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夜很黑,没有星辰月光。
走向水井的是一条十分熟悉的小路,从邻家的屋后过去,再穿过一片麦田就到了。水井在一个三面有墙的小房子里,小房子能为水井遮风挡雨,脏东西不至于落到井里。
挑水本是父亲要来的,可父亲从生产队回来已经疲惫不堪,母亲劳动回来即忙着做饭,弟妹小,我下午放学带他们,这会儿父母回来了,妹妹抢着拉风箱,我便闲着没事了,于是要求去挑水。父亲问:能行?母亲说:小心!
如果是两只小桶,然后再有一条扁担,挑水并不算难。可是没有。
家里只有一只大木桶,另有一只小铁桶,小铁桶上拴一根丈把长的绳子,是从井里打水用的。扁担是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子,两头各拴一只枣木钩子。大小桶重量不一,大桶在前,紧靠着腿,小桶远远地在后面高挑着。我曾在白天试挑过几次水,晚上挑水还是头一回。
挑了水桶往起一站,水桶托在地上,把拴钩子的绳子在木棍上绕两圈,桶离开地面,我突然就有了长高的感觉。
外面天很黑,我走得磕磕绊绊,小铁桶在身后发出吱吱呷呷的响声,一处又一处油灯的光亮,从不远处浓黑的房舍间渗出来,黄黄的像是笸篮里盛着的小米糠。偶尔也有一两声谁家大人叫孩子的喝骂声,还有从头顶迅疾飞过的什么鸟,吓人一跳。风徐徐吹来,凉浸浸的,麦苗像是无声的水,叶尖上浮泛着微弱的波光。再往远处看去,黑暗沉重地座落在四野,天空从上挤压下来,走一步黑幕拉开一步。我感到,我是这世界里唯一活着的一个生物。瞬间,恐惧倾巢而出。小铁桶吱吱呷呷的声音,越来越变得迟疑。夜很黑,也很静,我有点后悔,但还是怯着胆子往前走。终于,我看到了那座小屋;水井近在咫尺。
这时,我听到了水声。不是在水井打水的声音,是水井前面的水渠泄水的声音。
我俯身弯腰,小心走了过去一看,不觉心头一惊。这条水渠宽而浅,上面没有桥,大人们挑水挽起裤腿就可过去,但对我来说,空负过去重载过来,那无疑是涉足天堑。我站在水渠旁边,看看数十步之遥的水井小屋,小屋张着深不可测的大嘴,近前的渠水越过渠堤哗哗的肆意漫溢。我不能空桶而返,我必须挑水回去。
我作出一个决定:挑渠里的水。
我用小铁桶舀水装入大木桶。渠水幽暗的白光在我眼前晃动,这一块那一块,像一张张扭曲的人的大白脸。
我逃跑似的挑水回家,气喘如牛,大汗淋漓。父亲接水过去,一桶一桶倒进水缸,油灯在屋里晕染出和蔼的光芒。父亲没有发现我挑的是不是井水,却发现了我身上泥水不堪的狼狈,遂问:跌跤了?我说没有,是水渠里水满了。父亲啊哟一声:水来了!拿起铁锹跑出门去。
母亲说:快吃饭,俺都吃了。
锅台上一只粗釉大碗,里面是黑面和杂菜煮成的“拌汤”,黑乎乎的,喝起来响,捞起来淌。
母亲又说:后晌把作业做了没?做了就赶紧睡觉。
我说:做了,还要背课文呢,我等我大(爸)。
母亲说:你大淌水去了,怕又得一夜,你咋等!
我说:不睡觉了?
母亲说:睡觉?麦子干得人心都疯了,还睡觉?看操心麻花的,当个队长还不如不当呢!
我说:队长就……
母亲说:上千口子人吃饭呢,唉——省点子灯油吧,明个我早早叫你起来背书。
噗!母亲吹熄了小油灯。
黑暗里,我睁大眼睛,想着父亲在黑暗里淌水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