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園,齊夫人——柳湘蓮所居住的宅院;因她愛蓮,故院內植滿蓮花。邢幕凡領著他們走上曲橋,幾折迂迴,來到位於湖心中的涼亭,夢色抬頭一看,只見匾額上頭寫著「芙蕖」二字,亭裡卻是空空蕩蕩,不像是要用膳的模樣。

  「嗯……怎麼回事?」刑幕凡喃喃說道。

  正當他感到疑惑之際,涼亭另一側,有位姑娘盈盈走來。她衣著高貴,氣質不凡,一張蘋果兒臉蛋相當討喜,到了四人跟前,先是福了一福,才開口道:「見過總管、言武訓。」語音輕柔婉轉,聽來十分舒服。

  刑幕凡應了一聲,問道:「喜兒,妳不在笙園伺候小姐,怎麼到這兒來了?」

  喜兒回道:「總管有所不知,小姐現下跟夫人在房內說話,恐怕還要耽擱一陣子。奴婢聽說有貴客到來,擔心有所怠慢,便把晌飯改在前廳,等夫人跟小姐談完,大夥兒便可直接用膳。」

  刑幕凡聽完,微笑頷首,說道:「行了,這事兒妳辦得很好,先回去伺候著吧。」

  「是——,那就偏勞總管了。」喜兒施了禮,便告離開。

  待她走得不見人影,刑幕凡遂轉過身子,向二人解釋道:「喜兒是小姐的貼身丫鬟,辦事相當俐落。既然夫人有事,那咱們就先在莊內逛逛,等會兒再往前廳去吧。」說罷,便領著他們拐向另外一邊。

  四人行至中途,言十三藉故找了個理由離開,可是他並未轉回莊前,反而來到後山的操場。這裡是莊內護衛操練的地方,每日早晚,大夥兒都會在此演練齊天颺親創的白陽拳法,一招一式,整齊畫一,場面浩大壯觀。

  這時已過操練時刻,故場內沒有半個人影。言十三慢慢踱入操場,腦中思索劍醫武功路數,想起石碑上的字跡,雖自忖可以照辦,但要留下那種書品,卻是萬萬不能。轉念一想,若是二人對陣,該如何破解凌虛氣劍,可是任他左思右量,終也沒個對策;自他出道,還未曾有過如此感受,是時一股餘悸襲來,在他心頭揚起陣陣波瀾,擾得他心煩意亂,難以自處。

  倏地強風刮來,捲起滿天落葉,言十三眼不動,身不動,宛若一尊石雕,靜聽颯颯風聲。倏地一聲輕嘯,便見他身形竄動,振步縱走,其形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過不得多時,已是內息飽滿,渾然忘我。這時他腳下一蹬,整個人躍上半空,緊接著長虹脫手而出,剎時白虹貫日,劍光皚皚,數片飄落的葉面,立時浮現八道劍痕。

  「好個一劍八梭,真是聞名不如一見。」突來一陣陰柔的嗓音,只見雅劍少緩緩由樹叢間走出,身旁還有位看似十七八歲的少年。

  言十三先瞥了那少年一眼,覺得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遂不放在心上。銳眼瞪向雅劍少,長劍直指,厲聲道:「雅劍少,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帶人私入山莊,信不信我當場將你們格殺!」他對雅劍少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性子素無好感,因此言談間絲毫不假辭色。

  雅劍少拎起繡帕,拍了拍胸脯,裝出擔心害怕的模樣,嚷道:「唉呦——,我怕死了,言武訓您就別嚇唬人家了。」

  言十三見他矯揉造作,又是一副女兒姿態,當下心頭火起,只見他面色森寒,眼萌殺機,手中長劍看似就要揮將而去。饒是如此,雅劍少依然故我,不改戲謔面色,正待一觸即發之際,那名少年突然開口說道:「別忘了正事。」

  雖然語調平淡,聽不出什麼性子,但雅劍少卻是態度丕變,只見他神色一正,與方才判若兩人,即便說道:「言武訓,您先別惱,山莊的規矩誰敢不從呢?我們可是照規定在石碑上留名,然後被請進來的呢。」

  言十三揪著眉,狐疑地看著少年,心中暗忖:「這少年什麼來頭?居然能讓雅劍少如此忌憚。」

  雅劍少所掌的玹藝劍宮,相傳是雪鈺劍派的分支,可是傳到他這代時已逐漸式微,因此重振的擔子便落在他一人身上。鎮宮絕藝玹劍六式,僅適合女子修練,為此他私行採陰之術,剛開始特徵並不明顯,可是時間一久,人越來越女兒化,功力也越見精純,曾有人當面向他質問,卻不幸慘死劍下,之後便無人敢再捋虎鬚。

  「言武訓……言武訓?」雅劍少見他神遊物外,遂開口叫喚。

  言十三回過神,問道:「不先替在下引見這位少俠嗎?」

  「少俠?」雅劍少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呵呵呵……言武訓您誤會了,這位雨定先生乃恩師摯友,他聽說玹藝劍宮有意參與盛會,因此特來幫興呢。」

  言十三明白對方修為深厚,故可保容顏不衰,當下提手作揖,歉然道:「小可唐突,還請前輩見諒。」

  雨定沒有答腔,只是輕輕點頭,示意他不用放在心上。言十三見有高人在場,不敢失了禮數,否則一旦傳出去,只會叫人笑話山莊。當下語氣放緩,問道:「宮主此番前來,只怕不是單純欣賞在下的劍術吧?」

  雅劍少笑了笑,回道:「言武訓之名,東武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呢?方才在來的路上,我還在跟雨定先生說,本屆大會山莊之人皆不得參加,因此玹藝劍宮可說是撿了個便宜呢,可是……」

  言十三見他欲言又止,想起早上之事,接口道:「宮主是擔心元少俠也參賽嗎?」

  「呵呵……言武訓果然是聰明人,劍醫嘴巴上說是來拜訪莊主,可是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再過幾天大會就要召開,要是他也參加了,那我玹藝劍宮要奪魁,可就麻煩了些呢。」雅劍少細聲細氣地說道。

  言十三聽他這麼說,心裡頗不以為然,東武林除萬劍山莊外,尚有許多使劍好手,若照雅劍少的意思推敲,分明是講,除了劍醫,其餘人他都不放在眼裡。一劍八梭雖然自恃甚高,卻也不敢像他這般妄自尊大,本想駁斥數句,但礙於外人在場,只好作罷。

  「宮主何必妄自菲薄,劍醫名氣雖響,卻也未必是宮主的對手。如果宮主擔心到時候敗在劍醫手下,那不如別參加得好,否則丟了自個兒的面子事小,傷了玹藝劍宮的名聲才真是划不來。」言十三挖苦道。

  面對如此奚落,雅劍少大感不悅,暗道:「好個尖牙利嘴的言十三,若不是看在齊天颺的份上,哪由得你如此放肆!」但見他面色一沉,冷冷說道:「咱們明眼人不說暗話,上屆大會我同你們莊主戰了個兩敗俱傷,魁首便叫那神秘劍客聞人獨我給拿了。這次你們莊主不能參賽,聞人獨我也銷聲匿跡了好些年,因此本屆我勢在必得!」語罷,掩不住必勝的決心。

  言十三見目的達成,嘴角微勾,心情好了起來,接口道:「是了,沒上場之前,誰輸誰贏難說得很,或許宮主真能勝過元少俠也說不一定。」明知元千好無意參賽,但他仍是無意點破,反而火上加油。

  雅劍少認定言十三不知劍醫是否參賽,因此也不打算繼續浪費時間,話鋒一轉,淡道:「叼擾甚久,我們也該告辭了。」

  「宮主,前輩慢走。」送走二人,言十三看天色已近晌午,正要離去之時,一名家丁匆匆趕來,急道:「言……言武訓……總算找到您了……」

  言十三眉頭一皺,說道:「急什麼!有話好好說。」

  那名家丁順了順氣,立即說道:「總管吩咐我們,只要見到您,便請您儘速前往蓮園,勿讓貴客久候。」一股腦說完,忍不住又喘了幾下。

  「不好!已經這麼晚了……」餘音未散,言十三人已不見蹤影。為求盡早抵達蓮園,言十三飽提內元,幾個起落,猶如浮雲掠空,轉眼無蹤,只留那家丁茫然呆視著他離開的方向。

  來到前廳,桌上已放滿各式菜餚。刑幕凡一見他,便道:「言武訓,你來晚了……快請入座吧。」雖無責備之意,但語氣已略有所指。

  言十三知道在客人面前不得失禮,連忙欠身一揖,對元千好說道:「小可來遲,還請元少俠、夫人見諒。」

  元千好立時起身,回道:「哪裡,言武訓莊務繁重,在下焉有怪罪之理。」看了夢色一眼,她也適時點頭一笑。

  刑幕凡見狀,回頭吩咐道:「妳去請夫人、小姐過來。」

  婢女領命退下,過沒多久,突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香氣,眾人一聞,都覺心神為之暢懷。夢色扯了扯元千好衣袖,低道:「這是蓮薰桂香飄,最上等的保養聖品。」語音方落,只見一名容貌姣美的少女,攙著一位中年美婦由內裡走了出來,喜兒則跟在後頭。

  她們比肩徐行,蓮步姍姍的模樣,宛若並蒂芙蓉步香塵,越是靠近眾人,香氣越是明顯,可這氣味卻又不因濃郁而刺鼻。兩人面容神似,一眼便知是母女,夫人生得一張瓜子臉,皓齒蛾眉,嬌娜美艷,雖已年近四十,但勤於調養,是故看來不過二十出頭,跟女兒站在一起,旁人只道是姊妹。齊小姐雖無其母般妍麗,可也綺羅粉黛,月貌花龐,眉間更是多了幾分韶華之色。

  「元夫人不愧為醫仙之女,此香正是蓮薰桂香飄。」齊夫人坐定後,如是說著。

  頓時成為目光焦點的夢色,顯得十分害臊,只見她垂著頭,不敢看向任何人,泛紅的梨頰,彷彿天邊的一抹晚霞,有種說不出的風情。元千好在桌下輕握她的柔荑,頓時給了她無比的勇氣,眼神交會的瞬間,夢色甜甜一笑,秋波送出濃濃情意,更叫他捨不得移開雙眼。

  「哈哈哈哈!……總算來了!」忽地,遠處傳來爽朗的笑聲,初聞時尚有些許距離,不過轉瞬,聲音已近至面前,緊接著一道白影竄入屋內,待眾人瞧定,竟是該在閉關中的萬劍山莊莊主——齊天颺。

  「多年不見,賢弟夫婦依舊恩愛纏綿,真是羨煞旁人。」

  「前輩!」元千好見著來人,立時偕夢色起身相迎。

  「老爺、爹親、莊主……」其餘人也紛紛起身說道。

  齊天颺滿面笑容,說道:「不用多禮,都坐下吧。」

  「老爺,您怎麼出關了?昨兒個刑總管才說,還要幾天呢。」齊夫人替他斟了杯茶,如是問道,一雙美目卻朝刑幕凡那邊看去。

  「回夫人,照預定計畫,莊主應是後天出關沒錯。」刑幕凡回了一句,私底下也納悶齊天颺為何提早出關。

  齊天颺喝了口茶,解釋道:「其實我也沒想到這次閉關竟如此順利,這麼快就讓我悟出了滄海劍理。」說罷,忍不住呵呵大笑。

  刑幕凡與言十三一同賀道:「恭喜莊主,賀喜莊主!」

  齊天颺點點頭,轉向元千好說道:「賢弟,我剛至莊前看了你留在石碑上的字跡,你的凌虛氣劍,比起當年,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今日若非愚兄已有所突破,只怕也不是你的對手。」

  元千好連忙伸手一揖,說道:「前輩說笑了……」

  齊天颺見他如此拘謹,又道:「欸!……當日煙霞山上,我們同生共死,老夫早把你當兄弟看待,怎麼你還稱我前輩?該稱我大哥!」

  「這……」元千好面帶為難,看了夢色一眼,又看向在座諸人,苦笑道:「前輩莫再說笑,晚輩……晚輩怎高攀得起……」

  齊天颺斂起笑臉,正色道:「老夫講真的,怎麼……莫非賢弟有所棄嫌?」

  元千好忙道:「不!……晚輩絕無此意……前輩對我夫妻恩重如山,當日若非前輩仗義出手,只怕在下與拙荊早已不在人世。這份恩情,晚輩尚不知如何報答,又怎敢逾矩,與前輩兄弟相稱?」

  誤會解開,齊天颺當下撫掌大笑,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當還我這個人情,稱我聲大哥吧!」這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雖然覺得不甚妥當,但也未嘗不是個辦法。

  「老爺!……您別勉強人家。」齊夫人深知夫君性情,慧黠心思流轉,即便出言幫腔,說道:「元大夫,我們老爺出身低微,不懂那些個繁文縟節,可是他既然有心與你結交,必是真心誠意,就不知你意下如何?」

  元千好見齊夫人都已出言相勸,再不接受,便是不知好歹。偏頭看了夢色一眼,尋求她的同意,卻見她巧笑倩兮,盈盈頷首。他心中甚為欣喜,露出笑容,說道:「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見過大哥、大嫂,還有……」

  齊夫人嘴角一彎,接口道:「小女樂笙,今年十七了。」

  夢色聞言,笑道:「那便是樂笙妹妹了。」

  齊樂笙欠身一福,覺得二人年歲不大,稱叔嬸似乎有所不妥,當下粉臉一紅,不知該如何開口。秋水流轉,求助似地看著娘親。

  齊夫人知道她心中顧忌,呵呵笑道:「樂笙,既然是妳爹的結拜兄弟,按禮數妳就稱元叔、元嬸吧。」

  「是……」齊樂笙靦腆一笑,說道:「樂笙見過元叔、元嬸。」

  夢色是獨生女,平白多了齊樂笙這個妹妹,心中無限歡喜,高興之餘,由懷中掏出一枚香包,說道:「元嫂身上沒什麼東西,這香包是我自個兒做的,就送給妳吧。」

  樂笙接過,見香包繡工精美,薰香撲鼻,自是愛不釋手,問道:「這香包是元嫂做的?我也想學,元嫂可以教樂笙怎麼做嗎?」

  夢色點頭應允,笑道:「當然可以。」

  齊樂笙喜笑顏開,小心翼翼地收起香包。這時她腦中倏地浮現一個念頭,只見她匆匆低頭,香腮微紅,看來是自顧想著心事去了。

  邢幕凡見眾人光顧著聊天,忘了桌上還有美味菜餚,忍不住插嘴道:「莊主、夫人,請先用菜吧,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老夫一高興,倒忘了這事兒。來、來、來……大夥兒一塊來。」齊天颺笑著要大夥兒用菜。

  現場氣氛融洽,卻冷落了枯坐在旁的言十三。他心中悶悶不已,深覺由練武場趕來當個陪客,實在是浪費時間,早知就不要露面。正當他暗自抱怨時,卻沒發現一旁羞澀的目光正悄悄地落在他身上。

  用完午飯,邢幕凡與言十三遂先後離席。過沒多久,齊樂笙便要夢色教她怎麼做香包,夫人對此也甚有興趣,是故三人一同進了內房,除了香包,也可以聊聊女人之間的話題。

  齊天颺見狀,開口道:「賢弟,咱們到外頭走走吧。」

  元千好點點頭,跟在他後面。兩人走過曲橋,往後山的方向而去。齊天颺一身白衫,步履輕快,行時衣衫不起,飄逸若仙;他渾身散發出一股圓融的氣息,乍看之下全是破綻,實則密不透水,已臻反璞歸真之境。

  二人到了後山一處涼亭,齊天颺開口道:「賢弟之前開給我的苦丁茶,非常有效,這些年來持續飲用,如今神清氣爽,練功時也不再有胸悶之感,你看愚兄氣色如何。」

  「大哥面色紅潤,白膜不見血絲,體內虛火有明顯的抑制。」元千好說道。

  齊天颺步入涼亭,說道:「這都是賢弟的功勞,咱們就在這裡坐會兒吧。」待元千好坐定,復道:「找你出來,其實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元千好見他臉色凝重,一定是十分重要之事,當下點頭應承,回道:「請大哥明說,小弟能力所及之處,一定全力以赴。」

  齊天颺明白沒看錯人,心裡頗為欣慰,說道:「愚兄希望你參加今年的萬劍歸宗大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