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上的謎語 (更新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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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刀鋒上的謎語



1、 殺人茶

剛進臘月,雪下了二十二日。我端坐庭中等人。等人來殺我。以前,南南北北來殺我的人很多。老杜每日要到山腳兩次,去看看是否留有殺貼。待殺我的人跟著老杜上山來,老杜給他們端上殺人茶。那些茶,是清明夜老杜從青根峰採摘下來的。葉尖還沒死時,老杜連夜擱在鐵鍋裏,用松木生出大火烘烤。外表金黃,裏面仍是帶著濕的青。外幹裏嫩,這就是殺人茶的秘密之一。那些茶,用燒開的雪水泡了,盛在白瓷杯中。顆顆茶葉舒展開來,似一枚細微的花,在滾燙的水中上下起伏。許多人臉色凝重、唇角緊繃。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接過茶吃。微泯一口,便會叫道:“甚好,甚好,不負虛名。”我微笑,不語,只是點頭。對這些人,我極為尊重。他們或錦衣闊綽,或布衫襤褸。但均目光端正,流露著坦蕩自信,肯到山上來找我喝這口茶。因為,殺人茶的秘密之二是,喝完茶,必須有人死。山下傳聞,殺人茶一旦下口,天昏地暗,手抖眼花,繼而一命嗚呼。這傳聞偏頗。但要死人是對的——我與喝茶人,得死掉一個。這是真正的江湖人都知道的規矩。我很幸運,至今沒死掉。在屋後的坡地上,老杜已經埋了三十五個喝茶人。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座大墳和兩米高的墓碑。雪白的大理石,猩紅的雕刻文。老杜曾說,“這裏快埋不下了。”的確快埋不下了。但我不會制止人家來喝殺人茶。那樣對他們是一種侮辱,也是對我的侮辱。
一般來人只喝半杯。喝罷,輕輕把杯子置於案上。然後伸手從袖中掏出殺帖遞上。白字黑字,甚是簡練。大都書某鄉人士某某。這些殺帖,是為刻碑所用。上面不提門派。山下的世界裏,有許多大小門派。各門各派不允許幫裏有人來青根山找我。喝茶人如此書寫,也算有了交代——生死榮辱與別人無關。
待我雙手接過殺帖,喝茶人抱拳作揖,刀先生,打擾了,甚是慚愧。
我也抱拳回敬,豈敢。待直起身,我得交代兩句。老杜人挺好……你放心用著。此外,屋中還有一鸚鵡,也挺好,可留身邊。待秋日多采松果,剝與它吃。
喝茶人點頭,道,一定,一定,謹記,謹記。爾後,我緩緩起身,帶喝茶人回到屋中,閉了門窗。老杜肅立庭前。每次他都垂淚一番,與我告別。
屋中很靜。窗外的風聲越來越響。可以聽到幾十裏的松樹枝葉搖曳之聲。唰……唰唰……唰……到了這時,我根本不知道此喝茶人是何幫何派,是長於內還是善於技,是勝於我還是短於我。這種陌生,卻給了我很大快感。它新鮮,像夏日雨後乾淨的樹葉,帶著沁人心脾的氣息。它神秘,已經脫離了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只屬於在心底不斷跳動的火焰。
請。
請。
我們同時出手。在一秒中之內,所有的秘密都露出底來。完全而徹底,像七月被曬乾的河床,一覽無餘。能來喝殺人茶的,都非等閒。加上到了這一刻,平時的功夫全無保留地使了出來,在生門與死門之間遊走,讓我大開眼界。但我恨自己的眼睛。它看到的精彩東西太多。這樣,對這些喝茶人是不公平的。不然,死的可能是我。但與越來越多的喝茶人交過手後,我悲涼地發現,我愈發得心應手了。是的,我竊取了那些喝茶人的技術。是最核心的技術。他們為了拳法更快更靈一點,步伐左右前後逢源一些,所使器械虛實剛柔一點,日日夜夜地琢磨改正。可能花了許久時間。但他們的心血和智慧,在短短時間裏,就展示給了我,讓我瞭解、學會。比如我從棍法中學會了粘纏貼隨,從劍法中學會了劈削撩。看似簡單,但每個喝茶人在使用中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在裏面。這成就了我的刀
刀在我的右手。在我舉起它時,它猛地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它在我手中顫抖一下。這是一種躍躍欲試的想法。此刻,這想法是屬於它自己的,與我無關。多年前,我就察覺到了這一點。這把超然卓越的刀,有時我也為它的想法而大吃一驚。它的遊走,它的轉折,它的氣場,只屬於它本身。有時我覺得慚愧。人們都說我有一手好刀法。我只是占了這把刀的便宜。的確如此。我不用考慮招式,只要把刀抓在手中就可以。剩下的,就交給刀去辦。這是我對它的信任。
刀從來沒讓我失望。它總是以我想不到的方式,封住對手的進攻,抓住一瞬間的破綻,在對手的脖子上切開一條細細的口子。唰。很簡短很清晰的一聲。對手的血便噴灑出來,初時宛若一葉紅色的芭蕉,後來便細細密密地落在屋子的地面上。青色的地面。是一塊塊岩石經過打磨而鋪設的地面。它從來都是冰冷,冷得像一塊冰。血落到地面,可以看到升出一股白色的氣流。
那些喝茶人的眼睜得滾圓。他們不相信。但刀讓他們定住姿勢,稍後噗通跪地,然後慢慢地倒在地上。“好……刀……”這兩個字,從斷脖處發出。“謝謝……你。”那些喝茶人儘量壓抑住臉上的痛楚,擠出笑來對我說。
我垂下刀。刀在垂下那刻又沉沉睡去,它在我右手中變得沉重起來。我彎腰伸手把那些喝茶人扶住。我的食指撫在他們的風府上,他們的眼睛便一點點亮而通透起來。他們在我的手臂中說,是……這樣的……啊。說完,合上眼睛。
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對這種結束很是滿意,如釋重負。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在喝茶人死後,我長時間的凝視他們的臉,努力去捕捉他們最後一刻的想法。對死亡的體驗,只可以依稀去辨別。我沒有死過,沒法體會到脖子被刀斷喉的快感。那肯定是一種快感。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對在江湖上的人來說,不死在戰場的兵刃與拳腳之下,是可恥的。
2、殺人執照

四季裏,我很少下山,凡事有老杜上下跑著。我獨處在山頂的寂靜中,喝點茶,翻些書。恍惚間也想到師父和師兄。我已不再練刀法。讓山中的那些靜,像水一樣浸泡住我。可以聽到細微的連綿不絕的汩汩水聲,但這就是一種靜,讓我非常滿意。我願意端坐在庭中,等待越來越少的喝茶人。刀,就在我身邊躺著。它帶著冰冷的平靜。我的等待也是它的等待。但它的等待又不全部是我的。以前,師父屬於這把刀,後來大師兄屬於這把刀。現在,它把我牢牢地黏住。這樣也好。山下的江湖很瘋狂。要麼殺人,要麼被殺。那些擁有殺人執照的人,不分日夜在外奔走,消除一切可疑的人。一個人頭,一兩黃金。這生意很好。以前不這樣。皇在北方的皇城裏住著。自從某夜皇從噩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地發出慘叫——好像是被刀割破喉嚨時發出的最後慘叫,遙遠的南方,我所在的這個地方,一切就變了。世道也一下子變了。世俗很像是泥人,在片刻就被捏成另一副模樣。皇的那聲慘叫帶來的厄運,落到了我們這裏。皇在慘叫之後,從龍床上躍起,一腳踹飛妃子,躍出窗外。猛抬頭,見南方夜空星宿異常、紫氣甚重。便喚來讓占卜師。占卜師雲,氣盛,恐出王。皇便派軍從北一路向南尋來,在青峰山下止住腳步。
在朝廷的眼中,我們這裏出了問題。很嚴重的、根本性的問題。我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朝廷在武士中廣招殺手,頒予殺人執照。遇到疑人——面有疑相、行有疑舉、言有疑論,格殺勿論。
人,是很奇怪的人。可以被世道改變,也可以立即改變世道。青峰山下,人們醍醐灌頂,爭先恐後地讓男孩去練武。考到殺人執照,就進入到另一個層面裏去了。那些腰間垂著銀牌、銀牌上書殺無赦三字的人,在集鎮上甩著膀子、跨著方步橫走。他們面無表情地入酒肆、上青樓、進布坊,自然無需花費錢財。到了傍晚時分,他們的袖間,便是沉甸甸的。裏面被人塞了許多錢財。對這些不義之財,他們自然不要。常厲聲呵斥道,我受皇上恩澤,為皇上辦事,爾等別來套近乎。人們哀求道,大爺你就收下吧,一點小意思。見人家死纏不放,也就皺皺眉收下了。收下,自然要對人有個交代。這些人便咳嗽一聲道,最近你言行不檢點,要注意。今日我本來取你腦袋,見你還有悔改誠意,便放你一馬。人們臉上便流出了汗水。冷汗。黃豆大的冷汗。一張臉蠟黃。他們便會跪下磕頭。梆梆地磕響頭。磕罷,痛哭道,爺,你就是我的祖宗,日後無論你怎麼使喚我。這些人便摸一下腰間的銀牌,走了。這些腰有牌照的人,他們的家人也跟著沾光。有殺人執照的人惹不得,這些人的家屬也惹不得。凡事讓著點,見到面,數步之外,臉上要堆出笑容,疾步上去請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論對方年紀如何,要爺、奶地喚著。小心謹慎、八面玲瓏地當著孫子。倘若一不小心,就會成為疑人。在集鎮上走,或睡在夢中,腦袋就會被砍下來,被別人用自己身上的衣裳粗粗包裹,就當作了籌碼,去官府換得一兩黃金。以此來看,家中沒有腰掛殺人執照之人,是件很可怕的事。家中有幾個人頭,遲早會變成別人家中的幾兩黃金。
考到殺人執照,便是一個男丁來到世上的畢生追求。
武師甚為吃香。好多人領著自家小兒,在江湖各門派之間奔走、哀嚎,懇求人家收留自家小兒。這既是為了孩子能學到一身本事,日後去考殺人執照,也是保全血脈的唯一之舉。集鎮上四處可見的職業殺人者,哪一個都是有門有派的。這些人至少還給本門本派留點面子。也有砍了本門派去舉官的。畢竟屬少數。一時之間,武師便應接不暇。要進入到門派裏,得找關係。價碼也越來越高。先前還是十幾輛銀子便能疏通,後來要買了田地和家產,才能托人辦事。倘若命不保,還要家產作甚?
老杜一直沒能考到殺人執照。
老杜早我十年就到了山上。那時,老杜已近三十,一心想做師父的徒弟。他的確有適合江湖的身板。手臂與腿皆修長,胸厚腰瘦。但這身板,讓師父一眼識破。老杜練過。果真是。老杜自幼跟鄰居一軍官習武。等老杜去考殺人執照時,才發現自己的武功是多麼淺薄和無知。此後慚愧得不敢說自己是江湖中的人。那軍官,也只不過是教頭身邊的一個文書,跟教頭學了幾個招式,竟能忍心教一個孩子習武,且一教長達十年光陰。在這十年間,老杜家的家產,過半都到了軍官的名下。老杜被練廢了。幸好老杜還在江湖上活著。師父沒收老杜為徒,老杜也沒走。在山下,老杜已經被人盯上了。好幾個腰掛銀牌的人要對老杜下手。辛虧有好幾個這樣的人,他們分攤不均,還要跟老杜的軍官師傅打招呼,耽擱了時辰,才讓老杜有機會跑到山上來。老杜不肯再下山。先是賴在山上,在廚房幫襯,幾年光景下來,學會了一手廚藝。但這有何用。老杜的父親,頭顱被人砍下來,掛在鎮子的旗杆上。這個男人,才五十出頭,竟一夜間生出一頭白髮。他不是疑人是甚?一早出門賣豆腐,他不知自己已滿頭白髮。直到腦袋被人砍下,掉在地面上,咕嚕嚕地翻滾時還渾然不知。那時,這個腦袋裏的想法是:我家小兒啊,你怎麼還考不到執照呢。
3、大師兄

我有五個師兄。他們都曾經待我很好。可惜各自散了,難以再見。
先說大師兄。
其實, 大師兄就在山下集鎮上住著。一個人住在一間偌大的庭院裏,住在寂寞與悲憤中。那裏,原本簡潔幽雅。曾是朝中一重臣所有。後被大師兄重金購下,加以修繕,一時成為文人雅集酬唱、武人切磋講義之地。宅園朝南並列,左宅右園。宅有前後三進,曲廊相接。園則南北貫通。園名鶴園,南則重水,北則重山。池型隨性而為,曲曲折折。環池疊石,四周種了迎春、含笑、丁香、海棠、桂花、夾竹桃、紫薇、臘梅等花木。山則用石壘,十丈之高。圓形。拾級而上,頂有一亭,曰圓通。竹石花木環山而布。這些已是以往。現在,我在夜間潛入進園,那裏不能叫寂靜。沒有一點聲響。好像風也不從大師兄的庭院刮過。
大師兄躲在這個庭院的陰暗角落裏活著。我已經好久見不到他的模樣。大師兄原本很英俊。現在,他英俊的面容被寂寞與悲憤一點點吞噬了。想到此,我會心疼。心窩被劍刺著一般。
我常去看大師兄。每當天空升出明月,我就下山去看他。待夜深人靜,我背著刀,踏著逆風掠過樹稍朝山下的集鎮奔走。行走在空中,踩在葉尖上,我感到腳下的虛空。大師兄就陷在虛空裏。一念及此,我會長歎。有時甚至落淚。我怕大師兄有一天會離開我,消失在這茫茫世界裏。那時,我要到哪里去找我的師兄。
每次,我落在大師兄寂靜的庭院裏,都感到渾身沉重。腳步也沉重起來。我站在園中,咳嗽一聲。這時,偏房的門會吱呀一聲打開。老張披衣手持蠟燭,拘僂著身軀,走過來。來啦,刀先生。老張的喉嚨裏永遠像塞著什麼東西。聲音既啞又細,蒼老與衰落都可以從這聲音裏聽出來。
我點點頭,隨老張進房。老張窸窸窣窣地掌燈。屋裏便有了昏暗的燈光。黃乎乎的燈光。老張的身影在我眼裏更加恍惚。
我師兄近來可好?
……老樣子。
我問了等於沒問。老張答了也等於沒答。但我們又無話可講。老張轉身取來筆墨,讓我寫帖。我提筆,怔了許久,才在紙上寫下我想見見師兄。寫這些,也毫無 意義。師兄是不可能讓我見他的。
老張拿了我的帖,往後面去了。好一陣才會。在我的帖下,有了師兄的字跡。師兄的字總是寫成一團一團的。又是用朱筆所書,在宣紙上一番渲染,那些字更像是師兄作的畫。師兄寫道:不見。
兩個字,仍舊很有力道。這讓我想起了大師兄的刀法。他能夠把一把刀舞成一把扇子。大師兄以前得意時,讓我對著他潑水。自然是潑不進。大師兄有一手好刀法。但這手刀法,大師兄現在是極不喜歡了。
大師兄姓八。這是因為大師兄是師父在臘八那天撿回來的。師父叫大師兄八。或許是這個原因,我們後來看到師父待八,猶如兒子一般。八待師父也如父親。後來,我們猜測大師兄在山腳購房、娶妻時,所化錢財都是師父暗中資助的。不然,八怎麼會有如此闊綽。
但師父不該把大師兄叫做八。
八到山腳後,很快娶妻生子。一下子生了八子。天意,暗合了一個八字。但縣衙官吏找上門來。因為大師兄姓八,在官府的冊子裏,大師兄被鑒定為南方蠻子。南蠻可以生子,但只能生一子。多則易生匪亂。官吏姓趙名重。趙重對八說,這是規矩,我也無法,你自行選擇留一子續後,其餘閹割。稍後,又道,至於用刀,聽說八先生用得極好,有一把好刀,用自家的便是。
八被怔住了。一張臉漲得通紅。
趙重讓手下拿出一木盤,對八說,這上面必須有七個頭。要麼是下面的頭,要麼是上面的頭。你要給我放滿七個。
八一聲大叫,騰空而起。左腳向趙重頭顱踢去,右手已抽刀而出,自上劈下。那道刀影,陰森恐怖。趙重雙腳一虛,人影已移後。八隨勢跟著將刀橫送,朝趙重面門而去。這下,趙重沒有再移動,他手微抬,手指彈出一顆鐵珠,正中八的手腕。叭嗒一聲。八與刀分離。兩招而已,八便敗陣。這是不可能的。但刀在地上橫躺著,好像昏死過去一般。
在那之前,沒人知道趙重的身手。在那之後,集鎮上男女皆知。趙重只用了兩招便打敗了八。這是多麼讓人駭然的消息。
得手,趙重呵呵一樂,對八說,你不動手,那我就要動手了。
八的臉變得蒼白。像一張紙。那夜,八割了九個頭放在木盤上。其中一個,是他自己的。
大師兄變了。一夜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躲在房間裏,想許多事情。有些事情沒有底,像萬丈深淵。大師兄家道便跟著變了。妻妾拿著錢財走了。也不再有客人上門。家裏只剩下老張一個老丁。
我想,要讓大師兄快樂,只有趙重的人頭。但這又遠遠不夠。大師兄是不能走出房間裏的那團暗了。
4、二師兄


二師兄我從來沒能見到。我上山時,二師兄已經不辭而別了。
聽師父講,二師兄臨走之前的一段時日,常在夜晚消失,待天亮時才回到山上。當時,我估計他到山下麵去做兩件事。一件是喝酒,一件是殺人。殺人是為了喝酒。因為喝酒需要花費錢財。他在夜間的集鎮裏轉悠,尋找疑人下手。這生意越往後越難做。集鎮上長相稍有不正、言語帶有結巴、走路帶外八字的,基本給殺光了。在人群中不待見的,也基本給砍了腦袋。城牆邊的骷髏頭已堆得很高。外地人也不到集鎮上來。能不來則不來,能避著走就避著走。二師兄要找一顆人頭已相當費勁。
我當時的這些想法,無憑無據。後來證明,這是錯誤的。他到山下去做兩件事:一是與人打架,二是到青樓裏去快活。這是師父對我講的。
二師兄覺得自己已把刀法練得如火純清,該去做點事情了。於是,二師兄瞞著師父,跑到集鎮裏去攪局——就是搶人頭生意。二師兄腦袋靈活,提出提供一個人頭打五折,只收取半兩黃金的辛苦費。二師兄鼓足勇氣,在集鎮上對一腰掛銀牌之人說出如此建議時,那人翻下白眼,不愛聽這話。來個沒有殺人執照的傢伙來做夥計,對殺疑人這一皇法是種褻瀆。那人叫道,人能隨便殺嗎?要根據皇法來。二師兄的提議人家沒有接受,想反成為疑人。一下子,街上眾多有殺人執照的人一攏而上,將二師兄圍在當中。
生意沒做成,反招殺身之禍,這真是當頭棒喝。
二師兄抽出刀,掂在手上,厲聲喝道:“是單挑還是一起上。”那時,二師兄還是一個十九歲的毛頭小子,不懂江湖。喝罷,心裏嘀咕:“走為妙、走為妙。菩薩灶王土地公,要保佑我能跑掉。”
二師兄把手裏的刀一抖,一個斜步跨出,刀便奔一身穿青不罩衫的臉闊者而去。青衣者連忙後仰身子。一刀正從臉面上削過。呼的一聲,幾縷頭髮落地。大師兄左右腳虛實一變,跟著手腕一壓,刀借猛勢,在空中劃了半個白色圓弧,刃在前,橫著再次送出。轉瞬間,青衣者哼了一聲,一把鋼鞭已抓在手上,朝著二師兄的刀揮來。咣當一聲,刀與鞭撞在一起。二師兄感到虎口一陣麻疼,不由怔了一下,心裏叫苦道:“爺,你不可悍來。”
青衣者的內力,一試便知。能夠硬生生地擋住二師兄的一刀,絕非等閒之人。看來,集鎮上這些有殺人執照的,真不是甚酒囊飯袋之類。二師兄留了神,不再一味冒進,遊走在攻守之間。一白一青兩條人影,帶著呼呼的聲音,在月光下纏鬥在一起。
二師兄暗自著急。對付一人尚且夠嗆,四周還圍著十多個虎視眈眈的人呢。這一戰,必輸無疑。放在平時,輸贏無關緊要,現如今可是要掉腦袋的。脫身要緊。二師兄是聰明人。他本右手持刀,忽地攻向青衣者的左面,胯下露出很大的破綻。在平時練習時,這種昏頭招數,要被師父用長煙杆敲腦殼。刀攻,要同手同腳。這是門派裏一再強調的護身符。那時,二師兄把這護身符倒著使了出來。一招既出,內心湧起一種強大的渴望:“菩薩灶王土地公,要保佑能踢中我,即使日後斷子絕孫,你奶奶的可要狠狠踢中我。”意念剛落,只覺得胯間一陣劇痛,人已拔地而起飛在空中。二師兄發出了一聲聲嘶力竭的慘叫,噗地跌落在數丈之外,也跌落在人群之外。在人們刹那的遲疑之中,二師兄鷂子翻身已從地上豎起,忍住胯間劇痛,雙腳發力,竄上屋頂。很開闊的屋頂,任由二師兄輕踩一路狂奔。
這是一次失敗,還是一次勝利?奔跑之中,二師兄問了自己。這是個說不清的問題。二師兄忽喜忽悲了一陣,很快抽身出來。但二師兄有了覺悟。靠要掉腦袋的手段去賺取一點錢財,風險很大,因為權力與資源都被人家控制了。強行行事,無疑虎口奪食。那麼,自己練武是為什麼呢?原本是為了活命。可如今差點丟命咧。這裏面出了問題。
月光下,二師兄一路西下。那不是青根鋒的方向。二師兄決意做了逃兵。沒有與師父告別,就離青根峰而去。
後來,我從師父的嘴裏得知,二師兄到一個大戶人家做了廚師。在師父六十歲時,還收到了二師兄派人送來的數壇酒。上好的黃酒。金黃,黏稠,醇香。從來人的嘴裏知道,二師兄其實是廚房裏的一個幫工。但不是普通的幫工。二師兄把學到的刀法,用在切菜破肉上。其刀法之精細,得到主人的肯定。師父喝罷二師兄送來的酒,醉醺醺地對我說:“你二師兄啊,是過上了好日子。吃得好、穿得好。關鍵還管著人家府上一幫端菜倒水的丫鬟,個個如花似玉。你二師兄還有不滿之理?”
“二師兄算是成功江湖人士嗎?”
師父忽然拿煙杆朝我腦袋上敲來。很疼。我的眼淚差點下來了。那時,我只不過十歲,哪里懂師父為什麼要敲我腦袋。
5、福


從先入山門為長來說,福是我的三師兄。但我叫福。福沒有意見,每次都用清脆的聲音,臉上露著微笑答復我:“呃……找我有事嗎?”我與三相處的時間最長。福早我兩年上山,也是最後一個下山。在師父死後,他的父親雇了兩個高手上到山上,把福弄回家了。說是弄,過程挺複雜。福不肯下山,加上福這十多年來在山上的確學了一手本事,兩個高手要弄他就頗為麻煩。看到福施一把薄刀,與那兩個高手在庭院裏打鬥,當時我想福的本事在我之上。以福的身板,同時應付兩個高手都不落下風。看路數,兩人是桐城門派的。拳腳帶風,手上的棍子長短點挑極為生猛。但兩個高手從辰時進山門,到申時還沒能把福捆住。他們都不耐煩了。福邊鬥邊對我叫喊:“師弟,幫襯一把。”兩個高手也不時懇請我:“小師傅,你知他的路數,幫下忙啊,日頭快要下山了。”我自然不會幫他們。福是我的師兄,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麼會對福下手呢。但我也不能幫福。我知道福不願意下山,但他必須下山去。不然,他這一生就會成為一個笑話。而我,將成為幫助福書寫自己笑話的幫兇。
我只是坐在庭中喝茶,看他們鬥成一團。後來,他們都累了。我讓老杜做了一頓飯,擺上。他們約定,飯畢繼續。大家都同意。我給他們準備了一壇酒。高粱酒。喝在口中,就像一把火在嘴裏燃燒。我端杯先喝,然後是福喝。福一口酒下去,就栽倒在地上。我在福的酒杯裏下了毒。這毒,可以讓福一覺醒來就到家中。兩個高手見了,連忙站起作揖道謝。我道:“別講客套話。我這麼做,是為了三師兄。”那是很久之後我才喊三為師兄。我知道那一夜,是我與福的訣別之夜。我自以為不可能再見到他了。他家在遙遠的北方,他又生成了這樣一個模樣,能在江湖上活下來就不錯了。我讓老杜打來熱水,用毛巾細細為三擦了臉。把他的髮髻散了,重新梳理了一邊。那時,我的心是不忍的。福走了,這山上就空了。但福必須走。最後,我拍拍福的臉,站起身。兩個高手連忙用麻袋套住福,小心地扛在肩上,唱個諾就走。我追到山門口看。山道兩邊的樹木黑幽幽的,月光投在山道的青石板上,讓一條路清晰可見。兩個黑影在山路上跳躍,幾下就消失在夜色裏。
福,將沒有退路地活在殘酷的現實裏,不可改變。
從年紀來說,福隻大我二歲。福生著一張圓臉,白皙細嫩,笑起來腮幫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他的眼睛很亮,裏面盛著兩譚清澈的碧水。兩條蠶眉,不時在額頭扭動著身體。福的聲音很清脆、圓潤,笑起來像是一隻鳥在叫喚:嘿嘿……呵呵……
我剛到山上時,福比我個頭高一些。其他人拿我當新入門的人捉弄時,福卻很喜歡帶我做事。我練站樁,福就陪著。我背路數,福就先于師父來考我。完畢,福就會帶我鑽進山林。那裏面新鮮而陌生的東西太多了。我們喜歡到樹上掏鳥窩裏的蛋烤著吃,還到石潭裏嬉水。在師父教過吐納後,我們可以長時間地待在冰涼而寧靜的水底。我和福四手相握,睜大眼睛看著對方。然後開始互做鬼臉,看誰把持不住先笑。只要胸口的一團氣開始抖動,嘴巴裏就冒出一長串氣泡,汩汩汩地升騰。
福總對我說,這山上,正是神仙待著的地方。我知道福說的是真心話。每年我在中秋、春節下山回家過年。不然我會想父母。但福從來不下山,願意在山上呆著。
後來,我長了個子,超過了福。福仍舊是一副我初見的樣子。穿著當初的對襟衫,脖子上掛一把長命鎖。我們都沒注意,以為福還沒到長身體的年紀。再往後,我的個子猛竄,幾乎要趕上四師兄了。但福還是一個十歲小孩的模樣。說話的聲音依舊是童聲。再和福一起脫光衣服下到水裏,我感覺自己帶了一個小孩一樣。福的小手緊緊抓住我,身體滾圓潔白,沒有一絲毛髮。他的下身,似一隻蠶蛹的大小,皺巴巴地縮在一起。而我,腿上的、腋下的毛已經有寸把長。我的下身也膨脹開來。在福的面前,我覺得有點難為情。福卻說,男人都是這樣,長了毛,就可以那樣了。
福的模樣,開始讓師父憂心。師父寫了信,遞送給福的父母。福的家境肯定不錯。因為此後每個月,福都會收到家裏捎來的包裹。裏面有人參、雪蓮,還有一包包藥材。福卻不肯吃一點。他在師父面前執拗,說就喜歡現在這個樣子。為此,師父用煙杆狠狠修理了福。福明著不再堅持,但暗地裏把東西拿給我吃。福說:“這些東西挺好的,扔了可惜。師弟你就吃吧。”聽福的口氣,我不吃,他便要偷偷扔了。我便吃了。
於是,我對福長不大,始終有一份內疚感。
福是可以長大的。人可以被環境改變。那一夜,我給福下毒後,把他送入險惡的江湖之中。如今,那已經是七年之前的事了。我相信,在這七年裏,福在陌生的角落,被江湖捶打,已經一點點長大成熟起來。他會變成一個很好的人,會娶上妻、生下子。
6、跳蚤

四師兄的身材很單薄。臉色時不時泛著蒼白和微青。他鼻下有兩撇淡淡的毛茸茸的鬍鬚,八字型,更加映襯了他的臉色不佳。他的眼圈帶著黑,眼神陳年累月帶著凝滯的憂鬱。唇角緊繃,我從來沒見到他笑過。在山上,他是師兄中練功最認真的。卯時,我在老杜咣咣的敲打門板聲中醒來時,四師兄已經起床到後山崖壁練早功去了。一站在庭院裏,便聽到山谷中傳來四師兄兇猛的嘿哈聲。那聲音像一隻只鳥,在山谷裏飛動。早功練罷,他們一起吃了老杜做的早飯。一上午時辰,便由師父給一一指導。午後大家又散著練。那時,是我與福鑽進山林四處遊玩的時候。有時我與福在樹叢中間,偷窺四師兄練功。四師兄光著上身,頭上用一條灰布帶束了一把。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從遠處看,四師兄的胸口已練出了兩團橫肉。他一會兒舞刀。自然舞成了一段一段的。四師兄自己覺得不滿意,伸手拍自己的腦袋。啪啪啪的聲響很大。福認為長久以往,老四會把自己的腦袋拍碎。我聽了,一笑。他湊在福的耳邊上說,四師兄這樣練下去,別的本事一無所成,腦袋功夫倒可以練到上乘。見福不解的模樣,我解釋道,鐵頭功啊。
福笑了出來。
呵呵……嘿嘿……
被那邊的老四聽見了。只看了一眼,竟不理睬,把刀放下,開始蹲馬步練吸納。
練功之中的老四是一副極為認真的樣子。他要一直練到月上東山頂,才回房間來。人們聽到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嘎吱一聲坐在床上。然後每每發出一聲歎息,便倒在床鋪上。衣服未解、布鞋未脫就睡。不消片刻,他的呼嚕聲便在房間裏響起來。
越來越響,漸漸的,蓋住了屋外的聲響。半夜寒鳥的叫聲聽不到了,風過樹梢的聲音也聽不到了。那些聲音,全都被四師兄的呼嚕聲擊敗。
大家都說四師兄的父親為了能把他送到山上來,借了許多錢財,其中還有一些高利貸。家裏償還起來艱難,常被債主堵門。四師兄的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已經為還債被人家領走了。不知是給人家當媳婦,還是被轉手送進青樓。四師兄因此覺得良心不安,要趕快學業所成,下山去考殺人執照。
四師兄叫跳蚤。
跳蚤其實是大家為他取的諢名。
聽大家都如此叫,我在剛上山給師兄們問安時,常常恭敬地稱四師兄為跳師兄。四師兄聽了,一張臉鐵青。旁人卻都笑,包括師父在內,都笑得擠眉弄眼的,道我沒講錯,四師兄本來就是跳師兄。起先,我迷迷糊糊,不知道這裏面有何玄妙。在山上待了數年後,我才知道為何大家稱四師兄為跳蚤。
四師兄的年紀長於我和福。雖然他勤於練習,結果卻大相徑庭。到後來,他的功夫遠不如我和福。原因很簡單,他把刀法、內功學得斷斷續續的。每一次出手,他的路數都是一段一段,沒有連貫。甚至他會怔住,細想一下才繼續。在江湖上打起架來,誰會給你發愣的時間呢。四師兄已陷入到糟糕的境地裏。他很急,常糾纏住師父。有時師父被糾纏得多了,覺得煩心,就讓我和福指點老四練習,從刀法到內功。老四站在我和福的面前,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面紅耳赤,對我和福更是橫眉冷對。
但師父發了話,他也無法。
後來適應了,他又對我和福死纏爛打、不恥下問。我和福哪有本事把四師兄斷成一截一截的東西縫補起來。他們本來也賴得管老四,師父發了話,沒辦法。師父為何不讓大師兄來教他,我他們大家都知道原委。這裏面自然有一種嘲弄和鞭策。凡事靠自己。師父是希望老四能夠知道,趕緊改了自己不好的毛病。
跳蚤落到這個境地,與別人無關。只能怪他自己急於求成。為此,他經常這山望著那山高。比如,師父對大家講,練內功是用來打架的,練輕功是用來逃跑的。內功練好了,手上的刀就有了生命。這是立身之本。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江湖上行走,總會碰見實力高於自己的對手。與這些人碰面,首先想的不是怎樣使好刀,而是該怎麼逃。能夠逃脫,就要靠輕功。師父這番話很實在,一點也不顧及面子。即使在江湖人士看來,青根派不能小覷,師父仍然在我上山的第一天便對我如此強調。當然,師父是不會對外人講這些話。我相信師父也對大家——其中自然有四師兄,講了這番話。但四師兄一心想著學好本事去考殺人執照,心裏哪里能夠容得下逃這個字,於是一門心思放在練內功之上。
江湖門派林立。不時有高手到山上來找師父切磋。果然如師父講的那樣,人外有人。師父在切磋中,也不免在招與招之間用短暫的逃避來調整。師父一刀翻卷而出,最後一招被客人化解,便單腳竄起,於空中數丈之高攜刀直下,等於重新開始。這是攻中帶逃、跳為進攻。老四是聰明和淺薄之人,雖明白了師父的意思,但不免心急火燎。以往,師父讓大家練輕功時,他不屑一顧。為此落下了許多功課。又回頭去補。這樣的事情很多。練出刀的時候練劈刀,在他看來,出刀無甚講究,只要能把刀拔出來就行。四師兄可能太急於求成,總是在願望與現實之間跳躍。最終落得跳蚤的名聲。
四師兄的問題與福的問題不同。大家感到,四師兄陷在困境裏,可能要出事情。這感覺越來越強烈。後來,老四果然出了事,犯了偷盜罪和無照殺人罪,讓上山不久的老五一命嗚呼。
7、跳躍中的死亡

死亡像手中的刀,被各種情緒操控。愛可以成為一把死亡之刀,把所愛之人至於死地。恨也如此。嫉妒、恐懼、貪婪、虛榮……江湖上有許多死亡之刀。它們在陰暗的角落,已經被開刃,閃著寒氣,虎視眈眈著。
五師兄的頭顱,是我最先看到的。在一堆亂石的後面,五師兄的一雙眼睛睜得很圓,嘴巴張得圓圓的,一副十分吃驚的樣子。他甚至沒時間想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糾結在他的問題裏。所以他的眼睛裏只有疑問沒有恐懼。我想,他在腦袋落地的一刻,在想什麼呢?會想不通一個問題:自己怎麼可能被殺了呢?
死亡第一次很形象地展現在我面前。閱讀死亡,我根本不能去深入解讀。死亡意味什麼?就是感覺不到現在正吹動發梢的風,聽不到樹林深處一隻斑鳩明亮的叫聲,不知道現在的天空上已有一朵烏雲悄然飄近……這些就是死亡嗎?
不全是。但我又說不出來。
我怔怔地看了一陣五師兄的頭顱。除了面無血色外,那個腦袋就像活著一樣,仿佛他的身軀從來就是頭顱下的幾塊亂石。這想法不免讓我吃了一驚。我折了一根樹條,往五師兄頭顱上捅了兩下。那頭顱從石堆上滾落下來,朝我兩腳奔來。我恐懼之極,差不多要哭出聲來。轉身就逃。邊逃邊叫:“師父……師父……五師兄在這裏。”
這就是五師兄留給我的最深印象。
五師兄早我上山數月。他在臘月,我在來年春日。我們年紀也差不多大。按道理,我在山上的玩伴更可能是五師兄。事實不是如此。五師兄不合群。對我和福的邀請冷冷淡淡的,也不立即說行還是不行,眼睛看著別處好一陣,才回絕我和福,很不爽快。自打到了山上,他不願意與我們一起玩耍。更多的時間是看書、識字。雖然年紀小,五師兄的正楷是師兄中寫得最好的。每年過年,山門上貼的楹聯便出自他之手。
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裏杏花香。
看山山已俊、望水水乃清。
五師兄寫這類楹聯,沒有喜慶活潑。這些都符合五師兄的個性。他更愛讀書。每每師兄弟一塊下山,師兄們到酒肆喝點酒,五師兄卻找私塾去借書。相比與做武士,五師兄更喜歡做文人,期望也能寫出李太白、杜子美的詩來。但五師兄的愛好遭到他的父親堅決反對,認為做一個讀書人沒有前途。他父親曾對師父說,平時都羞于提及自家小兒愛好讀書,唉,教子無方。我能理解五師兄父親的歎息。人家都重點培養孩子苦練習武,長大了考殺人執照。這樣,一生就吃喝不愁了。讀書讀出甚好處來呢。手無縛雞之力,坐在家讀書人也越讀越傻,不知道這外面的世界是甚模樣。
五師兄被父親強行送到山上。他至死都沒能領會父親的良苦。躲在石崖後看書時,被兇手撞上,被一刀劈下腦袋。我可以回味出那聲響。唰。只有一聲。很短暫的一聲,跟風過樹梢的聲音沒有什麼兩樣。五師兄的腦袋噗通一聲便落在山石上。
五師兄死在七月初一。
那日,山上甚是熱鬧。上午,談手派掌門上山來找師父切磋。談手,非手談。談手派是峨眉山專練手攻的門派,講究將手上的十指,點在對手的穴位上。師父和談手掌門切磋了許久。我和師兄都在一旁圍觀。很是好看。師父使刀,對手空拳。師父看似占著上風,但對方臂長如猿,手掌時上時下、時左時右劃出的八卦圓更像是水透石林。兩人鬥成一團,漸漸離開山門,往崖壁而去。身影在樹林裏影影綽綽的。這只是一場比試,不分輸贏。兩人許久才攜手而歸。師父臉上露著笑意。
午時,師父請談手派掌門吃了酒。兩人意氣風發,多吃了幾杯。酒罷,談手掌門進客房休息。我和師兄也回到了住所。那一天的事,這樣結束挺好的。但事情才剛剛開始。我在屋內只聽得外面一陣巨響。不是雷聲,也不是風聲。是談手掌門的呐喊聲。他赤著腳在庭院裏叫道:“老刀,你還我的《易筋經》。”
師父從屋裏疾步走出,問道:“你在言語什麼?”
“還我《易筋經》。”
這下,師父聽懂了。大家也聽懂了:談手掌門的秘笈不見了,且懷疑是師父偷盜的。
師父的一張臉鐵青起來。他道:“我可沒見到過你帶《易筋經》上來。”
談手掌門叫道:“你想賴成自己的?”
師父一陣冷笑,道:“我稀罕你的書嘛。”
這時的師父,一點也不是平常的樣子。我想,關於名聲,關於面子,師父是極為看重的。後來,師父被人釘在樹杆上死去,也與他的名聲、面子有關。
談手掌門及手下十幾個徒弟眼見得要動手了。師父見了,瞥了徒弟們一眼,對談手掌門道:“要動手,我們也交不出什麼《易筋經》,反惹一身騷味。我這裏,先讓你們四處看看,看到了,我自認心術不正。”
“也好。被我發現了,老刀你的臉面也就完了。”
談手派在青根峰上亂亂地翻找起來。衣服翻亂了,瓷瓶還破了幾個。一副強盜的得理樣子。我很是憤懣,對師父說:“這樣由著他們,不好。翻到了是我們的不是,翻不到自然還是我們的不是。”
師父看了我一下,沒說話。其實,在當時沒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
但事情很快就有了結果。在老四的被褥之下,談手派發現了《易筋經》。鐵證如山啊,師兄弟們傻了眼。
師父一張臉鐵青。要面子的人,一張臉很容易說變就變,變得烏青。現在,師父不僅保不住面子,而且臉皮給人當眾揭了下來。嘶嘶、嘶嘶地,臉上皮與肉在分離。師父又羞又愧又痛,一邁腿,就來老找四算賬。老四哪里敢認賬。師父一個巴掌就打了過去。我看到四師兄捂著臉,趔趄著退了十步遠。師父呵斥道:“不是你,不是你是誰,你說還有誰。”說著,師父拿手指徒弟,讓四師兄挑一個出來。這時,大家才發現老五不見了。這下,事情就複雜了。書是老五偷的?老五平時愛讀書啊。
大家分散開來找五師兄。
我很快看到了五師兄的頭顱。那顆長在石頭上的頭顱。我邊跑便叫:“師父……師父……五師兄在這裏。四師兄把五師兄殺啦。”
我淒厲的叫聲,把人們都招引過來。
我看到人群中四師兄的眼神徒然一暗,轉身就走。剛走數步,兩條人影往四師兄那邊竄了過去。是師父和談手掌門。一瞬間,四師兄的背上挨了師父兩掌。他的身子在地上翻滾幾圈,差一點落進懸崖。四師兄搖晃著站起來,嘴角殷紅的血簌簌落地。他看著師父,想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猛地轉過身,跳向了空中,身影滯留須臾,便落進懸崖。跳蚤,我的跳師兄,留下了最後一個跳的身影給師父和師兄弟。
山谷裏很靜,沒有聲響,仿佛鳥兒都絕跡了。
我看到師父快走兩步,伸手去抓。只能抓住一縷清風。
我感到一陣心酸。平時,我對四師兄沒甚好印象。到了此時,我的眼淚不可自主的流了出來。我望著深深的山谷,大聲喊道:“四師兄……”三個字像三隻鳥,在山谷裏迴旋片刻,漸漸遠去。
那時,我沒有問師父斷定四師兄作了偷盜、殺人的勾當,還是有所疑惑?在師兄們看來,四師兄盜書,合情合理。不知師父那一刻是否也是這麼想。但師父後來肯定有了疑問。在他死之前,他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當初……誰……偷了……《易筋……經》?”師父問這個問題已沒有意義,知道與不知道都一樣,都會陷進空虛的死亡裏。那時,他的脖子被一截青竹刺穿。每講一個字,脖子上的血便噴湧一次。
8、青根峰上的刀派


江湖中,我所在的門派叫青根刀派。這是由於師父住在青根峰上,以一把刀贏得了在江湖中的名望。
青根峰緊貼在集鎮西側。集鎮上最好的花青樓,便是依山而建。房屋後壁便是山壁。到了雨季,山壁上隱隱有水不斷滲出。這讓男人們更加覺得花青樓是個銷魂的地方。峰與鎮之間,沒有過渡。青根峰忽從地面豎起,帶著偉岸與霸氣。站在集鎮上仰頭看青根峰,峰會狠狠突破人們的眼眶。看不到頂。躺在地上也看不到頂。只見一塊綠幽幽的巨大石柱往天空中直刺而去。住了許多年,學會了踏崖飛奔的本事後,我才真正看清青根峰的模樣。它很像是一個握緊的拳頭伸出的一根食指,伸向天空。我們就住在食指的頂端。這是一根無比巨大的手指。這根巨大手指被各種不同樹葉的灌木、樹林覆蓋,有些地方則裸露出灰白色的崖壁。到了春秋季,青根峰就像被人用畫筆塗抹過一樣。山壁上有一塊塊紅、黃、綠的色彩。這些色彩,又分濃與淡。這樣,青根峰看起來極為喜慶。到了秋冬日,峰的半腰之間,會被白色的霧靄籠罩住。青根峰上,果然如福所說,是神仙住的地方。
山上,有許多碧綠的石潭。山頂的石潭最大,有五畝水域。我和師兄們叫這個石潭為湖。青根湖。清澈的湖水往南流向彎曲綿延的山澗溪流。溪流像條藤蔓,一圈圈禁纏著山體盤旋而下,一直流入山下的青根河。鎮上的住戶吃、洗都在青根河邊。在女人搓洗、擣衣聲中,在孩童的嬉水聲中,青根河水穿過集鎮,向北而去流入運河,奔向江聲浩蕩的大江。
青根湖邊是鬱鬱蔥蔥的竹林和樹林。風吹過,林子裏的沙沙聲細密。麻雀、畫眉、黃鸝、杜鵑、野八哥以及鸕鷀,各色的鳥一群群地棲息在其中。山上刀派的早課,是在鳥聲中度過的。其中,畫眉鳥會唱出不同聲調,咕咕、啾啾、嗷嗷地佔領早晨寂靜的湖岸,聽來分外明亮悅耳。杜鵑則狡猾,會啪啦啦地從林中飛出,盤旋在人們頭頂,穀谷地叫喚,隨時準備拍打著翅膀緩緩落到地上,爭搶人們丟棄的南瓜、紅薯皮。在夏日,那片湖仍是師兄弟必去之地。
對我而言,在山中的光陰越長,對青根峰一草一木更加熟稔,感覺就不一樣。在峰上的每一個夜晚,我感到有許多眼睛陸續睜開。那是亡人的眼睛。它們擁擠在每一棵樹影模糊的樹上,像一群蝙蝠。一到夜裏,那些眼睛全部睜了開來,看著我。唰……唰,不是風在撩撥樹梢,是許多人的眼瞼在開在闔。那裏,有師父的眼睛,還有我五個師兄的眼睛。唰唰……唰唰……唰唰。這是那些靈魂在青根峰的夜空裏奔跑。為此,一到夜晚,我耳朵滾燙。常常在睡夢中與師父、師兄們相遇。
師父是青根刀派的祖師爺。一手高深的刀法,得到江湖公認。但青根刀派存在的時間也只在三十年左右的光景。之後江湖就再也見不到這種玄妙的刀法。自我之後沒有人再有機會學了。
我師父叫空。很奇詭的名字。聽師兄說,明空,是一切皆空之意。從師父的名字來看,或從師父的某些言行來看,師父似佛門之人。但從另外一方面來看,又似乎不是這樣。師父招收徒弟,要收十兩黃金。這是一個堅硬無比的條件。憑一把眼淚和動情敍說便能讓師父收為徒弟的,沒有人能夠成功。有了十兩黃金,師父也不見得會收下為徒。他還要看眼緣。第一次見了,覺得看起來舒坦,師父便用煙杆在地上磕兩下,放在桌子上。這就意味師父收人為徒了。師父總共收了六十兩黃金。這在集鎮上算是富貴之人了。青根刀派生活在山上,有自己的菜園和房舍,師父吃住不用花銷。做飯用的油米鹽,還需徒弟們每到月圓之夜湊合起來交給老杜下山去買。但師父死亡後,我到他的住處看過。六十兩黃金全然不見。我猜測,師父給了大師兄足夠的錢財去山下集鎮買下庭院,其餘部分都被師父消費在花青樓的妓女身上、集鎮酒肆的高粱酒、豬頭肉上面。這足以證明師父集世俗之大成。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不適應師父的言行。
我記得他第一次給自己告誡時說,上乘高手在使刀時,不是要求自己手上有感覺,而是要讓自己的刀有感覺。手上的感覺是小智慧,刀上有感覺是習武之人的大智慧。憑手上的技巧,只能使用一個一個招式。青根峰的刀法,從簡來說只有十二招。你學會這十二招,只要十二日的光景就夠了。練到出神入化,也只是這十二招前後變化的不斷演變。但這不能講你會了青根刀法。要手上的刀有感覺。一旦刀有了感覺,完全能夠突破這十二招的限制。無招、有招都是招,無攻有攻都是攻。在山上所學,就是學會從一條毛蟲變成飛舞在天的蝶。刀派的教授,關鍵在自己的領悟與突破。要練習自己持戒、忍辱、精進、禪定的心力,練習敏捷、直入、持久、爆發的體力,練到一眼看破、一聲聽破、一招擊破。
師父給我講這番話時,背對山谷站在我面前。忽然一陣風襲來,師父的白衣以及長長的鬍鬚飄動起來。那時,我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因此心裏產生了一個想法:天上的神仙,也就是師父這個模樣。
但午後再被師父喊去告誡時,師父又對我說了輕功、內功以及打與逃的要點。師父說,要時刻想著逃,給自己安排好後路。師父的話立即傷害了我。我剛剛把師父當作神仙,為能夠得神仙的指點激動得全身顫慄。但師父這幾句話把他神仙的形象完全毀掉。打了便逃,不是潑皮所為嗎?
師父見我神情黯然,便說道,世道就是這樣。要能夠做神仙,也要能夠做賴皮。做神仙,是能夠活著舒坦,做賴皮是能夠活著。兩個都重要。不能活,習武還有甚意思。活得不好,那活著還有甚意思。師父講到此處,正眼細細看了我一下。我依舊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師父便說,堅信習武的崇高、正義,是對的。但信而不固執,也是對的。山下的世界很大,與自己有關的有多少?無關緊要也。
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胡說些什麼——這是我當初的想法。那時我的臉漲得通紅,有點羞愧。其實我騙了自己。他是一個聰明小孩,瞬間就明白自己在骨子裏與師父一樣,是投機之人,因而我把師父這種說法一字不落聽進去了。只不過當時我以為有這種想法是可恥的,是要被整個江湖唾駡的,因而我騙了自己。
做一飛上天的神仙,做躺倒於地的賴皮,便是青根刀法的精髓。
看得出是古代 但不知是哪個朝代 或是虛構的年代
考殺人執照倒是很新的概念
知道主要人物和師父都使刀
但還看不出門派風格和刀路哲學

這些是細節 不然 我覺得這故事細膩鋪陳 筆法耐心
引詩處很有文人風骨 很值得繼續看下去

加油
文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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