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律動

學校東北方角落的那一棟4層樓舊校舍,現已沒有什麼在使用了,只有幾個教室仍用來當做化學課上課用的實驗室,其他幾乎都被當做倉庫使用。

這棟舊校舍的地下室,現在被用來當做熱門音樂社的社辦,社團的所有設備包括各類音箱、麥克風、線材、辦表演用的發電機、爵士鼓組等等都放在裡頭。

正值上午第二堂課,潮溼的空氣瀰漫在校園裡,高一新生小舒從教室翹了出來,他穿著白色的制服和深藍色的百褶裙,輕輕巧巧的溜進地下室。

來到通往地下室的門口,她使力將做過隔音處理的厚重門板打開了一道縫,裡頭沈重又密集的鼓點宣泄而出,像是破了洞的酒瓶,嚇的她趕緊從縫隙中鑽了進去並闔上門。

每爬下一階樓梯,沈重的鼓聲就更加大一級,在小小的空間裡流竄,直到她來到了樓底,巨大的聲響迎面而來,直接把她整個人給吞噬。

一個瀏海披到眼前的高大男孩正坐在社團那套陳舊的爵士鼓組後,雙手雙腳正忙碌的敲打著。

男孩的鼓技大開大闔,該重的時候彷如每一拍都要劈開天空、壓碎地殼,該收的時候又有如蜻蜓點水似的在各拍點間靈巧遊走。

他雙手上的鼓棒和雙腳腳尖像是蓄著巨大的生命能量,在每一次撞擊鼓面和銅鈸時不是炸出了巨大的力道,就是散發出精密到位的輕擊,這些無數從生命中提煉而出的能量經由鼓組轉換成為聲音,填滿了這小小的空間。

大開大闔、能收能放,加上男孩在節奏組合上獨有的「呼吸」,營造出了巨大的沈重律動,即使沒有任何的旋律樂器在伴奏,仍然讓小舒覺得整個人都像是被狂風巨浪給撐了起來,連心臟都像是聽話地跟隨著節奏跳動一般,讓人沉浸其中。

要不是他身上穿著和小舒一樣的制服,光是聽他所敲出的鼓點和律動,會以為是哪裡跑來一個職業級的樂手要給學生上課呢。

不知不覺的,小舒看得呆了,彷彿整個人已經融化在這個小空間裡,與男孩的律動交織在一塊兒。

不知過了多久,男孩於一個8分休止符急停後用雙鈸、小鼓和大鼓的交織重擊作了一個總長32小節的結尾,直到他停下了雙手及雙腳,整個空間仍然嗡嗡的殘留著他所營造的聲響。

霎時而來的沉靜彷如佈滿房間的空氣瞬時被抽光了一般,小舒有種呼吸不過來的錯覺。

男孩將鼓棒放在小鼓上面,拿起一旁的礦泉水,這時才發現小舒的存在。

「妳站在那裡幹嘛?一大早就蹺課不好哦。」男孩說完喝了口水。

小舒如夢初醒,朝他吐了吐舌頭,說:「阿能學長你才是蹺課冠軍吧!從來沒看過你在教室的樣子。」

「愛耍嘴皮子,」升上高二的侯遠能把礦泉水放回地面,「你到底來幹嘛?」

「齁~我不能來看你練鼓哦?」

「我打鼓有什麼好看的?」

「啊是不能看哦?」

「妳這個人真奇怪。」侯遠能拿起鼓棒,敲著一旁的軟質練習墊做起打點的基本練習。

「阿能學長……你的實力那麼強,為什麼都不加入樂團呢?」小舒拉了張椅子坐在一旁,「全校的鼓手沒有任何一個打得出你那種律動呢……期中的成果展還有兩週,也快到了,你真的不考慮加入我們『VOID ACE』嗎?」

「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阿,阿波跟我提過好幾次都被我拒絕,所以他派妳來嗎?」侯遠能「呵呵」的笑了兩聲,分辨不出那是真笑還是假笑,雙手擊打的節奏已經讓人難以辨識,「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打鼓不是為了要組樂團的。」

「那是,為了什麼呢?」小舒問。

男孩突然停下了高速揮動的雙手,鼓棒凝結在空中,沈默,空氣裡安靜的嚇人,劉海遮蓋了陰鬱的雙眼。

小舒感覺自己好像說錯話了,卻不知為什麼,也不知該說甚麼話來打圓場。

她趕緊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琴架上的木吉他,調了調音,開始隨性的演奏起來。

侯遠能在聽到了吉他聲響後,也跟著小舒彈奏的旋律輕輕敲起了小鼓。

兩人就在這樣子的即興演奏中度過了早上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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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遠能躺在屋頂的水塔上,悠閒的看著天上的烏雲,耳朵裡塞的耳機聲響大得嚇人。

只有這樣子不斷的將巨大音量灌注在自己耳朵裡,腦海裡才不會出現家人們的慘叫聲。

從那一天之後開始,他的聽覺靈敏度逐日上升,超越了常人,可以聽到很多一般人聽不見的聲音,像是遠方的風鈴聲、各種不同汽車引擎的細微差異、近距離人的呼吸心跳聲等等,這一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可能是自己的潛力在遭逢大難後,因為不明原因而被開發了出來。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常常會聽見家人們的低語聲,這幻聽的症狀在夜晚的時候更是嚴重,就像是他們的魂魄還不斷的在他身旁一樣。

他手上拿著一顆銀製的小骷顱頭,小骷顱頭上方鑲有一個岔開一個口子的圓環,它原本是掛在某個項鍊或是手環上面的,看似是因為圓環的斷裂而掉了下來。

侯遠能雙眼陰鬱的凝視著小骷顱頭上兩個深邃的空洞,兇狠的眼神後頭埋藏了難以察覺的哀傷。

五年多前的那一夜,在移動妹妹身體的時候,從妹妹身下發現了一個不屬於他家中的物品。

撥電話報警的當下,另一隻手掌緊緊握著那個直徑大約兩公分的銀飾,從那一刻起他就下了決定,這個還不滿12歲的小孩子了解到這將是一條不歸路,但是他卻義無反顧的下定決心要親自追查這一切。

復仇,讓原本已經死去的眼神重新沾染了光彩,彷如重生。


侯遠能拔下耳機,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

完全,沒有活著的感覺,他摸了摸自己毫無表情的臉,心想。

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了爭執聲,身處五樓屋頂的侯遠能仍然聽的一清二楚。

「……別太看得起自己了,要不是妳有點姿色,光憑你那種上不了檯面的歌聲你覺得我會和你組團?」非常刻薄的話語,侯遠能很輕易的認出那是三番兩次想邀他入團的阿波。

「程冠波!你……你太過分了?你……」是小舒的聲音,侯遠能走到屋頂邊緣,往樓下看去。

「反正多的是人可以替代妳,」阿波頓了頓,若有所指的輕蔑笑了笑,「而且昨天……哼哼……給你臉不要臉……」

侯遠能看到小舒的表情像是被刺了一刀,突然淚眼汪汪的像是受了傷,一句話也說不出的一轉身跑走了。

侯遠能用手撐著下巴,看著阿波訕笑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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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半。

小舒坐在操場旁的升旗臺上,眼睛腫腫的,像是剛哭過。

正準備去跆拳道道館練習的侯遠能背著背包,踏著輕快的步伐從地下室走上來,一瞥眼卻看到小舒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坐在操場上,他感到些許訝異。

他看了看錶,時間快來不及了,他大踏步往後門走去。

但走了幾步之後,他像是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腳一樣,轉了個彎朝小舒走了過去。

「呦!妳!坐在這裡幹嘛?」侯遠能朝她說。

「我……沒……沒有啊……」小舒一驚,用手臂擦了擦眼睛,「……阿能學長,你還沒走啊?」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吧,幹嘛坐在這裡?」侯遠能說。

小舒聞言,眼淚突然噗簌簌的滴了下來,衝過去一把抱住侯遠能,他略顯驚訝,但也就這樣站著任由她抱著。

「妳冷靜點,慢慢說,」侯遠能聽見小舒的心臟蹦蹦蹦的跳,「發生什麼事了?」

原來,小舒所參加的樂團「VOID ACE」團長、外號「阿波」的吉他手,在前幾天以「成果展快到了要加緊練習樂曲」的名義約她去家裡,但是阿波卻趁機用強想要欺負小舒,還好她機伶,總算是逃掉了。

侯遠能心想:「原來前幾天在屋頂上看到他們是在爭吵這個啊……」

「好可怕啊……」小舒把侯遠能胸前的制服當做毛巾擦著眼淚,「我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好可怕啊……」

「我還以為他是因為我有歌唱的實力才跟我組團……可是……」小舒哭得臉頰都紅了起來,「這個爛人……還好阿能學長你沒有加入樂團,不然我一定覺得超對不起你的……」

「嗯,別哭了,不然這樣吧……」阿能輕輕的拍著懷中小舒的頭,心裡突然想起遙遠的日子裡似乎也曾經這樣抱過妹妹,心突然揪了一下,「這個週末我騎機車帶你出去散散心,妳要去哪裡都可以,妳說好嗎?」

小舒抬頭看著侯遠能,雖然還是一直流著眼淚,卻顯露出笑意。

「妳說的哦!」小舒說,「我要去哪裡都可以嗎?」

「當然,我絕不食言……」腦海中掠過妹妹的笑臉,鼻頭一酸,但是臉上卻什麼也顯現不出來。

「耶!太棒了!」小舒終於破涕為笑,又用力緊緊的抱著侯遠能。

侯遠能也輕輕擁抱著小舒,瀏海後的眼睛卻隱隱透露著光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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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中午,侯遠能站在熱音社社辦外頭等著,眼見阿波和他樂團的成員從地下室走了出來。

侯遠能往前走了過去。

「哟!阿波。」

「嗯……?」阿波驚訝了一下,「哦,是你哦,幹嘛?」

「你之前問我說是否要加入『VOID ACE』,我還沒有回答你對吧?」

「嗯?怎麼了嗎?」阿波說。

「這是我的回答。」

侯遠能一拳狠狠的砸在阿波臉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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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社團活動時間。

「你怎麼背著一個東西,那是什麼?」一個比侯遠能略矮,但擁有運動員精壯身材的男孩穿著運動短褲,手上拿著網球拍,朝侯遠能走了過來。

「看也知道是電吉他啊,笨蛋。」侯遠能認出那個是之前放學曾經一起打過籃球的學弟,是網球校隊的,一個精力旺盛的白痴。

「阿你不是打鼓的?背什麼電吉他啊?耍帥哦?」學弟邊說邊蹦蹦跳跳的憑空揮動著手上的球拍,看起來既愚蠢又可愛。

侯遠能心想:「白痴,去練你的球啦。」

他沒有繼續搭理這個學弟,因為他有正事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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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遠能背著吉他,在昏黃的陽光籠罩下,緩緩的往學校後門走去。

八個人在學校後門一字排開,阿波站在最前方,找來的幫手站在他後頭似乎已經蓄勢待發。

「侯遠能,今天你別想就這麼離開,你要為我臉上的這一拳付出代……咦……?」」阿波話還沒說完就僵住了,伸手指著侯遠能。

「那……那是我的琴?你……」阿波瞪大了眼睛,手指顫抖,「王八蛋!你從哪裡弄來的?」

「嗯,基本上……」侯遠能將吉他從肩上卸下,打開背袋拿出那把閃閃發光、有著銀色雕花彩繪的ESP Custom Shop Eclipse Custom電吉他,「我是很喜歡電吉他這個樂器的,雖然我比較喜歡Stratocaster的外型。」

侯遠能邊說邊往前走,右手單手抓著琴頸將琴身扛在肩膀上,好像那是一把巨大的斧頭一樣。

「木吉他也不錯,聲音帶有更多『木頭的氣息』,更純粹了些,如果搭配上清爽女歌手的歌聲更棒,不過嘛……」侯遠能打了一個哈欠。

「我討厭吉他手。」

侯遠能語音一落,就往前衝了出去。

阿波眼睜睜看著侯遠能拿著自己的吉他衝了過來,心裡一方面想海扁他,一方面擔心著自己的吉他,一方面又想逃走,連他找來的幫手也跟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躊躇了起來。

「侯遠能!慢……」

阿波後頭的「慢慢來,有話好說」幾個字來不及吐出來,因為花了他14萬的愛琴琴身剛剛好擊中了他的人中部分,他順著力道飛了出去,沿途散落著幾顆門牙和血液。

侯遠能沒有停手,長年鍛鍊的雙腿跨出具有獨特律動的步法,在眾人之間遊走,渾身充滿了節奏感將電吉他當做戰斧一般揮舞著,一「斧」一個地重擊著阿波帶來的幫手。

他們帶來的木棍好像保麗龍一樣被侯遠能手上四、五公斤重的鈍器加上他長年下來鍛鍊的怪力和格鬥技巧給輕易的拆解,不消三分鐘就全部躺平在地上呻吟著。

侯遠能扛著他的「武器」,蹲在地上抽搐的阿波身旁輕聲說:「給你24小時,向小舒道歉,而且以後記得對女孩子好一些,否則你可以想一下,我連鎖在你家豪宅裡的吉他都弄得到,你覺得我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到呢?」

侯遠能說完,沒有停步,因為他還有一件要事得去處理,他很靈巧的把吉他收回背袋,拉起拉鍊,從後門走了出去。

「幹得不錯嘛。」一個蒼老的聲音,「越來越強壯了哦。」

侯遠能瞥了一眼靠在後門旁圍牆的張毅升警官,理也不理他的繼續走了開去。

「警官大人,你不去查案,來學校幹嘛?」侯遠能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朵,「裝什麼年輕呢?」

「我是要來告訴你,我們掌握了新的線索了。」張毅升警官說。

侯遠能這才停下了腳步,沒有表情的臉上閃現著前所未有的光彩。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