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變了!

  自我開始於文章中覓尋人生的價值時,我就變了。

  變得無法單純地看待生活周遭的人事物,總是設法於其中汲取創作「題材」。如果只是為了寫出「單純的感動」,我也許不會像現在這麼厭惡自己。是阿!我寫出來的東西似乎只是為了讀者而寫。內容不外乎暴力、色情、衝突和劇情。我以憤怒的筆觸去揣測題材的黑暗面,把路邊髒兮兮的流浪漢變成一樁謀殺案的凶嫌;把帶著笑容接送小孩回家的女騎士變成容忍老公外遇的黃臉婆。每晚窩在家裡窮盡文字的構聯性,把卑鄙齷齪的劇情、手段塞進一張張陌生的臉孔裡,讓他們墜入忿恨、不公平的旋渦中,嘶吼咆哮著自身的無奈。

  但我心裡明白,所有的文章、故事,不過是自個兒對生活忿忿不平的發洩。我把對生活的無奈和憤怒投射在題材身上,忽略題材本身的感情,催眠自己相信題材醜陋層面的真實性,藉此平衝自身的無力感。

  雖然我厭惡用這種懦弱的方式安慰自己,但創作時蹂躪、污損題材的快感卻使我的腎上腺素不停分泌。

  我試著與自己妥協:「這不過只是人生的某一個階段。」

  於是我更用力地繃緊了思緒,把心底的憤怒、不平變成尖叫變成嘶吼,最後化為文字,躲進污穢的快感裡,拒絕相信現實生活中還有純粹的感動。

  現在……

  當初的妥協已變成了我心底深處最後的掙扎:「就先這樣吧!」



  02

  「爸昏倒了。快下來幫忙阿!」母親粗啞的嘶吼在樓梯間形成回音。

  當時我在幹麻?

  我正敲著鍵盤,躲進一段驚悚荒誕的故事裡。

  猛地回到現實,分折完那淒厲的叫喊。我的反射動作是:先存檔。

  其後是奮不顧身地往樓下衝。

  「奮不顧身哩,哈!」

  哪來的聲音?

  才走出樓梯間,我就看到阿爸倒在走廊的地板上抽蓄,坑坑疤疤的額頭上頻頻冒出汗珠,好像下過雨的泊油路。

  「爸怎麼了?」我在問什麼?我又該做什麼?

  母親握緊著阿爸的手,心急地重複我才在樓上聽過的話。

  「不孝子!你還在發楞?」

  我心底再次砰出這些詛咒。誰?

  衝進客廳打電話時,爸上吊的瞳孔似乎還拼命地往上鑽。

  一一九接通前,這次,我腦海裡清楚響起「題材」的聲音,「嘿!看到你爸這樣?你還抱持著什麼希望?以為能補救什麼?這通電話只是例行性的吧!不孝子,來不及囉。」

  原來是……閉嘴!夠了!閉嘴!夠了!

  「XXX消防局……喂?喂?」

  「呃……我要叫救護車,我爸昏倒了。這裡是……XX號XX路……X巷X段。」這樣就可以了吧?救護車幾分鐘後會到?

  「你先冷靜下來,我們會馬上派車過去。你先回答我,你爸最近有沒有什麼症狀?」問這些要做什麼,不是應該馬上派車過來嗎?為什麼電話彼端的聲音可以沒有溫度。

  「唉呦,連住址都報得亂七八糟。第一時間不是還很冷靜地『先存檔』。你忘了嗎?」題材竊笑著。

  閉嘴!閉嘴!我叫你閉嘴……

  「喂?喂?」接電話的人,似乎開始急了。

  「我……不知道……我爸的腸胃好像有問題?這有關係嗎?我爸已經喪失意識了,你……們快……」彷彿有一顆乒乓球卡在喉嚨裡正推擠著我的喉結。

  「好,我知道了。住址再報一次給我。」

  我硬是把乒乓球吞下去,「XX路X段X巷X號……」然後我想起,通常還得再接這麼一句話,「請你……們……盡快……趕……過來,拜託!」



  03

  「小兄弟別緊張,健保卡之後再補沒關係。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爸爸最近是不是有黑便現象?」

  我在幹麻?十根手指頭猶如溺水般在皮夾狹隘的空間裡掙扎著,明明都需要氧氣,卻彼此互不相讓。

  阿!我在找阿爸的健保卡。我不是一直拿在手上嗎?剛剛究竟想找什麼?

  我猛然抬頭,整條馬路令人目炫的霓虹瞬間擠進我的眼眶裡,我連眨眼數次才得看清楚。

  救護人員剛才問我什麼?黑便?

  「黑便就是血便啦!瞧你失神成這副德性,是為了減輕愧疚感嗎?」題材題醒我。

  「我不知道,我爸他……他……」

  「你爸最近身體狀況如何,你不知道?阿哈!」題材忍俊不住,肆無忌憚地笑了出來。

  「不知道沒關係,你在電話中不是說他腸胃有問題嗎?我們初步判斷你爸爸可能是腸胃出血──黑便現象──遂而引發貧血才昏厥的,你看,他目前的血壓很低。」救護人員把血壓表湊近我的眼前。

  我甚至不知道低血壓的數值範圍,只能一昧地點頭附和。

  救護車倏地喇叭連鳴。我再次抬頭,發現救護車於車水馬龍間穿梭如同初萌芽的幼苗般,企圖從扎實的土壤中鑽出。窗外汽機車的剎車燈閃爍不停,大伙兒都很努力地擠出空間讓我們通行。每經過一輛車我心裡就默唸一次對不起。我很清楚,這一聲聲的陪罪無非是想讓自己暫時逃離現況而已。



  04

  到達醫院的急診室時,阿爸終於恢復了神智。雖然救護人員得很大聲地在他耳邊說話才聽得到。至少,他的瞳孔已經回到原來的位置了。

  暫時安置好病床,護士前來抽血問過病情後,先請我們稍等一下,說醫生馬上過來。然後我才注意到鄰床上也躺在一位老先生。他衣著沾滿泥土,隱約還散發著一股溼臭味。袖口與褲管多處可見參差不齊的破洞。頂上的白髮同樣沾上許多污泥,黑黑褐褐的泥塊似乎妄想將歲月的銀絲染色。他臉上的皺紋曲折漫佈訴說著他飽經霜雪的曾經,一雙枯萎的眸子直瞪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彷彿想藉著光合作用重捨逝去的生機。驀地,一股衝動催促著我走近床畔問他,那刺眼的光茫裡是否正閃爍著他人生最精彩的扉頁。

  然而,這問題,不過是一種情緒而己。就是老天垂憐賜予我勇氣,也不可能會有答案。

  一位綁著雙馬尾的小女孩,跑近老先生的床畔旁劈頭直嚷,「阿公不聽話,沒有乖乖待在家裡。你想要去哪裡?」

  尾隨小女孩腳步的是一位中年大叔,他疲倦的神態裡藏著一顆定時炸彈,倒數計時的按扭彷彿就藏在他握緊的拳頭裡,「小茴,阿公生病需要休息,你不要吵阿公。」

  「阿公臭死了!」小女孩左手捏住鼻子,右手於鼻前作勢搧了搧,「阿公你要快點好起來哦,然後要記得洗澡。」

  小孩子的天真到底是層保護,亦或是成年人的磨難。

  大叔的拳頭握得更緊了。他搖搖頭好似在回答小女孩的疑問。此舉令大叔的眼睛和我的對上,他發現我的視線盯著他,且我也豪無任何從尷尬中抽身的動作。然後他把焦點停在阿爸的身上一會兒後,才心有淒淒焉原諒了我的無禮。

  此時,醫生終於來到了老先生的床邊。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才把手中的病歷表湊近眼前。書面上那一排排歪七扭八的專業詞彙,總是擠在一塊誰也不讓誰,好似一群搗蛋鬼正為了大風吹互搶椅子般。

  「你爸爸的情況愈來愈嚴重了,上次掛急診至少衣服還是乾淨的。你們有沒有按時餵他吃藥?」醫生說。

  「明明就有阿!為什麼還是無法控制,我爸最近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他一直吵著要回老家看他的父母──可是那是幾十年前的記憶了,他連老家房子是他自己賣掉的都忘了──他趁著我們不在的時候,自己偷偷騎腳踏車出門。他摔進水溝裡的時候,要不是剛好有人路過,說不定……」

  醫生直接打斷大叔:「老人痴呆症病情的發展會因人而異,目前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你們可以考慮請個專人看護?如果沒時間照顧他的話。」

  大叔沉默了。我甚至可以讀出大叔心裡沒說出來的話,「專人看護?你知道那是一筆多龐大的花費嗎?」

  「我知道了,我們會考慮的。」大叔這麼說,轉過頭看著小女孩。

  輪到阿爸了。醫生低頭看病歷表時,我注意到他頂上一叢叢的白髮,令他增添一股令人敬畏的肅穆。

  「驗血報告指出,你的白血球指數過高,肝指數也有問題。剛剛救護人員有提到黑便,這種現象已經多久了?」醫生說。

  「三天了。」氣若游絲的隻字片語從阿爸的齒縫間鑽出猶如正在漏氣的輪胎。

  「三天?怎麼拖這麼久!黑便是很嚴重的現象,表示你的內臟可能有某處正在出血,遲些,很容易釀成無法挽救的局勢。」醫生說得憤慨,呵責的眼神轉過來盯著我,「你是他兒子吧,你爸爸這把年紀可經不起一場駭病。病歷上也寫著,他的腸胃先前就已經遭癌細胞侵蝕,才動完手術不久。你有沒有關心你爸爸?」

  忽地,我好怕聽到適才那一席話。

  看護!

  錢呢?

  醫生只是搖搖頭,說:「你爸爸得先住院做檢查,先找出出血的地方做治療,其他的之後再說吧。」

  題材終是忍梭不住,在我心底怒斥:「你怎麼不回嗆他,難道阿爸大便你還得幫他擦屁股嗎?笑話!」



  05


  辦理住院手續前前後後用不著五分鐘,然而「等待通知」卻使人十分惱火。

  「這樣就可以了,待會我們會通知你。」一個小時前,護士邊整理手頭上的病歷邊柔聲地說道。

  這一個小時裡,我只能於急診室裡焦譟地來回蹀踱,遲遲等不到醫護人員所謂的通知。阿爸好似也被感染般頻頻於狹窄的病床上挪動身軀。幾次按耐不住,上前尋問護士。都只得到相同的回答:「請耐等候,我們會通知你的。」只是隨著次數的頻繁,護士雖保持著溫柔又小心的語氣,但眼神中的不耐卻一覽無遺,讓我聯想到窮人逛百貨公司。專櫃小姐就是曉得你沒錢買,仍得依公司規定禮貌性地招乎你,「很高興為你服務!」母親雖一直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然而一雙眸子卻不竭地遊移於阿爸和護士之間。

  期間,急診室的電動門一直嗡嗡響地開開關關。隨著冗長的嗡嗡聲,數個病患或跛或躺地進進出出。年勢已高的老人佔大多數,偶爾參雜一、兩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大叔。其中一位大叔,電動門才開啟一半,就引得題材立即高聲歡呼。

  「嘿,快看哪,這個人怪有趣的。絕非善類哦!」題材興奮地抖著聲音說。

  我可以體會題材的心情,眼前這位大叔整體上確實充斥著題材性。光他左眼上那一大片的瘀青,就令人不得不把目光多停留他身上一、兩秒。就外型上直接判斷,嚴然是個流氓。

  大叔頂著三本頭,不過頭型卻像極壓壞了的雞蛋糕。撇開左眼的瘀青不說,肅殺的目光昂然挺視,深邃而上勾的魚尾紋還帶出大叔的霸道。大叔的嘴巴微突,不停地嚼著檳榔,一開一闔間參差不齊的爛牙若隱若現,彷彿一把又一把鏽蝕的鋸刀。曝露於衣著外的肌膚,全攀著龍角虎爪,機乎沒有間隙。就是刺青外的皮膚也是紅一片紫一片地,似乎才火拼完不久。

  大叔拖著啪塌啪塌的腳步聲直直往醫生的方向走去。一走至定位,上衣一掀即指著身上唯一一處正常的膚色開口說道。然而那軟弱的語調,立即粉碎他給人的兇狠印象。

  「醫生阿,我這裡有點脹脹痛痛的,是不是怎樣了阿?」

  醫生似乎習以為常,先是白了大叔一眼,嘆了口氣聳聳肩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起聽診器。

  我和母親互看了一眼,兩人心有靈犀都憋著笑意。之前聽人說醫院裡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如今真的見識到了。

  突如其來的鬧劇,總算稍稍撫慰了焦慮的心情。一等到阿爸終於住進了病房,已是半夜十二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