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第十二章:艾依爾的爺孫

『安達臣篇』

時間不斷流逝,沒有等待我或小二,亦包括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類。

太陽落下的一刻,使我想起這裡不會有什麼不落之日,太陽總會下山,白天會走,黑夜重來,輪換交替、生生不息。勉強算起來,這是我見證過的第七十多萬次日落。

空氣中飄來熟悉的味道,單憑空氣的變化已經可以感受到月夜的來臨,月亮擁有神秘的力量,使地球上的某類人產生變化,變成傳說中的野獸。在西藏的那些年,其中一個同伴變成野獸,狂性大發的殺害無辜,最後我們動用到喇嘛廟裡上上下下的數百數千人才能合力殺死牠,那是一段可怕又血腥的經歷,我不想憶起。

我們乘計程車出發,我先向那邊通了電話,把這一次不曾預約的來訪作個預告。一般來說,安排這種事情是需要於最少一個星期前申請,可是這終究是人類統治的世界,肯付點錢便能輕易解決。錢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我的財富隨著記憶一直在累積,我不貪圖錢財,亦不是個億萬富豪,一有空便會將多餘的錢捐到紅十字會,我只相信這一家慈善團體。

其他的?

別煩我、別惹我。

最後,我花了數千塊錢疏通那邊的人,我們得以順利進入。

我對司機的駕駛技術十分滿意,車子行駛時的狀況是近年難得一見的穩定,我豪爽的給了他額外打賞,出手之闊綽使小二吃驚,她大概不曾見過有人會給這種面額的打賞,這很難怪她的。

下了車,我們走到行人天橋的入口,它的另一方是一家情人旅館,隔鄰是一家私資中學,我瞄過它們一眼,嘿出一聲,小二沒注意到。我之所以嘿出來,是因為看不過眼,有點無奈,很想嘆息,這兩個地方是聯營的嗎?這種設計是為了方便女學生走到隔壁賣淫?還是為了方便男女學生偷歡之用?

看清楚,這就是我們身處的世界。二千多年來,一直迅速劣變中、腐爛中,沒有人、沒有神可以拯救它,人類文明將會衰亡下去。

「這裡不是通往購物中心的嗎?」小二的話沒錯,但不全然正確。

「跟著我,就可以。」我的回答很簡單,因為我們快到達那裡。

在天橋上,我們拐過兩個圈,終於由地面走到購物中心的第三層,通過短短的露天走廊,我看了看手機,時間大約走到時鐘裡的晚上八點鐘,尚有一個小時,那裡工作的人便會下班,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需要加快腳步。

今天會是一個星期裡的那一天?

我沒有仔細的時間概念,反正購物中心內外都是人頭湧湧,這裡從不缺人,各式各樣的商店、琳瑯滿目的商品、電影院、溜冰場、快餐店、高級食俯,統統都有,構成這一個每天都擠迫的空間,佔地甚廣的購物中心總是擠滿了不同國籍、種族、面貌、身份的人們。

我們於人群中穿插,苦苦的、緊緊的,只想盡快逃離。

乘過兩次電梯,走過不少道路,被迫停步很多次,我們更為焦急,於是有默契的加快腳步,終於走到那個透射出神秘月光的小出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小二很享受,她深深吸入了數口空氣,然後喊出「啊」的一聲,當然是代表舒服愉快的聲音。

通過人煙罕至的林蔭大道,途人不多,特別是走得越深入,遇見的人越少,直至我們看不見人,亦看不到光,我們拼命尋找通往遠方大樓的出路,我第一次在黑漆的晚上跑來這裡,同一段路在日間與夜間的景象可以是絕然不同,所以我認不出路來,我們遙望著那發出燈光的地方,輕輕的嘆息。我緊隨小二的腳步,她走得很快,快得誇張,我勉強追得上她,大約又花了二十分鐘,我們氣呼呼的抵達目的地:那棟大樓。

我按下門鈴。

「歡迎來到艾依爾精神病院,請問有什麼可以為客人效勞?」從對話機傳出這一段聲音,是一把疲倦而嚴肅的中年女人聲音。

小二狐疑地望著我,再瞧過大樓一眼。

她一臉好奇的問我:「精神病院?」

「有嚇倒嗎?」我反問她。

「還好啦。」她沒有說謊,她的狀態輕鬆得很,只是在感到好奇。

我緊按著對話機上的圓形小按鈕不放,假如要和那個中年女人對話,必須這樣做,因為只有按著的時候,通話才會接駁,她才有可能聽得見。

「你好,我是預約的訪客,安達臣。」我簡單的說出來意。

「原來是安達臣先生,請進入本院,院內的醫生和護士已經安排好一切。」

一切?

聽罷,我在心裡發笑,因為生存這麼久,不曾發現任何人可以安排和掌控一切。

我示意小二跟著我走,這一次帶頭的人是我,到過這裡很多次,無論醫生、護士,別的文職人員,甚至是負責打掃的阿姨們都記得我,他們都會記得那張憂心忡忡的臉、愁眉不展的神情,認定我是深愛著她。

「安達臣先生,她就在裡面。」

說話的人是醫生,年約三十五歲,以醫生這類職業來說,他稱得上是年輕有為,特別是精神病這種難症,接近不可能徹底醫治,除非動那種切割腦葉手術,讓他們變成活死人,對他們來說可是比死更難受,對我來說卻是動了等如沒動的手術,我的思想、記憶都不是存在於腦內,是在靈魂裡,那重量約為二十一克的奇妙物質。

小二的眼神滿是好奇,像一頭可愛的小兔子,走進神秘迷人的森林,眼前是黑漆一片,順利通過後,可能見到的又會是另一片天地,亦可以是無盡無止的地獄。

「你是好奇還是擔心?」我問小二。

「我只是好奇。」她信心滿滿的回答。

我轉動過白色木門的手把,然後緩緩的將門往內推,我不希望驚動她,她時而冷靜、時而激動、時而沉默、時而癲狂,我想像不到她接下來的模樣和狀態,很多時候她看到我的臉,總會變得歇斯底里,使人無所適從。

裡面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一名女醫生,她應該是新來的,我對這張臉全無印象,短啡髮,略胖,但很年輕。

「醫生,可以讓我們獨處嗎?」我提出要求。

「安達臣先生,沒問題的,有事的話只需要按下木檯上的按鈕,通知我們處理。」

「清楚明白,謝謝你。」我認同她說話的語氣和態度,這是新人應該有的樣子。

「我先出去了,不打擾你們。」話後,醫生轉身離開房間,我明白她會在門外守候,這就是不能逃避的職責。

有著兩張公式化的椅子,鐵製的、塗上白漆的、堅固的,同時亦很脆弱,我們坐下來,凝望木檯對岸的一個她:妙紫。

「妙紫……」我悄悄的咕噥說出她的名字,我終於將它說出來。

她瞪向我,不發一言,這種狀況發生過很多次,雖然有點難受,但這總比她發瘋發狂來得自然,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妙紫姐姐,你……」一瞬間,小二的問候語被硬生生打斷。

打斷話的人不是我,而是妙紫的嘴巴於頃刻間爆發出來的一連串粗言穢語,這是我聽過最華麗的粗話,聲音美妙而溫柔,語氣掘強而憤怒,持續好幾分鐘,急促而不曾間斷,妙紫很可憐,因為神選中了她,讓她不幸的遇上我。

小二第一次碰上這種狀況,自然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情,同時間,我選擇了沉默,我認為這是妙紫一瞬間的情緒爆發,事情會過去,她會回復「正常」。

妙紫的粗話中斷過兩秒,然後又重複一遍,有些聲音、字詞聞所未聞,可能是她在封閉世界裡創造出的自語,自從她知道真相後,我們都沒有好好談過,這種狀況之下,根本不能談什麼,一切都談不了,解決不掉。

怪異的十分鐘過後,病房內的氣氛出現急劇變化,沒有人再嘗試打破沉默,妙紫垂下頭,那凌亂不堪的長髮阻擋著我們之間的視線,小二不敢說話,是完全的不敢,我一如以往的扮演自己,每次探望妙紫,我都不說話,不是不敢,而是不想。

小二側著頭,這舉動使我意外,她注視著我的雙眼,這是三四秒間的事情,然後她向我說話……

不!

有點不同,她的嘴巴是合上的,我發現她的思想、意識是直接闖進我的靈魂之內,我驚訝地回望她,她卻發出腼腆的微笑,再傳我簡單的一句話「不要問,只要信」。

「她瘋了?」小二問道。

「因為瘋了,所以在這裡。」我嚴肅地回答,用眼神作語氣。

「妙紫姐姐何以瘋掉?」小二續問。

「我長話短說。」

她輕輕點頭。

「這個世界存有輪迴,不是什麼傳說,正常來說,輪迴之後記憶會被洗得一乾二淨,靈魂會進入新的容器、軀殼,然後我們會重新做人,展開新的人生。」

小二再點頭,她知道我的話未完,示意我繼續。

「我不一樣……」

她茫茫然地看著我,同時間,妙紫的狀況卻很安靜。

「自從二千多年前出生後,我成為歷史中的大人物,傳說中我被釘死於十字架上,傳說中我復活過來,那是我的第一段生命。我的出生地就是現在的巴勒斯坦自治區,自那一生開始,我不斷輪迴,我的記憶卻沒有被抹掉,那些前世的喜怒哀樂,我記得很清楚,不斷地輪迴、不斷的記憶、不斷的痛苦,最後我剩下的只有重疊又重複的記憶,喜怒哀樂只剩下哀,尋死也沒用,因為死後我會輪迴轉生,然後又會憶起所有往事、所有悲哀……」

小二聽著聽著,眼眶泛起眼淚,她聽得懂我的話,她用眼神告訴我,渴望我說下去。

「一個巧合、一種安排、一次玩弄,讓妙紫成為我三世前的孫女,亦讓她成為我今世的老婆……」

「什麼?」小二驚道。

「三世前,我娶了一個日本女人為妻,然後生下三個兒子,他們都在日本定居,然後我的大兒子於我死後竟然跑來這個城市工作,落地生根,並生下一個女兒,那個人便是妙紫。我的大兒子和他的妻子在回日本的旅程中遇上飛機意外,一同離世,於是妙紫留在這個城市內,被她母親的親戚照料和養育成人……」

「嗯。」小二回應。

「今生的我,即是安達臣,不幸地於某種安排下認識了她,那莫名奇妙的好感和熟悉感,讓我們合乎常理的戀上,然後結成夫妻。直至五年前,妙紫希望找回日本那邊的親戚,即是我的另外兩個兒子和他們的家人,我才驚覺妙紫很有可能就是三世前的我的孫女,我再三查證,最後真相顯而易見,我們是兩爺孫……」

「於生物學上,這樣結合的問題不大。」小二道。

「可是我接受不了自己幹過自己的孫女不下數百次!」

小二問:「每個人的立場不同,妙紫知道嗎?」

「我鼓氣勇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告訴她,我花了一個午夜,那一夜本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然後她留下一句『我明白了』便奪門而去,離家出走。三天後,警察找回她,她便是這個樣子。」

我簡單扼要地道出妙紫和自己的往事,她是我的孫女,亦是我的老婆,我們曾經血脈相連,也經常肉帛相見,有過不下數百次的最親密接觸,在生物學上我們不會是亂倫,可是於靈魂上,我接受不來,妙紫同樣不能抵受,那個心理上的打擊很要命,刺穿我們的心,我犯下不該犯的錯,而這個錯,我到了下一世或再下一世都會一直憶記著,千千萬萬的罪,我都不可能忘記。

「安達臣,我有方法幫助你們。」

小二的話使我吃驚,假如我患的是病,這個世上不會有懂得醫這個病的人,而眼前的小二只是個美麗少女,最了不起便是長得像楊丞琳罷了,雖然這句話美麗得、誘惑得使我傾心,但我不得不懷疑。

「什麼?」我問。

「不過有一項條件。」這一刻她已經不再像一名少女,突然脫胎換骨似的,用著成熟的口吻說話。

「告訴我……」我的思想直接輸送到她那裡。

「我說過我有任務在身,因應那項任務,我需要帶走一件地球上很重要的東西,而那件東西……我在這晚找到了。」

「你指的是我?」我問。

「差一點答對,是你那累積了二千多年的記憶。」小二堅定地說道。

「你會怎樣做?」我繼續追問。

「方法你不用了解,反正動手操作的人是我,我簡單的告訴你,我會將妙紫腦內有你的部分記憶洗去,我還會調較她的腦袋,將她變回正常人,可以正常地生活,之後她會以為自己是個失婚婦人,重投社會。」

小二詳細講解一次她的打算,的確,我不需要知道實際運作的方法。

「條件只是帶走我?」我驚訝地問道。

假如她所說的話都是千真萬確,就在這個晚上,小二有可能將妙紫和我糾纏著的生命線徹底解開,讓她的生命重上軌道,順便忘記我這個人,這個不知道是爺爺還是老公的人,最不明不白、最不知所謂的爛人。

小二微笑點頭。

「會帶我到那裡?」我希望得到的答案是另一個空間、天堂、地獄、星球等等。

「到我們的地方……」

這就是小二給我最終的答案,然後她要我閉上眼睛,我感覺到整個空間都靜止下來,感覺到外面黑漆一片,感覺到小二在操作著某些靈魂上的進程,感覺到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同時也是妙不可言。

妙紫的結局如小二所說的一樣,新的身份、新的人生,她的記憶不會再有被我佔據的部分,她是個樂觀、對人生抱有希望的失婚婦人,她重回我們的舊居,那裡屬於我的東西已經被小二處理掉,妙紫不可能找到和我有關的點點痕跡。

小二就如神一樣改寫我們的命運,我滿意她的安排,願意替她完成所謂的「任務」。起行前,我們到過愛琴海,遇到一個在便利店工作的少年,他散發出一種孤單氣質,又向我們提起自己的經歷,看似不可思議,但小二和我都願意相信他,我們談了一整夜,然後一同離開酒吧。

結果,我們三人醉倒街頭。

他問小二:「我們都是不正常的嗎?」

這個不就是我很想問出口的問題嗎?

小二滿臉笑容的回答:「不……」

「什麼?」他續問。

「我們只是……」我聽得到的只有這幾隻字,然後小二垂下頭,我們在街上睡著。

睡著的人只得我和小二嗎?

那個少年,當我再次醒來時,已經不在了。

【安達臣篇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