會管這種閒事。」

「呃……謝謝?」紅雁半問半答。

麥克西點點頭,走回到虎士身旁交待事情,然後不知何緣故離開了現場。



晚間九時。

「不好意思。去抽根菸。」麥克西回來時說,盯著魔雷的右手,「我剛剛一直想問,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如果我說我用手去揍牆壁,你會相信嗎?」魔雷問。

「還有,你為什麼戴著面具?」

「為了遮掩戰爭賜給我的傷痕。」

麥克西聳聳肩,掉頭走了。

藍華覺得他們又被捲入了麻煩的事件中。



晚間九時十五分。

四名警衛隊員回到起點,他們之間還多了一個人的身影。

龍傑報告:「麥克西隊長,我們沒有找到父親或是男孩,但是我們在巡邏過程中找到一名形跡可疑的人在走廊上徘徊,問她住哪一號房也說不出,所以就把她帶回來了。」

「好極了,把她帶過來。」麥克西威風凜凜地說,好像警察要審問犯人般。

當龍傑與熊霸兩人如城門般移開後,站在四名壯漢中央的可疑人物才顯露出面容,是一個粉紅色頭髮的少女,相形之下宛如被關在四面高聳的牢牆內,雙眼帶著惶恐,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怎麼看都不會懷疑她是壞人。魔雷怎麼看覺得怎麼眼熟,直到藍華和紅雁叫出了少女的名字,他才恍然大悟。

「蕾妮絲!」藍華與紅雁不禁叫出來。

少女一見是以前的同班同學,便三步併作兩步跑了過去,撲進了最近的紅雁的懷裡,嚷嚷道:「嗚,好可怕好可怕!那幾個人長得好可怕,講話又好兇!」

「沒事啦,他們是警衛隊,長那樣是正常的。(不好意思啊,我沒有冒犯之意。)可是,蕾妮絲,妳為什麼會在這裡?」紅雁說。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女孩是跟你們來的嗎?」麥克西問。

「不,不是。但是我的女孩們認識她。」魔雷想起蕾妮絲。她平時是麵包店的女兒,偶爾也充當邦帝斯的助手。「蕾妮絲,邦帝斯知道妳在這裡嗎?」

「不知道不知道,小邦不知道。人家是為了找小邦才上來的,可是這艘船就突然開走了……我又一直找不到他……」蕾妮絲哭喪著臉說。

找邦帝斯?魔雷想:或許這是上天的提醒。要幫忙找到亞特與阿肯,恐怕得借助那個人的智慧才行。

「麥克西隊長,麻煩你幫我找一個人──邦帝斯從男爵。他應該住在甲級客房裡。」魔雷說。



晚間九時四十分。

魔雷把座位讓給了蕾妮絲。藍華和紅雁安撫了蕾妮絲的情緒後,她已經可以有說有笑和她的朋友們交談。這顯然地引起麥克西的不愉快,每當蕾妮絲的眼神不經意與麥克西交錯時,都有一種被眼光的子彈打中的感覺,嚇得她立刻別過頭去。

「讓我把事情搞清楚。那個女孩叫作蕾妮絲,沒有船票就溜上了夢幻號,而且還是從男爵的朋友?」麥克西問。

「是的。」魔雷回。

「那她在頂樓的走廊上做什麼?」

「她說她在找從男爵,不是嗎?」

「似乎有點可疑。你願意以人格做擔保,相信她與誘拐事件無關嗎?」麥克西有些咄咄逼人地。

「她的出現是很奇怪。但是以常理推測,她怎麼樣都不像是個壞人。」魔雷說,「現在應該把重點擺在亞特與阿肯父子身上。」

「你要我怎麼做?我的手下已經把整棟樓的搜過了,連個鬼影都沒看到。難不成你要我逐間客房敲開門來搜?說實話,我到現在連亞特一家人都沒看到一位,你確定他們真的在這艘船上?」

魔雷保持著冷靜,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亞特一家人就住在這棟大樓的七樓。如果你查查船客名單,應該可以很容易地找到。母親伊薇和女兒阿貝菈應該會在房裡。」

麥克西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又吩咐手下照作。

「魔雷騎士。」魔雷轉過頭,邦帝斯與管家老羅出現了。「敝人收到您的口信便立即趕來。蕾妮絲呢?蕾妮絲,妳為何會在這裡?」

「人家想說你在調查什麼案件就跟上來了。結果船突然間就開走了……」

「妳人不應該在奧特城嗎?為何會在東奧港都?」

「我和爸爸來調麵粉的貨啊……啊,我爸爸!他不知道我人在哪裡!怎麼辦?小邦,怎麼辦?」

「勿慌。稍後再委人打電報至東奧港都即可。」邦帝斯說,「總之安然無恙即是萬福了。」

「那倒不是。」麥克西說,「從男爵,我強烈而合理地懷疑你的朋友與誘拐事件有關係。」

「適才那位豹伐先生提及了誘拐事件,然則內容並不通順。魔雷騎士,請您把事情的經過再詳述一次吧。」



晚間十時。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子。」魔雷說。

「是啊,敢問從男爵大人的高見?」麥克西不耐煩地。

認識邦帝斯的藍華與紅雁、擔任大半輩子管家的老羅、助手蕾妮絲則不同,他們曉得邦帝斯的能耐,因此屏息期待著神探再次出手。

邦帝斯抿著嘴沉思半晌,整理好頭緒後說:「此次事件目前可分為兩階段,第一階段乃阿肯的誘拐事件;第二階段乃亞特的失蹤事件。」

「是的,我們都知道。」

絲毫不受麥克西影響,邦帝斯繼續道:「誘拐事件之重點在於動機。」

「不就是為了錢嗎?」

「此言差矣,麥克西隊長。為著金錢的誘拐事件發生於船上,將使歹徒失去交易方式與場所的自由,亦失去逃亡之途徑。倘使為了金錢,鋌而走險地在夢幻號上進行,那只有熟悉船內空間之人士,才有辦法躲避追查。」

「也就是說……歹徒是夢幻號上的員工或常客?」藍華問。

「不會是常客。能夠搭上夢幻號的人,不會為了金錢而做這種事情。假設是為了金錢的誘拐事件,至今仍未收到勒贖訊息。」邦帝斯說,「吾等暫時將誘拐事件擱在一旁吧。再來是父親亞特的失蹤事件。首先,麥克西隊長,據敝人理解,這棟樓應該有個隱蔽式的員工電梯?」

「員、員工電梯?當然!喂,去檢查員工電梯!」

熊霸聽聞麥克西的指示,立刻走到一號電梯旁,把外表跟牆壁一模一樣的暗門打了開來,按下上樓的按鈕,過沒多久,隱藏的員工電梯就打開了。邦帝斯率先走進去查看。

「還好。敝人的擔憂是多餘的。」邦帝斯又快步走了出來,「如此一來,敝人即可斷言,亞特人尚在這棟大樓的某一間房裡,而且敝人建議從五、六、七樓開始著手調查。」

「挨家挨戶地?」麥克西問。

「是的。倘使無人回應時,便請以打掃房間的理由進去查看。動作要快。」
於是麥克西命令眾隊員趕緊出發。

「小邦,你怎麼知道要從五六七開始找?」蕾妮絲問。

邦帝斯一邊來回踱步一邊說:「主要是直覺。但是,亞特留給魔雷騎士的話讓敝人感到困惑。怹道:『下面!跑到樓下了!』四樓因為有清潔婦在場,所以可以排除。一樓有藍華和紅雁在,所以亦無可能。若以此邏輯,二樓和三樓是比較可疑的,但……」邦帝斯轉過頭來,繼續對著自己說話:「一個歹徒帶著一個男孩,身後還有一個男人追趕,魔雷騎士怎麼會追不到呢?」

「我在四樓問了清潔婦後,就直接趕到一樓了。所以二樓和三樓我並沒有查看。」魔雷坦承。

「而敝人認為在那當下是個正確的判斷。倘使歹徒無意間被亞特先生察覺,肯定會往最有利於逃避的方向,也就是這棟乙級客房大樓的一樓。如果歹徒本身住在二樓或三樓,而想逃進去自己房間的話,後頭仍有亞特先生尾隨,馬上就會被暴露自己躲在哪一層樓。因此,二樓和三樓就不大可能了。」

「那亞特先生呢?他到底跑去哪裡了?」藍華問。

「這僅是敝人的大膽揣測:敝人懷疑亞特先生說了謊,目的是為了讓魔雷離開歹徒。歹徒並沒有到樓下,怹本人亦沒有到樓下。」

「什麼意思?為什麼?亞特先生是壞人?」紅雁腦中充滿問號。

「不。照目前所有的資訊,可做出之判斷是亞特先生被人挾持,或者是阿肯被人用刀抵著,亞特先生不得已,遵照歹徒的指示,把同行的魔雷騎士支開。」

「所以他叫我往下……」魔雷喃喃地。

「是的,實際上亞特先生與歹徒是往上走了,並且藏匿在樓上的房間中。」

「那查員工電梯是?」藍華問。

「敝人當時還在考慮員工電梯是否可以藏匿,或是提供其餘遁逃管道。在確認之後就可以斷言亞特先生與歹徒仍在這棟大樓中。接下來,只要守住一樓出入口,逐層搜索,便可覓得歹徒。」

「不愧是神探的推理。」魔雷讚嘆。

「真有你的,小邦!」蕾妮絲拍了拍從男爵的肩膀,毫無平民的分寸。

方才指派去七樓的虎士,帶著伊薇與女兒阿貝菈來到一樓。

「妳就是伊薇、亞特的太太嗎?」麥克西劈頭就問。

「是、是……」伊薇怯怯地說,環顧著一樓的大陣仗,不知怎麼回事,「我先生呢?魔雷先生,找到我兒子了嗎?」

「伊薇女士,請您先坐下吧。」邦帝斯說。

此時麥克西才完全接受亞特與阿肯是確實存在的失蹤人物。



晚間十時四十分。

「什麼,連亞特都……」伊薇垂下頭,摀著臉;疲倦的阿貝菈睡眼惺忪,對眼前的一切不感興趣。魔雷注意到阿貝菈已換上了白色的睡衣。

「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他們的。他們一定安然無恙!畢竟我們有神探邦帝斯在場!警衛隊也已經去了一陣子了。」紅雁試著安慰伊薇。

此時電梯門打開,急忙跑出來的是熊霸,臉上盡是倉皇。他趕到麥克西身旁低身耳語,說到一半,麥克西圓眼一睜,不可思議地瞪著部下。他思考了一下子,說:「魔雷先生、從男爵,請兩位跟我來吧。」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伊薇慌張地問。

「伊薇女士……請先待在這裡。小女孩們就陪著女士吧。」麥克西說。

「敝人希望老羅同行。」邦帝斯說。

老羅提著一個沉重的皮箱,可能是偵探用的工具。

「隨便。」麥克西說,又低聲向熊霸交代事情。

「那人家也要去!」蕾妮絲說,「再怎麼說,人家也是神探的助手呀!」

「通常那是因為老羅沒空所以才……」

「你們都等等!失蹤的是我的兒子,為什麼不讓我去?」

「閉嘴!妳給我坐下!」麥克西吼道。現場頓時鴉雀無聲。麥克西清了清嗓子,冷靜下來說:「請妳待在這裡等,如果好了我會再派人下來接妳。妳們三個陪著她。魔雷、從男爵,你們想帶誰就帶誰,我們快點走吧。」

「我去去一下就回來。」魔雷對藍華與紅雁說。

「老羅,走吧。」邦帝斯說,「蕾妮絲待著。」

魔雷、邦帝斯、老羅、麥克西與虎士五人搭上了電梯,直達六樓。熊霸離開了乙級客房大樓。藍華、紅雁、蕾妮絲留在一樓陪著伊薇與阿貝菈。

「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們了嗎?」魔雷問。

麥克西嘆了口氣,電梯門就打開了。他與虎士率著三人來到了六六六號房。他們一到,從房門後走出的是龍傑,只見他喪氣地搖了搖頭。

「男士們,我有不幸的消息宣布。」麥克西說,「阿肯已經死了。」



晚間十一時十分。

乙級客房大樓,六樓。

魔雷坐在走廊上,仰天長吁了一聲。

一整天下來發生了太多事情,他顯得身心交瘁。

他還記得在白天的歡迎茶會上,看見了阿肯與他的家人和樂融融,當時他還活得好好的,如此年輕,如此活潑,如此充滿期待。

這些從他父母的眼淚中可以看得出來,尤其是伊薇,後來她不顧麥克西的吩咐,擺脫了藍華與紅雁的阻攔,把阿貝菈擱在一樓,逕自地坐上了電梯來到六樓,像是母親的直覺般,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現場,連右腳的鞋子都掉了。當她看見血泊中的阿肯,整個人像是失魂了般倒在地上。

名叫熊霸的警衛帶著拉斯大夫來,但那於事無補。

如今他小小的心臟停止跳動,冷冷地,破了。一把刀插進了他柔軟的胸骨。據說亞特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亞特被找到時,他被鞋帶五花大綁,嘴裡塞著自己的襪子。當龍傑解開他時,亞特立刻抱著阿肯的屍首,試著喚醒那失去呼吸的大體。

「不要啊!阿肯,不要……」當麥克西率著魔雷等人來到六六六號房後,這就是他們所聽見的哭喊,就像是跳針的唱盤,一直刺著魔雷的腦,一直刺著魔雷的腦,一直刺著……

「大哥哥……」

是藍華。

魔雷差點窒息,猛吸了一口氣,喘息。

「他們還好嗎?」

「警衛隊和護士帶他們到醫護室去,剛剛船長邁爾森也去探視了。」藍華忐忑地說,「這邊的情況呢?」

「邦帝斯、老羅、麥克西和拉斯大夫還在裡面。我剛出來透透氣。」

此時蕾妮絲牽著紅雁走來。紅雁雙眼泛紅,好似哭過。

「怎麼了?」魔雷問。

紅雁搖搖頭,欲說沒事,嗓子卻啞了。

「沒事的,紅雁。她不是真心那樣說的。」藍華揉著紅雁的手,接著向魔雷解釋:「剛剛伊薇對紅雁說了過分的話。因為紅雁她說不會有事,然後……」

魔雷摟著紅雁,安慰她:「這不是妳的錯。妳沒有錯,是伊薇不好。這更是兇手的錯。妳只是好心想安慰她,對不對?別難過了。看在她失去兒子的份上,不要跟她計較了。」

紅雁頷首。

邦帝斯從房內走出來。

「魔雷騎士,敝人檢查幾乎完畢,您要不要再進來看看?或許您會注意到什麼重要的線索。」

「我馬上去。紅雁,記得,別難過。」魔雷點了點紅雁的鼻尖。

「對了。」邦帝斯說,「這點錢,給蕾妮絲去吃點東西吧。」

「不用啦。發生了這種事,我一點也沒心情吃東西。」蕾妮絲才剛說完,肚子便不爭氣地發聲抗議。

「妳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身為敝人之助手,空著肚子可做不了事。」邦帝斯說,「請藍華小姐與紅雁小姐陪蕾妮絲吧,想吃什麼無須客氣從敝人這邊花。」

「這怎麼行?」魔雷說。

「不要緊。重點是別讓蕾妮絲迷路了。您等都知曉,蕾妮絲此人出門像走丟、回來像拾獲。再者,途中切記去打封電報通知她父親,別讓怹操心。稍後敝人會委託老羅替蕾妮絲補張船票。晚些,大家就到敝人房間集合吧。」

女孩們離開後,魔雷跟著邦帝斯進入房內。老羅拿著相機正在記錄犯罪現場。

「有什麼斬獲嗎?」

「不多。當亞特先生被鬆綁後,怹就將犯罪現場給毀了。死者身上的衣物與血跡等等皆不能參考。只能靠著門口兩位警衛隊員的口述還原屍體的位置。」邦帝斯說,「據了解,此房間是空房。門當時是鎖住的。」

「只有夢幻號的員工才會知道六六號房是空房,並且取得鑰匙。」

「機率比較高,但不得斷言。」邦帝斯說,「屍體被發現時仰躺在床的中央,如您所見。亞特先生則是被綑綁在那邊的衣櫥裡。沒有可疑的鞋印。兇手沒有留下任何被指認的證據。

「死者的致命傷是刀傷,在心臟的一刀,兇器如今下落不明。

「請注意死者的背部。魔雷騎士,敢問您有察覺到什麼異狀嗎?」

魔雷在床旁蹲下,仔細端詳,說:「有點紫色?」

「沒錯。由於心臟停止跳動,血液停止於屍體低處,通常屍體下方在死亡後兩小時會出現明顯的紫色屍斑。再根據屍體的僵硬度與胸腔溫度,可以初步估計出死者是在八點到九點之間遇害的。」

「不過預估死亡時間並不可靠。人體死亡後的變化變數太多,難以預測。」拉斯大夫說。他戴著厚重眼鏡,頭頂上只有半圈白髮。

「真是個混帳東西,竟然敢在你爹爹的船上撒野。」麥克西罵道,氣勃勃地離開了室內。

邦帝斯繼續說:「此外比較弔詭的是,死者身上沒有掙扎的痕跡,手上完全沒有抵抗的傷痕,亦沒有被綑綁或壓制的跡象。如果死者生前醒著,在阻止兇手時應該會在手掌或手臂上留下刀傷。房間內也很整齊。」

「被迷昏了?」魔雷問。

「等我作完解剖後,看看有沒有證據證明這個可憐的男孩被人下了藥。」拉斯大夫說,念了幾句禱告文後說:「或許被下藥是好的,這樣一來這個男孩才是在睡夢中不知不覺、沒有痛苦地離開。」

「時鐘正常地運行著。時間準確。」邦帝斯掏出懷錶,與房內的時鐘對時。

拉斯大夫忍不住跪在地上虔誠地禱告。

「浴室裡亦沒有使用過的跡象。兇手沒有清理自己或房間的打算。」邦帝斯檢查完浴室走了出來。

「我可以闔上他的眼睛嗎?」魔雷問。

「可以。最好趁屍體還沒僵硬前。」邦帝斯回。

拉斯大夫做完禱告,站起身。

照相機的閃光燈映在阿肯蒼白的臉。

魔雷闔上了男孩的眼瞼。



晚間十一時三十五分。

乙級客房大樓,六樓。

老羅遵照從男爵的吩咐去支付蕾妮絲的船票,離開前把皮箱留給了邦帝斯。麥克西隊長與拉斯大夫也討論了如何在不驚動到船客的情形下,將阿肯的遺體送到醫護室進行解剖,再送到廚房的冷凍室裡。

「就交給我的部下把遺體送到醫護室去。」麥克西說。

「是不是要等到亞特一家人離開後再送進去?」魔雷提醒。

「魔雷騎士說得是。亞特身為唯一的目擊證人,吾等有取得怹供詞的當務之急。就由敝人將怹從醫護室支開吧。」邦帝斯說,「另外,吾等還必須找到管理房間鑰匙之人……」

「這也交給我吧。管鑰匙的大概是那傢伙。」麥克西說。

「好極了,那吾等其餘人就回到醫護室去。拉斯大夫,勞煩您帶路。」
眾人搭上電梯,來到一樓。

一樓與其他樓層一樣,都有麥克西後來號召的警衛隊員巡邏著,為的是不讓兇手逃離現場,但是第一時刻詢問亞特時,他的情緒崩潰,記憶混淆,完全無法說出兇手的外貌或特徵。

在麥克西正準備與其餘三人分道揚鑣時,一名警衛在與一名婦人交談後,攔下了警衛隊長。

「麥克西隊長!」

「有什麼事?沒看到我很忙嗎?」

「報告隊長,這名女士的先生失蹤了。」

「又失蹤了?今天一個晚上究竟要失蹤幾個人!叫她過來!」

婦人迅速而小步地走了過來,向麥克西道安,緊接著說:「你好,麥克西隊長,我叫作瑪格麗,我住在這棟樓的七樓。我是希望……請你幫我找我先生。」

「說細節。」麥克西不耐煩地嚷道。

「我先生叫作昆西,他在七點半的時候說要去喝酒,接著就沒有回來。」

「七點半是指晚上七點半?」麥克西隊長說,「女士,我的工作繁忙且充滿危險,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就請不要濫用資源。一個男人去喝酒,到現在也不過才四個小時,算什麼失蹤?」

「可是昆西他酒量差,根本喝不到兩瓶啤酒就會醉了。而且他這個人午夜前就必須上床睡覺了。再說我也去每一家酒吧找過了,都沒有找著他。」瑪格麗說。

「會不會在妳出去找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回房了呢?」

「這……我自從九點多出來後就還沒回去過呢。」

「那不就對了?搞不好妳先生已經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妳還是先去看看,萬一沒回來的話,再叫這位警衛幫妳找如何?」麥克西說完就準備要走。

「可、可是……我不敢一個人回去……」瑪格麗說。

「那是為──什──麼──?」

「因、因為……是因為……」

麥克西勉強擠出個笑容,兩眼卻睜得像銅鈴一般大,好像上下兩張臉所拼湊而成,看得瑪格麗一時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說啊!」

「請稍等。瑪格麗女士,您好。敝人是邦帝斯從男爵,如果您不介意的話,由敝人陪您一起上去,若是您先生不在,敝人再替您想想看怹會在何方。」

「邦帝斯(啊,女士晚安,我叫作魔雷,邦帝斯的友人。),你該不會認為這件事與阿肯有關?」

「有些巧合,不是嗎?」邦帝斯微笑。

「從男爵,那亞特一家人在醫護室,這……」拉斯大夫說。眾人的措詞都格外嚴謹,就是不希望將兇殺案的消息傳出來。

「敝人去一會,立刻就過來了。」邦帝斯說。他的直覺告訴他,即使在這個節骨眼也應該繞道前往調查。

直頭直腦的麥克西不習慣多重任務處理,顯得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於是他將協尋昆西一事默許給邦帝斯負責,自己則去找鑰匙管理者。拉斯大夫打算回醫護室觀察亞特一家人的情況,並且為亞特驗傷。

「魔雷先生,你記得要一起過來,我得幫你包紮傷口才行。」拉夫大夫不忘叮嚀後才離開。先前熊霸不明就裡地將他拉出醫護室來到客房六樓,看見走廊上的魔雷,還以為大張旗鼓是為了處理他右手的傷。

魔雷與邦帝斯隨瑪格麗再次搭上了電梯。

「瑪格麗女士,方才您說您不敢獨自入房,敢問是何緣故?」

「嗯……其實,我本來吃完飯之後就打算直接睡覺了,可是回到房間後,卻聽到奇怪的聲音……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就像夜晚時一個人在房裡,好像會聽到桌子椅子在伸懶腰一樣的感覺,可是……」

他們走出電梯。

「聽起來不一樣……那種聲音通常只有偶然一聲而已,我聽到的是連續的聲音,就好像有人跟我在房間裡一樣……我看房內四周,不知道聲音從哪裡冒出來的……覺得很害怕,所以就趕緊跑出門外,去找我先生。」

「原來如此。就是這間嗎?」

他們站在七七五號房門前。

「應該不會是老鼠吧?那也很可怕……可不可以請你們先進去看看?」

「請魔雷騎士先進去吧。小心。」

魔雷想:小心?莫非房內真有什麼危險的疑慮?

「放心,魔雷騎士是專業人士。」邦帝斯說,為了使瑪格麗放心。

魔雷的職業病又犯,手探向腰間,才想起佩劍不在身上。門靜靜地被推開了,魔雷將房間的水晶錐插入牆面,一下子黑暗的房內就亮了起來。

房內的擺設與六六六號一樣,一進門的旁邊即是浴室,魔雷第一個留意的就是那裡。如果有人想偷襲,那裡會是一個不錯的位置。浴室無人而安全。

魔雷繼續往裡頭走。衣櫥和床底下有可能藏人,但經過他的查驗後都排除了可能。最後他宣布沒有可疑的人物。

「那有老鼠嗎?」瑪格麗問。

「……應該沒有。」

「魔雷騎士,可有注意到氣味?」

「氣味?」經過邦帝斯提醒,魔雷才查覺到,「隱約有股……鐵鏽味?」

「那是這艘船本身的味道吧。」瑪格麗說,「畢竟它整天泡在海水裡不生鏽才怪呢。」

「不……失禮了。」邦帝斯說著,在房內到處蒐尋起來。

「邦帝斯!」魔雷找到了鐵鏽味的源頭,邦帝斯搬了椅子到通風孔下,魔雷站了上去。

「裡面好像有東西,嗯,螺絲釘鎖死了。」

「請用。」邦帝斯從皮箱中取出了尺寸適當的螺絲起子。魔雷迅速地將鐵蓋四個角落的螺絲釘鬆開,接著探頭進去。應該不會頭一伸進去就被砍斷了吧。他黑色的幽默。

魔雷的右手凝聚出了一個白色的光球。

「有點『濕』。」魔雷說。

「瑪格麗女士,或許您想要迴避一下?」

瑪格麗起初不是很理解邦帝斯的意思,後來才指了指走廊,點點頭,走到門外。邦帝斯從皮箱中抽出一片皮革,將它攤在地上。魔雷用兩根指頭捏了出來,謹慎地放在皮革上。

是作案用的血染短刀。



凌晨一時。

甲級客房大樓,邦帝斯的套房。

藍華、紅雁、蕾妮絲擠在一張雙人床上睡了。老羅也回到了自己的臥房。本來魔雷要睡在邦帝斯的臥房,但他並沒有睡意,稍作梳洗後便走到了客廳。

「尚不就寢,魔雷騎士?」邦帝斯問。他端坐在沙發上,面朝著夜晚的海景。

「今天下午睡過了幾個小時。」

「『昨日』。」邦帝斯笑著說,「已經過午夜了。」

「是……昨日。」魔雷說,在旁邊另一張沙發上坐下。

「昨日於酒吧,您恐怕不是身體不適才離開的吧。」

魔雷沒有作答。

「敝人雖然有好幾套理論,但終究不知曉真相。當然您不必同敝人分享私事,只不過,敝人確實感受到您一股強烈的悲傷,如一場豪雨般。」邦帝斯說,視線依舊對著窗外。當他又要開口時,魔雷說了出來。

「佩姬……我曾經愛過她。」

沉默。一分鐘。

「……您是指,您仍愛著佩姬小姐。」

「……或許吧。但我不能再如此了……可是我改變不了自己……」魔雷緊閉著唇半晌,然後才吃力地說:「她已經是狄森特的未婚妻了……他們會結婚……生活在一起……」

「敝人於酒吧時說了些冒犯的話……很抱歉。」邦帝斯說。

「不。這是我的問題。邦帝斯先生完全不該道歉。」魔雷說,「是我該醒了。我不該作夢,也不該對未來存有盼望。有些事──不光是失去愛人這回事──即使不顧性命地去努力也終究會失敗;有些禱告即使再複誦個千百萬遍也不會被上帝所應許。請原諒我的消極與悲觀,邦帝斯先生,但是我覺得身為人的力量太渺小,在命運的巨輪前就像是一隻螻蟻般脆弱。一直以來我想要違逆命運,我想抗拒那些不願發生的事情,可是我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發生。」

「敝人認為您說的話有幾番道理。您畢竟是敝人的長輩,有過更多的歷練。」邦帝斯說,「也許樂觀主義者與悲觀主義者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只不過心理的防衛機制有所不同罷了。」

「那你是樂觀主義或是?」

邦帝斯略帶微笑,說:「敝人不知曉。敝人偶爾會一笑置之,偶爾也會為生命中重要的人哭泣。」

「熙德特。」

邦帝斯發出介於「啊」與「嗯」之間的聲音。

「熙德特是個很純粹的人,很純粹,完全沒有一絲的邪念。當然他的感情是不被世俗道德所允許,但,他不是個惡人。最後,他也證明了自己是個為愛人與家人犧牲生命的勇者。」

「一名騎士。紅雁──還有藍華──也同樣為他感到不捨。」

「只可惜敝人不能再與他說說話了。」霎時間,魔雷目睹邦帝斯也失去了平時的自信與聰慧,不過很快地他又恢復過來,說:「瞧瞧吾等,搭配著眼前絕美的夜色,這種時候似乎應該飲酒。不過吾等都對酒精沒有癖好。」

「我大半輩子出生入死,在戰場上衝鋒陷陣,被我殺死的人不計其數,我的手沾滿了太多人的鮮血,我的心也體驗過太多的憤怒、悲傷與痛苦,我自己的、我戰友的、我認識的、沒見過的、我同情的、我敵人的,全部都概括承受。我僅存的理智不多,如果仰賴乙醇,我會瘋掉。」魔雷說。

「那萬萬不能喝了。」邦帝斯說,「王國需要您,有責任託付著。」

語氣平穩,藏無它意。魔雷想,一時間他還以為自己的秘密任務露餡了。

「很抱歉,邦帝斯先生,我一來就打斷你了吧。我還是進房間好了。」

「不,魔雷騎士。偶爾腦筋是需要休憩的。如果您不疲倦,敝人還希望您能留下來討論今晚的事件。」

「我還以為偵探大都喜歡獨自沉思呢。」

「亦有那種時候。不過今晚有許多疑點,敝人想不通。敝人知道您想說什麼,如果敝人想不通,又有誰想得通?對吧?」邦帝斯秀氣地笑著,「敝人覺得此時需要的是異想,獨特的觀點,重新建構。」

「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我很樂意。」

「動機。」邦帝斯直接切入話題,細嫩白淨的雙手如膜拜般摀著口鼻,又將雙手放了下來,「目前看來,兇手的動機,純粹就只有『殺』而已,從一開始兇手就要定了阿肯的性命。敝人起先甚至懷疑,動機如果不是謀財,就是謀色。」

「謀色,對小男孩?」魔雷發出鄙視的嘆息。

「拉斯大夫的驗屍報告已否決了此可能性。」邦帝斯慶幸地說,「魔雷騎士,您認為今晚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情?讓敝人聽聽看您的見解。」

「呃……晚餐時,阿肯去了洗手間之後就沒有回到家人身邊,此時已被兇手──為了某種原因──誘拐,帶到了六樓。之後,或許阿肯試圖偷跑,被兇手發現了,在阻止的過程中被亞特逮到,但此時刀子已架在阿肯的頸項上,所以亞特不得已,照著兇手的吩咐將我支開。再來就押著父子倆回到六六六號房,把亞特綁了起來,再行兇。接著逃逸。」

「兇手使用亞特鞋上的鞋帶將其綑綁,魔雷騎士有何見解?」

魔雷稍事思考,說:「兇手原本並沒有預備繩索,逼不得已才命亞特解開自己的鞋帶,要他趴在地板上,接著將他束縛。或者,犯人不只一個?唉,好像愈來愈複雜了。」

「再來,兇手的身分呢?」

「嗯……」

「原來如此。您與敝人也卡在同樣的地方,」

「昆西先生。」「昆西。」魔雷與邦帝斯異口同聲。

「英雄所見略同,如果這句話不過於浮誇。如今麥克西隊長深信失蹤的昆西先生就是元兇,而被安排『保護』的瑪格麗女士甚至是協助犯罪者,動機是『滿足病態的慾望』。可憐的瑪格麗女士,如今一個人住在另一間客房,門外隨時有一名警衛站崗。」邦帝斯說,「魔雷騎士,您認為昆西先生不是兇手的原因是什麼?」

魔雷略作思考後,徐徐地說:「他失蹤了。雖然麥克西還在找,甚至堅守著乙級客房大樓的出入口,我覺得他已經不在大樓裡了。如果他可以逃出大樓,他更可以把兇器丟到海裡,他卻藏在自己的房裡。」

「凶器的處理。有道理。」

「莫非有其他原因?」

「敝人比較在意的是血。兇案現場是血跡斑斑,但浴室卻沒有被使用過,這表示兇手沒有盥洗。從六六六號房到七七五號房的路上也完全沒有血跡,七七五號房亦是如此。兇手如果沒有沾染到血,他是如何辦到的?如果兇手沾染到了血,他又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下逃跑的?」

「昆西房內確實沒有任何更換過的血衣。」

「而且那通氣口內的血多得太離譜,簡直是汙衊敝人的智慧。」邦帝斯的語氣有些激動。

「你是指?」

「房間裡太乾淨,通風孔裡卻太多血,這不符合邏輯。如果!」倏地,邦帝斯的雙眼露出異樣的光彩,但他又連同要說的話一起收斂了起來,「不會的……不可能。而且兇手絕對不是昆西先生或瑪格麗女士。」

「如此一來,沒有了嫌疑犯,也沒有犯案動機。」

「而且剩下諸多疑點。」

「比如說?」

「為何亞肯先生一家人都穿著同樣顏……」

「那是因為他篤信『虹教』的緣故。」邦帝斯詫異地望著魔雷,後者連忙解釋:「我之前問過他了。他說這是教條中的一部分。」

邦帝斯頷首,繼續列舉疑點:「兇手如何得知六六六號房是空房,並且取得鑰匙?」
「夢幻號的員工比較容易。」

「不過管理的先生表示所有鑰匙及備用鑰匙目前都位在原處。而他本人今晚也有不在場證明。」

「除非他是幫兇,暗自將鑰匙交給了真兇?」

「沒有證據也沒有動機。管理鑰匙的人亦不認識亞特先生一家。吾等更沒有任何線索指認是何人將鑰匙暗自挪動。」

「賄賂?」

「目前最有可能的解釋。兇手賄賂了某位員工,得知空房並且取得鑰匙,並且在犯後將鑰匙交回給員工,員工再偷偷地放回原位。再來一問:為何留亞特活口?」

「這似乎又牽扯到動機。如果是仇殺,兇手彷彿是要讓亞特承受喪子之痛……我這樣說,好像亞特曾經害死過別人的孩子一樣。」魔雷說著說著,自己也嚇了一跳。

「有些異想天開,這就是敝人要的,是個值得偵察的方向。雖然亞特先生口口聲聲否認有仇家。明天敝人再會會亞特先生。幸好,這次事件沒有魔法的元素,不然會更複雜。」

「怎麼知道的?」

「敝人有個儀器叫作魔法偵測器。您剛剛應該也見過,手掌大小的。它可以偵測某個地方是否曾經有魔法發生。」

魔雷與邦帝斯又討論了一陣子,再來魔雷喝了點安眠藥,便到長沙發上打盹,請邦帝斯有需要時再叫醒他。邦帝斯答應了,不過他則一直坐在沙發上,介於沉思與睡眠間,直到早晨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