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1月 06, 2010 11:33 pm
那隻豬……呃……我還是先還他名字吧！
俊群是我踏入這家餐廳開始，始終無法釋懷的一個存在。
「他人很好。」當我向新同事問起這個人時，他們都這麼回答。
不能說他們錯了，每個人的認知本屬不同。畢竟沒有明文規定「死胖子」不能偷腥。而且偷腥事件爆發前，我也對死胖子……俊群頗具好感。
「他的確不錯。」在我咀嚼著免費的香雞排時，心裡默默地認可著。
我們廚房的空間很小，黑心的老闆為了使有限的空間賺到最大的利潤，機乎把十五坪大的店面，通通讓給客人。如果我目視沒出錯的話，整個廚房加上倉庫可能連五坪都不到，遑論那些機器和炊具佔據了絕大部份的空間。四個員工擠在廚房裡面，就是側身相讓都算勉強。可想而知，當一隻……一位可能份量稍大（破百斤），人又很好的人物出現在廚房時，我的心情有多複雜了。
想想，一位總在最忙的時間佔去最多的空間的人，卻沒有半個員工起義撻伐，新手是我又怎敢多言。況且在同事的說明和滿嘴香甜油脂的見證下，久而久之，我對這個雙頰橫肉飛甩的胖子總在我們最忙的時候進來礙手礙腳稍為寬心一些。
初始，我很納悶為何一個陌生人可以自由進出廚房而不受任何限制，其後在同事的八卦下我才知道，我們店裡絕大多數的營業額都是從俊群的工廠賺來的。的確，對一家小餐廳來說，這絕對是一張暢通無阻的通行證。
有一回忍無可忍下，我強裝笑臉地問俊群：「俊群大哥（做人的道理就是得大哥大哥地叫）怎麼你都這麼有空阿？常常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工廠不用你打理嗎？」
俊群抹了抹從額頭狂瀉如雨下的汗水（知道熱還不走）說：「工廠是我老爸的啦！雖然他交給我管理，但只是掛掛名。我只要在特定時間回去坐一下，簽簽名就行。哼嚄嚄……」真好命，這是我的結論。
當然，俊群不會只是無聊就跑來我們廚房裡撒汗。就是我的眼睛瞎了，也看得出他想追我同事──玲蓁。
玲蓁是個沉默的姑娘。常常同事談笑時，只見她不發一言地站在一旁。一雙無神的眼珠子總是看著遠方（廚房的遠方？）細碎佈於眼袋與顴骨間的雀斑，彷彿就是遠方投來的陰影，更顯現出她給人的陰鬱印象。不過玲蓁有一副好身材。乍看之下豐腴的體態，其實穠纖合度、凹凸有致。我敢斷言，俊群「豬哥」的就是她的肉體。
平時沉默寡言的玲蓁，其實是個好聽眾。每次找她閒聊，她那雙無神的眼睛就會像醒過來般定睛地鎖住你，讓人感覺似乎一字一言她都聽進了心坎裡，不知不覺，就會把心裡藏住的話給說了出來。不過她卻從未向任何人訴說過她的心事。神秘，似乎是玲蓁披在衣著外的另一層保護。
也許，是我新進，什麼都不知道又不懂；也許，是我的死個性，太彆扭又太雞婆。被同事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偏偏就是想要改變。當我跟大家比較熟稔，談笑分寸拿捏得宜後，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玲蓁拉進我們的談話中。雖然知道她不會回答私人問題，扔是把她拉到角落丟一大堆問題給她。起初，她的回答總是模稜兩可，不然乾脆沉默以對。後來，不是被我的毅力折服，就是禁不起我糾纏不休的攻勢。漸漸地，她的過往被我一頁接一頁地拼湊出來。
玲蓁是東部花蓮人，自從大學來到台南讀書後，她就不曾再回去過。「我不會回去吧。」她說，溫吞的語氣裡藏著深根蒂固的情緒。當她終於找到理由離家時，她表現出曾來不屬於她的堅毅決心。小吵完後是大吵，甚至父親對她拳腳相向，她也依然堅持。後來，是在繼母的說服下，父親才終於點頭答應，而母親卻只是冷眼旁觀不聞不問。對於我詫異的神情，玲蓁視若無睹，彷彿她正在觀賞一部看了又看的恐佈片，對於哪個鏡頭會有什麼驚恐畫面早己瞭若指掌。
她接著解釋，她父母在她國小一年級時就己離異，然而詭譎的是，就是她父親把情婦娶進門來，她母親仍舊在家裡頭進進出出旁若無人。就她當時的年紀而言，家裡突然多出一個阿姨，其實沒有多大的差別，真正有所改變的是，她母親逐漸和她產生疏離。從前對她呵護備至的母親，開始冷落她的需求，反而是繼母扛下照顧她的責任。有一回她吵著要牽母親的手，母親卻摑她耳光，怒視著她：「去！去找妳爸帶回來的狐狸精，妳不是喜歡她。別來煩我，我不再是妳媽啦！」日子久了，直到她真正懂事，學會「狐狸精」這個詞時，對於這個破壞她家庭的女人卻也已經無法產生忿恨的情感。
長年下來，生活在這個倫理脫軌的家，玲蓁選擇沉默地承受。她唯一的痛只是她無法像連續劇裡悲情的反派一樣，對這個家有天大的怨懟。她罕見輕蔑地笑了笑：「就讓我真切地恨一人就好，說不定現在我還待在花蓮哪。」
算了算來到台南已經七年的玲蓁，撇除讀書的四年不計，工作零零雜雜換了好幾個。幼保畢業的她，漫不經心地說起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安親班的老師：「每次一面對小朋友，不自覺地就會想起家。而且學校教我們教育小朋友的方法，我照著做卻覺得虛偽。」沒一個月玲蓁就辭掉工作，開始流轉於不同的行業。目前這份工作，只早我一個月入行。
分成好幾天好幾集的過去，完整拼湊出我眼前的玲蓁。或許是故事裡沒有感動、只有衝突，讓我不自覺地對玲蓁這離鄉背井，自立更生的決定泛起了憐惜？還是當她訴說故事時，那和煦豁達的神態觸動了我？總之，我清楚自己內心深處那激起的浪花，已浸濕了我與她之間純粹的友誼。
比起那隻豬……俊群不定時地獻殷勤，「近水樓臺」是我的優勢。然而在這個麵包比愛情來得重要的現實社會，我卻拿不準玲蓁的心態。玲蓁的生活自然是吃緊的。她曾說過，她在台南一個月的房租加水電至少就要六千上下，遑論三餐和交通的費用。剩餘的往零雜的開銷一攤，月底能剩個一兩千塊就己是阿彌陀佛。
所以……
由於我食宿皆是家裡，薪水理所當然多少都得貼補家用，扣除勞健保和保險費再加上零雜的支出，我得說……佛典真言不得不唸阿！
自知麵包少得只能免強撐起自己的生活，一度對內心初萌芽的感情實是半點信心都沒有，直到俊群的老婆上餐廳尋人後，我才在心裡暗暗地起誓，絕不讓玲蓁被那頭豬壓死在床上。
玲蓁的分數倘若是八十分好了，無疑地，俊群的老婆就只能是一百。
那是個悶熱無風的午後，潮溼的空氣滯待使人有半泡在水裡的錯覺。刺眼的烈陽灑下一整片的金黃，走近馬路彷彿都能聽見烤肉細碎的滋滋聲。死心眼的老闆明明想省錢，卻嚷著什麼響應環保、節能減炭狗屁倒灶的爛藉口，關掉了冷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通常這樣的天氣都不會有客人。
就在我們即將蒸熟之際，救世主出現了。
俊群抱著一桶香草口味的杜老爺冰淇淋咧開觜站在店門口得意地向我們招呼。除了玲蓁我們通通都跑上前簇擁著俊群，直誇他簡直觀音在世。俊群顯然也這麼認為，嵌進兩片浮腫肥肉裡的小眼一眯睥睨地掃過我們，滿意地點點頭又誇張地哼嚄嚄大笑以後，才把冰淇淋塞進我們的懷中。正當我們的身心俱隨著冰淇淋溶化之際，精彩的八點檔緊接著上演了。
在電動玻璃門帶著冗長的匡啷聲開啟後，站在其後的是一位梳著包頭一襲昂貴黑色套裝搭配細跟亮皮高跟鞋的美人，直到她走近站在俊群身旁絮絮叨叨前，我一直想不透，這個時間點怎會有一位氣質如此出眾的OL走進我們店裡消費。
正當我欲上前接待客人時，臭嘴憲一把揪住我的衣服，竊笑著示意我坐好等著看好戲。然後我才注意到俊群的笑臉已經悄悄地糾結成團。
「你怎麼還在這兒瞎混，公司有急事需要你回去處理，你知嗎？打手機又不接，我找你都快找瘋了兒。你正事不幹，只知道來這裡消遙。到底公司是你兒的還是我的……」美人操著一口濃厚的捲舌音劈哩啪啦地唸了一堆後，我愕然驚覺她是大陸人。可是一個大陸人怎麼會對著俊群叫罵？這……
「操他媽的，給我閉嘴！老子愛怎麼幹是我的事。不用妳來操心，妳他媽的現在不給我消失，晚上有妳受的！」俊群惱羞成怒地大叫。
「晚上有妳受的！」一記悶雷劈中我的思緒。所以他們是……
「你……你不聽我的就算了兒。我跟爸告狀，要他老人家來處理。」美人氣得身子直發顫，白皙的雙頰因用力繃著臉而透出如蘋果一般的紅潤，噙著淚的眼眸靈波盪漾直勾人。這……哪個仙境下凡來的仙女。怎麼會勾搭上這頭豬呢？
「滾！給我滾，別以為拿爸來壓我，我就會乖乖聽話。妳再不走，我就打到妳走不動。」從俊群握緊的拳頭得知，他不介意在我們面前揍老婆。
「我這兒就離開，但是公司真的有……」
「滾！」俊群大吼。這一吼，店裡的人都跟著嚇了一跳。
美人精緻細長的眼眸一時之間瞪地老大，一顆淚珠接著滾過她細嫩的面頰，此刻她眼裡透露出的恐懼，彷彿預告著她今晚的即將面對的噩運。
美人轉身離開前，眼光還停在玲蓁身上一會兒，眼神裡的哀淒似乎乞憐著「請妳不要破壞我的家庭」。
店裡劍拔弩張的氛圍，一時之間還緩不過來，沒人膽敢先開腔，就是眼前冒著裊裊白煙的冰淇淋也無人膽敢挖一口放進入嘴中，只能任它漸漸地化為溫糖水。後來，要不是俊群意識到原兇是他自己，才哼嚄嚄地笑著開場，我們晚上可能連生意都不用做了。
「幹！什麼東西。連自己的地位都搞不清楚敢來這裡大小聲。」那隻豬說，沒看著任何一個人，宛如也向我們昭告他和我們之間的差異。
眼見沒人回話，他好似很滿意。接著沒說兩、三句話就起身直接離開。
那隻豬前腳才踏出去沒一會兒，臭嘴憲立時站了起來，輕佻地望著玻璃門說：「幹！多了不起？還不是逃回公司給他老爸幹。」說完，滿不在乎地將溶化的冰淇淋倒進垃報桶裡。
威憲，我都叫他臭嘴憲。不是他嘴臭，而是他尖酸的話鋒會讓人有被扒皮拆骨的錯覺。他是店裡最資深的員工，一頭紅髮蓋到眼睛，眼袋浮腫寬弛，遠遠地就似一頭操勞過度、快被榨乾的老馬。他聊天從不忌諱，就是話題上的主角站在他面前也一樣，還能以幽默方式呈現逗得大家樂不可支。往往得在深思熟慮後才發現，他只是笑著強姦你而已。
有一回，天氣悶熱，有人提起兩條街外的一家冰店，說著說著大家都覺得非吃不可，這時臭嘴憲突然砰出一句，「玲蓁，你還不快點打電話跟『他』說妳想吃冰。記得！就只說妳想吃就好，反正他不會只買妳的。」不知道玲蓁是裝傻還是真的聽不懂，她還真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不一會兒，我們每人手上都捧著一碗冰涼爽口的挫冰。
趁著晚上盤點只有我和他待在廚房，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我向威憲問起關於下午那個美人的來由。心想，說不定只是那隻豬的超級遠房親戚。因家中遭逢巨變，才被接過來台灣幫忙。結果……
「他老婆啦！幹麻，小弟弟養？別看她外表那樣，說不定裡面都壓壞了。」臭嘴憲不屑地睨視著我。
「幹，你怎麼不去刷牙。我只是覺得她很……可憐而已。」我說得很虛。
「廢話，當然可憐。我第一次看見她，知道她是俊群的老婆之前，瞬間就在腦海裡跟她大戰好幾回合，所有的姿勢都用上了。後來俊群一介紹完畢，我馬上衝進廁所捶了小弟弟好幾下。就是幻想，我也不想跟他成為『表兄弟』。」臭嘴憲說得義憤填膺，筆手畫腳。
「所以她是大陸新娘？」
「台灣有哪個地區的人是操那口音的，你別問蠢問題好嗎？順便告訴你，反正過不了多久，俊群自己也會開口，面子麻。你知道他是怎麼解釋的嗎？他說，他會娶大陸新娘是為了他老爸。你聽聽看，為了老爸娶大陸新娘這種話他都說得出來──不用憋笑沒關係──還好他老爸不是希望他搞gay。不然……哼！說他老爸想抱孫子，他原本的女朋友卻患有不孕症──沒人見過的女朋友──你也不用笑成這樣──最後為急著完成他老爸含飴弄孫的願望，就跑去大陸娶了一個回來。結果！我認識他都二年多了，還沒聽說他老婆生出個什麼東西來哪。拜託，有問題的是誰阿，到底！」
「他……他……呼……」我笑得合不攏嘴，直到調勻呼吸後才接著問，「他老婆這麼漂亮，他怎麼還追玲蓁？」
「人家有錢愛亂搞關你屁事？怎麼，這下子又對玲蓁有意思了？」
「沒有！我只是……」我低頭假裝鞋子上有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沒來多久，不知道。早在玲蓁之前，我們店裡的妹妹被俊群追走了一、兩個呢！」臭嘴憲像是吃到蟑螂一樣，朝地上啐口水。
「她們不知道他有老婆嗎？」我肯定一臉拙樣。
「知道又怎樣，他家裡有錢阿！他還很聰明地都挑外縣市來台南工作的──老闆一定有吃他的油，光這兩年店裡新聘的女生都是外縣市的就看得出來，說不定他們兩還一起上人力銀行挑哩──慢慢地摸清楚底細，知道女孩們手頭緊生活拮据。他開始三餐噓寒問暖，不定時地送這送那的。你應該也清楚這年頭沒有錢開不了的「門」──知道我說哪個門吧──搞上以後每個月還固定給零用錢甚至租房子給對方住。你看看我跟你，我們有什麼？最多我們年輕一些，精蟲比他多個一、兩億，但最後還不是只能射在衛生紙上。」臭嘴憲結尾還不忘給我一記上勾拳。
當晚回到家，躺上床怎麼都睡不著，胸口似乎悶著腫脹難受。輾轉不寐時還被木板床脫開來的木屑扎傷手臂，那血要流不流的創口似乎就在嘲笑我「認清楚自己的處境吧，智障！」
隨著憤恨淹沒理智，就在我高舉雙手打算學「孫悟空」集「元氣彈」一樣集「怨氣彈」毀滅這張木板床時──這個世界最好也能一舉破壞──手機玲聲忽地響起。
是玲蓁打來的。
隨口問候兩句玲蓁就直接切入重點，「下班時，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嗯……」我不想說話。
「那你要不要出來走走？」玲蓁的語氣很輕，彷彿我一拒絕就會聽見汽球破裂的聲音。
「阿，現在？快十一點了耶！」我不得不說話了。
趕至約定地點即看見玲蓁向我揮手。看著褪去制服的她穿著一件紫色雪紡連身衣，放下來的頭髮似乎還特別整理過，我出門前刻意打扮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功夫。而且玲蓁身上那隨風送至甘甜淡雅的甘橘香，才走近，即讓我精神為之一振，彷彿稍早前那些不堪入耳的穢言不曾蹂躪、踐踏我的尊嚴。
台南的「花園夜市」總是擁塞的，每逢星期四、六、日全台灣的民眾似是全擠了進來。不管逛小吃還是日用，每一條步道皆寸步難行。顛峰時段，不誇張，不過一個攤位的距離也得走上十幾分鐘。不料此景反而溫暖了我心灰意冷的心靈。
「我只是平凡，不是？」眼前塵世凡人誰無煩惱三千。我不過作繭自縛自找自的麻煩。有此領悟，堆積在我胸口的那股氣結，頓時一掃而空，暢快無比。
然後我才意識到擁塞的人潮使我和玲蓁不得不併肩齊走。因為那股黏在肩膀上的溫度，一度還使我陷入我們是情侶的錯覺。直到我從意亂情迷中甦醒，我們已經走向停車場了。
「謝謝妳，我的心情好多了。」我說。
「嗯，我也一樣。」是香水？是玲蓁？一股甜甜的滋味在我心底漾開。忽地一股衝動湧出，「我知道我沒錢，可是我可以向妳保證……」
「你確定你想說的？」玲蓁制止我說下去。使我如同溺水般，胸口哽著無法呼吸。
「我……」是我一廂情願？
「你知道我家的。我不想要承諾，也不需要。」玲蓁說，自顧自地發動摩托車。離開前才轉過頭來，「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
「沒關係。只要妳給我機會，我就能證明給妳看！」看著緩緩融入夜色的車尾燈，我對自己說。
俊群是我踏入這家餐廳開始，始終無法釋懷的一個存在。
「他人很好。」當我向新同事問起這個人時，他們都這麼回答。
不能說他們錯了，每個人的認知本屬不同。畢竟沒有明文規定「死胖子」不能偷腥。而且偷腥事件爆發前，我也對死胖子……俊群頗具好感。
「他的確不錯。」在我咀嚼著免費的香雞排時，心裡默默地認可著。
我們廚房的空間很小，黑心的老闆為了使有限的空間賺到最大的利潤，機乎把十五坪大的店面，通通讓給客人。如果我目視沒出錯的話，整個廚房加上倉庫可能連五坪都不到，遑論那些機器和炊具佔據了絕大部份的空間。四個員工擠在廚房裡面，就是側身相讓都算勉強。可想而知，當一隻……一位可能份量稍大（破百斤），人又很好的人物出現在廚房時，我的心情有多複雜了。
想想，一位總在最忙的時間佔去最多的空間的人，卻沒有半個員工起義撻伐，新手是我又怎敢多言。況且在同事的說明和滿嘴香甜油脂的見證下，久而久之，我對這個雙頰橫肉飛甩的胖子總在我們最忙的時候進來礙手礙腳稍為寬心一些。
初始，我很納悶為何一個陌生人可以自由進出廚房而不受任何限制，其後在同事的八卦下我才知道，我們店裡絕大多數的營業額都是從俊群的工廠賺來的。的確，對一家小餐廳來說，這絕對是一張暢通無阻的通行證。
有一回忍無可忍下，我強裝笑臉地問俊群：「俊群大哥（做人的道理就是得大哥大哥地叫）怎麼你都這麼有空阿？常常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工廠不用你打理嗎？」
俊群抹了抹從額頭狂瀉如雨下的汗水（知道熱還不走）說：「工廠是我老爸的啦！雖然他交給我管理，但只是掛掛名。我只要在特定時間回去坐一下，簽簽名就行。哼嚄嚄……」真好命，這是我的結論。
當然，俊群不會只是無聊就跑來我們廚房裡撒汗。就是我的眼睛瞎了，也看得出他想追我同事──玲蓁。
玲蓁是個沉默的姑娘。常常同事談笑時，只見她不發一言地站在一旁。一雙無神的眼珠子總是看著遠方（廚房的遠方？）細碎佈於眼袋與顴骨間的雀斑，彷彿就是遠方投來的陰影，更顯現出她給人的陰鬱印象。不過玲蓁有一副好身材。乍看之下豐腴的體態，其實穠纖合度、凹凸有致。我敢斷言，俊群「豬哥」的就是她的肉體。
平時沉默寡言的玲蓁，其實是個好聽眾。每次找她閒聊，她那雙無神的眼睛就會像醒過來般定睛地鎖住你，讓人感覺似乎一字一言她都聽進了心坎裡，不知不覺，就會把心裡藏住的話給說了出來。不過她卻從未向任何人訴說過她的心事。神秘，似乎是玲蓁披在衣著外的另一層保護。
也許，是我新進，什麼都不知道又不懂；也許，是我的死個性，太彆扭又太雞婆。被同事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偏偏就是想要改變。當我跟大家比較熟稔，談笑分寸拿捏得宜後，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玲蓁拉進我們的談話中。雖然知道她不會回答私人問題，扔是把她拉到角落丟一大堆問題給她。起初，她的回答總是模稜兩可，不然乾脆沉默以對。後來，不是被我的毅力折服，就是禁不起我糾纏不休的攻勢。漸漸地，她的過往被我一頁接一頁地拼湊出來。
玲蓁是東部花蓮人，自從大學來到台南讀書後，她就不曾再回去過。「我不會回去吧。」她說，溫吞的語氣裡藏著深根蒂固的情緒。當她終於找到理由離家時，她表現出曾來不屬於她的堅毅決心。小吵完後是大吵，甚至父親對她拳腳相向，她也依然堅持。後來，是在繼母的說服下，父親才終於點頭答應，而母親卻只是冷眼旁觀不聞不問。對於我詫異的神情，玲蓁視若無睹，彷彿她正在觀賞一部看了又看的恐佈片，對於哪個鏡頭會有什麼驚恐畫面早己瞭若指掌。
她接著解釋，她父母在她國小一年級時就己離異，然而詭譎的是，就是她父親把情婦娶進門來，她母親仍舊在家裡頭進進出出旁若無人。就她當時的年紀而言，家裡突然多出一個阿姨，其實沒有多大的差別，真正有所改變的是，她母親逐漸和她產生疏離。從前對她呵護備至的母親，開始冷落她的需求，反而是繼母扛下照顧她的責任。有一回她吵著要牽母親的手，母親卻摑她耳光，怒視著她：「去！去找妳爸帶回來的狐狸精，妳不是喜歡她。別來煩我，我不再是妳媽啦！」日子久了，直到她真正懂事，學會「狐狸精」這個詞時，對於這個破壞她家庭的女人卻也已經無法產生忿恨的情感。
長年下來，生活在這個倫理脫軌的家，玲蓁選擇沉默地承受。她唯一的痛只是她無法像連續劇裡悲情的反派一樣，對這個家有天大的怨懟。她罕見輕蔑地笑了笑：「就讓我真切地恨一人就好，說不定現在我還待在花蓮哪。」
算了算來到台南已經七年的玲蓁，撇除讀書的四年不計，工作零零雜雜換了好幾個。幼保畢業的她，漫不經心地說起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安親班的老師：「每次一面對小朋友，不自覺地就會想起家。而且學校教我們教育小朋友的方法，我照著做卻覺得虛偽。」沒一個月玲蓁就辭掉工作，開始流轉於不同的行業。目前這份工作，只早我一個月入行。
分成好幾天好幾集的過去，完整拼湊出我眼前的玲蓁。或許是故事裡沒有感動、只有衝突，讓我不自覺地對玲蓁這離鄉背井，自立更生的決定泛起了憐惜？還是當她訴說故事時，那和煦豁達的神態觸動了我？總之，我清楚自己內心深處那激起的浪花，已浸濕了我與她之間純粹的友誼。
比起那隻豬……俊群不定時地獻殷勤，「近水樓臺」是我的優勢。然而在這個麵包比愛情來得重要的現實社會，我卻拿不準玲蓁的心態。玲蓁的生活自然是吃緊的。她曾說過，她在台南一個月的房租加水電至少就要六千上下，遑論三餐和交通的費用。剩餘的往零雜的開銷一攤，月底能剩個一兩千塊就己是阿彌陀佛。
所以……
由於我食宿皆是家裡，薪水理所當然多少都得貼補家用，扣除勞健保和保險費再加上零雜的支出，我得說……佛典真言不得不唸阿！
自知麵包少得只能免強撐起自己的生活，一度對內心初萌芽的感情實是半點信心都沒有，直到俊群的老婆上餐廳尋人後，我才在心裡暗暗地起誓，絕不讓玲蓁被那頭豬壓死在床上。
玲蓁的分數倘若是八十分好了，無疑地，俊群的老婆就只能是一百。
那是個悶熱無風的午後，潮溼的空氣滯待使人有半泡在水裡的錯覺。刺眼的烈陽灑下一整片的金黃，走近馬路彷彿都能聽見烤肉細碎的滋滋聲。死心眼的老闆明明想省錢，卻嚷著什麼響應環保、節能減炭狗屁倒灶的爛藉口，關掉了冷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通常這樣的天氣都不會有客人。
就在我們即將蒸熟之際，救世主出現了。
俊群抱著一桶香草口味的杜老爺冰淇淋咧開觜站在店門口得意地向我們招呼。除了玲蓁我們通通都跑上前簇擁著俊群，直誇他簡直觀音在世。俊群顯然也這麼認為，嵌進兩片浮腫肥肉裡的小眼一眯睥睨地掃過我們，滿意地點點頭又誇張地哼嚄嚄大笑以後，才把冰淇淋塞進我們的懷中。正當我們的身心俱隨著冰淇淋溶化之際，精彩的八點檔緊接著上演了。
在電動玻璃門帶著冗長的匡啷聲開啟後，站在其後的是一位梳著包頭一襲昂貴黑色套裝搭配細跟亮皮高跟鞋的美人，直到她走近站在俊群身旁絮絮叨叨前，我一直想不透，這個時間點怎會有一位氣質如此出眾的OL走進我們店裡消費。
正當我欲上前接待客人時，臭嘴憲一把揪住我的衣服，竊笑著示意我坐好等著看好戲。然後我才注意到俊群的笑臉已經悄悄地糾結成團。
「你怎麼還在這兒瞎混，公司有急事需要你回去處理，你知嗎？打手機又不接，我找你都快找瘋了兒。你正事不幹，只知道來這裡消遙。到底公司是你兒的還是我的……」美人操著一口濃厚的捲舌音劈哩啪啦地唸了一堆後，我愕然驚覺她是大陸人。可是一個大陸人怎麼會對著俊群叫罵？這……
「操他媽的，給我閉嘴！老子愛怎麼幹是我的事。不用妳來操心，妳他媽的現在不給我消失，晚上有妳受的！」俊群惱羞成怒地大叫。
「晚上有妳受的！」一記悶雷劈中我的思緒。所以他們是……
「你……你不聽我的就算了兒。我跟爸告狀，要他老人家來處理。」美人氣得身子直發顫，白皙的雙頰因用力繃著臉而透出如蘋果一般的紅潤，噙著淚的眼眸靈波盪漾直勾人。這……哪個仙境下凡來的仙女。怎麼會勾搭上這頭豬呢？
「滾！給我滾，別以為拿爸來壓我，我就會乖乖聽話。妳再不走，我就打到妳走不動。」從俊群握緊的拳頭得知，他不介意在我們面前揍老婆。
「我這兒就離開，但是公司真的有……」
「滾！」俊群大吼。這一吼，店裡的人都跟著嚇了一跳。
美人精緻細長的眼眸一時之間瞪地老大，一顆淚珠接著滾過她細嫩的面頰，此刻她眼裡透露出的恐懼，彷彿預告著她今晚的即將面對的噩運。
美人轉身離開前，眼光還停在玲蓁身上一會兒，眼神裡的哀淒似乎乞憐著「請妳不要破壞我的家庭」。
店裡劍拔弩張的氛圍，一時之間還緩不過來，沒人膽敢先開腔，就是眼前冒著裊裊白煙的冰淇淋也無人膽敢挖一口放進入嘴中，只能任它漸漸地化為溫糖水。後來，要不是俊群意識到原兇是他自己，才哼嚄嚄地笑著開場，我們晚上可能連生意都不用做了。
「幹！什麼東西。連自己的地位都搞不清楚敢來這裡大小聲。」那隻豬說，沒看著任何一個人，宛如也向我們昭告他和我們之間的差異。
眼見沒人回話，他好似很滿意。接著沒說兩、三句話就起身直接離開。
那隻豬前腳才踏出去沒一會兒，臭嘴憲立時站了起來，輕佻地望著玻璃門說：「幹！多了不起？還不是逃回公司給他老爸幹。」說完，滿不在乎地將溶化的冰淇淋倒進垃報桶裡。
威憲，我都叫他臭嘴憲。不是他嘴臭，而是他尖酸的話鋒會讓人有被扒皮拆骨的錯覺。他是店裡最資深的員工，一頭紅髮蓋到眼睛，眼袋浮腫寬弛，遠遠地就似一頭操勞過度、快被榨乾的老馬。他聊天從不忌諱，就是話題上的主角站在他面前也一樣，還能以幽默方式呈現逗得大家樂不可支。往往得在深思熟慮後才發現，他只是笑著強姦你而已。
有一回，天氣悶熱，有人提起兩條街外的一家冰店，說著說著大家都覺得非吃不可，這時臭嘴憲突然砰出一句，「玲蓁，你還不快點打電話跟『他』說妳想吃冰。記得！就只說妳想吃就好，反正他不會只買妳的。」不知道玲蓁是裝傻還是真的聽不懂，她還真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不一會兒，我們每人手上都捧著一碗冰涼爽口的挫冰。
趁著晚上盤點只有我和他待在廚房，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我向威憲問起關於下午那個美人的來由。心想，說不定只是那隻豬的超級遠房親戚。因家中遭逢巨變，才被接過來台灣幫忙。結果……
「他老婆啦！幹麻，小弟弟養？別看她外表那樣，說不定裡面都壓壞了。」臭嘴憲不屑地睨視著我。
「幹，你怎麼不去刷牙。我只是覺得她很……可憐而已。」我說得很虛。
「廢話，當然可憐。我第一次看見她，知道她是俊群的老婆之前，瞬間就在腦海裡跟她大戰好幾回合，所有的姿勢都用上了。後來俊群一介紹完畢，我馬上衝進廁所捶了小弟弟好幾下。就是幻想，我也不想跟他成為『表兄弟』。」臭嘴憲說得義憤填膺，筆手畫腳。
「所以她是大陸新娘？」
「台灣有哪個地區的人是操那口音的，你別問蠢問題好嗎？順便告訴你，反正過不了多久，俊群自己也會開口，面子麻。你知道他是怎麼解釋的嗎？他說，他會娶大陸新娘是為了他老爸。你聽聽看，為了老爸娶大陸新娘這種話他都說得出來──不用憋笑沒關係──還好他老爸不是希望他搞gay。不然……哼！說他老爸想抱孫子，他原本的女朋友卻患有不孕症──沒人見過的女朋友──你也不用笑成這樣──最後為急著完成他老爸含飴弄孫的願望，就跑去大陸娶了一個回來。結果！我認識他都二年多了，還沒聽說他老婆生出個什麼東西來哪。拜託，有問題的是誰阿，到底！」
「他……他……呼……」我笑得合不攏嘴，直到調勻呼吸後才接著問，「他老婆這麼漂亮，他怎麼還追玲蓁？」
「人家有錢愛亂搞關你屁事？怎麼，這下子又對玲蓁有意思了？」
「沒有！我只是……」我低頭假裝鞋子上有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沒來多久，不知道。早在玲蓁之前，我們店裡的妹妹被俊群追走了一、兩個呢！」臭嘴憲像是吃到蟑螂一樣，朝地上啐口水。
「她們不知道他有老婆嗎？」我肯定一臉拙樣。
「知道又怎樣，他家裡有錢阿！他還很聰明地都挑外縣市來台南工作的──老闆一定有吃他的油，光這兩年店裡新聘的女生都是外縣市的就看得出來，說不定他們兩還一起上人力銀行挑哩──慢慢地摸清楚底細，知道女孩們手頭緊生活拮据。他開始三餐噓寒問暖，不定時地送這送那的。你應該也清楚這年頭沒有錢開不了的「門」──知道我說哪個門吧──搞上以後每個月還固定給零用錢甚至租房子給對方住。你看看我跟你，我們有什麼？最多我們年輕一些，精蟲比他多個一、兩億，但最後還不是只能射在衛生紙上。」臭嘴憲結尾還不忘給我一記上勾拳。
當晚回到家，躺上床怎麼都睡不著，胸口似乎悶著腫脹難受。輾轉不寐時還被木板床脫開來的木屑扎傷手臂，那血要流不流的創口似乎就在嘲笑我「認清楚自己的處境吧，智障！」
隨著憤恨淹沒理智，就在我高舉雙手打算學「孫悟空」集「元氣彈」一樣集「怨氣彈」毀滅這張木板床時──這個世界最好也能一舉破壞──手機玲聲忽地響起。
是玲蓁打來的。
隨口問候兩句玲蓁就直接切入重點，「下班時，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嗯……」我不想說話。
「那你要不要出來走走？」玲蓁的語氣很輕，彷彿我一拒絕就會聽見汽球破裂的聲音。
「阿，現在？快十一點了耶！」我不得不說話了。
趕至約定地點即看見玲蓁向我揮手。看著褪去制服的她穿著一件紫色雪紡連身衣，放下來的頭髮似乎還特別整理過，我出門前刻意打扮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功夫。而且玲蓁身上那隨風送至甘甜淡雅的甘橘香，才走近，即讓我精神為之一振，彷彿稍早前那些不堪入耳的穢言不曾蹂躪、踐踏我的尊嚴。
台南的「花園夜市」總是擁塞的，每逢星期四、六、日全台灣的民眾似是全擠了進來。不管逛小吃還是日用，每一條步道皆寸步難行。顛峰時段，不誇張，不過一個攤位的距離也得走上十幾分鐘。不料此景反而溫暖了我心灰意冷的心靈。
「我只是平凡，不是？」眼前塵世凡人誰無煩惱三千。我不過作繭自縛自找自的麻煩。有此領悟，堆積在我胸口的那股氣結，頓時一掃而空，暢快無比。
然後我才意識到擁塞的人潮使我和玲蓁不得不併肩齊走。因為那股黏在肩膀上的溫度，一度還使我陷入我們是情侶的錯覺。直到我從意亂情迷中甦醒，我們已經走向停車場了。
「謝謝妳，我的心情好多了。」我說。
「嗯，我也一樣。」是香水？是玲蓁？一股甜甜的滋味在我心底漾開。忽地一股衝動湧出，「我知道我沒錢，可是我可以向妳保證……」
「你確定你想說的？」玲蓁制止我說下去。使我如同溺水般，胸口哽著無法呼吸。
「我……」是我一廂情願？
「你知道我家的。我不想要承諾，也不需要。」玲蓁說，自顧自地發動摩托車。離開前才轉過頭來，「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
「沒關係。只要妳給我機會，我就能證明給妳看！」看著緩緩融入夜色的車尾燈，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