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0月 09, 2010 10:54 pm
只有老师把尚志东叫尚志东，我们把尚志东叫三华里。
尚志东习以为常，三华里就三华里，叫了就愉快的答应。
尚志东上学，必定要背一只大出他两倍的竹篦背篓。尚志东到没到校，一看公厕旁边有没有背篓就知道了。尚志东放学从来不玩，提起书包，背起背篓就走。尚志东家里养着三头猪，他必须每天保证给猪打两背篓猪草，中午一背篓，下午一背篓。学校开运功会，尚志东从来都是只参加两项，一项是3000米长跑，一项是100米短跑，跑完就走，大家说你不看结果了，他说广播听得见，山摇地动的。尚志东打猪草的那座山离学校三华里，那座山离他的家也是三华里，他的家离学校还是三华里。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距离，画在纸上是个等边三角形。可能是尚志东每天都奔跑在这个三角形上，所以他的长跑的短跑每次都是冠军。
初中时，我和尚志东是同学，坐过一年同桌，他说话少，不爱玩，上课专注，下课忙碌--看书或是演算。他的成绩尤其好。
初中毕业，尚志东报考了技工学校，说是要早一点工作挣钱。可是高中开学一周后，尚志东也来上高中了，先是在一个补习班，不久又调到了我们班。老师很兴奋地介绍他，我也很高兴看到他。我问他技校怎么不上了，他说爸爸长年在外打工，上技校要住校，军事化管理，一住校家里的事干不了，还没法打猪草，没法打猪草就养不成猪，我和弟弟的学费就"莫得找"了。听他这样说，我心里有些黯然。他上着学，同时还挑着养家的重担，而我一直过的是衣食无忧的日子。
高中和初中一墙之隔，尚志东就又开始了他三角形的跋涉。三华里这个名字又和背篓连结在一起，很快就在高中的校园里传开。尤其是在校运会之后，三华里被选准参加市里的中学生春季运动会，连摘两金（长短跑），一时声名鹊起，老师们似乎都忘了尚志东叫尚志东了，一口一个"三华里"，还说如果叫"三公里"那就更为确切了。
尚志东的学习仍然很好，我和同学私下商量换位子，和尚志东成为同桌，理由是向尚志东学习方便。其实是我总想看看他浓眉下的大眼睛，高鼻子，还有上唇上那一抹淡淡的小胡疵，以及他笑起来嘴角上翘的憨态可掬的样子。初中时我就喜欢他了，让他给我讲应用题，说山里打猪草的事，问他看到过什么可爱的动物，什么有趣的鸟等等。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透亮的光芒，很深邃，脸上不时荡漾着笑容。几次校运会，我都抢先给他买了饮料和糖果，那是慰问鼓励冠军，维护班级荣誉，谁也不会说出什么。
现在，我和尚志东又在同一个班级里，又同坐在一起。抬头低头都是尚志东。讲桌上那盆盛开的山菊花，是尚志东拿来的。山菊花起先是黄色花朵的，再是橘红花朵的，还有深红花朵的……每一盆新换的山菊花，第一次看到时，上面都只有五六个花朵，其余的全是含苞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这样，旧的花朵未落，新的花朵又竞相绽放，总给人以崭新的感觉。一盆花，一般持续一周到十天甚至还要长的时间。说是"盆"，其实是碗，是泥碗，和饭碗一般大小。山菊泥碗，相映成趣。尚志东头一次拿来时，放在我的桌子上，然后又端到讲桌上，同学们都围上去看，花瓣花叶上有细小的水珠，看去朴素而娇艳。泥碗是尚志东在家里做的，他说有很多，山菊花是他打猪草时采的，隔一段时间换一盆，换来的新山菊必定是先要在我桌子上放一会儿。山菊也都是他亲自侍弄，晒晒太阳，洒洒水什么的。有一天为看电视和妈妈生了气，我情绪不好，上课时，尚志东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山菊是为你采的，它为你而盛开，祝你天天快乐。这一节课，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心里说不上是甜还是乱，是激动还是梦幻，反正满眼都是山菊在弥漫。我在心里想，要是不下课不放学多好，我愿意与他静静地坐着，他也不会再去打猪草为猪忙活。
清明节放假，我约了两个城里的女同学，到尚志东打猪草的山里去玩。爸爸说那里要建一个山地公园。尚志东说，来吧，我一天两次在山上，绝对能给你们当个好向导。
那天，微风拂面，阳光从高大的树冠上斜射下来，清新的空气在唇鼻间流淌，听不见鸟啼，偶尔也有，是那种似是而非的朦胧的声音，但却不时有大大小小的鸟的身影在树枝上起落，远处有几丛发亮的黄色植物，近处是近似枫树的杠木林，红叶翩然，闪着仲春火的光泽。涉足绿深处，脚下有松软的腐叶，草木葳蕤，其浓郁的苦香气铺天盖地，我们的惊呼声随着突然出现的响动而爆发，可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感到闯入了一个暗藏生机的神秘王国，又向往又猜惧。我们不敢贸然前行。我们用大笑和故意的尖叫声告诉尚志东，我们来了，向导何在？
尚志东是唱着山歌出现的，歌声在林间悠悠扬扬，听觉被一种嘹亮的磁性所吸附：南风阵阵来/杜鹃花儿开/背起背篓上山来/山对山来崖对崖/唱着山歌上山来/山歌把白云牵过来/山歌就像山泉水/溅得山花笑颜开……
我们躲在树后，等尚志东唱歌过来，然后"哈--三华里"跳出来，质问他学校排节目为什么不参加？不会唱歌为什么又唱这么好？他说男人愁肠唱曲子，女人愁肠哭鼻子，我是真的不会，再说就是会我也没时间弄节目，弄了节目猪的嘴就得吊起来。我递给他一瓶可乐，他拿在手里不停地抚摸，并且低着头不再说话。傻了？我说。他扬起头，猛喝两口，喉结在我眼前剧烈地上下窜动，接着他又转过身，把可乐浇在脑门上，用手捋了一把脸，冲着树林"啊--啊--"地吼叫，声音使空气震动，树梢在我们头顶碰撞着嗦嗦地摇。他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像地上的马齿草，我感到，那是被泪水浸润了的。
尚志东带领我们在山地里走来走去，据他讲，我们看到的都是这里的"精华景观"：山神（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霞蔚苑（一片五色斑斓的花木林），飞流谷（一处两丈多高的小瀑布），情人结（一株松树和一株垂柳依偎而立），心韵泉……同学说，公园的名字很土气，这些倒还叫得挺有诗意的。尚志东呵呵笑着说：谢谢夸奖，我胡诌的。我望着他的脸，沉思良久：我应该让爸爸知道，一个高中生为山地公园所作的事情。
我的恋爱梦越来越频，这一年是我十九岁的年龄。
假期里，我想着开学后我和尚志东共同学习的情景，想着如何能帮助他不打猪草，多一些相处，多一些欢笑，他的笑容能让我把许多不愉快的东西迅速忘掉，比如爸爸的"说教"--你要好好学习，你的前途爸爸已经有了新的设计；比如妈妈的"唠叨"--上学期间千万不敢谈恋爱，你还幼稚你还小……可是，我除了看书，其余时间都在想着那个三华里。想着三华里一天两次往返山里打猪草，心里居然会有一种凄痛无助的感觉。想着他背着背篓唱着山歌的神态，心里又像山岗上掠过的一阵风，舒爽快意，灿烂无比。
假满开学，尚志东也退学了。他拿来的最后一盆野山菊，在我的桌上放了一会儿，仍然移到了老师的讲桌上。山菊终至蔫萎，终至被扔进垃圾池里，我拿了那只泥碗带回家去，放在我卧室的书橱里。
尚志东的爸爸从脚手架摔下来，住院后又被送到家里。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个同学去看尚志东，还给他的养伤卧床的爸爸买了点营养品，我还把别人送我爸爸的名酒拿了两瓶。尚志东和上小学的弟弟上山去了，他妈妈去了地里，猪圈里有三头大猪三头小猪。我和同学告辞出门时，他的奶奶送我们出来，老人家扶着栅栏的手臂，同栅栏一样粗糙枯黑。一回头，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那次放假去山上，尚志东的爸爸已经回到家里，那时也已经决定要退学，虽然离高中毕业仅还剩两个月。当时我还说，毕业了再请尚志东给我们当一回向导，带上相机，吃喝带足，稍往再远处走走。不曾想，我竟是狠狠地在尚志东的最痛处抓了一把，即便是无意的，却也是那样的残忍残酷。我又想起他唱的歌，他用可乐浇湿的流泪的眼睛，还有他猝然释放的"啊啊"吼叫。
后来的日子，再没有山菊花在教室里盛开，再没有人天天都喊"三华里"。我听到的最为隆重的关于三华里的消息有两次：一次是市里召开春季中学生运动会，校园里一片遗憾声；一次是高考前夕，同学们都说三华里不退学，考北大没问题，即就是学习不好，"凭那厮的冠军本本"直接就能上保送。然而尚志东业已退学多时了。
我在少女的矜持与羞怯中，忍受着痛苦，将一切时间都打发在学习当中，对于来自毕业前夕的男女生情爱骚动，我无动于衷，装作懵懂和不解，可我心里的难过时常让我在夜晚无法入眠。我与尚志东不同的，无非是出生的家庭，而我们也仅因此一天比一天疏远了距离。
上大学前，我一个人去过一次尚志东家里，他奶奶说他不在家，可我感到他就在屋里，他的那种山野的草木原始的气息，从我的鼻腔下滑到肺腑里，透着一种异样的熟悉。从同桌起，我与他手臂的有意无意地碰触，目光的相拥与抚籍，近在咫尺的气息交融与呼吸，可以说他的举手投足都记录在我柔软的心幕里。他不是不想见我，是他害怕自己男子的自尊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伤损。他有骄人的学历和令人钦佩的冠军身份。我让爸爸帮助他，爸爸说，我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一家……我心中的梦想一点点破灭，我与他仅就是出身不同，而一个如此优秀的人却要遭遇如此尴尬的人生！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尚志东。是上大二的那年暑假吧，爸爸说山地公园动工了，你下个学期回来估计就能正式接待游人了。我突然想起了尚志东，忙问那里有多少景点，景点有名字了吗？爸爸说，我哪能管那么仔细。我说，这不是仔细，应该说是有没有品位、关乎文化流传的大事。爸爸乐了：哟，女儿大出息了，还是要上大学啊，看来我得好好过问一下。我向他讲了尚志东给景点起名的故事。
第二天早晨，我鬼使神差向山上走去，心想，我兴许能再一次听到尚志东的歌声，看到他打猪草的身影。山口，迎面一块水泥板，上书"公园施工谢绝上山"几个大字，另还有一根扎了三角小彩旗的绳子，横拴在路两边的树上，想必打猪草也在禁行之列。我驻足向山上望去，微白的雾岚在林木间袅袅缭绕，遥遥有机器的嘶鸣声。一辆运料的四轮车"突突"开来，转过身一看，我不由大吃一惊，开车的司机竟然是尚志东。三华里！我呼叫一声扑了过去，尚志东紧急制动，张着一双慌恐的眼睛。
尚志东跳下车来。
尚志东灰尘满面。
尚志东的头发里满是白色的粉末，眉毛里也是。我知道他给一个建筑工队开四轮，他还在打猪草，身边还带着一只大背篓，那是在别人卸车装车的间隙才用的。后面又有运料车来了，他漾起嘴角，笑容依旧，说"保重"，我说"祝你好运"，他"突突"地远去了，我倏然想起，我们还不曾握过对方的手。
大学毕业，爸爸安排我出国留学，我在家里逗留的日子，去了两趟山地公园，尚志东认为是"精华景观"的几处景点的名字，几乎都是尚志东的智慧原版。我带了相机，一处处留影，一处处留下的，全是我的孤独。
我采了一束山菊花，黄的，红的，橘红的，拿回家栽植在那只泥碗里，泥碗下面衬一只细釉陶瓷盘。夜半醒来，山菊花枝枝叶叶显着精神，灯光下生机盎然；早晨推开窗户，一室阳光，一室花香。
这束山菊花，栽植在瓷雕盆里，是否会愈加香艳，我不得而知，但我仍是喜欢这只泥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