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妳說的對,」男子抓了抓一頭毛躁的頭髮
,又揉了揉爬滿臉的鬍子,「何必把自己搞得那麼累?
」
「看吧,我早跟你說過,」妻子的聲音透露著不耐
煩,「在實驗室浪費掉那麼多時間,結果呢?你有改變
了什麼嗎?還不是一樣?」
她又嘆了口氣:「你的大半人生都浪費掉了……連
同我的……這責任你要怎麼扛?你說阿你?」
他用手上的布擦了擦額頭,又揮了揮手:「怎麼會
?你不可以這麼說!環境保護和氣候轉變的研究在這個
世代可是顯學!」
她不屑的「呸」了一聲,妻子指了指四周的汪洋一
片:「顯學?你先想辦法逃離災區再說吧!」
34層屋頂上的空氣顯得異常濕冷,天空又開始下起
綿綿細雨。
男子往下看去,黑色的濁水鋪滿了街道,乍看之下
讓人以為是鋪得很整齊的柏油路,但前方不遠處的小型
漩渦卻打翻了這可愛的幻想。
漩渦像是在死寂的水面上一個人玩耍的孤獨孩子,
是吞食了大地的惡水所留下的產物。
男子思索著,印象中那裏原本是東區的兩條重要幹
道交會處,半年前和妻子兩人還曾經去過街口的連鎖大
型KTV唱過歌。
大型KTV的紫色招牌只剩下外框,上面卡著幾具屍體
,血水順著招牌外框流下,但若是不要看得那麼仔細的
話,那就好似百貨公司專櫃裡頭的布娃娃。
而穿著鮮紅色衣服的那一具,雙手和雙腳折成了怪
異的角度,好似腐敗的落葉般在漩渦上方不停的打轉,
算一算已經在那裡打轉一天了。
在闃黑的濁水中,他覺得那鮮紅色的衣服看起來特
別的顯眼。
男子突然察覺自己對如此慘不忍睹的畫面竟然已經
不知不覺的習以為常,腹部裡隱隱有一種撕裂的感覺。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糟糕的事情會發生?這又不是
電影!
這不禁讓他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想要把
這整個城市給毀掉。
「這整個城市」?不,或許是「全國」或是「全世
界」也說不定。
如果這是個全球性的浩劫,那就更可以解釋為什麼
事發到現在一個多禮拜了,卻還沒有看到任何的國軍弟
兄或他國的救災人士出現。
或許是因為……他們全都死了,他悲觀的想著。
他看了看自己倉促之中背起的行囊,裡頭的罐頭和
乾糧所剩不多。
急忙忙的隨手從家裡的櫃子搜刮的食物頂多只夠兩
人撐個四、五天,能撐到現在一個多禮拜已經是奇蹟了
……
大水襲來的那天凌晨,除了剛好在實驗室值晚班的
自己外,整個城市應該沒有任何一個人預先察覺到。
位在盆地的這個城市雖然沒有直接受到海嘯的衝擊
,但從四面八方而來的巨大水牆仍然造成了重創。
回想起當時,自己利用實驗室的儀器意外的偵測到
海洋的異狀,戰慄得不能自已。
「頂多只剩下25分鐘。」作出了結論的他,打消了
通報中央機關的念頭,趕緊衝回家喚起了熟睡的妻子,
驅車直衝電腦所模擬出受影響最低的山區。
但是時間根本來不及,兩人在穿過市中心的時候就
被大水攔了下來,撲天蓋地的水從四面八方奔流而至。
自己平常最自豪的3500cc休旅車在此刻最緊要的關
頭上卻熄了火。
嚇傻的兩人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那少說有10層樓以上
的水牆從遠處逐漸往自己靠近,好不容易從驚嚇中清醒
過來的他和妻子一同往旁邊一棟33層樓高的辦公大樓衝
了過去。
他在樓梯間裡面拼命的往上爬著,樓梯像是無窮無
盡一般,篤信科學、從來不信任何宗教的他此時卻拼命
的祈禱著。
好險……真的是好險……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可是在國家研究院投注了
15年心力的研究員啊……」男子越說越是小聲,語氣裡
無法克制的散發出了絕望。
「你們總是提出所謂的『數據資料』來佐證環境變
遷的恐怖,什麼『多坐大眾交通工具』,結果勒?你每
天通勤還不是開著3000多cc的汽車!」妻子對男子吼道。
「你們提倡騎腳踏車,搞得全國人民一窩蜂的買腳
踏車,但是真正上班上課拿來代步的有多少?買了腳踏
車但上班上課照樣開車騎機車的又有多少?大量生產腳
踏車造成了更多的污染難道你不知道嗎?」妻子吼得聲
音都變了。
「總是在提方案、提口號,卻連主持計畫的人都不
遵守、不帶頭做,結果呢?你現在再去提你的數據啊!
」妻子的嗓音在男子的腦海裡不停迴盪。
是啊,結果呢?他在心中想著。
結果呢?什麼都沒有剩下,十多年來所投注的心力
、所有的研究成果、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人生……
什麼都沒了。
或許這就是地球給人類的報復,大部分的人類都了
解環境變遷問題的嚴重性,卻還是將之當兒戲。
什麼都沒了……
「振作啊!快跑!」那晚妻子甩了他一巴掌,將他
連推帶拉的擠進路旁高層辦公大樓的入口。
什麼都沒了。
「快跑啊!快往上……」她的叫聲愕然的消逝,在
隆隆水聲將她的聲音淹沒之前,他只抓到了她的一截衣
袖,撕扯了下來。
那是他在上一個結婚紀念日送給她,她最喜愛的一
件睡衣。
什麼都沒了。
除了屍體以外,就只剩下與孤獨作伴的自己。
「不會有人來的,大家都死了。」妻子的聲音突然
變得異常溫柔。
只剩下,孤獨。
他凝視著不遠處的漩渦,它依舊獨自在載滿消逝生
命的死寂水面上旋著、旋著、旋著……
隨漩渦旋轉的屍體,跟著一定的律動,在漩渦周圍
綻放著。
此時他突然注意到屍體上的鮮紅色衣服,與一個多
禮拜來,手上緊抓著不放的紅色布料,竟然如此的相似
。
那鮮紅的色澤,就好像,那晚妻子所穿的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