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6月 03, 2011 10:26 am
【一】
──有翅膀的孩子帶著神諭朝我而來，正要接旨時她卻又振翅而去化成一尾七彩的魚，忽而又轉為黑色的鳥，黑色的羽翼閃耀著神祕的光澤。她從遠方走來，穿著一襲純白的連身洋裝對我說：「金色的獅子從來就沒有惡意，而邱比特最擅長的便是惡作劇，若是感到迷惑也無傷大雅，死神終究會牽引你以命運的繩線。」我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想問個明白，她卻轉身向懸崖走去，我追上前去想抓住她卻踩了個空摔下懸崖──
楊震醒了過來，驚醒時身體劇烈的顫動讓書桌發出砰然巨響，讓台上的歷史老師嚇了一跳而折斷了手中的粉筆，全班哄然大笑，但老師仍然保持他的鎮定，同時下課鐘聲響起，替老師和楊震解決了尷尬。
敬完禮後，一群學生便聚集到伍輝聖的座位旁七嘴八舌，其中一人說：「欸，伍輝聖，不是說會算命？趕快算一下訓導主任哪時候會歸西，哈哈！」又有人說：「超準的好不好，上禮拜伍輝聖就算出基測會因為ＳＡＲＳ延期，結果今天就真的延了！」另一人在人群後叫道：「哇靠！那還不趕快算一下！」眾人便你一言我一句的要伍輝聖替他們占卜。
伍輝聖一邊調整桌面的擺設一邊裝做義正嚴詞的說：「噓……小聲一點，塔羅牌占卜是很嚴肅的！」躁動才稍稍緩和下來。
只見伍輝聖緩緩的從抽屜裡拿出三個圓型的蠟燭在桌面排成一個倒三角型，再從口袋掏出一個打火機依順時針方向從下、左上、右上點燃，接著再從書包裡拿出一個銀色的鐵盒子，盒子上有許多經年累月的刮痕，打開來裡頭有副紙牌，他小心翼翼的端出那副牌，紙牌邊緣有金色細緻的鑲邊花紋，中央的圖案最外邊是紅色，向中心旋繞並漸層為紫色、靛青，中央是黑色。
他輕輕的將紙牌擺放在三個蠟燭的中央，低下頭，兩隻手靠在桌緣交握，嘴裡低聲念念有詞的不知道說了什麼，最後抬起頭來環視圍觀的眾人說：「好了，誰要先算？」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應聲，彷彿是害怕伍輝聖真能洞燭先機，預測太過驚人而無法接受的未來。
「我要算。」楊震在一旁忽然說。
伍輝聖先是一愣，然後才說：「好，那你閉上眼睛，在心裡默想你想問的事情，要很認真的想喔，不可以分心……其他人不要講話了啦……」等確認眾人都真正安靜下來之後他又說：「想好的話我要開始囉？」楊震點點頭，伍輝聖便伸手緩緩的抽出三張牌，依次覆蓋在桌面上，第一張放在下方，第二張放在左上，第三張放在右上，然後說：「你可以睜開眼睛了。」楊震站在桌前，睜開眼看著桌上的紙牌，右腳跟微弱而無間斷的來回跺著地面，如此他才能維持臉上的表情穩定而無情緒。
「那我翻牌囉。」伍輝聖說。眾人都推擠著想靠得更近，有些人乾脆拉了椅子站在上頭，每個人都屏息以待。
伍輝聖一面翻牌一面說：「下面第一張牌代表你的現況，這一張的名字叫做『戀人』……左上第二張代表你的問題，這一張牌的名字叫『慾望』……最後這張牌代表塔羅牌給你的建議，這一張叫做『死亡』。」眾人對於伍輝聖專業的模樣都感到十分驚奇而發出無意識的讚嘆聲，伍輝聖嘴角不禁微微上揚，露出得意的神情。
「欸，楊震，你要跟我說你問的是什麼嗎？這樣我才能幫你解釋牌的意思。」
「嗯……不用了，我自己看得懂啦，謝啦。」楊震說著轉身就走，伍輝聖急忙說：「我猜你問的一定是愛情！現況抽到『戀人』，所以你有喜歡的人但是你不知道怎麼辦！對吧！」眾人一聽到幾個關鍵字，便像是觸動了某種電源似的，或是驚呼，或是曖昧的呵呵笑著。楊震立刻脹紅了臉，尷尬的笑了笑，一句話不說就走回自己的坐位上，留下其他人鬧哄哄的討論著。
【二】
陳西洛剛滿十八歲時在考前衝刺班認識了重考的賈曉晴。
她不像其他女孩總是喜歡修改制服裙子的長度，或是在書包上別上各式各樣花俏可愛的裝飾品，她不化妝也不染頭髮，總是戴著好學生會戴的無框眼鏡，即使已經畢業而成為重考生，她依然每天穿制服到補習班自修，但她就是有股天生的氣質，讓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會發光似的，完全不會因為樸素的打扮而減低她的光采。但其他的女孩總是在她背後指指點點，說她是個怪人。
但陳西洛對伍輝聖說：「像她那樣，私底下一定很騷！」伍輝聖卻只是繼續玩他的GameBoy。
陳西洛其實並不需要上補習班，他的程度在高二時就能輕鬆的考上任何他想要的校系，他把生活一半的時間都用來超前進度，另外一半則是在補習班認識各個學校的女孩，誓言要在畢業以前「蒐集」到十二個星座。如今獨缺了處女座，也是賈曉晴的星座。
賈曉晴大自己一歲多，外表上看起來難以親近，正是陳西洛想要挑戰的對象。他借各種機會接近賈曉晴，教她如何計算數學排列組合的題型，解釋唐詩宋詞的格律問題，還有背出任何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年代。但賈曉晴千篇一律的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不慍不火的只說聲謝謝，陳西洛想多聊幾句，她便搖搖頭說：「考試快到囉。下次再聊吧。」
某個晴朗的周末陳西洛自己一個人到Ｊ高自習半天，學校在周末特別提供了教室給高三考生使用。午後吃了午飯，便搭公車回家，在車上遇見同路的賈曉晴，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便坐到她身旁閒聊。
或許是說了什麼笑話，或許是陳西洛故作滑稽的舉動，逗得賈曉晴哈哈笑了出來。公車正好穿出市區建築物的陰影，午後溫暖的陽光灑了進來，她瞇起眼睛望向車外飛逝的風景，嘴角還帶著剛才的笑意，陳西洛看得傻了，眼睛直看著她修長的睫毛在陽光下輕輕的拍著像是蝶翅似的。
自從那次巧遇，賈曉晴開始主動找陳西洛說話，不再冷若冰山，這讓陳西洛感到非常得意。
「欸，你快拿出你國中那副塔羅牌幫我算一下，怎樣才追得到賈曉晴。」陳西洛對伍輝聖說。
「塔羅牌？早就丟啦。而且我根本不會算，都是隨便講講而已。再說你有需要算嗎？反正你不都是玩玩，有沒有對你來說都沒差吧。整天把妹還不如來跟我連線ＰＫ。」
聽伍輝聖這麼說讓陳西洛有些失望。
賈曉晴身上有種無法掌握和預測特質，陳西洛摸不著她的喜好，不知道怎樣才能討好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真正吸引到她的注意，就像過去他吸引別的女孩那樣──同她們說說笑話，稱讚她們的裝扮，然後展現自己的才華──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聰明，在賈曉晴面前，自己笨拙得像是小孩子。
陳西洛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條，賈曉晴在上面用她流暢而秀氣的筆跡寫著：「待會下課教我一下數學好嗎？又是排列組合……謝啦:P」他看著字條想像賈曉晴學符號「:P」吐舌頭的模樣，不自覺的笑了，然後把那張第一次收到的賈曉晴的字跡，像是情書似的放回口袋裡。
【三】
楊震四顧教室裡，無人注意到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的他，於是從抽屜裡抽出一封折得非常仔細的信簽，小心翼翼的把疊合處黏貼的心型貼紙撕開，攤開來上面用圓滑的女孩子的字體寫著：
「你好，真不知道該怎麼開頭才好，由女生起頭實在太令人害羞了，但是如果今年再沒辦法認識你的話，明年我們各自都上了高中，也許就再也沒機會了！看到這封信你一定一頭霧水吧！我已經默默注意你好一陣子了，希望可以和你交個朋友:)我的名字叫做甄晴，你可以叫我小晴就好了，希望能盡快收到你的回信！
p.s 把信交給陳西洛，他就會拿給我囉！
晴」
上課的音樂鐘聲響起。
賈老師走進教室之後說了一句「安靜」讓騷動的班級噤聲，之後唱名叫人到講台前拿考卷。賈老師有一張四方臉，及腰的長髮編成了兩串麻花辮子，總是穿著連身洋裝，拎著一枝長長的藤條，而她的身材就像藤條一樣細長骨感。學生們是看不見她笑的，只有面對其他老師時，她才會露出禮貌性的微笑，而即使是那樣的笑容，也有一種混合尷尬、羞澀和勉強的味道。發完考卷之後她一句話也不說，自顧自的在黑板上不斷地抄寫試卷解答。
楊震坐在右邊數來第二排的第五個位置，當每個人都在抄寫黑板上的算式時，他卻什麼也不做，手裡拿著昨天陳西洛交給他的信簽，望著坐在第三和第四排第一個位置的陳西洛和伍輝聖，他們看似認真的抄寫黑板上的解答，實際上則趁老師背對著教室寫黑板時傳紙條。
楊震失神的看著他們迅速的伸出手接過紙條，彷彿好萊塢電影裡毒販在街頭交易毒品那樣。他心想，他們兩個應該都考了一百吧，心裡面有些羨慕，但一下子那心情就被收回角落，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好羨慕的。那又沒什麼。只不過是考試嘛。分數不能用來決定我的未來，塔羅牌也不行。」他默默的想著電視上和書上專家說的錦句，一邊把那信簽沿著原本的摺痕仔細地摺回，放在褲子右邊口袋裡，然後翻過考卷，開始在空白的背面塗鴉。
下課鐘響，賈老師抄完了那最後的計算題解答，她轉過身放下粉筆，金邊眼鏡下的眼睛看不出是什麼情緒，望著她自己沾著粉筆灰的手指，指間摩娑著，然後說：「明天早自修時間再考一次，皮最好給我繃緊一點。」接著拾起課本和藤條步出教室。
七八個學生隨即竄出教室，往福利社的方向奔去。坐在最前排的幾個學生更加緊張的將老師的解答抄下，值日生正拿著板擦在講台上催促著他們。幾個學生安靜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低頭讀著最新出版的言情小說，一隻手翻頁，一隻手拿洋芋片，忘我地露出會心的微笑。
楊震不喜歡言情，當然他是讀過幾本的，但他覺得那種書實在太膚淺了，結局永遠都是圓滿和永恆的愛情──男女之間哪有什麼永遠的──想到這裡，楊震不禁嗤笑了兩聲。他一直低頭畫著夢裡那隻黑色的鳥飛翔的姿態，雖然是畫在考卷的背後，他卻彷彿是畫在大教堂穹頂那般虔誠。等到他抬起頭來時，其中幾個衝向福利社的同學已經回到坐位上大嚼科學麵了。
穿著卡其色制服的每個人只是跑過來又跑過去，十五歲的男孩子體內的躁動似乎永不止息，每一個細胞都像要沸騰似的充滿熱量，滿溢的精力需要更爆炸性的宣洩出口。
只有楊震發現陽光穿過枝葉灑落在走廊上彷彿水面的波光，欖仁樹枝頭有嫩綠的芽──在他的身邊，除了自己還有誰會去注意這些？有那麼多的美麗和憂愁的感受，卻沒有人可以分享，因此總是感到孤單。
感到孤單是因為自己微小且平凡嗎？
他把手插進口袋裡確認那封信簽還在，同時也確認自己與其他人不同──他安靜不多話，不放聲大笑，也絕不願放聲大哭，他剛滿十五歲，十五歲對他來說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
他離開座位，選擇以一種特別的速度和姿態步出教室，挺起胸膛、縮小腹，眼睛直視前方，鞋跟不拖在地板上，腳步穩定而堅決，感受自己踩踏在地板上的震動和前進的推力。
他不往福利社也不往籃球場去，他繞向福利社和廁所之間的泥土通道。廁所後面的隱蔽處是某些學生群聚抽菸的地方，雖然沒看到人影，但菸味早就透露了行蹤。左轉之後就到了福利社的後面的泥土空地上，那裡有一棵鬱鬱的榕樹，再過去就是破敗的水泥圍牆，圍牆外有幢日本式的雜草蔓生的教師宿舍。
伍輝聖和陳西洛也在榕樹下。陳西洛手搭著伍輝聖的肩，兩人竊竊私語著。見楊震走來，伍聖輝便招手要他上前。
「欸，楊震，你想的一定是愛情對吧，一下子就被我看穿了！」伍輝聖笑著說。
「隨便你啦，反正不是愛情啦。」楊震回答。
「難說喔，昨天不是才給你那個──」陳西洛瞇起眼睛，曖昧的看著楊震。
「喔？陳西洛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幕？」伍輝聖一聽，立刻興奮的彈跳起來。
「陳西洛……」楊震用嚴厲的表情望著陳西洛，示意他住嘴，陳西洛立刻打哈哈說是隨意猜測罷了。
「抽到戀人、欲望和死亡，你一定是有喜歡的人啦！戀人表示你有喜歡的人，欲望表示你很想跟她做那件事，死亡表示你想她想得要死，塔羅牌好準喔！哈哈！」伍輝聖說完便和陳西洛哈哈大笑起來。
「幹，才不是，你不要亂講。」楊震生氣的說。
有那麼一瞬間三人都沒有說話，福利社裡的嘈雜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響，春風劃過樹梢的窸窣聲變得清晰，伍輝聖忽然神秘地說：「注意到講桌了嗎？」楊震搖搖頭，狐疑的望著兩人。伍輝聖和陳西洛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陳西洛接著說：「講桌前面有一個奇妙的……入口。上課的時候可以從入口發現新世界喔。」語畢伍陳二人都格格的笑了起來，但楊震仍然不明就裡。
於是陳西洛拉著楊震回到教室，三個人站在後門外，陳西洛指著講桌說：「你看講桌，在立可白的塗鴉旁邊，是不是有個小洞？」楊震點點頭，陳西洛接著說：「那小洞的位置很奇妙，如果有人坐在講桌後面……」
聽到這裡，楊震瞪大了眼睛看著陳西洛，壓低了聲音說：「你們偷看老師內褲？」
伍輝聖隨即用手肘頂了下楊震的腰，說：「喂喂喂！看內褲是你說的喔，我可什麼都沒看到。」陳西洛也附和著伍輝聖。
「那你們還說什麼『奇妙的入口』，你們一定有看到什麼吧？」楊震說。
「嘖，跟你說沒什麼就沒什麼嘛！這種事情真的不能亂說啦！就算真的『有什麼』，也不能說啊，你懂不懂啊？楊震。」伍輝聖說，他顯得有些著急。
「不知道是誰跟我說『好像是黑色蕾絲邊』哩！」陳西洛瞇起眼睛狡詐的看著伍輝聖。伍輝聖立刻回嘴：「我才沒說咧！你想太多！你自己不是也說『應該是紫色』？」
事實上當伍輝聖和陳西洛從那個洞口看進去時隱約看得到一些顏色，但誰也分不清那究竟是裙擺的花紋還是裙底的風光，或者只是自己眼花。
對陳西洛來說，講桌前的小洞是個充滿吸引力的黑洞，黑洞裡的世界參雜了真實與虛構，建築了一個祕密的犯罪現場。黑洞外的世界是一列疾駛的特快車，朝著光宗耀祖的未來衝刺，沒有任何喘息的餘地；黑洞裡則有艘獨木舟，它在漆黑中緩緩巡梭，捕撈各種刺激而愉快的小奸小惡，伍輝聖便是陳西洛最稱職的共犯。然而對伍輝聖而言，在那裡，只有對未知世界的純粹的好奇心。
「我不懂啊，那是有什麼好看的？拜託，你們說，我們班有哪個老師長得稱得上『好看』？而且你是沒看過Ａ片嗎，脫光不是比較好看？」楊震說。
「那跟Ａ片完全是兩回事，要怎樣說你才懂啊？你乾脆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啦！」伍輝聖說。
「唉唷，算了啦，反正楊震你不要隨便亂講就對了。走走走，我們去福利社，我肚子餓死了啦。」陳西洛話才說完，鐘聲又響了，三個人對看了一眼，只好摸摸鼻子各自回座位上等候下一堂課開始。
【四】
陳西洛有時會刻意冷落賈曉晴，當賈曉晴捧著自修書來到他坐位前，他卻說：「這題我也不太會耶，你還是問老師比較好。」而賈曉晴還是那樣溫柔而沒有情緒的微笑著說沒關係，這讓陳西洛更加陷入自己的矛盾之中。
「你完蛋了你，看你每天唉聲歎氣就知道一定是戀愛了！那個賈曉晴有這麼厲害？連我們情聖陳西洛都敗下陣來？不然這樣啦，我最近又學了一套紫微斗數，我幫你算算看？」伍輝聖用挖苦的語氣對陳西洛說。
「最好是你那三腳貓功夫能算出什麼啦！而且…喂！我才沒有唉聲歎氣！更沒有戀愛好不好！是那個賈曉晴實在太難搞了啦！」陳西洛覺得有些害怕，因為在發洩欲望的念頭之前，有別的龐大怪物先行攫住了他，他必須獻祭才能解脫，但卻不知道來者是何方神祇或魔鬼。
對賈曉晴冷淡並不會讓神魔放鬆祂監視的眼神，只有繼續親近賈曉晴，像過去那樣討好她，並且在討好她之中滿足，神魔才放開揪住他心臟的利爪，他才覺得舒坦而愉快。
學力測驗剛結束，但他們毫不在乎考試成績，以陳西洛的程度來說，本來就無須擔心，而賈曉晴和他不同的是，她打從心底不在乎成績如何，重考也只是母親屬意罷了。
學力測驗總安排在年節之後，幸虧考試結束時春天還未走遠，梅雨過後空氣混合著青草、土壤和花香的味道，蘊含著一點點不安和一點點期待，還有一點點興奮。
這天陳西洛和賈曉晴一起到公園散步，在無人且隱蔽的角落接吻，或是像孩子似的在草地上打滾嬉鬧。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賈曉晴不再像是在補習班時那樣冷漠安靜，她變得熱情洋溢，變得活潑，變得開朗而且愛放聲大笑。
回程的公車上，賈曉晴玩累了，靠在陳西洛的肩上睡著了。看著她熟睡的模樣，讓陳西洛開始覺得自己似乎真正擁有了她，真正把她捧在手心裡，像是捧著一隻纖細的蝴蝶那樣敏感而溫柔，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飛走，陳西洛不希望她飛走，只有擁有賈曉晴，才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成就感。
賈曉晴從睡夢中醒來，摘下她的眼鏡望著陳西洛曖昧的說：「今天下午我媽不在家喔。」
「所以說……今天我們終於可以做愛做的事了嗎？」陳西洛說著，心跳沒辦法抑制的加速跳動，彷彿自己還是處男似的興奮而且緊張──是的，一定是慾望，慾望就是那驅策自己的神靈和妖魔，除非在賈曉晴身上逞了肉慾，否則沒有安寧的一天。一定是因為賈曉晴太難追求了，所以慾望才會這麼強烈，他在心裡想著。
公車到站，陳西洛騎腳踏車載著賈曉晴，聽她的指揮前進，左彎右拐的，路線漸漸熟悉起來，最後停在一扇充滿斑駁鐵鏽的紅色鐵門前。陳西洛看著那扇門，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噢！對了，你是Ｄ中畢業的，所以你一定知道這裡嘛。說不定你認識我媽，她叫賈惠珍，教數學的。」
「我國二國三就是你媽教的。」他說著，腦海裡浮現了國三那年的畫面。
「哇！那真是太巧了！欸，我們不要一直站在這裡啦，其他老師看見了會跟我媽說的……」賈曉晴說著，便拉著陳西洛進門。一進門站在前院的鬼針草叢中他便失了神，腳邊感覺到踩著堅硬的石版卻看不見自己的腳，鬼針草在這裡放肆的生長著，開著無數白色的小花。
一回神就不見賈曉晴身影，陳西洛往前走去，踏上迴廊，日式的拉門半掩著，他推開拉門走進屋內。玄關旁的房間便是客廳，日式的擺設簡單而優雅，一塵不染。陳西洛坐在塌塌米上，和式桌上擺著瓷做的水壺和水杯，他覺得喉嚨緊繃而且乾燥，便倒了杯水。
杯口正沾在嘴邊，一旁的拉門緩緩的打開了，只見賈曉晴換上了一襲輕飄飄的細肩帶連身洋裝，露出她完美的肩頸線條，裙擺的長度只到膝蓋以上，修長的雙腿像是蜻蜓點水那樣輕盈地飛了過來。
她躺了下來並枕在在陳西洛的大腿上，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萬分冶豔的說了句：「我裡面什麼都沒穿喔……」然後燦爛的笑了。
一不小心，兩人便碰倒了桌沿的那杯水，灑了一地，但沒有人去在乎它了。
（未完）
──有翅膀的孩子帶著神諭朝我而來，正要接旨時她卻又振翅而去化成一尾七彩的魚，忽而又轉為黑色的鳥，黑色的羽翼閃耀著神祕的光澤。她從遠方走來，穿著一襲純白的連身洋裝對我說：「金色的獅子從來就沒有惡意，而邱比特最擅長的便是惡作劇，若是感到迷惑也無傷大雅，死神終究會牽引你以命運的繩線。」我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想問個明白，她卻轉身向懸崖走去，我追上前去想抓住她卻踩了個空摔下懸崖──
楊震醒了過來，驚醒時身體劇烈的顫動讓書桌發出砰然巨響，讓台上的歷史老師嚇了一跳而折斷了手中的粉筆，全班哄然大笑，但老師仍然保持他的鎮定，同時下課鐘聲響起，替老師和楊震解決了尷尬。
敬完禮後，一群學生便聚集到伍輝聖的座位旁七嘴八舌，其中一人說：「欸，伍輝聖，不是說會算命？趕快算一下訓導主任哪時候會歸西，哈哈！」又有人說：「超準的好不好，上禮拜伍輝聖就算出基測會因為ＳＡＲＳ延期，結果今天就真的延了！」另一人在人群後叫道：「哇靠！那還不趕快算一下！」眾人便你一言我一句的要伍輝聖替他們占卜。
伍輝聖一邊調整桌面的擺設一邊裝做義正嚴詞的說：「噓……小聲一點，塔羅牌占卜是很嚴肅的！」躁動才稍稍緩和下來。
只見伍輝聖緩緩的從抽屜裡拿出三個圓型的蠟燭在桌面排成一個倒三角型，再從口袋掏出一個打火機依順時針方向從下、左上、右上點燃，接著再從書包裡拿出一個銀色的鐵盒子，盒子上有許多經年累月的刮痕，打開來裡頭有副紙牌，他小心翼翼的端出那副牌，紙牌邊緣有金色細緻的鑲邊花紋，中央的圖案最外邊是紅色，向中心旋繞並漸層為紫色、靛青，中央是黑色。
他輕輕的將紙牌擺放在三個蠟燭的中央，低下頭，兩隻手靠在桌緣交握，嘴裡低聲念念有詞的不知道說了什麼，最後抬起頭來環視圍觀的眾人說：「好了，誰要先算？」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應聲，彷彿是害怕伍輝聖真能洞燭先機，預測太過驚人而無法接受的未來。
「我要算。」楊震在一旁忽然說。
伍輝聖先是一愣，然後才說：「好，那你閉上眼睛，在心裡默想你想問的事情，要很認真的想喔，不可以分心……其他人不要講話了啦……」等確認眾人都真正安靜下來之後他又說：「想好的話我要開始囉？」楊震點點頭，伍輝聖便伸手緩緩的抽出三張牌，依次覆蓋在桌面上，第一張放在下方，第二張放在左上，第三張放在右上，然後說：「你可以睜開眼睛了。」楊震站在桌前，睜開眼看著桌上的紙牌，右腳跟微弱而無間斷的來回跺著地面，如此他才能維持臉上的表情穩定而無情緒。
「那我翻牌囉。」伍輝聖說。眾人都推擠著想靠得更近，有些人乾脆拉了椅子站在上頭，每個人都屏息以待。
伍輝聖一面翻牌一面說：「下面第一張牌代表你的現況，這一張的名字叫做『戀人』……左上第二張代表你的問題，這一張牌的名字叫『慾望』……最後這張牌代表塔羅牌給你的建議，這一張叫做『死亡』。」眾人對於伍輝聖專業的模樣都感到十分驚奇而發出無意識的讚嘆聲，伍輝聖嘴角不禁微微上揚，露出得意的神情。
「欸，楊震，你要跟我說你問的是什麼嗎？這樣我才能幫你解釋牌的意思。」
「嗯……不用了，我自己看得懂啦，謝啦。」楊震說著轉身就走，伍輝聖急忙說：「我猜你問的一定是愛情！現況抽到『戀人』，所以你有喜歡的人但是你不知道怎麼辦！對吧！」眾人一聽到幾個關鍵字，便像是觸動了某種電源似的，或是驚呼，或是曖昧的呵呵笑著。楊震立刻脹紅了臉，尷尬的笑了笑，一句話不說就走回自己的坐位上，留下其他人鬧哄哄的討論著。
【二】
陳西洛剛滿十八歲時在考前衝刺班認識了重考的賈曉晴。
她不像其他女孩總是喜歡修改制服裙子的長度，或是在書包上別上各式各樣花俏可愛的裝飾品，她不化妝也不染頭髮，總是戴著好學生會戴的無框眼鏡，即使已經畢業而成為重考生，她依然每天穿制服到補習班自修，但她就是有股天生的氣質，讓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會發光似的，完全不會因為樸素的打扮而減低她的光采。但其他的女孩總是在她背後指指點點，說她是個怪人。
但陳西洛對伍輝聖說：「像她那樣，私底下一定很騷！」伍輝聖卻只是繼續玩他的GameBoy。
陳西洛其實並不需要上補習班，他的程度在高二時就能輕鬆的考上任何他想要的校系，他把生活一半的時間都用來超前進度，另外一半則是在補習班認識各個學校的女孩，誓言要在畢業以前「蒐集」到十二個星座。如今獨缺了處女座，也是賈曉晴的星座。
賈曉晴大自己一歲多，外表上看起來難以親近，正是陳西洛想要挑戰的對象。他借各種機會接近賈曉晴，教她如何計算數學排列組合的題型，解釋唐詩宋詞的格律問題，還有背出任何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年代。但賈曉晴千篇一律的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不慍不火的只說聲謝謝，陳西洛想多聊幾句，她便搖搖頭說：「考試快到囉。下次再聊吧。」
某個晴朗的周末陳西洛自己一個人到Ｊ高自習半天，學校在周末特別提供了教室給高三考生使用。午後吃了午飯，便搭公車回家，在車上遇見同路的賈曉晴，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便坐到她身旁閒聊。
或許是說了什麼笑話，或許是陳西洛故作滑稽的舉動，逗得賈曉晴哈哈笑了出來。公車正好穿出市區建築物的陰影，午後溫暖的陽光灑了進來，她瞇起眼睛望向車外飛逝的風景，嘴角還帶著剛才的笑意，陳西洛看得傻了，眼睛直看著她修長的睫毛在陽光下輕輕的拍著像是蝶翅似的。
自從那次巧遇，賈曉晴開始主動找陳西洛說話，不再冷若冰山，這讓陳西洛感到非常得意。
「欸，你快拿出你國中那副塔羅牌幫我算一下，怎樣才追得到賈曉晴。」陳西洛對伍輝聖說。
「塔羅牌？早就丟啦。而且我根本不會算，都是隨便講講而已。再說你有需要算嗎？反正你不都是玩玩，有沒有對你來說都沒差吧。整天把妹還不如來跟我連線ＰＫ。」
聽伍輝聖這麼說讓陳西洛有些失望。
賈曉晴身上有種無法掌握和預測特質，陳西洛摸不著她的喜好，不知道怎樣才能討好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真正吸引到她的注意，就像過去他吸引別的女孩那樣──同她們說說笑話，稱讚她們的裝扮，然後展現自己的才華──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聰明，在賈曉晴面前，自己笨拙得像是小孩子。
陳西洛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條，賈曉晴在上面用她流暢而秀氣的筆跡寫著：「待會下課教我一下數學好嗎？又是排列組合……謝啦:P」他看著字條想像賈曉晴學符號「:P」吐舌頭的模樣，不自覺的笑了，然後把那張第一次收到的賈曉晴的字跡，像是情書似的放回口袋裡。
【三】
楊震四顧教室裡，無人注意到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的他，於是從抽屜裡抽出一封折得非常仔細的信簽，小心翼翼的把疊合處黏貼的心型貼紙撕開，攤開來上面用圓滑的女孩子的字體寫著：
「你好，真不知道該怎麼開頭才好，由女生起頭實在太令人害羞了，但是如果今年再沒辦法認識你的話，明年我們各自都上了高中，也許就再也沒機會了！看到這封信你一定一頭霧水吧！我已經默默注意你好一陣子了，希望可以和你交個朋友:)我的名字叫做甄晴，你可以叫我小晴就好了，希望能盡快收到你的回信！
p.s 把信交給陳西洛，他就會拿給我囉！
晴」
上課的音樂鐘聲響起。
賈老師走進教室之後說了一句「安靜」讓騷動的班級噤聲，之後唱名叫人到講台前拿考卷。賈老師有一張四方臉，及腰的長髮編成了兩串麻花辮子，總是穿著連身洋裝，拎著一枝長長的藤條，而她的身材就像藤條一樣細長骨感。學生們是看不見她笑的，只有面對其他老師時，她才會露出禮貌性的微笑，而即使是那樣的笑容，也有一種混合尷尬、羞澀和勉強的味道。發完考卷之後她一句話也不說，自顧自的在黑板上不斷地抄寫試卷解答。
楊震坐在右邊數來第二排的第五個位置，當每個人都在抄寫黑板上的算式時，他卻什麼也不做，手裡拿著昨天陳西洛交給他的信簽，望著坐在第三和第四排第一個位置的陳西洛和伍輝聖，他們看似認真的抄寫黑板上的解答，實際上則趁老師背對著教室寫黑板時傳紙條。
楊震失神的看著他們迅速的伸出手接過紙條，彷彿好萊塢電影裡毒販在街頭交易毒品那樣。他心想，他們兩個應該都考了一百吧，心裡面有些羨慕，但一下子那心情就被收回角落，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好羨慕的。那又沒什麼。只不過是考試嘛。分數不能用來決定我的未來，塔羅牌也不行。」他默默的想著電視上和書上專家說的錦句，一邊把那信簽沿著原本的摺痕仔細地摺回，放在褲子右邊口袋裡，然後翻過考卷，開始在空白的背面塗鴉。
下課鐘響，賈老師抄完了那最後的計算題解答，她轉過身放下粉筆，金邊眼鏡下的眼睛看不出是什麼情緒，望著她自己沾著粉筆灰的手指，指間摩娑著，然後說：「明天早自修時間再考一次，皮最好給我繃緊一點。」接著拾起課本和藤條步出教室。
七八個學生隨即竄出教室，往福利社的方向奔去。坐在最前排的幾個學生更加緊張的將老師的解答抄下，值日生正拿著板擦在講台上催促著他們。幾個學生安靜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低頭讀著最新出版的言情小說，一隻手翻頁，一隻手拿洋芋片，忘我地露出會心的微笑。
楊震不喜歡言情，當然他是讀過幾本的，但他覺得那種書實在太膚淺了，結局永遠都是圓滿和永恆的愛情──男女之間哪有什麼永遠的──想到這裡，楊震不禁嗤笑了兩聲。他一直低頭畫著夢裡那隻黑色的鳥飛翔的姿態，雖然是畫在考卷的背後，他卻彷彿是畫在大教堂穹頂那般虔誠。等到他抬起頭來時，其中幾個衝向福利社的同學已經回到坐位上大嚼科學麵了。
穿著卡其色制服的每個人只是跑過來又跑過去，十五歲的男孩子體內的躁動似乎永不止息，每一個細胞都像要沸騰似的充滿熱量，滿溢的精力需要更爆炸性的宣洩出口。
只有楊震發現陽光穿過枝葉灑落在走廊上彷彿水面的波光，欖仁樹枝頭有嫩綠的芽──在他的身邊，除了自己還有誰會去注意這些？有那麼多的美麗和憂愁的感受，卻沒有人可以分享，因此總是感到孤單。
感到孤單是因為自己微小且平凡嗎？
他把手插進口袋裡確認那封信簽還在，同時也確認自己與其他人不同──他安靜不多話，不放聲大笑，也絕不願放聲大哭，他剛滿十五歲，十五歲對他來說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
他離開座位，選擇以一種特別的速度和姿態步出教室，挺起胸膛、縮小腹，眼睛直視前方，鞋跟不拖在地板上，腳步穩定而堅決，感受自己踩踏在地板上的震動和前進的推力。
他不往福利社也不往籃球場去，他繞向福利社和廁所之間的泥土通道。廁所後面的隱蔽處是某些學生群聚抽菸的地方，雖然沒看到人影，但菸味早就透露了行蹤。左轉之後就到了福利社的後面的泥土空地上，那裡有一棵鬱鬱的榕樹，再過去就是破敗的水泥圍牆，圍牆外有幢日本式的雜草蔓生的教師宿舍。
伍輝聖和陳西洛也在榕樹下。陳西洛手搭著伍輝聖的肩，兩人竊竊私語著。見楊震走來，伍聖輝便招手要他上前。
「欸，楊震，你想的一定是愛情對吧，一下子就被我看穿了！」伍輝聖笑著說。
「隨便你啦，反正不是愛情啦。」楊震回答。
「難說喔，昨天不是才給你那個──」陳西洛瞇起眼睛，曖昧的看著楊震。
「喔？陳西洛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幕？」伍輝聖一聽，立刻興奮的彈跳起來。
「陳西洛……」楊震用嚴厲的表情望著陳西洛，示意他住嘴，陳西洛立刻打哈哈說是隨意猜測罷了。
「抽到戀人、欲望和死亡，你一定是有喜歡的人啦！戀人表示你有喜歡的人，欲望表示你很想跟她做那件事，死亡表示你想她想得要死，塔羅牌好準喔！哈哈！」伍輝聖說完便和陳西洛哈哈大笑起來。
「幹，才不是，你不要亂講。」楊震生氣的說。
有那麼一瞬間三人都沒有說話，福利社裡的嘈雜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響，春風劃過樹梢的窸窣聲變得清晰，伍輝聖忽然神秘地說：「注意到講桌了嗎？」楊震搖搖頭，狐疑的望著兩人。伍輝聖和陳西洛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陳西洛接著說：「講桌前面有一個奇妙的……入口。上課的時候可以從入口發現新世界喔。」語畢伍陳二人都格格的笑了起來，但楊震仍然不明就裡。
於是陳西洛拉著楊震回到教室，三個人站在後門外，陳西洛指著講桌說：「你看講桌，在立可白的塗鴉旁邊，是不是有個小洞？」楊震點點頭，陳西洛接著說：「那小洞的位置很奇妙，如果有人坐在講桌後面……」
聽到這裡，楊震瞪大了眼睛看著陳西洛，壓低了聲音說：「你們偷看老師內褲？」
伍輝聖隨即用手肘頂了下楊震的腰，說：「喂喂喂！看內褲是你說的喔，我可什麼都沒看到。」陳西洛也附和著伍輝聖。
「那你們還說什麼『奇妙的入口』，你們一定有看到什麼吧？」楊震說。
「嘖，跟你說沒什麼就沒什麼嘛！這種事情真的不能亂說啦！就算真的『有什麼』，也不能說啊，你懂不懂啊？楊震。」伍輝聖說，他顯得有些著急。
「不知道是誰跟我說『好像是黑色蕾絲邊』哩！」陳西洛瞇起眼睛狡詐的看著伍輝聖。伍輝聖立刻回嘴：「我才沒說咧！你想太多！你自己不是也說『應該是紫色』？」
事實上當伍輝聖和陳西洛從那個洞口看進去時隱約看得到一些顏色，但誰也分不清那究竟是裙擺的花紋還是裙底的風光，或者只是自己眼花。
對陳西洛來說，講桌前的小洞是個充滿吸引力的黑洞，黑洞裡的世界參雜了真實與虛構，建築了一個祕密的犯罪現場。黑洞外的世界是一列疾駛的特快車，朝著光宗耀祖的未來衝刺，沒有任何喘息的餘地；黑洞裡則有艘獨木舟，它在漆黑中緩緩巡梭，捕撈各種刺激而愉快的小奸小惡，伍輝聖便是陳西洛最稱職的共犯。然而對伍輝聖而言，在那裡，只有對未知世界的純粹的好奇心。
「我不懂啊，那是有什麼好看的？拜託，你們說，我們班有哪個老師長得稱得上『好看』？而且你是沒看過Ａ片嗎，脫光不是比較好看？」楊震說。
「那跟Ａ片完全是兩回事，要怎樣說你才懂啊？你乾脆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啦！」伍輝聖說。
「唉唷，算了啦，反正楊震你不要隨便亂講就對了。走走走，我們去福利社，我肚子餓死了啦。」陳西洛話才說完，鐘聲又響了，三個人對看了一眼，只好摸摸鼻子各自回座位上等候下一堂課開始。
【四】
陳西洛有時會刻意冷落賈曉晴，當賈曉晴捧著自修書來到他坐位前，他卻說：「這題我也不太會耶，你還是問老師比較好。」而賈曉晴還是那樣溫柔而沒有情緒的微笑著說沒關係，這讓陳西洛更加陷入自己的矛盾之中。
「你完蛋了你，看你每天唉聲歎氣就知道一定是戀愛了！那個賈曉晴有這麼厲害？連我們情聖陳西洛都敗下陣來？不然這樣啦，我最近又學了一套紫微斗數，我幫你算算看？」伍輝聖用挖苦的語氣對陳西洛說。
「最好是你那三腳貓功夫能算出什麼啦！而且…喂！我才沒有唉聲歎氣！更沒有戀愛好不好！是那個賈曉晴實在太難搞了啦！」陳西洛覺得有些害怕，因為在發洩欲望的念頭之前，有別的龐大怪物先行攫住了他，他必須獻祭才能解脫，但卻不知道來者是何方神祇或魔鬼。
對賈曉晴冷淡並不會讓神魔放鬆祂監視的眼神，只有繼續親近賈曉晴，像過去那樣討好她，並且在討好她之中滿足，神魔才放開揪住他心臟的利爪，他才覺得舒坦而愉快。
學力測驗剛結束，但他們毫不在乎考試成績，以陳西洛的程度來說，本來就無須擔心，而賈曉晴和他不同的是，她打從心底不在乎成績如何，重考也只是母親屬意罷了。
學力測驗總安排在年節之後，幸虧考試結束時春天還未走遠，梅雨過後空氣混合著青草、土壤和花香的味道，蘊含著一點點不安和一點點期待，還有一點點興奮。
這天陳西洛和賈曉晴一起到公園散步，在無人且隱蔽的角落接吻，或是像孩子似的在草地上打滾嬉鬧。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賈曉晴不再像是在補習班時那樣冷漠安靜，她變得熱情洋溢，變得活潑，變得開朗而且愛放聲大笑。
回程的公車上，賈曉晴玩累了，靠在陳西洛的肩上睡著了。看著她熟睡的模樣，讓陳西洛開始覺得自己似乎真正擁有了她，真正把她捧在手心裡，像是捧著一隻纖細的蝴蝶那樣敏感而溫柔，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飛走，陳西洛不希望她飛走，只有擁有賈曉晴，才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成就感。
賈曉晴從睡夢中醒來，摘下她的眼鏡望著陳西洛曖昧的說：「今天下午我媽不在家喔。」
「所以說……今天我們終於可以做愛做的事了嗎？」陳西洛說著，心跳沒辦法抑制的加速跳動，彷彿自己還是處男似的興奮而且緊張──是的，一定是慾望，慾望就是那驅策自己的神靈和妖魔，除非在賈曉晴身上逞了肉慾，否則沒有安寧的一天。一定是因為賈曉晴太難追求了，所以慾望才會這麼強烈，他在心裡想著。
公車到站，陳西洛騎腳踏車載著賈曉晴，聽她的指揮前進，左彎右拐的，路線漸漸熟悉起來，最後停在一扇充滿斑駁鐵鏽的紅色鐵門前。陳西洛看著那扇門，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噢！對了，你是Ｄ中畢業的，所以你一定知道這裡嘛。說不定你認識我媽，她叫賈惠珍，教數學的。」
「我國二國三就是你媽教的。」他說著，腦海裡浮現了國三那年的畫面。
「哇！那真是太巧了！欸，我們不要一直站在這裡啦，其他老師看見了會跟我媽說的……」賈曉晴說著，便拉著陳西洛進門。一進門站在前院的鬼針草叢中他便失了神，腳邊感覺到踩著堅硬的石版卻看不見自己的腳，鬼針草在這裡放肆的生長著，開著無數白色的小花。
一回神就不見賈曉晴身影，陳西洛往前走去，踏上迴廊，日式的拉門半掩著，他推開拉門走進屋內。玄關旁的房間便是客廳，日式的擺設簡單而優雅，一塵不染。陳西洛坐在塌塌米上，和式桌上擺著瓷做的水壺和水杯，他覺得喉嚨緊繃而且乾燥，便倒了杯水。
杯口正沾在嘴邊，一旁的拉門緩緩的打開了，只見賈曉晴換上了一襲輕飄飄的細肩帶連身洋裝，露出她完美的肩頸線條，裙擺的長度只到膝蓋以上，修長的雙腿像是蜻蜓點水那樣輕盈地飛了過來。
她躺了下來並枕在在陳西洛的大腿上，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萬分冶豔的說了句：「我裡面什麼都沒穿喔……」然後燦爛的笑了。
一不小心，兩人便碰倒了桌沿的那杯水，灑了一地，但沒有人去在乎它了。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