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2月 13, 2011 2:50 pm
Elly是個有成癮性格的人。
比方說，抽菸、拉K。我想針對她所成癮的世界做個簡單的紀錄。在我尚未潛入她真實的生命之前。
我是一名獨立電影導演。我渴望的電影內容，是捕捉一種神態、狀態；我專注的所有形式，是一場人與物的所有實驗。
Elly剛好滿足成為我電影中所有的條件。所以我決定拍她。把她變成一個刻印在膠捲內的藝術，或一段錄像。
Elly跟我說，在她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是感情。而那感情並不只侷限男女關係，包括她與任何人與物所產生的各種交流，包括我，她都將其視之為一種「情感的流動」。她的生命，只為此流動。
我對此感到好奇。她將所有有形無形的存在物都「物化」了。在她的世界裡，只有她是「人」。其它人不過是形形色色的「情感的流動」、「情緒的出口」。
可她是靠依賴這些「物」才存在的，她對我這麼說。
倏忽這讓我產生一個絕對的直覺。我要拍一個人對於物的成癮，或是一個人與物是怎樣的幽微關聯，將兩體鏈結成「一個」的狀態。
我決定把主題定作「咖啡與嗎啡」。人對於成癮「物」的依賴。不見得咖啡或嗎啡得入鏡頭。只是個精神象徵。物並非單指「非生物」，可以指涉到概念性的思考或是人類本身的存在矛盾。
我將此構想對Elly做個簡單的陳述，她沒表達什麼意見。她是一個能將我抽象思維轉換成可辨識符號的女人。她的一舉一動都是滿足我所有意象的謬思。
我開始詳細用攝影機紀錄每次與她的對話。
「我覺得這個世界荒涼的好可怕！像是隨時會被什麼吞噬一樣。」
「能吞噬妳的，我想也只有妳自己了。與妳呼之欲出的自由。妳是不是常常會覺得胸口鬱悶？恐慌的讓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妳慌張的當下便隨便沉溺在一件事情上，讓妳感覺很投入。而其實妳根本對什麼事都不認真，別人或是什麼，都只是用來滿足妳的空虛而已。」
「那我在茫茫人海中只想找一個人擁抱的衝動又從何而來呢？」
「妳的不顧一切或是飛蛾撲火的舉動，其隱藏的動機更為可怕。因為妳甚至想死。或者妳覺得死了也無所謂。」
「但我並不覺得可惜。相反來說，是種解脫。」
「你知道W嗎？我跟他分手後，開始抽菸。後來我遇見T。T對我很好。他會在我難過的時候送我巧克力。不過有沒有巧克力其實也不是重點。主要是他對我很好。因為我對W的事很難過。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了一陣子。剛好來的是T。」
「如果今天是Y在那個時間點與妳產生對等的感覺，妳會對他像對T那樣嗎？」
「哪樣？」
「妳知道，就是上床那些的。」
「不會吧！不要再講這件事了。」
「怎麼？」
「反正，那不是很愉快的一次經驗。」
「那又是怎麼發生的？妳引誘他？」
「算吧！我就靠在他肩膀上。」
「喔！那他是哪裡令妳不滿意？」
「他是處男。反正，很糟。」
「妳跟W分手後，你們的關係都還持續？」
「對阿！我跟他講過，就算以後我們怎麼了我們這層關係還是要維持。」
「這樣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呢？」
「用生物一點的角度來看，就是做愛吧！」
「他還是愛妳的吧！」
「是吧！」
「哪妳愛他嗎？」
「不會說耶！反正就是很在乎他，也為他哭了好幾次。」
「T後來呢？」
「他去當兵。就沒什麼聯絡了。」
「當時妳是真的愛他嗎？」
「現在想起來不知道。可是是有好感的。」
「呵！所以在你們發生關係之後，妳就跟他沒聯絡了？他技術真的那麼差？」
「也不是啦！可能，我也不知道。」
「有些時候，有些東西得到了不如不得到。那種感覺有差。」
「你想怎麼拍我呢？」
「我現在也沒有詳細的具體事情可以舉例。不過，大概就是在一個廢墟裡，不斷重複的做一些事情。好比像，吃香蕉、抽菸，或是修剪指甲等類的小事。我會把攝影機開著一天，然後在那天裡面，妳就必須這樣一直待著。」
「那你最後要剪成多久？」
「我也不知道。可能擷取一小段。可能剪接成劇情片。也可能一刀不剪的變成一個錄像藝術。什麼都有可能，再還沒拍完之前。」
「我需要弄什麼造型嗎？還有整體的美術啊！風格什麼的。」
「我會希望妳自然點。可以嘗試放空。把情緒光譜裡最亮或最暗的地方收起來。多展現點隱晦內藏的顏色。妳知道，人們都會看到一個人的光鮮亮麗，或是陰暗頹廢，但他們絕對不會發現光鮮亮麗下一閃而過的徬徨，或是陰暗頹廢下的一抹淡然解放。雖然說有光就有影，我並不認為如此絕對。而基本上，我們正是被這些說也說不清的光影之間所困擾著、操弄著我們的知覺，甚至是潛意識。」
「W打電話給我，問我最近怎樣。他要來找我。」
「找妳。」
「不曉得耶！你覺得我跟他還有可能會在一起嗎？」
「說實話，你們這樣分分合合也不只一次。」
「可是這次我是真的覺得跌到谷底了。上個周末深夜，我一個人在房間裡覺得很無聊。我覺得我幹麻這樣讓那種無聊空虛折磨我，然後我查了最近的一班火車，搭到屏東找他。」
「找他？他有很驚訝嗎？」
「有吧！因為我也沒事先跟他講，想說，來個驚喜什麼的。反正我也知道怎麼轉客運過去。結果你知道嗎？可能我去的太急，他來不及整理房間。然後我就在他桌上發現一疊疊起來的菸盒。當下我有點傻眼，因為他是不抽菸的人。雖然後來我會抽，可也都不敢讓他知道。他以前是個很討厭抽菸的人。」
「人都會改變吧！」
「我算了一下那堆菸盒，他平均下來一天抽個差不多有兩包哦！感覺很怪。」
「你怎麼會覺得自己可以抽，別人就不能抽？況且你們不也是分手了嗎？還有什麼資格管他？」
「反正，不管有沒有跟他分手，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感覺。有點被背叛的感覺。然後我問他幹麻抽那麼多菸，他就跟我說心情不好。當下我很難過，覺得自己很糟，很像是我害的。」
「其實抽不抽跟心情一點關係也沒。大部分的人都是嘗試心態，最後不小心成癮的。」
「可是他這麼一講，我就覺得很不自在。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那樣子。我們在一起五年了。總覺得他什麼事也應該跟我講一下，而不是在我什麼都沒準備好的狀況下去接受一件事。這牽涉到的不是抽不抽菸的問題。」
「那你們到底算有沒有繼續在一起？」
「我不知道。」
「你們都不喜歡對方抽菸，然後又互相隱瞞。」
「我真的覺得疲乏了。可又放不下他。」
「既然主題是「咖啡與嗎啡」，那你怎不乾脆拍我喝咖啡，或是躺在醫院被注射嗎啡的樣子？」
「因為那些根本不是妳會做的事情啊！」
「既然我不會做，那為什麼不叫做「抽菸與K」？」
「我覺得生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們往往不能左右我們自己。實質上，我們擁有的那些習慣，不見得只是單純的行為。更甚至來講，我們都是具有一些特質、精神上的某個層面、狀態，而是那些事情主導著我們的靈。然後藉由我們的肉，表達出來。今天不管電影名稱是什麼，都不會改變我想探索本質的念頭。你要叫做「酒與自慰」也可以。知道嗎？形而上的東西雖然永遠比形而下的東西值得探索，但我們的形而上無不從形而下表達出來。我們說存有，存有就是存在物藉由什麼而延續下去的狀態，而我感興趣的，就是那個狀態。」
「我藉由什麼延續下去，連我都不知道了，你又怎能懂？」
「剛認識妳的時候，我以為妳的存有模式是依賴一種妳所謂「情感的流動」，然而現在好像也不盡然了。剛剛妳這麼一問，我連自己到底正確的要拍攝些什麼，好像都有些迷惘了。」
「W來找我了。」
「有發生什麼事嗎？」
「我怎麼把什麼事都跟你講了。你好像變成一個我情緒上的出口。」
「以利益觀點來說，這算是與妳交際的手段之一。私人角度來看，不否認，我們屬於同類人。既然是同類，就算不是朋友，多少也有點共通的氣味。於公於私，我都該聆聽妳對妳自己的世界的所有看法，並且不干涉妳。只是引導妳。」
「那我開始講囉！反正就是他來找我，你知道那天就颱風夜。他不知道是哪來的靈感，說要跟我喝酒，我就跟他喝了。我喝一口VODKA就覺得超嗆的，喉嚨很不舒服，像水壺裡的水要被燒乾。他什麼也沒有加，就直接拿起來灌，灌了半瓶吧！」
「他是個有喝酒習慣的人嗎？」
「沒有！所以我才覺得事情不太對。他一直追酒，停都停不了。後來他開始發酒瘋。外面風大雨大，他還跑去頂樓。我直覺覺得會很危險，叫他不要上去。他就把我甩開。起初我還很好聲好氣跟他講道理，可是後來很不耐煩。打了他幾巴掌。你知道嗎？他只是淡淡的說：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然後我的心裡就像來了一場大地震一樣。我完全，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等我回神的時候，他就跑到頂樓了。」
「後來？」
「我就追上去了。其實我很怕頂樓這種地方。總覺得危險。或是不知道會來個什麼意外把我推下去一樣。我上去之後，他手裡還拿著那瓶VODKA，我心都涼了。」
「他還有做其他的反應嗎？」
「沒有。只是一直喝酒。然後菸都溼了，他也點不起來。像個傻子。我就坐在他對面，等他發完瘋，吐完，就把他抬下去，他超重的。想說幫他換衣服，可是我根本翻不了他的身，乾脆就拿剪刀把他衣服全部剪碎，再幫他穿。他口裡就一直重複那句：妳為什麼要那樣對我？」
「妳知道VODKA，是由俄語「生命之水」中的「水」（VODA）發音而來的，生命之水是練金術士對蒸餾酒的稱呼。」
「妳什麼時候開始用K的呢？」
「之前我接過一部片子。也是一個獨立導演。我挺欣賞他的想法的。他就問我要不要拍。然後在裡面我扮演的是一個會拉K的女生，結果他不知道哪來的白粉，叫我學他一樣吸。反正你知道我當然很相信他啊！就以為那白粉會是太白粉什麼的，結果！」
「那不是太白粉。」
「嗯！後來還是硬著頭皮拍完了。呵！演了一堆劇本裡沒有的東西。還打了其他男演員好幾個巴掌。那些劇本外的東西後來全部出現在那部電影裡。我還記得頭很暈。之後我再也沒與那個導演聯絡過。然後，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只要煩悶的時候就會想到白粉，之後就從朋友那弄來一些。就開始用K了。」
「妳不怕我像他那樣對妳嗎？」
「我現在也無所謂了。」
幾次與Elly的對話中逐漸了解她的生命，與中心。
我在郊區找到了一處廢墟。著手改造。我把很沉的透明綠塗滿在盡是青苔的牆上。四面。在每個牆角各打盞極強的白光。白光反覆折射，將綠意以銳利的角度從不同方向展開。彷彿有種規律性。
隔天晚上我把她找來，她手上正好是鮮紅色的指甲油，還有點亮漆。我叫她在我佈置的空間裡走動。在裡面，她的靈魂像是被雕刻出來一樣，對我來說太美。她的腳步散漫，高跟鞋與水泥地碰撞的聲響，如胎音。她把那雙正在流血的手，輕輕撫觸綠光滿盈的牆上，邊走，邊用指尖劃過。白光騰在她臉上，投射出各種不同的光影效果。冷峻、鬼魅、妖艷。像是那個空間只為她存在，有種以為自己投身在宇宙裡的荒誕感。
效果太疏離、太接近我要的狀態。她根本沒有演戲。她只是以這種姿態存活下去。不加矯飾、赤裸的自我、自私、自溺。
Elly的五官，深邃好看。
我必須掘入她生命裡的最核心的質地。不是她個性中最極端的部份，而是連她都難以察覺的天性氣味。氣味是不會騙人的。突然我發現了一件事。
「妳是原住民嗎？」
「對啊！泰雅族。」
「妳是在都市長大的嗎？」
「嗯！」
「多久沒有回部落了？」
「從來沒回去過。」
「那妳有原住民身份嗎？」
「沒有，我爸媽連自己都不承認自己是了。」
「說實話，外表的確看的出一些端倪。」
「我知道啊！所以我也沒要否認啊！只是我過著的生活已經跟你們一樣了。」
「所以妳的外表，與妳的內心，已經毫無關聯了？」
「什麼意思？」
「我想說的是，原住民的血統，有為妳帶來什麼妳認為的好處嗎？」
「要說，可能就唱歌跳舞吧！還有外表！」
「妳是個對自己外表很有自信的人嗎？」
「是吧！W還有T也都說我長的很好看。小時候只是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太一樣，甚至是怪。直到長大後開始有人跟我說，說我長的很像混血兒，我才發現自己長的其實不錯。呵！然後就靠外表騙男人啦！」
開拍前夕，我把Elly找來，與她做最後一次的討論。至於要討論什麼，也沒有所以然。就當作討論吧！或聊天，什麼都可以。
「嘿！W說，他不希望我拍片。」
「所以妳不拍了嗎？」
「當然還是會！就偷偷來嘛！比較困擾的是我不想說謊。」
「妳跟他又再一起了嗎？」
「算吧！那天我突然很難過。覺得自己很虧欠他，而我明白我也不想就這麼失去他，然後我用血，寫了一封信給他。」
「血？內容是什麼？」
「我就自己割破自己食指，有點痛。信上面就寫著：我愛你。畢竟很痛耶！我不想浪費那麼多血。」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糟。就是，一種沒有目標的感覺。很無力。不知道雙手可以抓住什麼。」
「妳覺得有目標重要嗎？」
「也不是重要吧！就是看別人為了自己的目標那麼努力，回頭看自己就覺得空空的。」
「妳以後想做些什麼呢？」
「找個有錢人嫁了吧！」
「那W呢？」
「到時候再說囉！」
「我最近在思考，要不要恢復原住民身分這件事。」
「怎麼說？」
「聽說，有些補助啊！」
「你喜歡怎樣的電影？」
「實驗點的。舉例來說應該是寺山修司那類型的。」
「我喜歡王家衛。你不覺得墮落天使裡的李嘉欣超酷的嗎？」
「你怎麼沒喜歡過我啊？」
「我為什麼要喜歡妳呢？」
「因為靠近我的男人很難不喜歡我吧！」
「你喜歡喝咖啡嗎？」
「不太喜歡。人生何其苦？喝那麼苦幹麼？」
「連鎖店的啊！我喜歡可可碎片之類的。」
「那只是喝下一堆塘而已。那多虛偽？我寧可喝很苦的咖啡。」
「我很喜歡樹。你不覺得樹很美嗎？」
「我喜歡樹在日本枯山水裡面蘊涵的意向。萬物腐朽，卻又重生的輪迴。」
「你會拉K嗎？」
「有試過。但覺得那種低廉的藥品造成的後遺症太多，就不怎麼喜歡。比較喜歡呼飯。」
「T跟我朋友說，他很恨我。」
「我想這不是妳的問題。」
「不然是誰的問題？」
「也許是咖啡，也許是嗎啡。」
「怎麼說？」
「很有可能他因為喝過一杯咖啡之後就此恨妳。也有可能其實他有在濫用嗎啡。其實不管原因是什麼，結果都是他恨妳。既然原因是什麼無從探究，那麼是什麼也不重要了。今天換成是馬桶或是臉盆，一樣成立。」
「妳會說泰雅族語嗎？」
「聽懂一點。不過據說那些語言都被日本影響了。根本是日語。」
「其實人會成癮，多半跟性格有關。性格上有受傷特質的人特別容易成癮。」
「我想過要戒菸。等下次與W分手的時候。」
比方說，抽菸、拉K。我想針對她所成癮的世界做個簡單的紀錄。在我尚未潛入她真實的生命之前。
我是一名獨立電影導演。我渴望的電影內容，是捕捉一種神態、狀態；我專注的所有形式，是一場人與物的所有實驗。
Elly剛好滿足成為我電影中所有的條件。所以我決定拍她。把她變成一個刻印在膠捲內的藝術，或一段錄像。
Elly跟我說，在她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是感情。而那感情並不只侷限男女關係，包括她與任何人與物所產生的各種交流，包括我，她都將其視之為一種「情感的流動」。她的生命，只為此流動。
我對此感到好奇。她將所有有形無形的存在物都「物化」了。在她的世界裡，只有她是「人」。其它人不過是形形色色的「情感的流動」、「情緒的出口」。
可她是靠依賴這些「物」才存在的，她對我這麼說。
倏忽這讓我產生一個絕對的直覺。我要拍一個人對於物的成癮，或是一個人與物是怎樣的幽微關聯，將兩體鏈結成「一個」的狀態。
我決定把主題定作「咖啡與嗎啡」。人對於成癮「物」的依賴。不見得咖啡或嗎啡得入鏡頭。只是個精神象徵。物並非單指「非生物」，可以指涉到概念性的思考或是人類本身的存在矛盾。
我將此構想對Elly做個簡單的陳述，她沒表達什麼意見。她是一個能將我抽象思維轉換成可辨識符號的女人。她的一舉一動都是滿足我所有意象的謬思。
我開始詳細用攝影機紀錄每次與她的對話。
「我覺得這個世界荒涼的好可怕！像是隨時會被什麼吞噬一樣。」
「能吞噬妳的，我想也只有妳自己了。與妳呼之欲出的自由。妳是不是常常會覺得胸口鬱悶？恐慌的讓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妳慌張的當下便隨便沉溺在一件事情上，讓妳感覺很投入。而其實妳根本對什麼事都不認真，別人或是什麼，都只是用來滿足妳的空虛而已。」
「那我在茫茫人海中只想找一個人擁抱的衝動又從何而來呢？」
「妳的不顧一切或是飛蛾撲火的舉動，其隱藏的動機更為可怕。因為妳甚至想死。或者妳覺得死了也無所謂。」
「但我並不覺得可惜。相反來說，是種解脫。」
「你知道W嗎？我跟他分手後，開始抽菸。後來我遇見T。T對我很好。他會在我難過的時候送我巧克力。不過有沒有巧克力其實也不是重點。主要是他對我很好。因為我對W的事很難過。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了一陣子。剛好來的是T。」
「如果今天是Y在那個時間點與妳產生對等的感覺，妳會對他像對T那樣嗎？」
「哪樣？」
「妳知道，就是上床那些的。」
「不會吧！不要再講這件事了。」
「怎麼？」
「反正，那不是很愉快的一次經驗。」
「那又是怎麼發生的？妳引誘他？」
「算吧！我就靠在他肩膀上。」
「喔！那他是哪裡令妳不滿意？」
「他是處男。反正，很糟。」
「妳跟W分手後，你們的關係都還持續？」
「對阿！我跟他講過，就算以後我們怎麼了我們這層關係還是要維持。」
「這樣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呢？」
「用生物一點的角度來看，就是做愛吧！」
「他還是愛妳的吧！」
「是吧！」
「哪妳愛他嗎？」
「不會說耶！反正就是很在乎他，也為他哭了好幾次。」
「T後來呢？」
「他去當兵。就沒什麼聯絡了。」
「當時妳是真的愛他嗎？」
「現在想起來不知道。可是是有好感的。」
「呵！所以在你們發生關係之後，妳就跟他沒聯絡了？他技術真的那麼差？」
「也不是啦！可能，我也不知道。」
「有些時候，有些東西得到了不如不得到。那種感覺有差。」
「你想怎麼拍我呢？」
「我現在也沒有詳細的具體事情可以舉例。不過，大概就是在一個廢墟裡，不斷重複的做一些事情。好比像，吃香蕉、抽菸，或是修剪指甲等類的小事。我會把攝影機開著一天，然後在那天裡面，妳就必須這樣一直待著。」
「那你最後要剪成多久？」
「我也不知道。可能擷取一小段。可能剪接成劇情片。也可能一刀不剪的變成一個錄像藝術。什麼都有可能，再還沒拍完之前。」
「我需要弄什麼造型嗎？還有整體的美術啊！風格什麼的。」
「我會希望妳自然點。可以嘗試放空。把情緒光譜裡最亮或最暗的地方收起來。多展現點隱晦內藏的顏色。妳知道，人們都會看到一個人的光鮮亮麗，或是陰暗頹廢，但他們絕對不會發現光鮮亮麗下一閃而過的徬徨，或是陰暗頹廢下的一抹淡然解放。雖然說有光就有影，我並不認為如此絕對。而基本上，我們正是被這些說也說不清的光影之間所困擾著、操弄著我們的知覺，甚至是潛意識。」
「W打電話給我，問我最近怎樣。他要來找我。」
「找妳。」
「不曉得耶！你覺得我跟他還有可能會在一起嗎？」
「說實話，你們這樣分分合合也不只一次。」
「可是這次我是真的覺得跌到谷底了。上個周末深夜，我一個人在房間裡覺得很無聊。我覺得我幹麻這樣讓那種無聊空虛折磨我，然後我查了最近的一班火車，搭到屏東找他。」
「找他？他有很驚訝嗎？」
「有吧！因為我也沒事先跟他講，想說，來個驚喜什麼的。反正我也知道怎麼轉客運過去。結果你知道嗎？可能我去的太急，他來不及整理房間。然後我就在他桌上發現一疊疊起來的菸盒。當下我有點傻眼，因為他是不抽菸的人。雖然後來我會抽，可也都不敢讓他知道。他以前是個很討厭抽菸的人。」
「人都會改變吧！」
「我算了一下那堆菸盒，他平均下來一天抽個差不多有兩包哦！感覺很怪。」
「你怎麼會覺得自己可以抽，別人就不能抽？況且你們不也是分手了嗎？還有什麼資格管他？」
「反正，不管有沒有跟他分手，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感覺。有點被背叛的感覺。然後我問他幹麻抽那麼多菸，他就跟我說心情不好。當下我很難過，覺得自己很糟，很像是我害的。」
「其實抽不抽跟心情一點關係也沒。大部分的人都是嘗試心態，最後不小心成癮的。」
「可是他這麼一講，我就覺得很不自在。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那樣子。我們在一起五年了。總覺得他什麼事也應該跟我講一下，而不是在我什麼都沒準備好的狀況下去接受一件事。這牽涉到的不是抽不抽菸的問題。」
「那你們到底算有沒有繼續在一起？」
「我不知道。」
「你們都不喜歡對方抽菸，然後又互相隱瞞。」
「我真的覺得疲乏了。可又放不下他。」
「既然主題是「咖啡與嗎啡」，那你怎不乾脆拍我喝咖啡，或是躺在醫院被注射嗎啡的樣子？」
「因為那些根本不是妳會做的事情啊！」
「既然我不會做，那為什麼不叫做「抽菸與K」？」
「我覺得生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們往往不能左右我們自己。實質上，我們擁有的那些習慣，不見得只是單純的行為。更甚至來講，我們都是具有一些特質、精神上的某個層面、狀態，而是那些事情主導著我們的靈。然後藉由我們的肉，表達出來。今天不管電影名稱是什麼，都不會改變我想探索本質的念頭。你要叫做「酒與自慰」也可以。知道嗎？形而上的東西雖然永遠比形而下的東西值得探索，但我們的形而上無不從形而下表達出來。我們說存有，存有就是存在物藉由什麼而延續下去的狀態，而我感興趣的，就是那個狀態。」
「我藉由什麼延續下去，連我都不知道了，你又怎能懂？」
「剛認識妳的時候，我以為妳的存有模式是依賴一種妳所謂「情感的流動」，然而現在好像也不盡然了。剛剛妳這麼一問，我連自己到底正確的要拍攝些什麼，好像都有些迷惘了。」
「W來找我了。」
「有發生什麼事嗎？」
「我怎麼把什麼事都跟你講了。你好像變成一個我情緒上的出口。」
「以利益觀點來說，這算是與妳交際的手段之一。私人角度來看，不否認，我們屬於同類人。既然是同類，就算不是朋友，多少也有點共通的氣味。於公於私，我都該聆聽妳對妳自己的世界的所有看法，並且不干涉妳。只是引導妳。」
「那我開始講囉！反正就是他來找我，你知道那天就颱風夜。他不知道是哪來的靈感，說要跟我喝酒，我就跟他喝了。我喝一口VODKA就覺得超嗆的，喉嚨很不舒服，像水壺裡的水要被燒乾。他什麼也沒有加，就直接拿起來灌，灌了半瓶吧！」
「他是個有喝酒習慣的人嗎？」
「沒有！所以我才覺得事情不太對。他一直追酒，停都停不了。後來他開始發酒瘋。外面風大雨大，他還跑去頂樓。我直覺覺得會很危險，叫他不要上去。他就把我甩開。起初我還很好聲好氣跟他講道理，可是後來很不耐煩。打了他幾巴掌。你知道嗎？他只是淡淡的說：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然後我的心裡就像來了一場大地震一樣。我完全，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等我回神的時候，他就跑到頂樓了。」
「後來？」
「我就追上去了。其實我很怕頂樓這種地方。總覺得危險。或是不知道會來個什麼意外把我推下去一樣。我上去之後，他手裡還拿著那瓶VODKA，我心都涼了。」
「他還有做其他的反應嗎？」
「沒有。只是一直喝酒。然後菸都溼了，他也點不起來。像個傻子。我就坐在他對面，等他發完瘋，吐完，就把他抬下去，他超重的。想說幫他換衣服，可是我根本翻不了他的身，乾脆就拿剪刀把他衣服全部剪碎，再幫他穿。他口裡就一直重複那句：妳為什麼要那樣對我？」
「妳知道VODKA，是由俄語「生命之水」中的「水」（VODA）發音而來的，生命之水是練金術士對蒸餾酒的稱呼。」
「妳什麼時候開始用K的呢？」
「之前我接過一部片子。也是一個獨立導演。我挺欣賞他的想法的。他就問我要不要拍。然後在裡面我扮演的是一個會拉K的女生，結果他不知道哪來的白粉，叫我學他一樣吸。反正你知道我當然很相信他啊！就以為那白粉會是太白粉什麼的，結果！」
「那不是太白粉。」
「嗯！後來還是硬著頭皮拍完了。呵！演了一堆劇本裡沒有的東西。還打了其他男演員好幾個巴掌。那些劇本外的東西後來全部出現在那部電影裡。我還記得頭很暈。之後我再也沒與那個導演聯絡過。然後，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只要煩悶的時候就會想到白粉，之後就從朋友那弄來一些。就開始用K了。」
「妳不怕我像他那樣對妳嗎？」
「我現在也無所謂了。」
幾次與Elly的對話中逐漸了解她的生命，與中心。
我在郊區找到了一處廢墟。著手改造。我把很沉的透明綠塗滿在盡是青苔的牆上。四面。在每個牆角各打盞極強的白光。白光反覆折射，將綠意以銳利的角度從不同方向展開。彷彿有種規律性。
隔天晚上我把她找來，她手上正好是鮮紅色的指甲油，還有點亮漆。我叫她在我佈置的空間裡走動。在裡面，她的靈魂像是被雕刻出來一樣，對我來說太美。她的腳步散漫，高跟鞋與水泥地碰撞的聲響，如胎音。她把那雙正在流血的手，輕輕撫觸綠光滿盈的牆上，邊走，邊用指尖劃過。白光騰在她臉上，投射出各種不同的光影效果。冷峻、鬼魅、妖艷。像是那個空間只為她存在，有種以為自己投身在宇宙裡的荒誕感。
效果太疏離、太接近我要的狀態。她根本沒有演戲。她只是以這種姿態存活下去。不加矯飾、赤裸的自我、自私、自溺。
Elly的五官，深邃好看。
我必須掘入她生命裡的最核心的質地。不是她個性中最極端的部份，而是連她都難以察覺的天性氣味。氣味是不會騙人的。突然我發現了一件事。
「妳是原住民嗎？」
「對啊！泰雅族。」
「妳是在都市長大的嗎？」
「嗯！」
「多久沒有回部落了？」
「從來沒回去過。」
「那妳有原住民身份嗎？」
「沒有，我爸媽連自己都不承認自己是了。」
「說實話，外表的確看的出一些端倪。」
「我知道啊！所以我也沒要否認啊！只是我過著的生活已經跟你們一樣了。」
「所以妳的外表，與妳的內心，已經毫無關聯了？」
「什麼意思？」
「我想說的是，原住民的血統，有為妳帶來什麼妳認為的好處嗎？」
「要說，可能就唱歌跳舞吧！還有外表！」
「妳是個對自己外表很有自信的人嗎？」
「是吧！W還有T也都說我長的很好看。小時候只是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太一樣，甚至是怪。直到長大後開始有人跟我說，說我長的很像混血兒，我才發現自己長的其實不錯。呵！然後就靠外表騙男人啦！」
開拍前夕，我把Elly找來，與她做最後一次的討論。至於要討論什麼，也沒有所以然。就當作討論吧！或聊天，什麼都可以。
「嘿！W說，他不希望我拍片。」
「所以妳不拍了嗎？」
「當然還是會！就偷偷來嘛！比較困擾的是我不想說謊。」
「妳跟他又再一起了嗎？」
「算吧！那天我突然很難過。覺得自己很虧欠他，而我明白我也不想就這麼失去他，然後我用血，寫了一封信給他。」
「血？內容是什麼？」
「我就自己割破自己食指，有點痛。信上面就寫著：我愛你。畢竟很痛耶！我不想浪費那麼多血。」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糟。就是，一種沒有目標的感覺。很無力。不知道雙手可以抓住什麼。」
「妳覺得有目標重要嗎？」
「也不是重要吧！就是看別人為了自己的目標那麼努力，回頭看自己就覺得空空的。」
「妳以後想做些什麼呢？」
「找個有錢人嫁了吧！」
「那W呢？」
「到時候再說囉！」
「我最近在思考，要不要恢復原住民身分這件事。」
「怎麼說？」
「聽說，有些補助啊！」
「你喜歡怎樣的電影？」
「實驗點的。舉例來說應該是寺山修司那類型的。」
「我喜歡王家衛。你不覺得墮落天使裡的李嘉欣超酷的嗎？」
「你怎麼沒喜歡過我啊？」
「我為什麼要喜歡妳呢？」
「因為靠近我的男人很難不喜歡我吧！」
「你喜歡喝咖啡嗎？」
「不太喜歡。人生何其苦？喝那麼苦幹麼？」
「連鎖店的啊！我喜歡可可碎片之類的。」
「那只是喝下一堆塘而已。那多虛偽？我寧可喝很苦的咖啡。」
「我很喜歡樹。你不覺得樹很美嗎？」
「我喜歡樹在日本枯山水裡面蘊涵的意向。萬物腐朽，卻又重生的輪迴。」
「你會拉K嗎？」
「有試過。但覺得那種低廉的藥品造成的後遺症太多，就不怎麼喜歡。比較喜歡呼飯。」
「T跟我朋友說，他很恨我。」
「我想這不是妳的問題。」
「不然是誰的問題？」
「也許是咖啡，也許是嗎啡。」
「怎麼說？」
「很有可能他因為喝過一杯咖啡之後就此恨妳。也有可能其實他有在濫用嗎啡。其實不管原因是什麼，結果都是他恨妳。既然原因是什麼無從探究，那麼是什麼也不重要了。今天換成是馬桶或是臉盆，一樣成立。」
「妳會說泰雅族語嗎？」
「聽懂一點。不過據說那些語言都被日本影響了。根本是日語。」
「其實人會成癮，多半跟性格有關。性格上有受傷特質的人特別容易成癮。」
「我想過要戒菸。等下次與W分手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