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2月 04, 2011 5:00 pm
我可逃到哪里去？一切都不适合我。如果我有一棵巨树，我宁愿化身一片光芒，一直在树端闪耀。
--------题记
那天，光芒来找我，并郑重地向我告别。他说，杨，我要搬到乡下去住了。
光芒，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自从我进入商海，一门心思地开始赚钱后，我原先的朋友都变冷淡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还成了商业上的对手，彼此间很少交往。唯有光芒，从我读大一起，到毕业一块来到这个城市，我们始终是好兄弟。在读书时，我们就是校园内一对有名的书痴，我们几乎整天泡在图书馆。那时，我们常交流读书心得，有时为各自的观点与看法争得面红耳赤，难以说服对方时，甚至还会为此打一架。可即使这样，我们却始终还是好朋友。即使我后来远离了书本，越来越现实地成了一个所谓的“成功”的商人；也赚了很多钱，成了一个令人称羡的亿万富翁。即使在创业的过程中，我丢掉或失去了很多朋友。可光芒，他不一样，他是如此纯粹的，被我当作生命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朋友，即便现在也已很少走动了。
在这座商业城市里，光芒永远像个格格不入的另类。他几乎每天生活在他的书本里，并由此延生出的虚幻中。他走路时捧着书，吃饭时前面摊着书，即使上厕所时也不忘带本书。有段时间，他痴迷于读诗写诗，被那些伟大诗人的传记激动着，立志也要当一名伟大的诗人。高兴时，也会找上我，在我面前表情夸张地朗颂他的诗作。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很固执，在他的思想中可以旁若无人的目空一切；很多人因此而嘲笑他，不待见他，说他精神有问题，可我不觉得；每当他来时，我总会放下一切业务工作，空出时间，坐在我奢华的办公室的皮椅上，微笑着看他对我侃侃而谈。眼前的这位貌不惊人，衣着邋遢，甚至长相有点猥琐的男人。我却每看见他，总觉得他身上闪着光芒；在这座污浊的，人们因此而看不进对方内心的城市里，他就像一道明亮的光芒。
有次，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你真像透进我心里的一束光啊。”
他不解其意地傻傻笑了。而我从此，就称他为“光芒”一直这样叫他，直到后来把他真名也忘了。
光芒总是不断丢掉工作，到后来干脆就不上班了。他似乎从没考虑过他的吃饭问题。事实上，他也一直靠我救济着。我也不多给，只给够他在这城市勉强生活的费用。这并不是我小气；光芒是我在这世界上惟一一个无法对他不慷慨的人。而是我知道他也绝不会多要，他只要他感觉自己能理所当然的，从我手中拿走的那一部分生活用度，好继续旁若无人的读他的书，写他的诗，沉溺在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幻旅行中就行了。
只有一次，也是他仅有的一次，他主动地问我借了在他看来是一大笔的钱。那次他说：
“杨，你借我一笔钱吧。”
我微笑地点点头问：
“好啊，你是否想学我做生意了。”
他不好意思地：
“你知道我学不会弄那些，只是我突然有个想法，也可以说是个发明吧。”
“啥发明啊？”
我很有兴趣的样子，这倒不是装出的。自然我也不是对他口中啥的发明感兴趣，我只是很想听他说下去。
“杨，我现在已感觉在这里越来越无法，向以前一样靜下心读一本书了。”他突然激动起来，“我只想清静地读书，所以我想发明一种过滤声音的机器。”
我听了，笑着说：
“你可以发明一种耳塞，把耳朵死死塞住不就行了。”
“这样的，我当然试过，”他顿了一下说，“可你不知，那些声音一但落入耳中，就会像灌木的种子，扎根生长起来，我有时感到头昏欲裂，快受不了了。”
我说好的，我这就借你钱。这是他唯一的一次问我借钱，虽然我也从不想让他还。他说的一切我都会相信，即使我明明知道这世界，是永远也不会可能产生这样一次，他说的那个伟大的创造的。可那天我看着他从开着门透进的一道光影中消失时，我竟很莫名地期待起他真能造出那样的一架机器，他是如何的适合拥有一部这样机器的人啊。
这以后，我很长时间沒见着他，每月几乎成为惯例的问我要生活费的日子中也不见他来。刚巧那段时间，我生意繁忙，竟有些渐渐淡忘他了。直到有一天，我打开窗门，被一道阳光突然刺了眼时，才忽然又想起他。不知他怎样了，也忐忑着为什么这段时间不见他来找我了？这样想着，我就赶紧叫司机开车向他住的地方赶去。
光芒住在城郊结合部，几乎全为外来人口租住的，一处环境很脏乱的平房区内。当我推开他租住的那间狭小的木板房的门时，他正病秧秧地躺在床上。看见我连起身招呼的力气也没有；我看得出这是饿的，我冲动得想要流泪。我气呼呼的一下坐在他床沿说：
“怎能这样，怎能这样！你忘了在这你还有个亿万富翁的朋友吗！！”
他听了，苍白的脸泛出一丝苦笑，接着他嚅呐着：
“我又失败了，我把你借的钱全给了那人，那人说我的那个设想完全可以造出来的，可从此他就没了踪影。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讲……”
可怜的光芒，即使他被骗了，他也不会把那人称为骗子，他只担心着怎样向我交代。我连忙说：
“没事，没事的，不就一笔小钱嘛。如果你需要，只要钱能好使的，你需要的生活我都可以给你买来，可我知道你想要的生活是用钱买不来的。”
我含泪看着躺在床上的他，就这样忽然感觉他像个小孩子。我担心地探了探他发烫的额头，莫名的感觉他身上的光芒，在那天都化成了他额上的，那些烫得让我楸心的温度。
光芒租住的小屋，小得仅容得下他的那些几大箱子的藏书和一张小床。屋内只要一关门，即便在白天也黑黑的。在一盏晃动着的，微弱的白炽灯光下，我环顾四周，发现木板墙缝，破洞，都被他仔细地用卫生纸团或小布片牢牢的塞住，仿佛在固执地拒绝着外面的一些什么东西进来。他的这间租屋，我以前从没来过，并不是我不想去拜访，而是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去。他也从没邀过我，他知我一去看在眼里，我就会无法克制的想去改变他的生活，他将这看成是干涉，他非常不喜欢被人干涉。
事实上，我正是这样，就在那日第一次干涉了他的生活。我好说歹说的劝动他换了一个环境。他搬到那间在他看来过于奢华的租房时，那日他显得很局促不安，他在一张柔软的皮沙发上，不断地坐下又站起。最后他突然看着我说：
“杨，我是否真的不适合在一座城市里生活？”
一下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打从心底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
“光芒，不是你不适合它们，是它们不适合你。”
对于那日，这句我在最后脱口而出的话，我一直无法弄明白，我到底要向光芒说些什么。我只是说了，他只是听了，就不再说话，彼此沉默着。那日窗外的天，忽然遮天盖地的乌云遮敝了整个天空，天是刹间漆黑下来，慌乱的人们在顿失光芒的天空下奔跑着，最后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来，接着就下起了一场罕见的暴雨……
终于，光芒来找我，并郑重地向我告别。他说，杨，我要搬到乡下老家去住了。
我听了，没感到一点惊讶，也沒企图挽留一下。我早就知道，这座城市是留不住他的，这座城市里的我是留不住他的，尽管我会不舍，我还是说了：
“好的。”
他见我应得这样干脆，有点疑惑地看了我一下。我冲他笑笑说：
“难道我的挽留能让你留下来？”
他会心地笑了。
“可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说，“无论在哪里，都要记得给我写信告知一切，记得我们永远会是朋友！”
他很感动的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花的光芒。
这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光芒。但在从他现在居住的村里来的，那些进城的农妇，赶集的小贩们的手中，还会常常收到他托寄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他现在很好，生活很安静，他又可以静下心来读些书。其实他不必说，从他寄来的那些诗中，我就能读出他现时的生活。他现在居住在一片竹林背后的小屋里，门前流着一条清清的小河，河里有很多小鱼。他说总在下雨时，听到那些鱼在笑，一种像远方吹来的细细碎碎的铃铛声。竹笋在雨后，就会快速从地底抽上来，浑身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味道。如果在早上，打开窗迎着一抹晨曦，便能看见站满麻雀的草垛，田野，花坡，还有明亮的天空……
他的每封来信，我都会兴奋得重复读几天，会由衷的去赞叹他对生活的那份诗意的热爱。很多见过光芒的人，都会认为他是个傻子，是个疯子，即使那些看似淳朴的农妇也会这么认为，他们总对我与他的那层关系充满了好奇，总是有意无意的向我探询：
“我说大兄弟啊，你对他可真好。”
“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这可是他修来的福份呐，你的这个朋友可真有点怪，喜欢神神叨叨地自己跟自己说话，说的啥，俺们可一句都听不懂。有时他可有趣了，有天他还拿着两把羽毛扇子，爬到树上，说要学鸟儿一样飞。他就那样爬上去再跳下来，跳下来又爬上去的弄了一整天，呵呵～”
我知道他们说“怪”的深层意思，就是神经。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对他们说：
“他是有点怪，可他非常非常的善良，从沒有伤害过一个人。他看过很多书，是个大学问家哩。”
“那是，那是。俺们从没见过有满满一屋子书的人。”
他们每次捎信来，我除了让他们带给光芒生活费外，还都会另外给他们一笔不小的报酬。他们欢天喜地得恨不得光芒能天天给我写信。
但后来，光芒却越来越少来信了。我开始为他惴惴不安起来，我甚至能预感到，他现在的生活一定又起了某种不好的变化。
果然，光芒在一封信中说：杨，就在昨夜，整整一条河的鱼都死了，那条我以你命名的大鱼，也终究没逃过一劫。我能听到它们的挣扎和呻呤声。早晨，我一推门而出，就看见了满满一河浮着的鱼，那无数条已失去鲜活的磷光的死鱼。
我从早间新闻中知道，乡下的那条河，据说在前几天被一新建的化工厂排污造成了污染。新闻中说，政府对此很重视，已重罚了化工厂，村子里也得到了一笔不少的赔偿。总之，新闻里重点指出：村民们对这样的处理很满意。
我知道，现在那里的村民们满意的还不仅仅如此。那个曾是穷乡僻壤的村庄，突然被规划成了一个化工园区，大规模的征地让一村子的人意外的富有了起来，连城里的人都不免开始羨慕起他们。当年的庄稼汉与农妇，他们已抛弃了田地与农作，成了一名工厂的员工。
光芒在另一次的来信中，托人捎来了一笔钱。我知这是他还我的借款，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认为是他该还的债，他就会时时惦记着。他还托那个人对我说，叫我不要再给他寄钱了。那个人呵呵笑着说：
“可不，他现在老有钱了，他的老大宅子拆迁，得到了很大一笔征地款。”那人接着说，“现在给他说媳妇的人都有了。可你的朋友却变得越来越古怪，现在他书也不看了，还学会了抽烟，常常见他整天坐在树上，吧嗒吧嗒的不断抽烟，一句话都不说的……”
听他这样说，我突然揪心起来，我揪心地拆开信看。光芒在信上说，杨，我现在根本无法在这里呼吸，整片天空都充满着死鱼的腐臭味。从前天始，我就再也没见过一只小鸟，我想它们都已被毒杀了吧。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先把我骗进这里，再开始毒杀我的鱼，接着是小鸟，最后才轮到我。我想快了，它们一直在看着我，一步一步的来。我现在每晚都能听到它们在外面狞笑和嚎叫，我想逃，可杨你说，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啊……
看着这封信，又了解到他的近况，我的心撕裂般地痛着。他的那句，“可杨你说，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啊？”就那样久久在我耳边回响，可我却始终给不出答案。最后，我让那人捎话给光芒：
“回来吧，你还有一个朋友。”
那天，送走捎信人后，我久久地坐在办公室里沉默着。一支接一支不断地抽烟，仿佛在想让烟不断地充填满我的肺腔，来赶走不断涌出的那种痛楚。弹落的烟灰，在一道射到桌前的光芒中，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们伴着粒粒灰尘飘浮着……
就那样的，我开始感觉到，我可能正在失去光芒；我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位朋友。现在，他欠我的债也还了，生活费也不必我去寄了，这就让人觉得他正在清理着与我的联系。我不知，我还能如何去挽留住光芒。
我不安地等了几天，始终没见光芒来找我。几天后，我也终于忍不住地驱车前往村庄，去找光芒。
村庄的变化很大，本还算熟悉的我，现在走在其中，就像身处一座迷宫，失去了方向感。我只是在一条午后阳光暴晒下的柏油路上，反反复复来回的走，直到碰见一个以前捎信相熟的农妇，我上去问：
“光芒，现在住在哪？”
“光芒？”
“对啊，以前常让你捎信的那位？”
“可他不是去你那了吗？”
“这，这，没啊！”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前些天还见他一箱子一箱子在搬家的呀。”
“真的没有去我这儿。”
“这可了不得，莫非？”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说，前几天还听一个人说，曾看见有人进那片野林了，也从没见那个人再出来过，莫非……”
“你是说他进了那片原始森林？”
“要真是那样，那可不得了。”农妇连连顿足叹道，“那片野林子可从来没人敢去，一去就出不来，再说还有很多会吃人的野兽呢。”
我一刹慌乱得不知该怎么办好。待稍稍镇定下来，我就开始发狂地四处找人出价，组织人马去原始森林里找。可我们在原始森林找了整整一天，临到天黑，都没有找到一点与光芒有关的踪迹。在这样偌大的一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再毫无头绪地找下去，显然是不现实的。整整一天，我只在一棵巨树下，找到一只空烟盒。我一眼从树下的草丛中看见它，当时我兴奋得大声喊：
“这儿，在这儿，光芒一定在这儿坐过。”
人们听到我的喊声，纷纷聚拢来。其中一人看了一下空烟盒说：
“这，这好像是我刚丢的。”
我听了，莫名的突然恼怒起来，我冲那个人吼叫着：
“这一定是光芒的！谁让你乱认了！？光芒会抽烟，我知道他会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一刹间，周围的议论声静了下来。大家都理解的看着我沉默着，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就好像这森林里，被光芒安装上了一部过滤声音的机器，顿时消失了一切声音，而只能看见；而只能看见的，是从森林上空，密密匝匝的叶子缝隙，遗漏下来掉在地上的那点点光亮。随着那点点光亮，我仰起头看上去，这棵巨大的树，一直巨大的插入天空，看不到它的尽头。光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地刺伤我的眼目，模糊的，就这样模糊的，我突然在令人恍惚的光影中，看见了那熟悉的“光芒”在走动的影子。
终于，我瞬间的从胸腔爆发出，曾被我禁锢了的那些声音；我擂着胸膛，撕心裂肺的喊：
光芒！
光芒------光芒------光芒------
光芒------光芒------
光芒------
这喊声在森林中久久回响。巨树上惊起了一群雀鸟，它们像一支支光芒的飞箭一样，刹那刺入天空，又无声的消失得毫无踪迹。
只有落叶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只有天开始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光芒，也再也沒从别人身上打听到他的消息。偶尔，我会从书柜上翻出他送给我的一本书：《树上的男爵》正如他曾相信书中写的都是会发生的事实，现在我也相信，这世上的某些人，是可以一直生活在他的树上的。
我相信住在巨树上的光芒，现在可以坐在他的树洞中，点着萤火虫的灯光，可以很安静的读书。清晨，他站在树梢，向着一群雀鸟大声朗读他的诗篇。午后的雨中，你可以看见他在树上奔跑，从一棵树上跳到一棵树上。在傍晚，他踩着树上的叶子在走，在霞光里低头沉思。他并不孤独，他有一大群的猴子朋友。他再也不会饥饿，树上总有各种鲜美的果实。他也从不会再从树上下来，他记得那个农妇的忠告：
吃人的野兽总是生活在森林的地上。
所以啊，最善良的动物，总是只适合生活在巨树上。
我想，如果光芒还记得我，总有一天会像一颗流星一样来拜访我的。又或-------
在一个水仙花盛开的日子，他会乔装成一只白鸽，从一抹晨光中，扑棱着翅膀飞临我的窗台。我问：
是光芒吗？
我看见晨光中的鸽子点了点头。
是住在巨树上的光芒，对吗？
我看见晨光中的鸽子点了点头。尔后，扑棱着翅膀，沿着那抹晨光又飞回了空中，消失在遥远的遥远深处。
--------题记
那天，光芒来找我，并郑重地向我告别。他说，杨，我要搬到乡下去住了。
光芒，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自从我进入商海，一门心思地开始赚钱后，我原先的朋友都变冷淡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还成了商业上的对手，彼此间很少交往。唯有光芒，从我读大一起，到毕业一块来到这个城市，我们始终是好兄弟。在读书时，我们就是校园内一对有名的书痴，我们几乎整天泡在图书馆。那时，我们常交流读书心得，有时为各自的观点与看法争得面红耳赤，难以说服对方时，甚至还会为此打一架。可即使这样，我们却始终还是好朋友。即使我后来远离了书本，越来越现实地成了一个所谓的“成功”的商人；也赚了很多钱，成了一个令人称羡的亿万富翁。即使在创业的过程中，我丢掉或失去了很多朋友。可光芒，他不一样，他是如此纯粹的，被我当作生命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朋友，即便现在也已很少走动了。
在这座商业城市里，光芒永远像个格格不入的另类。他几乎每天生活在他的书本里，并由此延生出的虚幻中。他走路时捧着书，吃饭时前面摊着书，即使上厕所时也不忘带本书。有段时间，他痴迷于读诗写诗，被那些伟大诗人的传记激动着，立志也要当一名伟大的诗人。高兴时，也会找上我，在我面前表情夸张地朗颂他的诗作。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很固执，在他的思想中可以旁若无人的目空一切；很多人因此而嘲笑他，不待见他，说他精神有问题，可我不觉得；每当他来时，我总会放下一切业务工作，空出时间，坐在我奢华的办公室的皮椅上，微笑着看他对我侃侃而谈。眼前的这位貌不惊人，衣着邋遢，甚至长相有点猥琐的男人。我却每看见他，总觉得他身上闪着光芒；在这座污浊的，人们因此而看不进对方内心的城市里，他就像一道明亮的光芒。
有次，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你真像透进我心里的一束光啊。”
他不解其意地傻傻笑了。而我从此，就称他为“光芒”一直这样叫他，直到后来把他真名也忘了。
光芒总是不断丢掉工作，到后来干脆就不上班了。他似乎从没考虑过他的吃饭问题。事实上，他也一直靠我救济着。我也不多给，只给够他在这城市勉强生活的费用。这并不是我小气；光芒是我在这世界上惟一一个无法对他不慷慨的人。而是我知道他也绝不会多要，他只要他感觉自己能理所当然的，从我手中拿走的那一部分生活用度，好继续旁若无人的读他的书，写他的诗，沉溺在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幻旅行中就行了。
只有一次，也是他仅有的一次，他主动地问我借了在他看来是一大笔的钱。那次他说：
“杨，你借我一笔钱吧。”
我微笑地点点头问：
“好啊，你是否想学我做生意了。”
他不好意思地：
“你知道我学不会弄那些，只是我突然有个想法，也可以说是个发明吧。”
“啥发明啊？”
我很有兴趣的样子，这倒不是装出的。自然我也不是对他口中啥的发明感兴趣，我只是很想听他说下去。
“杨，我现在已感觉在这里越来越无法，向以前一样靜下心读一本书了。”他突然激动起来，“我只想清静地读书，所以我想发明一种过滤声音的机器。”
我听了，笑着说：
“你可以发明一种耳塞，把耳朵死死塞住不就行了。”
“这样的，我当然试过，”他顿了一下说，“可你不知，那些声音一但落入耳中，就会像灌木的种子，扎根生长起来，我有时感到头昏欲裂，快受不了了。”
我说好的，我这就借你钱。这是他唯一的一次问我借钱，虽然我也从不想让他还。他说的一切我都会相信，即使我明明知道这世界，是永远也不会可能产生这样一次，他说的那个伟大的创造的。可那天我看着他从开着门透进的一道光影中消失时，我竟很莫名地期待起他真能造出那样的一架机器，他是如何的适合拥有一部这样机器的人啊。
这以后，我很长时间沒见着他，每月几乎成为惯例的问我要生活费的日子中也不见他来。刚巧那段时间，我生意繁忙，竟有些渐渐淡忘他了。直到有一天，我打开窗门，被一道阳光突然刺了眼时，才忽然又想起他。不知他怎样了，也忐忑着为什么这段时间不见他来找我了？这样想着，我就赶紧叫司机开车向他住的地方赶去。
光芒住在城郊结合部，几乎全为外来人口租住的，一处环境很脏乱的平房区内。当我推开他租住的那间狭小的木板房的门时，他正病秧秧地躺在床上。看见我连起身招呼的力气也没有；我看得出这是饿的，我冲动得想要流泪。我气呼呼的一下坐在他床沿说：
“怎能这样，怎能这样！你忘了在这你还有个亿万富翁的朋友吗！！”
他听了，苍白的脸泛出一丝苦笑，接着他嚅呐着：
“我又失败了，我把你借的钱全给了那人，那人说我的那个设想完全可以造出来的，可从此他就没了踪影。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讲……”
可怜的光芒，即使他被骗了，他也不会把那人称为骗子，他只担心着怎样向我交代。我连忙说：
“没事，没事的，不就一笔小钱嘛。如果你需要，只要钱能好使的，你需要的生活我都可以给你买来，可我知道你想要的生活是用钱买不来的。”
我含泪看着躺在床上的他，就这样忽然感觉他像个小孩子。我担心地探了探他发烫的额头，莫名的感觉他身上的光芒，在那天都化成了他额上的，那些烫得让我楸心的温度。
光芒租住的小屋，小得仅容得下他的那些几大箱子的藏书和一张小床。屋内只要一关门，即便在白天也黑黑的。在一盏晃动着的，微弱的白炽灯光下，我环顾四周，发现木板墙缝，破洞，都被他仔细地用卫生纸团或小布片牢牢的塞住，仿佛在固执地拒绝着外面的一些什么东西进来。他的这间租屋，我以前从没来过，并不是我不想去拜访，而是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去。他也从没邀过我，他知我一去看在眼里，我就会无法克制的想去改变他的生活，他将这看成是干涉，他非常不喜欢被人干涉。
事实上，我正是这样，就在那日第一次干涉了他的生活。我好说歹说的劝动他换了一个环境。他搬到那间在他看来过于奢华的租房时，那日他显得很局促不安，他在一张柔软的皮沙发上，不断地坐下又站起。最后他突然看着我说：
“杨，我是否真的不适合在一座城市里生活？”
一下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打从心底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
“光芒，不是你不适合它们，是它们不适合你。”
对于那日，这句我在最后脱口而出的话，我一直无法弄明白，我到底要向光芒说些什么。我只是说了，他只是听了，就不再说话，彼此沉默着。那日窗外的天，忽然遮天盖地的乌云遮敝了整个天空，天是刹间漆黑下来，慌乱的人们在顿失光芒的天空下奔跑着，最后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来，接着就下起了一场罕见的暴雨……
终于，光芒来找我，并郑重地向我告别。他说，杨，我要搬到乡下老家去住了。
我听了，没感到一点惊讶，也沒企图挽留一下。我早就知道，这座城市是留不住他的，这座城市里的我是留不住他的，尽管我会不舍，我还是说了：
“好的。”
他见我应得这样干脆，有点疑惑地看了我一下。我冲他笑笑说：
“难道我的挽留能让你留下来？”
他会心地笑了。
“可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说，“无论在哪里，都要记得给我写信告知一切，记得我们永远会是朋友！”
他很感动的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花的光芒。
这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光芒。但在从他现在居住的村里来的，那些进城的农妇，赶集的小贩们的手中，还会常常收到他托寄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他现在很好，生活很安静，他又可以静下心来读些书。其实他不必说，从他寄来的那些诗中，我就能读出他现时的生活。他现在居住在一片竹林背后的小屋里，门前流着一条清清的小河，河里有很多小鱼。他说总在下雨时，听到那些鱼在笑，一种像远方吹来的细细碎碎的铃铛声。竹笋在雨后，就会快速从地底抽上来，浑身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味道。如果在早上，打开窗迎着一抹晨曦，便能看见站满麻雀的草垛，田野，花坡，还有明亮的天空……
他的每封来信，我都会兴奋得重复读几天，会由衷的去赞叹他对生活的那份诗意的热爱。很多见过光芒的人，都会认为他是个傻子，是个疯子，即使那些看似淳朴的农妇也会这么认为，他们总对我与他的那层关系充满了好奇，总是有意无意的向我探询：
“我说大兄弟啊，你对他可真好。”
“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这可是他修来的福份呐，你的这个朋友可真有点怪，喜欢神神叨叨地自己跟自己说话，说的啥，俺们可一句都听不懂。有时他可有趣了，有天他还拿着两把羽毛扇子，爬到树上，说要学鸟儿一样飞。他就那样爬上去再跳下来，跳下来又爬上去的弄了一整天，呵呵～”
我知道他们说“怪”的深层意思，就是神经。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对他们说：
“他是有点怪，可他非常非常的善良，从沒有伤害过一个人。他看过很多书，是个大学问家哩。”
“那是，那是。俺们从没见过有满满一屋子书的人。”
他们每次捎信来，我除了让他们带给光芒生活费外，还都会另外给他们一笔不小的报酬。他们欢天喜地得恨不得光芒能天天给我写信。
但后来，光芒却越来越少来信了。我开始为他惴惴不安起来，我甚至能预感到，他现在的生活一定又起了某种不好的变化。
果然，光芒在一封信中说：杨，就在昨夜，整整一条河的鱼都死了，那条我以你命名的大鱼，也终究没逃过一劫。我能听到它们的挣扎和呻呤声。早晨，我一推门而出，就看见了满满一河浮着的鱼，那无数条已失去鲜活的磷光的死鱼。
我从早间新闻中知道，乡下的那条河，据说在前几天被一新建的化工厂排污造成了污染。新闻中说，政府对此很重视，已重罚了化工厂，村子里也得到了一笔不少的赔偿。总之，新闻里重点指出：村民们对这样的处理很满意。
我知道，现在那里的村民们满意的还不仅仅如此。那个曾是穷乡僻壤的村庄，突然被规划成了一个化工园区，大规模的征地让一村子的人意外的富有了起来，连城里的人都不免开始羨慕起他们。当年的庄稼汉与农妇，他们已抛弃了田地与农作，成了一名工厂的员工。
光芒在另一次的来信中，托人捎来了一笔钱。我知这是他还我的借款，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认为是他该还的债，他就会时时惦记着。他还托那个人对我说，叫我不要再给他寄钱了。那个人呵呵笑着说：
“可不，他现在老有钱了，他的老大宅子拆迁，得到了很大一笔征地款。”那人接着说，“现在给他说媳妇的人都有了。可你的朋友却变得越来越古怪，现在他书也不看了，还学会了抽烟，常常见他整天坐在树上，吧嗒吧嗒的不断抽烟，一句话都不说的……”
听他这样说，我突然揪心起来，我揪心地拆开信看。光芒在信上说，杨，我现在根本无法在这里呼吸，整片天空都充满着死鱼的腐臭味。从前天始，我就再也没见过一只小鸟，我想它们都已被毒杀了吧。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先把我骗进这里，再开始毒杀我的鱼，接着是小鸟，最后才轮到我。我想快了，它们一直在看着我，一步一步的来。我现在每晚都能听到它们在外面狞笑和嚎叫，我想逃，可杨你说，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啊……
看着这封信，又了解到他的近况，我的心撕裂般地痛着。他的那句，“可杨你说，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啊？”就那样久久在我耳边回响，可我却始终给不出答案。最后，我让那人捎话给光芒：
“回来吧，你还有一个朋友。”
那天，送走捎信人后，我久久地坐在办公室里沉默着。一支接一支不断地抽烟，仿佛在想让烟不断地充填满我的肺腔，来赶走不断涌出的那种痛楚。弹落的烟灰，在一道射到桌前的光芒中，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们伴着粒粒灰尘飘浮着……
就那样的，我开始感觉到，我可能正在失去光芒；我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位朋友。现在，他欠我的债也还了，生活费也不必我去寄了，这就让人觉得他正在清理着与我的联系。我不知，我还能如何去挽留住光芒。
我不安地等了几天，始终没见光芒来找我。几天后，我也终于忍不住地驱车前往村庄，去找光芒。
村庄的变化很大，本还算熟悉的我，现在走在其中，就像身处一座迷宫，失去了方向感。我只是在一条午后阳光暴晒下的柏油路上，反反复复来回的走，直到碰见一个以前捎信相熟的农妇，我上去问：
“光芒，现在住在哪？”
“光芒？”
“对啊，以前常让你捎信的那位？”
“可他不是去你那了吗？”
“这，这，没啊！”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前些天还见他一箱子一箱子在搬家的呀。”
“真的没有去我这儿。”
“这可了不得，莫非？”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说，前几天还听一个人说，曾看见有人进那片野林了，也从没见那个人再出来过，莫非……”
“你是说他进了那片原始森林？”
“要真是那样，那可不得了。”农妇连连顿足叹道，“那片野林子可从来没人敢去，一去就出不来，再说还有很多会吃人的野兽呢。”
我一刹慌乱得不知该怎么办好。待稍稍镇定下来，我就开始发狂地四处找人出价，组织人马去原始森林里找。可我们在原始森林找了整整一天，临到天黑，都没有找到一点与光芒有关的踪迹。在这样偌大的一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再毫无头绪地找下去，显然是不现实的。整整一天，我只在一棵巨树下，找到一只空烟盒。我一眼从树下的草丛中看见它，当时我兴奋得大声喊：
“这儿，在这儿，光芒一定在这儿坐过。”
人们听到我的喊声，纷纷聚拢来。其中一人看了一下空烟盒说：
“这，这好像是我刚丢的。”
我听了，莫名的突然恼怒起来，我冲那个人吼叫着：
“这一定是光芒的！谁让你乱认了！？光芒会抽烟，我知道他会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一刹间，周围的议论声静了下来。大家都理解的看着我沉默着，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就好像这森林里，被光芒安装上了一部过滤声音的机器，顿时消失了一切声音，而只能看见；而只能看见的，是从森林上空，密密匝匝的叶子缝隙，遗漏下来掉在地上的那点点光亮。随着那点点光亮，我仰起头看上去，这棵巨大的树，一直巨大的插入天空，看不到它的尽头。光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地刺伤我的眼目，模糊的，就这样模糊的，我突然在令人恍惚的光影中，看见了那熟悉的“光芒”在走动的影子。
终于，我瞬间的从胸腔爆发出，曾被我禁锢了的那些声音；我擂着胸膛，撕心裂肺的喊：
光芒！
光芒------光芒------光芒------
光芒------光芒------
光芒------
这喊声在森林中久久回响。巨树上惊起了一群雀鸟，它们像一支支光芒的飞箭一样，刹那刺入天空，又无声的消失得毫无踪迹。
只有落叶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只有天开始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光芒，也再也沒从别人身上打听到他的消息。偶尔，我会从书柜上翻出他送给我的一本书：《树上的男爵》正如他曾相信书中写的都是会发生的事实，现在我也相信，这世上的某些人，是可以一直生活在他的树上的。
我相信住在巨树上的光芒，现在可以坐在他的树洞中，点着萤火虫的灯光，可以很安静的读书。清晨，他站在树梢，向着一群雀鸟大声朗读他的诗篇。午后的雨中，你可以看见他在树上奔跑，从一棵树上跳到一棵树上。在傍晚，他踩着树上的叶子在走，在霞光里低头沉思。他并不孤独，他有一大群的猴子朋友。他再也不会饥饿，树上总有各种鲜美的果实。他也从不会再从树上下来，他记得那个农妇的忠告：
吃人的野兽总是生活在森林的地上。
所以啊，最善良的动物，总是只适合生活在巨树上。
我想，如果光芒还记得我，总有一天会像一颗流星一样来拜访我的。又或-------
在一个水仙花盛开的日子，他会乔装成一只白鸽，从一抹晨光中，扑棱着翅膀飞临我的窗台。我问：
是光芒吗？
我看见晨光中的鸽子点了点头。
是住在巨树上的光芒，对吗？
我看见晨光中的鸽子点了点头。尔后，扑棱着翅膀，沿着那抹晨光又飞回了空中，消失在遥远的遥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