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華博


老白是我們隊裡有名的大煙鬼,說是大煙鬼真是冤枉了他,這裡說的煙並不是鴉片,而是普通的菸草,只是說他嗜煙如命,故名大煙鬼。
老白叫白英飛,有三十多歲了,敦敦實實的一條黑臉漢子,他屋裡還沒有女人,我們隊裡這個年紀還沒結婚實在是比較少的了,有人為他著急,張羅著為他介紹對象,可他不急,“誰說我沒女人,”他拍拍從不離身的煙筒,“這可比女人強多了。”
老白的煙筒是他自己做的,二尺長小碗口粗的一根竹子,說是他爬了三座大山才找到這根竹子,打通三道竹節再安上一節指頭粗的竹管才成了這條水煙筒。除此以外,老白還把煙筒精雕細琢了一番,細竹管上的煙鍋子是亮晶晶的紫銅,筒身箍了三道銀環,最後還係上一條花花綠綠的背帶,行腳走路幹活時可以挎在肩膀頭上。
老白是我們隊裡放牛的,隊裡的牛不多,只有五頭。白天,老白趕著牛上山吃草,天黑趕著牛下山回欄。牛在山上吃草時,老白不能閒著,他還得打兩擔草挑回來以備天陰下雨無法上山放牛之用。有時忙不過來,隊裡就派個弱勞力幫他一把。那年我十六歲,又是從城裡來的學生,不會幹活,是個當然的弱勞力,所以經常被派去幫老白。老白不叫我幹活,讓我坐在坡上看著牛,他鑽在半人高的草叢裡打草。一會兒功夫就背著一捆草回來歇歇氣兒。這時候,他就會拿出煙筒讓讓我,“來,學生仔,吸一口。”
“我不會,”我推開煙筒。
“試試嘛,男人不會吸煙哪行?”老白堅持著說,“抽筒煙,解心煩,解懶解饞解腰酸,還能解點兒小困難。”
“什么是小困難?”我問他。
朝自己的褲襠一指,老白嘿嘿笑著說,“這不就是小困難嗎?你個學生仔還嫩呢。”
我拿著煙筒,把嘴貼上,老白把菸絲填滿煙鍋,把一根著了火的紙捻按在菸絲上,說一聲,“吸!”
我吸了一口,沒有動靜,沒有煙從煙筒裡冒出來。
“使點兒勁,”老白說。
我使勁一吸,煙筒裡的水咕嚕一聲,煙嗆得我直咳嗽,“不行,不行!”我擺著手說。
老白哈哈笑著,接過煙筒,“學生仔還是嫩,為啥叫你們到鄉下來,鍛煉鍛煉是對的啰。”
老白蹲在地上,小眼睛眯縫著,嘴貼在煙筒上,咕嚕咕嚕地吸起來。吸完一鍋,用小指的指甲一挑,把尚未燃盡的菸絲挑出來,填上新的菸絲,又撿起挑出的還在燃燒的菸絲按在新裝的菸絲上,咕嚕咕嚕地吸上幾口。隨著煙鍋裡菸絲的火光明滅,老白的臉色柔和而滿足。一會兒功夫,老白把煙筒放下,吐出最後一口煙,很享受地吧唧吧唧嘴,啞着嗓子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一支煙筒啊兩尺長,
阿妹那個裝煙阿哥嘗,
一口吸得解了乏,
兩口三口就忘了娘。

近處的山都種上橡膠樹了,怕牛啃了橡膠苗,老白把牛趕到遠遠的還沒有開墾的山地。穿過一片半人高的茅草,一條新踩出的小路通到那裡。五頭牛慢悠悠地在前頭走,領頭的牛身上還背著老白打草用的竹扁擔和捆草用的繩索,牛脖子上掛著的鈴鐺隨著它們晃動的身體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老白緩緩隨著,離開牛有一小段路,他捧著煙筒,邊走邊吸,心情特別好。昨天趕街子時,他用一斤甘蔗酒和人換了一小捆玉溪菸葉,那是上等的葉子,金黃金黃的。回家這一路上,他不斷從菸口袋裡拿出菸葉,聞了又聞。到了家,他拿出菸絲刀細細地把菸葉切成絲,還特意放上幾朵緬桂花窨了一夜。看老白那副笑瞇瞇享受的樣子,就知道他今天吸的就是那上等的菸絲。
前面的茅草動了一下,老白沒在意,可能是風吹的吧,細細的茅草又長得那麼高咋能不晃悠?直到一隻豹子站到他的面前,老白才慌了神。他手忙腳亂地把煙筒從嘴上拿開,又哆哆嗦嗦地把煙筒口伸向豹子,煙管上的菸絲還在燃燒,冒出一縷淡淡的青煙。豹子看了一會兒,把頭湊近煙筒,鼻子沿著煙筒口嗅了一圈,嘴貼上了煙筒口,吸了一口,吐了出來,接著又吸了一口。老白一動也不敢動,捧著煙筒,褲襠處滴滴答答地流下些液體來。豹子突然打了個噴嚏,老白身上哆嗦了一下,腿一陣發軟,身子直晃,還是挺住了,他嘴里叨叨咕咕地說,不敢倒,不敢倒。豹子搖了搖頭,又擺了擺尾巴,一轉身鑽進草叢走了。悉悉嗦嗦的聲音消失了,老白還是保持著騎馬蹲襠的姿勢不變,不知過了多久,他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抱著煙筒哭了起來。還好還好,碰上個煙鬼豹子,撿了條命。
當我見到老白,聽他講豹子吸煙的事時,我不相信,“豹子真的會吸煙嗎?你編的吧?”
“可不敢瞎編,煙筒裡的水咕嚕咕嚕地響,”他肯定地說。
“不是你嚇懵了吧?”我還是不信。
“哪能啊!”
“那,你怎麼想起給豹子吸煙了?”我問。
“哪裡是想呀,慌了神了,拿這個煙筒當槍使了。”老白老實承認。
我從兜里掏出一個鐵皮盒子,這是我家給我寄來的一盒煙,金錢豹牌,是高級煙。我不吸煙,要我家寄好煙是為了賄賂領導好辦事。俗話說,煙搭橋,酒鋪路,見了領導,先把煙一遞,沒話就可以找出話來。事兒辦好了,煙也都發出去,就剩下一隻了。我來看他是因為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個隊了。我拿出最後那隻香煙遞了過去,老白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看了看手指是乾淨的,然後把煙接在手上,仔仔細細地端詳一番,又在鼻子上來來回回嗅了几遍,點點頭,說了一句,“唔,好煙。”
他舍不得抽,夾在耳朵上,又怕夾的不牢,用手往下按了按。他的眼睛盯住我手中的煙盒,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說,“能不能把你那煙盒給我?”他臉上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又接著說,“我是說等你抽完了,我就想要個空盒,這盒真好看。”
的確,煙盒的暗紅色背景下,幾朵白色的雲頭,一隻金色的豹子騰空躍起。
我把煙盒遞過去說,“給你,已經沒煙了。”
老白高興地打開煙盒,又從耳朵上取下那隻香煙在鼻子下嗅嗅,然後裝進煙盒,“這可是金貴東西,得留好了。”

我離開生產隊,調到小學校教書,好長時間沒見到老白了。聽說他不要什麼幫手了,一個人既放牛又打草,還是樂樂呵呵地吸他那水煙筒。只是有一回,他請假去趕街子,隊裡派人替他放牛,結果遇到了豹子,把個人嚇得半死,人們才知道老白和一隻豹子交上了朋友。據老白講,那是一隻煙鬼豹子,就是上次他說的那隻在小路上遇到的那隻吸煙的豹子,不咬人。每當老白趕著牛上山,煙鬼豹子就會出現。豹子盡心盡責幫他看牛,牛跑開了,豹子會把它攆回來。老白吸煙,豹子也臥在旁邊時不時地來上兩口。老白吸得高興了,又有了煙鬼豹子這個聽眾,就會唱上幾句他那自編的小調:
一支煙筒啊兩尺長,
我那個裝煙給傻豹子嘗,
一口吸得解了乏,
兩口三口就忘了娘。
老白一邊唱,一邊輕輕拍打著豹子的身體,豹子也搖頭晃腦地呲呲牙,很享受的樣子。
隊裡的砍樹墾地種橡膠還在繼續,老白放牛的地方也不斷變化,沒有變化的就是那隻煙鬼豹子,隨著老白轉戰各個山頭,哪怕老白換了放牛的地方,豹子也會找來。“那豹子可靈了,聞著煙味就來了,”老白得意地對人說。
一天,老白病了,懨懨的,渾身沒勁,隊裡派人替他放牛,讓他在家躺著。衛生員看過了,說是不打緊,打了一針,老白就睡下了。迷迷糊糊的,聽見外面有人吆喝說山上開荒的人打了一隻豹子,老白躺不住了,挎上煙筒,拄了把鐵鍬出門上了山。
半山腰上,好大一群人圍著,幾個民兵端著槍在警戒。老白擠進人群,果然,煙鬼豹子躺在地上,身旁一灘血,好像還沒死,鼻孔微微出著氣。老白走到豹子身旁,用手輕輕拍拍豹子,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老白的眼睛紅紅的,他拿著煙筒,填上菸絲,點著火深深吸了一口,又嘬起嘴唇輕輕吹給豹子,豹子的眼睛似乎張了一下,鼻子動了動,然後合上了眼再也不動了。
老白抬起頭,臉上擠出一絲笑,對警戒的民兵比劃著說,“兄弟,咱們商量一下,這豹子能不能給我?”
“給你?作什么夢?這一百多斤肉夠我們全隊人吃几頓呢!”一個民兵說。
“要不,那皮給我吧?”老白恬著臉央求,又加上一句,“皮也不能吃。”
“想得美!那皮鄉長早就定好了。這麼金貴的東西哪能給你?”
“那,要不,骨頭給我吧,骨頭也不能吃不能穿的,”老白低聲下氣地哀求。
“美的你,領導們的酒都預備好了,說是虎骨不好找,泡豹骨酒也行,上面的領導們都等著呢!”一個民兵過來踢了豹子一腳,“這麼大的個,還真能泡不少酒呢!”
看了看地上豹子流的血,老白不吭聲了,只是蹲在豹子旁邊,用手摸挲著豹子身體,啪達啪達地掉眼淚。
豹子抬走了,人群散去了,只有老白蹲在那灘血旁邊。哭了一會兒,他起身把滲了豹血的土鏟在一起,在一棵樹下挖了個坑,把水煙筒放在坑里,又把金錢豹香煙盒拿出來,打開盒,取出那支煙,在鼻子上來來回回嗅了几遍,嘆了口氣,把煙放回盒里,把煙盒放在煙筒旁邊,然後把滲了豹血的土填到坑里,堆起了一個土包。

老白戒煙了。那是我後來回隊裡看望他時才知道的。我掏出一盒高級煙,還是我家寄來的,這次不是為了賄賂領導,而是為了老白特意讓我家寄來的,他擺擺手拒絕了。
“不吸了,吸煙不好,”老白掃了一眼我的香煙,抬起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接著,他黑紅的臉上露出一絲羞澀,囁嚅著,“省下錢該討老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