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起我就一直惶惶不安,看一看火車時刻表心中盤算著:如果搭十二點零五分的班
車,大約十一點就要出發。親戚家住社子,離火車站雖不到半小時路程,中午時段可能遇到
塞車。是不是應該把動身的時間再提前呢?

其實我不用急著回嘉義,暑假有的是時間到處遊玩。可是我卻是個不喜歡出遠門的人,
離家的日子總有一種不安定感。睡不好覺,吃不下飯,尤其受不了噪音和擁擠的交通。所以
上台北之前就打算活動一結束只待一兩天。雖然明知道留在台北有機會和張麗姝連絡甚至出
遊,但我寧願把這段邂逅在最美的時候打上句號。也許是因為自己可笑的唯美性格,也許是
自己的鄉愿,一旦決定的事不喜歡改變。而且還有一個不能自欺欺人的原因:那就是覺得自
己不應陷得太深,我們都還是在學學生,是應該懂得分寸的,我真怕自己會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當我面對她時,我便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像一個沙漠因迷途而饑渴的旅客遇著了綠洲,
耽戀於眼前的甘霖不再有勇氣迎向艱困的挑戰。


十一點零五分,收拾好行囊向親戚告別,才走出鐵門又被叫回。
「駿丞,有你電話!」心裡一震,一定是麗姝來電相辭。
電話那端果然傳來張麗姝焦急的聲音。
「駿丞,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走…」


在火車站大門口足足等了一個鐘頭,她才匆匆搭計程車趕到。還是一樣的黃色帆布袋,
另外又多了一件棗紅色adidas手提袋。我忙過去幫忙提行李。由於已趕不上十二點零五分的
班車,只好把行程延後。但在我心裡是一萬個願意,她臨時的通知已再度點燃我的熄火山。
想不到因火車開啟的緣份,如今又在火車相聚。她是如何改變初衷,說服母親讓她獨自提前
回去?其中的用心,即使我不清楚,但也足夠令人感動的了。

這趟回程,春天和我同在。

身旁坐著喜歡的人,而且她心裡和我有著相同的感受,祇是有一些羞於出口的表白在默
默醱酵,口齒硬是拼不出來。經過兩天的相處,反而比初識時羞赧,雖然有聊不完的話題,
卻都是些無關痛癢的瑣事。車廂中人來人往,好像不時飄來窺探的眼光。我從行李中翻出攜
帶的《八十年代詩選》,隨意的翻閱為她解說現代詩。

「妳認識那些詩人呢?」我邊翻著書隨口問。
「…」她答不出來,有些難為情。
「余光中該聽過吧?」我翻到55頁余光中詩選。
「以前課本中讀過。」她把身體欺靠過來,好和我一起閱讀手中的詩集。
「哦,這首不錯!」我指著58頁上面一首題目〈民歌〉的詩:

〈民歌〉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 也聽見
沙 也聽見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
從早潮到晚潮
醒 也聽見
夢 也聽見

有一天我的血也結冰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從A型到O型
哭 也聽見
笑 也聽見


「念起來像一首歌。」她說。
「所以叫『民歌』嘛!」我調侃地說:「這首好像曾被譜曲,可惜我不會唱。」
「寫得真好,非常流暢。」她邊誦著。
「余光中的詩經常都氣勢恢宏,即使是在寫鄉愁。」
「他是在寫鄉愁?」歪著頭,她又端詳著。
「沒錯!一種大中國的民族鄉愁。」我加強語氣說。
「好像是耶,原來這就是詩。」她若有所悟。


如似海上遇見了單獨的螢火

一具宮燈溫暖的懸著遠處
遠處是你的笑語是我許久的追逐
而靜默已經很深了
如此近距離的遙遠何以企及
越過了天河我們的星群脫離時空奔馳不斷
其實那螢火來自水夫寂寥的菸斗
那宮燈僅是幻化之星座
你已不能回首就要互撞成碎片
唯我的追逐持續

211頁苦苓的一首〈逐〉這樣寫著。我拿給她看。
「詩人以宮燈來代表一種光源、一種希望、一種企求的目標,也許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女
子。」我解釋說。
「那螢火又是什麼?」她問。
「螢火來自水夫寂寥的菸斗,他不是寫明了?其實是為了表現男主角的微弱與無奈,所
以用海上的螢火來表徵。」我說。
「螢火和宮燈又有何關聯呢?」她不解地問。
「想想看,一個多情的男子明知道心儀的女子就在眼前,卻又因為某種原因而無能如願
,祇有用畢生無奈的追逐去安慰自己還有希望。那種心情,用具體的意象去形容,不就像一
個寂寥的水夫航行在黑暗的大海,去追逐一盞似觸手可及實際卻藐遠的溫暖宮燈嗎?而靜默
已經很深了,如此近距離的遙遠何以企及,後悔過往的一切已罔然。如今『那宮燈僅是幻化
之星座』,一切的回憶就要互撞成碎片,所剩的只有男主角苦苦的追逐罷了。」一邊解析,
有著另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心裡。她是否能體會?
「那水夫是不是指詩人自己呢?」
「一點都沒錯!妳知道苦苓的筆名怎麼來的?」我問。
「不知道。」她張大眼睛。
「聽說是為了紀念一個名字叫『苓』的女孩子。思念真苦 ...」
聽我說完,我們都不約而同的沉默了半晌,各自整理著自己的心事。然後我終於鼓起勇
氣說:
「麗姝,妳知道嗎?妳也是一個提著宮燈的女孩…」





我終究能體會苦苓寫「逐」時的心情,因為那盞宮燈在消失了兩年後又在車上與我重逢
。雖然近在咫尺,卻又似遠掛在天邊。車窗外已黑幕籠罩,唯有宮燈從回憶中傳送絲絲溫暖
,引頸可望,卻難靠近。有太多的疑慮形成一堵透明的牆,橫隔在眼前;兩年的疏離使靈犀
斷卻,一時如何接續?回憶可以重溫,激情卻已冷卻。靜默已經很深了,我在此刻徒空擁抱
過往。
是的,那段令人不捨的往事,中興號載我再次閱讀著,火車的回程竟也是最後的浪漫。
那時,當一把愛情之火正被點燃,一場親情的風暴又把它殘忍地吹熄。我怎忍心讓她去面對
親情的壓力承受煎熬的痛苦?是故,回到嘉義,雖有難得的會面,在多次電話被她家人掛斷
後,我終於決定割捨,我能體會她父母保護女兒的用心。羅門的詩句這樣寫著:

要放
便使雙手忘於河川
掌紋忘於海
腳印忘於月
雙目忘於星夜

我真的做到了,雖然以遲鈍來痲痺心弦、以繁忙來逃避相思是那麼的艱難。但一直到重逢的
前一刻,我仍能凝視閃亮的星星而不記起她明亮的眼睛。可是這一切的遺忘工事為何竟崩潰
得這般突然?才一聲輕喚,一切便死灰復燃而且悔恨交加。


車子不知何時下了高速公路到達復興路後火車站,車停時我才欠一欠身子詫然驚起。旅
客已紛紛起立在行李架上提取自己行李。我下定決心要把握這難得的機會,接續一段中斷的
情誼,可是東張西望遍尋卻不見伊人芳蹤。心裡一時又慌又亂,探頭窗外也不見她形影,待
擠到車前向司機探問。

「你說的是坐在我後面約三四排靠走道位的小姐?是不是長頭髮,眼睛大大的?」
「對,對!就是她。」以她明亮動人的眼睛令司機印象深刻,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他早就在成功嶺站下車了。」

司機淡淡的回答,猶如一個板擦,輕輕抹去黑板上歲月的留言。一些粉塵徐徐落下,遮
斷我最後顧盼的雙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