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9月 24, 2010 10:59 pm
老王無妻無子無孫，自大陸撤退來台，憑著退休金過日子，但幾年前遭歹徒詐騙，一夕之間一無所有，用廢棄物搭了個遮風避雨的小地方，靠拾荒維生。
上週一獨居的老王死了。
上週一清晨，習慣晨跑的小馬發現那隻獨眼的虎斑貓閃過街角，留下小小的腳印－－紅色的，血腳印。
警察拉起封鎖線，一些拿著小刷子的鑑識人員進到老王家裏。
左鄰右舍議論紛紛，大清早巷口就擠滿了好奇的人群，大多數人還穿著睡衣，嘴角有口水漬，打著呵欠。
「小蔡，花生什麼樹了？」小陳蠻嘴牙膏，一邊刷牙一邊問。
「老王死在家裡。」小蔡在人群中伸長了脖子，慢不經心地回答。
「老王？誰？」
「就住在街角那間破房子的老王嘛！」
「沒印象。」雖是同社區的住戶，但小陳的樣子像是從沒見過老王，事實上，上個月小陳才向他推銷神奇的能量石。
穿著各色各樣制服的人員進進出出，也有幾個長官模樣的人物被警員簇擁著進入，好一會兒才出來。
最後，醫護人員抬出一具覆著白布的屍體，由救護車送走了。
流言像洪水一樣奔流在街坊鄰居三姑六婆的交談間。
「聽說是被殺的。」
「老李說老王家財萬貫，早就被歹徒相中了。」
「老李說的話哪能信！我說肯定是老王的獨生子要他的退休金不成，一氣之下才下的毒手。」
「瞧你的樣子。死的都被你說成活的，老王根本沒有兒子好嗎！」
「是久病厭世自殺的吧！」
「不對！是謀殺！謀殺！」
「俺是老王舊識了，俺敢說，肯定...肯定是政府幹的！當年俺替政府出生入死，現在竟落得這般下場，國共內戰，俺跟著蔣委員長...」山東口音的老頭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老淚縱橫，嗚咽著讓山東口音更難以解讀。
「有人說他過去是國民政府的特務...」
「聽說街角獨居的老王死了？」
「哇靠！你太狀況外了吧！」
「唉，難道他沒有一男半女來照顧嗎？現在的社會啊...真是病了！」
「有人說就是他兒子下的毒手。」
「幹！路是你們家開的逆？我趕時間！別擋路！」一個年輕人騎著機車粗魯地穿過人群，引起一陣騷動。
「現在的年輕人啊...過去人家說『多子多孫多福氣』，現在呢！還不如不生，落得輕鬆！」
「喂！喂！借問一下，發生什麼事啊？」
警員見人群已經阻礙了交通，趕忙上前疏散，大夥兒又散去，但整個事件足以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幾個禮拜，保存期限很長，越陳越香，越是傳頌就衍生出更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接著警方對一些鄰居做訊問，帶了幾個人回警局作筆錄。
「您的大名？」面無表情的員警問。
「馬安...安全的安。」小馬特別強調「安」字。
「你習慣晨跑？」
「是的。」
「你是怎樣發現屍體的？」
「我看到貓的血腳印，循著腳印發現的。」
「你認識死者嗎？」
「不認識。」
「你晨跑的路線？」
「呃...」小馬比手畫腳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算了，算了！總之，你沒有固定路線。」
「對！」
「好的，我瞭解了。你的名字是...馬鞍的『鞍』？」
「安全，的安。」小馬狠狠地瞪了警員一眼，但警員早就低下頭去筆記了。
「您的大名？」
「俺什麼也不會說！當年俺跟著蔣委員長出生入死，你們這些狗娘養的不能這樣對俺！」山東老頭情緒激動。
「老先生你冷靜一下，只是做個筆錄。」
「放屁！剛才你們怎麼打俺的！大夥都看到了！我肏你媽！別碰俺！」山東老頭大聲斥喝那個想上前安撫的小隊長。小小的派出所裡搞得人仰馬翻，沒有人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命啊...都是命...想當年俺......」山東老頭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說他當年如何地英勇又是如何被政府背叛，沒人敢打斷他，就這樣說了三十幾分鐘，故事結束時有一兩個人心有戚戚，感動地留下幾滴英雄相惜的淚。
一位警官過來安撫山東老頭，攙扶著他到一旁泡茶，繼續述說他的英雄史蹟。
「你的大名？」警員的表情還是心有餘悸。
「陳小明，對啦！那個小明，別懷疑，別讓我看到你偷笑！」小陳的名字一直讓他耿耿於懷。「要不是我老子不准！等到他歸西了我一定要改叫大明！」他常這樣說。
「你和死者住同社區？」
「是的。」
「你曾向他推銷？」
「啊？沒這回事。」
「但我們在死者住處找到你銷售的能量石和收據。」
「有這回事？」小陳滿臉狐疑。「唉！我做的生意不少，哪能記得每一樁啊！你說是不是啊？」
「能簡單說明一下你銷售的產品嗎？」
「沒問題！你看過流星嗎？或探索頻道介紹外太空的節目？反正，知道什麼是『隕石』吧？經過研究啊，科學家發現這些外太空來的石頭有著不可思議的能量，經過研磨精製提煉...」小陳簡單地說明了二十多分鐘，說的警員一愣一愣。
「那像我時常半夜執勤精神不濟有效果嗎？」警員開始對神奇的寶石心動了。
兩人又商討了十幾分鐘，最後警員因為價格過高而作罷。
「有需要可以隨時Ｃａｌｌ我，來！這是我的名片，改天我在帶試用品來向你介紹，包君滿意！」小陳臨走前不忘提醒。
「好，好！沒問題，有空來派出所泡茶......咳！嗯！您的大名？」
「賴秋月，秋天的秋，月亮的月。」
「你認識死者嗎？」
「不認識。」
「但是，你就住在死者隔壁。」
「又不是那樣就一定要認識！」這位女士說話聲音很沒必要地洪亮。
「你對死者了解多少？」
「不就是個死老頭！沒死的時候每天都像快死了似的，拄著柺杖四處閒晃，像個孤魂野鬼！」
「除此之外？」
「還有啊，我家門口的封條趕緊找個人來撤走，真的很擋路又礙眼，非常觸霉頭！弄得大家都知道那裡死人...還有，他...就是...你知道，他住的那棟舊房子是違建吧！也順邊拆一拆吧！還有還有......」賴太太一口氣說了數十件違規和五六件道路科動或號誌燈損壞之類的小事，最後又發表了警察應該如何保民的高見，然後才滿意的離開。
「下一位，您的大名？」警員伸了伸懶腰，像是鬆了一口氣。
「蔡正，正常的正。」小蔡緊張地說。
「你認識死者嗎？」
「不算認識啦！不過我們有談過話。」
「什麼樣的情況下你們談過話？」
「前天，我經過街角時，他問我有沒有看見一隻獨眼的虎斑貓。」
「你對死著有什麼了解？」
「獨居，古怪，脾氣不好。」
「脾氣不好？」
「社區裡的小朋友都很怕他，說得他好像會吃人似的，說他是老魔鬼。」
「除此之外，有沒有深入一點的？」
「我知道他祖籍在甘肅，他打過抗日戰爭，沒有兒女，也沒有結婚。」
「為什麼你知道這麼多？」
「昨天我幫他找到虎斑貓，帶回去給他，就聊了起來。」
「在哪裡找到的？」
「在附近的公園裡，經過時恰巧見到。」
「嗯......謝謝你的配合！」
「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目前沒有，有需要會再通知你，謝謝！」
「希望能找點抓到兇手。」
「兇手？這裡可沒有人說是他殺啊...」員警放下筆，抬起頭來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小蔡。
「什麼？」小蔡被警員的眼神逼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為什麼你會覺得是他殺？」
「這...我...」小蔡欲言又止，結結巴巴。他想說的是：街坊鄰居都這樣傳啊！
「請你這幾天最好待在家裡，有很大的機會再找你來派出所泡茶，你可以走了。」員警用嚴肅的、命令的口氣說。
「我...」小蔡想再辯駁，但員警已經叫了下一位，他只好無奈地離開。
而一字一句、每個眼神、每個可疑的停頓，全都看在派出所裡那些湊熱鬧的三姑六婆眼裡。
隔天小蔡一出門就感到空氣中異樣的氣氛，隔壁的謝太太用恐懼的眼神看著小蔡，還細聲對小孩說：沒事沒亂跑，外面壞人很多。
在轉角早餐店，小蔡更覺得自己像隻奇怪噁心的外星生物，人們望著他竊竊私語，敬而遠之。早餐店老闆娘收起平日迷人的微笑，正眼都不敢看小蔡一下。
然後，小蔡孤獨又沮喪地在公園吃早餐，小陳正好在附近向人兜售新產品「萬用藥膏」－－消腫止癢防蚊蟲...甚至可以防曬！
「小蔡啊！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今天不用上班？」
「嗯。」小蔡沒有心情回答。
「你這盤小菜這次要被條子端走了！大家都在傳是你殺了老王...喂，你悄悄告訴我，我不會說出去的啦...不說啊？沒關係的啦！喂！看看我現在賣的新產品，萬用藥膏......」小陳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新產品。
小陳並不覺得成為嫌疑犯的消息可怕，不像其他住戶，他也不覺得小蔡這嫌疑犯有威脅，小陳腦袋裡永遠只有商業考量。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你知道嗎，關於你，現在各種版本的故事都有，真的很有趣，社區群眾的想像力可以編成好幾部連續劇，我敢保證是強檔！喂！你到底要不要聽啊？」小蔡不想聽也得聽，因為小陳已經開始了...
ＶＥＲＳＩＯＮ Ｉ
根據小陳的姨媽的乾兒子的女友的母親－－黃太太的消息指出，小蔡平日在社區熱心公益，其實一直利用這層關係在物色肥羊，終於讓小蔡找到擁有大筆退休金的獨居老王。
小蔡首先藉著老王平日照顧的虎斑貓接近他，並藉著「找回虎斑貓」來取得老王信任，其實虎斑貓根本是小蔡自己偷走的！最後策劃這場謀殺案件，把現場佈置得像是自殺，並留下事先準備好的假遺書，帶走老王平日積存在家中的金飾和數十萬現金。
「平常看他斯斯文文的，沒想到這麼心狠手辣...唉！真是看錯人了！還好他沒找上我，不然，不然就被他劫財又劫色了！偷偷跟你講，我早就懷疑他對我有非分之想！平常看我的眼神都不正經...」黃太太對他女兒說，她女兒又跟她男友說，她男友又對他乾媽說，他乾媽又跟小陳說。
「哈哈哈哈哈...原來你是個他媽的師奶殺手！」小陳說到這裡笑得合不攏嘴。
但小蔡可笑不出來。小陳接著說下一個版本。
ＶＥＲＳＩＯＮ ＩＩ
這是自稱蔣委員長親信的山東老頭親口像小陳說的，老王並沒有萬貫家產，事實上老王窮得三餐只剩一餐，靠拾荒度日，這樣子的窮光蛋為什麼會被殺呢？一切都是因為當年老王替國民政府幹了太多骯髒事，而老王得了肝癌就快歸西了，他決心把四五十年來的大秘密公諸於世，包括他如何被政府遺棄，成了如今悽慘落魄的模樣。
「就和俺一樣，俺當年跟著蔣委員長是南征北討又出生入死，建功無數，俺還他媽的救過蔣委員長一次命！而如今...如今...俺肏他媽的政府，一群狗娘養的混帳！」
「可以省略接下來的部份了。」小蔡有氣無力的說。
「啊？可是接下來很精采耶！」小陳模仿老頭的山東口音模仿得正起勁。
「不用不用了。」小蔡很清楚接下來發生了哪些事，日本鬼子是如何被殺得四處奔逃，國共內戰他們又如何地不情願離開大陸，最後他又如何的被遺棄。
「總之，劉老頭說你八成是調查局派來暗殺老王的殺手，以防國家機密外洩。」
「真他媽的有想像力。」
小陳緊接著說第三種版本。
ＶＥＲＳＩＯＮ ＩＩＩ
這是晨跑小馬向朋友訴說時，小陳的表妹無意間聽見又轉告小陳的。
小蔡在小馬的說法裡是老王的私生子，當年老王可是風流倜儻，拈花惹草，四處播種，而小蔡的母親－－阿花也遭到老王拐騙，沒想到竟懷了兒子，阿花要求老王負責，起出老王信誓旦旦地像個敢作敢當的男子漢，到了阿花臨盆那日，老王竟偷走了阿花畢生積蓄溜之大吉。
阿花含辛茹苦地扶養小蔡長大成人，為了賺錢最後把身子給弄壞了，阿花臨走前給了小蔡一張泛黃的照片，告訴小蔡照片上的男人就是他父親，希望小蔡千萬不要恨他。沒想到幾年後竟在同一個社區遇上了，小蔡還是難掩心中氣憤，二三十年來這個男人不顧他母子兩死活，怎能就這樣放過他？
於是小蔡毫不遲疑地殺了老王。
當場小馬還展示了那張「泛黃的照片」，也就是阿花臨走前交給小蔡的那張。
「看！我表妹用美人計幫我弄了一張！你看像不像你！」小陳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頭的男人頭髮油亮亮的，露出燦爛的笑容，牙齒白得簡直可以拍牙膏廣告。
「根本不像我...我想那也不可能是老王。」小蔡隨便瞥了一眼，悶悶不樂的說。
「嗯...是啊！這劇情還是適合拍連續劇...喂！小蔡，真的沒關係啦！如果你是兇手就告訴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靠！你再問我就真的變成兇手殺你了！」
「別生氣、別生氣！憑我們的交情，我相信你不會幹那種事......不過那不重要！你聽聽我下個撈錢的計畫！是這樣的，因為這次事件，社區人心惶惶，我打算利用這種氣氛來賣保險和推銷保全系統！你覺得怎樣啊？」小陳雙眼發光，期待地問。
「去你的！」小蔡感到自己被利用，身陷苦海而好友只想著賺錢，心底升起一把怒火，轉身就走。
「喂！小蔡，別走啊！我們合作可以幹得很好啊！」小陳在小蔡身後大喊。
不久之後小蔡仍加入了小陳的計畫，不過是一個禮拜之後的事了。
這是小蔡一生中最長的一個禮拜。
這天是星期三，老王的屍體被發現後又過了兩天，小蔡像往常一樣，七點鐘起床，七點四十五分出門。
「你早...」小蔡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向隔壁的謝太太打招呼。
謝太太正好在門口打算開門，發現小蔡尷尬的笑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緊張得不知道該用哪支鑰匙開門，手忙腳亂之下鑰匙給掉到地上，自己又不小心踢到，於是滑到小蔡腳邊。
「我...我幫...」小蔡正要彎下腰去幫謝太太撿鑰匙，沒想到謝太太丟下手邊的蔬菜水果猛一個飛撲，護著鑰匙。
「我...我...我...我自己來就好！」然後再迅速起身，又是一陣手忙腳亂才進到屋內，留下小蔡茫然在自家門口。
搭上公車，小蔡感覺好多了，車上的人互不認識，沒有人給你異樣的眼光。
但同樣的也沒有人給你溫情。
好不容易可以鬆一口氣，一轉頭小蔡發現晨跑小馬也坐在車上，兩人眼神恰好交會了一秒鐘，然後小馬別過頭去假裝看窗外。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小馬的眼神不時飄向小蔡，小蔡目光若是稍有動靜，小馬又立刻裝作欣賞窗外風景貌。
小馬抓住小蔡目光轉移的幾秒鐘向鄰座的友人爆料，而後座的和一旁站著的乘客又很湊巧的聽見了，然後又向身旁的友人私語，不巧又被一旁的陌生人聽見...不用五分鐘，整輛公車上有一半的乘客開始用異樣眼光逼視小蔡。
小蔡提早了兩站下車，他無法再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他閃進一間運動用品社，買了頂帽子，又在路邊攤買了副廉價的墨鏡，心想：這樣就不會被認出來了吧！
到了公司門口，又見到小陳，小蔡低著頭裝做不認識。
「哇靠！小蔡你逃犯啊？穿成這樣！」小陳大喊著。小蔡仍舊低著頭自顧自地往公司大樓前進。
「喂喂喂！小蔡，你這樣太沒意思了喔！手機沒開機，打你家電話也不接。我有好康的還特地來公司來找你，沒想到你竟然裝不認識！」小陳上前一把拉住小蔡。
「你又要做什麼啦？」小蔡不耐煩的問。
「就上次那個計畫咩！我想再問你一次啊！看我對你多好！」
「幹！」小蔡罵了一聲，用力甩開小陳的手，氣呼呼地走進公司。
公司裡應該可以比較正常地過日子吧？小蔡心想。但事情並不能如他所意。賴秋月女士的女兒正巧也在同公司上班，但是屬不同部門，分隔在不同樓層，小蔡也從不知道公司裡有同社區的住戶，但謠言已經傳遍了每個樓層。
坐在辦公桌前，正要開始一天的忙碌，小蔡打算今天加班，把所有不愉快給忘掉，晚上再到附近居酒屋喝酒，今天不醉不歸！不！明天、後天也不醉不歸！小蔡要躲開所有和社區有關的人事物，把自己孤立，直到事過境遷。
「咳！這個...小蔡啊！」部門主任走過來拍拍小蔡肩膀。
「主任！有什麼事情吩咐？」小蔡突然覺得精神奕奕，充滿幹勁。
「嗯...這個...主任我啊，最近聽到很多消息，公司同仁都很緊張。」
「什麼消息？我看看能不能幫忙。」
「就是，呃，不是我不相信你的人格，只是，大家都在傳你是...呃...就是你們社區發生的事情...總之，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不然，我想，明天開始，我准你一個禮拜的假，等事情過了，你再回來上班吧，這段期間你就...好好休息！」
主任走之前又重重地拍了拍小蔡肩膀，拍得小蔡心頭無比的沉重。
這天是星期四，小蔡睡到中午，因為陽光太強才起床梳洗。經過幾天折磨，小蔡滿臉鬍渣，黑眼圈很重。昨晚醉倒在居酒屋，小蔡隱約記得是小陳送他回家。小蔡已經一天多沒有進食了，打開冰箱卻發現裡頭只有啤酒，冷凍庫裡有一些被遺忘的很久的冷凍水餃，早就過了保存期限。
逼不得以之下小蔡出門了，戴著星期三買的墨鏡和鴨舌帽。
在門口又遇到謝太太。小蔡靜悄悄的，沒發出一點聲音，謝太太被小蔡嚇了一跳，把手上的雜貨都摔在地上，整個人像是被拿刀威脅似的瑟縮在牆角。小蔡迅速轉身下樓，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陽春麵，外帶。」小蔡把帽簷壓得很低，低著頭低聲說。
「一碗陽春麵外...咦？你不是...咳...陽春麵！快點！」老闆認出墨鏡和鬍渣下的臉龐就是近來聲名狼藉的獨居老人殺手，急急忙忙把原本要內用的陽春麵倒在塑膠袋裡。
「陽春麵，收你一千，這裡，錢找你...」老闆緊張得多找了一百塊。
「多...多找了...」小蔡遲疑的說。老闆轉身很不自然地裝做正在招呼客人。
小蔡把多出來的錢塞回口袋，茫茫然轉身離開。
星期五，小蔡足不出戶，在住處喝酒，睡覺，醒了又喝酒，然後又沉沉睡去。
一直做夢。
他在老王的住處門口，社區的所有住戶圍著他大聲叫罵。
「你他媽的有沒有人性啊！我肏！」「幹！」「混帳！滾出社區！」「俺要看著你這龜孫子在老王靈前下跪！」「殺人魔！」「變態！」「我看錯人了！你的心肝是被狗吞了嗎？」「惡靈退散！」「打他！打！」
眾人開始圍毆小蔡，棍棒齊飛，拳打腳踢，打得小蔡額角腫了一大塊，左眼被腫塊完全擋住視線，打落了四五顆牙，鼻樑也歪了，滿臉是血。
忽然場景變換，有個法官模樣的巨大人影站在傷痕累累的小蔡面前。
「大人啊！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拜託不要把我當小菜端走！」小蔡哭喊著。
「來！老王！是不是他殺你的？」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老王的臉猙獰著，指證歷歷。
忽然住戶都從陰暗中走出來，大家一起指著小蔡說：就是他！
「讓他死！」不知道是誰喊出這一句，沒看到人，但小蔡卻清楚知道是小陳。
「本官宣判死刑！」巨大的法官模樣的人大聲宣佈。
卻在這時候又恢復一片黑暗，剩下小蔡一人，孤獨的，絕望的，孤立無援的，大聲哭喊著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
然後他又醒了，嚇出一身冷汗。繼續喝酒，繼續沉睡。
一直到星期六中午，小蔡餓到沒辦法再喝酒，只好再出門去覓食。如今落魄骯髒的模樣真是名符其實的通緝犯了。
在門口沒有遇見謝太太讓小蔡鬆了一口氣，但是卻在老王的破屋子附近遇見了山東劉老頭。
「你他媽的龜孫子來這做啥？嫌犯！嫌犯回犯案現場湮滅證據！湮滅證據！你別想得逞！有俺在這！看俺怎麼修理你！我肏！」
「老先生...有話好說...別打人啊！」
劉老頭說著，順手抄起路旁的木棒往小蔡頭殼打去，小蔡一個閃身，劉老頭往小蔡身後顛簸了好幾步，穩住之後，轉身順勢往小蔡腰際又是猛力一棒，小蔡又一個閃身跌在路旁的垃圾堆裡。
但劉老頭可沒那麼好運，他用力過猛，重心不穩之下跌了一跤，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傷了額角，手腳多處擦傷。
「糟糕！老先生！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吧！我扶你！」小蔡趕忙上前想攙扶劉老頭，卻被劉老頭冷不防地在肚子上踹了一腳，痛得抱著肚子蹲在地上。
「兔崽子！俺可不是好欺負的！」劉老頭勉強起身之後，又抄起那支木棒想再接再厲，小蔡忍著疼痛，落荒而逃。
至此流言的水勢到了頂峰，大家知道小蔡對劉老頭「拳腳相向」之後群情激昂，甚至連署要把社區惡霸驅逐，組成社區治安維護隊，輪班在社區附近一些重點區域巡邏，決心營造一個無暴力的安寧社區。沒多久小蔡收到小陳傳的簡訊，「現在你像過街老鼠一樣！可以的話到外地躲一陣子吧！」
小蔡哪都不想去，早在星期日，他利用清晨，連公園都沒有人打太極拳的時候，在便利超商買了兩大箱的啤酒還有一箱的泡麵，準備度過這戒嚴時期。
星期一，老王頭七的日子，中午小蔡吃完泡麵又繼續喝酒，西北雨，嘩啦嘩啦像是小蔡心底的眼淚，嘩啦嘩啦像是哀悼著孤獨的老王死後仍然孤獨。
小蔡打量著怎麼度過接下來的假期，他打算再利用清晨到百視達租個四五片新片，一整天看電影喝酒。
「啊啊啊啊！！你他媽的死老頭！」小蔡歇斯底里地大喊，為了一個沒幾個日子可以活的老兵折騰成這副德性，小蔡再也無法忍受。
他起身到公寓頂樓，淋雨，大喊，這時候不會有人抬頭看吧！小蔡心裡想。他走到大樓邊緣往下看，說高不高說矮不矮，才四樓，跳下去會不會死啊？
「我才不會這樣就死！我肏！你以為這樣就能弄死我？」小蔡對著灰黑的天空喊著。喊累了，小蔡頹坐在大樓邊緣晃著腳丫。
還是有人抬頭看的，這個人是小陳。
「我肏！小蔡！你可別跳下來啊！」小陳三步併作兩步直奔公寓頂樓。
「小蔡！不要啊！小蔡！」小陳再小蔡背後大喊著，但是雨勢太大，小蔡什麼也沒聽見。
「怎麼辦？陳小明！怎麼辦？」小陳非常緊張，他怕靠近之後小蔡會發現，情急之下就跳了下去。小陳決定報警。
警笛聲大作，來了一輛雲梯車、一輛救護車、還有一輛警車。
「搞什麼？失火了嗎？」小蔡在樓頂望著底下的騷動，完全不知道是衝著自己而來。
小蔡起身，用力地伸了個懶腰，轉身卻發現身後十多公尺有兩名員警，小陳也在那，三個人神色緊張。
「哇肏！你們來抓我就是了！我犯了什麼法？你說啊！」小蔡還有幾分醉意，當下覺得他們是來逮捕他的。
「冷靜一點！有什麼事好好說，死不是解決事情最好的辦法。」員警用擴音器冷靜地說。
「什麼？你們再過來我真的死給你看！」酒精讓小蔡反應遲鈍，情緒激動，沒辦法理解員警的話。
「小蔡！小蔡！你別這樣！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啊！你...」小陳一把搶過員警的擴音器緊張的大喊，又被員警一把搶回去。
「先生！有話好好講！」
「你們都給我滾！滾！干你們屁事！」小蔡喊著，然後又轉身回到屋簷坐下。
這時候街上又擠滿了圍觀的群眾，冒著雨湊熱鬧。
「上面那是誰？」
「聽說是小蔡。」
「就是被懷疑殺了老王又打傷劉老頭的混帳？」
「別胡說，今天一早歹徒已經被抓到了！不是小蔡幹的！」
「這樣啊？那他為什麼要自殺？」
「聽說是感情問題！」
「聽你在唬爛！可靠消息指出他被騙了兩百萬。」
「哈！明明就是卡債的問題。」
「老李說是跟地下錢莊借錢。」
「上面那是誰？」
「妳白痴啊！是小蔡！」
「真是可憐，老實人，被騙了兩百萬。」
「不是，不是！是地下錢莊！」
「什麼？什麼？」
小蔡當然是聽不到群眾的竊竊私語，聽不到他早就已經洗刷了冤情，群眾指指點點的模樣就像是夢境一樣，指得他無地自容，百口莫辯。
此時身後的三人已經悄悄到他身邊蓄勢待發。
沒想到小蔡忽然站立起來，一回頭發現三個人已經在跟前，下意識就想跑。
三個人見狀以為小蔡想跳樓，甲員警一個飛身拉住小蔡的腳，乙員警縱身一躍抱住小蔡的腰，而小陳腳步一個踉蹌跌到三人身上，順勢又推了小蔡一把......
「啊！」小蔡在眾人的和自己的驚叫聲中從屋頂跌落，在三樓遮雨棚上彈了一下，掉落到消防隊員事先準備好的氣墊上。
小蔡摔斷了三根肋骨，住院期間許多人來探望，包括負荊請罪的劉老頭，他又淚流滿面的訴說著「當年...」，並懇求小蔡原諒。
社區又恢復往常的祥和寧靜。小陳倒是有些落寞，人們忘了恐怖的凶殺案，忘了獨居的死者，保險和保全失去了賺頭，但這失落沒持續很久。
「小蔡！我們來賣鐵窗吧！老王因為沒裝鐵窗所以才被從窗口潛入的小偷殺死的，這個一定好賺！」小陳在小蔡病榻前開心的說。
小蔡馬上就答應了。
上週一獨居的老王死了。
上週一清晨，習慣晨跑的小馬發現那隻獨眼的虎斑貓閃過街角，留下小小的腳印－－紅色的，血腳印。
警察拉起封鎖線，一些拿著小刷子的鑑識人員進到老王家裏。
左鄰右舍議論紛紛，大清早巷口就擠滿了好奇的人群，大多數人還穿著睡衣，嘴角有口水漬，打著呵欠。
「小蔡，花生什麼樹了？」小陳蠻嘴牙膏，一邊刷牙一邊問。
「老王死在家裡。」小蔡在人群中伸長了脖子，慢不經心地回答。
「老王？誰？」
「就住在街角那間破房子的老王嘛！」
「沒印象。」雖是同社區的住戶，但小陳的樣子像是從沒見過老王，事實上，上個月小陳才向他推銷神奇的能量石。
穿著各色各樣制服的人員進進出出，也有幾個長官模樣的人物被警員簇擁著進入，好一會兒才出來。
最後，醫護人員抬出一具覆著白布的屍體，由救護車送走了。
流言像洪水一樣奔流在街坊鄰居三姑六婆的交談間。
「聽說是被殺的。」
「老李說老王家財萬貫，早就被歹徒相中了。」
「老李說的話哪能信！我說肯定是老王的獨生子要他的退休金不成，一氣之下才下的毒手。」
「瞧你的樣子。死的都被你說成活的，老王根本沒有兒子好嗎！」
「是久病厭世自殺的吧！」
「不對！是謀殺！謀殺！」
「俺是老王舊識了，俺敢說，肯定...肯定是政府幹的！當年俺替政府出生入死，現在竟落得這般下場，國共內戰，俺跟著蔣委員長...」山東口音的老頭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老淚縱橫，嗚咽著讓山東口音更難以解讀。
「有人說他過去是國民政府的特務...」
「聽說街角獨居的老王死了？」
「哇靠！你太狀況外了吧！」
「唉，難道他沒有一男半女來照顧嗎？現在的社會啊...真是病了！」
「有人說就是他兒子下的毒手。」
「幹！路是你們家開的逆？我趕時間！別擋路！」一個年輕人騎著機車粗魯地穿過人群，引起一陣騷動。
「現在的年輕人啊...過去人家說『多子多孫多福氣』，現在呢！還不如不生，落得輕鬆！」
「喂！喂！借問一下，發生什麼事啊？」
警員見人群已經阻礙了交通，趕忙上前疏散，大夥兒又散去，但整個事件足以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幾個禮拜，保存期限很長，越陳越香，越是傳頌就衍生出更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接著警方對一些鄰居做訊問，帶了幾個人回警局作筆錄。
「您的大名？」面無表情的員警問。
「馬安...安全的安。」小馬特別強調「安」字。
「你習慣晨跑？」
「是的。」
「你是怎樣發現屍體的？」
「我看到貓的血腳印，循著腳印發現的。」
「你認識死者嗎？」
「不認識。」
「你晨跑的路線？」
「呃...」小馬比手畫腳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算了，算了！總之，你沒有固定路線。」
「對！」
「好的，我瞭解了。你的名字是...馬鞍的『鞍』？」
「安全，的安。」小馬狠狠地瞪了警員一眼，但警員早就低下頭去筆記了。
「您的大名？」
「俺什麼也不會說！當年俺跟著蔣委員長出生入死，你們這些狗娘養的不能這樣對俺！」山東老頭情緒激動。
「老先生你冷靜一下，只是做個筆錄。」
「放屁！剛才你們怎麼打俺的！大夥都看到了！我肏你媽！別碰俺！」山東老頭大聲斥喝那個想上前安撫的小隊長。小小的派出所裡搞得人仰馬翻，沒有人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命啊...都是命...想當年俺......」山東老頭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說他當年如何地英勇又是如何被政府背叛，沒人敢打斷他，就這樣說了三十幾分鐘，故事結束時有一兩個人心有戚戚，感動地留下幾滴英雄相惜的淚。
一位警官過來安撫山東老頭，攙扶著他到一旁泡茶，繼續述說他的英雄史蹟。
「你的大名？」警員的表情還是心有餘悸。
「陳小明，對啦！那個小明，別懷疑，別讓我看到你偷笑！」小陳的名字一直讓他耿耿於懷。「要不是我老子不准！等到他歸西了我一定要改叫大明！」他常這樣說。
「你和死者住同社區？」
「是的。」
「你曾向他推銷？」
「啊？沒這回事。」
「但我們在死者住處找到你銷售的能量石和收據。」
「有這回事？」小陳滿臉狐疑。「唉！我做的生意不少，哪能記得每一樁啊！你說是不是啊？」
「能簡單說明一下你銷售的產品嗎？」
「沒問題！你看過流星嗎？或探索頻道介紹外太空的節目？反正，知道什麼是『隕石』吧？經過研究啊，科學家發現這些外太空來的石頭有著不可思議的能量，經過研磨精製提煉...」小陳簡單地說明了二十多分鐘，說的警員一愣一愣。
「那像我時常半夜執勤精神不濟有效果嗎？」警員開始對神奇的寶石心動了。
兩人又商討了十幾分鐘，最後警員因為價格過高而作罷。
「有需要可以隨時Ｃａｌｌ我，來！這是我的名片，改天我在帶試用品來向你介紹，包君滿意！」小陳臨走前不忘提醒。
「好，好！沒問題，有空來派出所泡茶......咳！嗯！您的大名？」
「賴秋月，秋天的秋，月亮的月。」
「你認識死者嗎？」
「不認識。」
「但是，你就住在死者隔壁。」
「又不是那樣就一定要認識！」這位女士說話聲音很沒必要地洪亮。
「你對死者了解多少？」
「不就是個死老頭！沒死的時候每天都像快死了似的，拄著柺杖四處閒晃，像個孤魂野鬼！」
「除此之外？」
「還有啊，我家門口的封條趕緊找個人來撤走，真的很擋路又礙眼，非常觸霉頭！弄得大家都知道那裡死人...還有，他...就是...你知道，他住的那棟舊房子是違建吧！也順邊拆一拆吧！還有還有......」賴太太一口氣說了數十件違規和五六件道路科動或號誌燈損壞之類的小事，最後又發表了警察應該如何保民的高見，然後才滿意的離開。
「下一位，您的大名？」警員伸了伸懶腰，像是鬆了一口氣。
「蔡正，正常的正。」小蔡緊張地說。
「你認識死者嗎？」
「不算認識啦！不過我們有談過話。」
「什麼樣的情況下你們談過話？」
「前天，我經過街角時，他問我有沒有看見一隻獨眼的虎斑貓。」
「你對死著有什麼了解？」
「獨居，古怪，脾氣不好。」
「脾氣不好？」
「社區裡的小朋友都很怕他，說得他好像會吃人似的，說他是老魔鬼。」
「除此之外，有沒有深入一點的？」
「我知道他祖籍在甘肅，他打過抗日戰爭，沒有兒女，也沒有結婚。」
「為什麼你知道這麼多？」
「昨天我幫他找到虎斑貓，帶回去給他，就聊了起來。」
「在哪裡找到的？」
「在附近的公園裡，經過時恰巧見到。」
「嗯......謝謝你的配合！」
「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目前沒有，有需要會再通知你，謝謝！」
「希望能找點抓到兇手。」
「兇手？這裡可沒有人說是他殺啊...」員警放下筆，抬起頭來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小蔡。
「什麼？」小蔡被警員的眼神逼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為什麼你會覺得是他殺？」
「這...我...」小蔡欲言又止，結結巴巴。他想說的是：街坊鄰居都這樣傳啊！
「請你這幾天最好待在家裡，有很大的機會再找你來派出所泡茶，你可以走了。」員警用嚴肅的、命令的口氣說。
「我...」小蔡想再辯駁，但員警已經叫了下一位，他只好無奈地離開。
而一字一句、每個眼神、每個可疑的停頓，全都看在派出所裡那些湊熱鬧的三姑六婆眼裡。
隔天小蔡一出門就感到空氣中異樣的氣氛，隔壁的謝太太用恐懼的眼神看著小蔡，還細聲對小孩說：沒事沒亂跑，外面壞人很多。
在轉角早餐店，小蔡更覺得自己像隻奇怪噁心的外星生物，人們望著他竊竊私語，敬而遠之。早餐店老闆娘收起平日迷人的微笑，正眼都不敢看小蔡一下。
然後，小蔡孤獨又沮喪地在公園吃早餐，小陳正好在附近向人兜售新產品「萬用藥膏」－－消腫止癢防蚊蟲...甚至可以防曬！
「小蔡啊！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今天不用上班？」
「嗯。」小蔡沒有心情回答。
「你這盤小菜這次要被條子端走了！大家都在傳是你殺了老王...喂，你悄悄告訴我，我不會說出去的啦...不說啊？沒關係的啦！喂！看看我現在賣的新產品，萬用藥膏......」小陳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新產品。
小陳並不覺得成為嫌疑犯的消息可怕，不像其他住戶，他也不覺得小蔡這嫌疑犯有威脅，小陳腦袋裡永遠只有商業考量。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你知道嗎，關於你，現在各種版本的故事都有，真的很有趣，社區群眾的想像力可以編成好幾部連續劇，我敢保證是強檔！喂！你到底要不要聽啊？」小蔡不想聽也得聽，因為小陳已經開始了...
ＶＥＲＳＩＯＮ Ｉ
根據小陳的姨媽的乾兒子的女友的母親－－黃太太的消息指出，小蔡平日在社區熱心公益，其實一直利用這層關係在物色肥羊，終於讓小蔡找到擁有大筆退休金的獨居老王。
小蔡首先藉著老王平日照顧的虎斑貓接近他，並藉著「找回虎斑貓」來取得老王信任，其實虎斑貓根本是小蔡自己偷走的！最後策劃這場謀殺案件，把現場佈置得像是自殺，並留下事先準備好的假遺書，帶走老王平日積存在家中的金飾和數十萬現金。
「平常看他斯斯文文的，沒想到這麼心狠手辣...唉！真是看錯人了！還好他沒找上我，不然，不然就被他劫財又劫色了！偷偷跟你講，我早就懷疑他對我有非分之想！平常看我的眼神都不正經...」黃太太對他女兒說，她女兒又跟她男友說，她男友又對他乾媽說，他乾媽又跟小陳說。
「哈哈哈哈哈...原來你是個他媽的師奶殺手！」小陳說到這裡笑得合不攏嘴。
但小蔡可笑不出來。小陳接著說下一個版本。
ＶＥＲＳＩＯＮ ＩＩ
這是自稱蔣委員長親信的山東老頭親口像小陳說的，老王並沒有萬貫家產，事實上老王窮得三餐只剩一餐，靠拾荒度日，這樣子的窮光蛋為什麼會被殺呢？一切都是因為當年老王替國民政府幹了太多骯髒事，而老王得了肝癌就快歸西了，他決心把四五十年來的大秘密公諸於世，包括他如何被政府遺棄，成了如今悽慘落魄的模樣。
「就和俺一樣，俺當年跟著蔣委員長是南征北討又出生入死，建功無數，俺還他媽的救過蔣委員長一次命！而如今...如今...俺肏他媽的政府，一群狗娘養的混帳！」
「可以省略接下來的部份了。」小蔡有氣無力的說。
「啊？可是接下來很精采耶！」小陳模仿老頭的山東口音模仿得正起勁。
「不用不用了。」小蔡很清楚接下來發生了哪些事，日本鬼子是如何被殺得四處奔逃，國共內戰他們又如何地不情願離開大陸，最後他又如何的被遺棄。
「總之，劉老頭說你八成是調查局派來暗殺老王的殺手，以防國家機密外洩。」
「真他媽的有想像力。」
小陳緊接著說第三種版本。
ＶＥＲＳＩＯＮ ＩＩＩ
這是晨跑小馬向朋友訴說時，小陳的表妹無意間聽見又轉告小陳的。
小蔡在小馬的說法裡是老王的私生子，當年老王可是風流倜儻，拈花惹草，四處播種，而小蔡的母親－－阿花也遭到老王拐騙，沒想到竟懷了兒子，阿花要求老王負責，起出老王信誓旦旦地像個敢作敢當的男子漢，到了阿花臨盆那日，老王竟偷走了阿花畢生積蓄溜之大吉。
阿花含辛茹苦地扶養小蔡長大成人，為了賺錢最後把身子給弄壞了，阿花臨走前給了小蔡一張泛黃的照片，告訴小蔡照片上的男人就是他父親，希望小蔡千萬不要恨他。沒想到幾年後竟在同一個社區遇上了，小蔡還是難掩心中氣憤，二三十年來這個男人不顧他母子兩死活，怎能就這樣放過他？
於是小蔡毫不遲疑地殺了老王。
當場小馬還展示了那張「泛黃的照片」，也就是阿花臨走前交給小蔡的那張。
「看！我表妹用美人計幫我弄了一張！你看像不像你！」小陳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頭的男人頭髮油亮亮的，露出燦爛的笑容，牙齒白得簡直可以拍牙膏廣告。
「根本不像我...我想那也不可能是老王。」小蔡隨便瞥了一眼，悶悶不樂的說。
「嗯...是啊！這劇情還是適合拍連續劇...喂！小蔡，真的沒關係啦！如果你是兇手就告訴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靠！你再問我就真的變成兇手殺你了！」
「別生氣、別生氣！憑我們的交情，我相信你不會幹那種事......不過那不重要！你聽聽我下個撈錢的計畫！是這樣的，因為這次事件，社區人心惶惶，我打算利用這種氣氛來賣保險和推銷保全系統！你覺得怎樣啊？」小陳雙眼發光，期待地問。
「去你的！」小蔡感到自己被利用，身陷苦海而好友只想著賺錢，心底升起一把怒火，轉身就走。
「喂！小蔡，別走啊！我們合作可以幹得很好啊！」小陳在小蔡身後大喊。
不久之後小蔡仍加入了小陳的計畫，不過是一個禮拜之後的事了。
這是小蔡一生中最長的一個禮拜。
這天是星期三，老王的屍體被發現後又過了兩天，小蔡像往常一樣，七點鐘起床，七點四十五分出門。
「你早...」小蔡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向隔壁的謝太太打招呼。
謝太太正好在門口打算開門，發現小蔡尷尬的笑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緊張得不知道該用哪支鑰匙開門，手忙腳亂之下鑰匙給掉到地上，自己又不小心踢到，於是滑到小蔡腳邊。
「我...我幫...」小蔡正要彎下腰去幫謝太太撿鑰匙，沒想到謝太太丟下手邊的蔬菜水果猛一個飛撲，護著鑰匙。
「我...我...我...我自己來就好！」然後再迅速起身，又是一陣手忙腳亂才進到屋內，留下小蔡茫然在自家門口。
搭上公車，小蔡感覺好多了，車上的人互不認識，沒有人給你異樣的眼光。
但同樣的也沒有人給你溫情。
好不容易可以鬆一口氣，一轉頭小蔡發現晨跑小馬也坐在車上，兩人眼神恰好交會了一秒鐘，然後小馬別過頭去假裝看窗外。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小馬的眼神不時飄向小蔡，小蔡目光若是稍有動靜，小馬又立刻裝作欣賞窗外風景貌。
小馬抓住小蔡目光轉移的幾秒鐘向鄰座的友人爆料，而後座的和一旁站著的乘客又很湊巧的聽見了，然後又向身旁的友人私語，不巧又被一旁的陌生人聽見...不用五分鐘，整輛公車上有一半的乘客開始用異樣眼光逼視小蔡。
小蔡提早了兩站下車，他無法再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他閃進一間運動用品社，買了頂帽子，又在路邊攤買了副廉價的墨鏡，心想：這樣就不會被認出來了吧！
到了公司門口，又見到小陳，小蔡低著頭裝做不認識。
「哇靠！小蔡你逃犯啊？穿成這樣！」小陳大喊著。小蔡仍舊低著頭自顧自地往公司大樓前進。
「喂喂喂！小蔡，你這樣太沒意思了喔！手機沒開機，打你家電話也不接。我有好康的還特地來公司來找你，沒想到你竟然裝不認識！」小陳上前一把拉住小蔡。
「你又要做什麼啦？」小蔡不耐煩的問。
「就上次那個計畫咩！我想再問你一次啊！看我對你多好！」
「幹！」小蔡罵了一聲，用力甩開小陳的手，氣呼呼地走進公司。
公司裡應該可以比較正常地過日子吧？小蔡心想。但事情並不能如他所意。賴秋月女士的女兒正巧也在同公司上班，但是屬不同部門，分隔在不同樓層，小蔡也從不知道公司裡有同社區的住戶，但謠言已經傳遍了每個樓層。
坐在辦公桌前，正要開始一天的忙碌，小蔡打算今天加班，把所有不愉快給忘掉，晚上再到附近居酒屋喝酒，今天不醉不歸！不！明天、後天也不醉不歸！小蔡要躲開所有和社區有關的人事物，把自己孤立，直到事過境遷。
「咳！這個...小蔡啊！」部門主任走過來拍拍小蔡肩膀。
「主任！有什麼事情吩咐？」小蔡突然覺得精神奕奕，充滿幹勁。
「嗯...這個...主任我啊，最近聽到很多消息，公司同仁都很緊張。」
「什麼消息？我看看能不能幫忙。」
「就是，呃，不是我不相信你的人格，只是，大家都在傳你是...呃...就是你們社區發生的事情...總之，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不然，我想，明天開始，我准你一個禮拜的假，等事情過了，你再回來上班吧，這段期間你就...好好休息！」
主任走之前又重重地拍了拍小蔡肩膀，拍得小蔡心頭無比的沉重。
這天是星期四，小蔡睡到中午，因為陽光太強才起床梳洗。經過幾天折磨，小蔡滿臉鬍渣，黑眼圈很重。昨晚醉倒在居酒屋，小蔡隱約記得是小陳送他回家。小蔡已經一天多沒有進食了，打開冰箱卻發現裡頭只有啤酒，冷凍庫裡有一些被遺忘的很久的冷凍水餃，早就過了保存期限。
逼不得以之下小蔡出門了，戴著星期三買的墨鏡和鴨舌帽。
在門口又遇到謝太太。小蔡靜悄悄的，沒發出一點聲音，謝太太被小蔡嚇了一跳，把手上的雜貨都摔在地上，整個人像是被拿刀威脅似的瑟縮在牆角。小蔡迅速轉身下樓，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陽春麵，外帶。」小蔡把帽簷壓得很低，低著頭低聲說。
「一碗陽春麵外...咦？你不是...咳...陽春麵！快點！」老闆認出墨鏡和鬍渣下的臉龐就是近來聲名狼藉的獨居老人殺手，急急忙忙把原本要內用的陽春麵倒在塑膠袋裡。
「陽春麵，收你一千，這裡，錢找你...」老闆緊張得多找了一百塊。
「多...多找了...」小蔡遲疑的說。老闆轉身很不自然地裝做正在招呼客人。
小蔡把多出來的錢塞回口袋，茫茫然轉身離開。
星期五，小蔡足不出戶，在住處喝酒，睡覺，醒了又喝酒，然後又沉沉睡去。
一直做夢。
他在老王的住處門口，社區的所有住戶圍著他大聲叫罵。
「你他媽的有沒有人性啊！我肏！」「幹！」「混帳！滾出社區！」「俺要看著你這龜孫子在老王靈前下跪！」「殺人魔！」「變態！」「我看錯人了！你的心肝是被狗吞了嗎？」「惡靈退散！」「打他！打！」
眾人開始圍毆小蔡，棍棒齊飛，拳打腳踢，打得小蔡額角腫了一大塊，左眼被腫塊完全擋住視線，打落了四五顆牙，鼻樑也歪了，滿臉是血。
忽然場景變換，有個法官模樣的巨大人影站在傷痕累累的小蔡面前。
「大人啊！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拜託不要把我當小菜端走！」小蔡哭喊著。
「來！老王！是不是他殺你的？」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老王的臉猙獰著，指證歷歷。
忽然住戶都從陰暗中走出來，大家一起指著小蔡說：就是他！
「讓他死！」不知道是誰喊出這一句，沒看到人，但小蔡卻清楚知道是小陳。
「本官宣判死刑！」巨大的法官模樣的人大聲宣佈。
卻在這時候又恢復一片黑暗，剩下小蔡一人，孤獨的，絕望的，孤立無援的，大聲哭喊著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
然後他又醒了，嚇出一身冷汗。繼續喝酒，繼續沉睡。
一直到星期六中午，小蔡餓到沒辦法再喝酒，只好再出門去覓食。如今落魄骯髒的模樣真是名符其實的通緝犯了。
在門口沒有遇見謝太太讓小蔡鬆了一口氣，但是卻在老王的破屋子附近遇見了山東劉老頭。
「你他媽的龜孫子來這做啥？嫌犯！嫌犯回犯案現場湮滅證據！湮滅證據！你別想得逞！有俺在這！看俺怎麼修理你！我肏！」
「老先生...有話好說...別打人啊！」
劉老頭說著，順手抄起路旁的木棒往小蔡頭殼打去，小蔡一個閃身，劉老頭往小蔡身後顛簸了好幾步，穩住之後，轉身順勢往小蔡腰際又是猛力一棒，小蔡又一個閃身跌在路旁的垃圾堆裡。
但劉老頭可沒那麼好運，他用力過猛，重心不穩之下跌了一跤，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傷了額角，手腳多處擦傷。
「糟糕！老先生！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吧！我扶你！」小蔡趕忙上前想攙扶劉老頭，卻被劉老頭冷不防地在肚子上踹了一腳，痛得抱著肚子蹲在地上。
「兔崽子！俺可不是好欺負的！」劉老頭勉強起身之後，又抄起那支木棒想再接再厲，小蔡忍著疼痛，落荒而逃。
至此流言的水勢到了頂峰，大家知道小蔡對劉老頭「拳腳相向」之後群情激昂，甚至連署要把社區惡霸驅逐，組成社區治安維護隊，輪班在社區附近一些重點區域巡邏，決心營造一個無暴力的安寧社區。沒多久小蔡收到小陳傳的簡訊，「現在你像過街老鼠一樣！可以的話到外地躲一陣子吧！」
小蔡哪都不想去，早在星期日，他利用清晨，連公園都沒有人打太極拳的時候，在便利超商買了兩大箱的啤酒還有一箱的泡麵，準備度過這戒嚴時期。
星期一，老王頭七的日子，中午小蔡吃完泡麵又繼續喝酒，西北雨，嘩啦嘩啦像是小蔡心底的眼淚，嘩啦嘩啦像是哀悼著孤獨的老王死後仍然孤獨。
小蔡打量著怎麼度過接下來的假期，他打算再利用清晨到百視達租個四五片新片，一整天看電影喝酒。
「啊啊啊啊！！你他媽的死老頭！」小蔡歇斯底里地大喊，為了一個沒幾個日子可以活的老兵折騰成這副德性，小蔡再也無法忍受。
他起身到公寓頂樓，淋雨，大喊，這時候不會有人抬頭看吧！小蔡心裡想。他走到大樓邊緣往下看，說高不高說矮不矮，才四樓，跳下去會不會死啊？
「我才不會這樣就死！我肏！你以為這樣就能弄死我？」小蔡對著灰黑的天空喊著。喊累了，小蔡頹坐在大樓邊緣晃著腳丫。
還是有人抬頭看的，這個人是小陳。
「我肏！小蔡！你可別跳下來啊！」小陳三步併作兩步直奔公寓頂樓。
「小蔡！不要啊！小蔡！」小陳再小蔡背後大喊著，但是雨勢太大，小蔡什麼也沒聽見。
「怎麼辦？陳小明！怎麼辦？」小陳非常緊張，他怕靠近之後小蔡會發現，情急之下就跳了下去。小陳決定報警。
警笛聲大作，來了一輛雲梯車、一輛救護車、還有一輛警車。
「搞什麼？失火了嗎？」小蔡在樓頂望著底下的騷動，完全不知道是衝著自己而來。
小蔡起身，用力地伸了個懶腰，轉身卻發現身後十多公尺有兩名員警，小陳也在那，三個人神色緊張。
「哇肏！你們來抓我就是了！我犯了什麼法？你說啊！」小蔡還有幾分醉意，當下覺得他們是來逮捕他的。
「冷靜一點！有什麼事好好說，死不是解決事情最好的辦法。」員警用擴音器冷靜地說。
「什麼？你們再過來我真的死給你看！」酒精讓小蔡反應遲鈍，情緒激動，沒辦法理解員警的話。
「小蔡！小蔡！你別這樣！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啊！你...」小陳一把搶過員警的擴音器緊張的大喊，又被員警一把搶回去。
「先生！有話好好講！」
「你們都給我滾！滾！干你們屁事！」小蔡喊著，然後又轉身回到屋簷坐下。
這時候街上又擠滿了圍觀的群眾，冒著雨湊熱鬧。
「上面那是誰？」
「聽說是小蔡。」
「就是被懷疑殺了老王又打傷劉老頭的混帳？」
「別胡說，今天一早歹徒已經被抓到了！不是小蔡幹的！」
「這樣啊？那他為什麼要自殺？」
「聽說是感情問題！」
「聽你在唬爛！可靠消息指出他被騙了兩百萬。」
「哈！明明就是卡債的問題。」
「老李說是跟地下錢莊借錢。」
「上面那是誰？」
「妳白痴啊！是小蔡！」
「真是可憐，老實人，被騙了兩百萬。」
「不是，不是！是地下錢莊！」
「什麼？什麼？」
小蔡當然是聽不到群眾的竊竊私語，聽不到他早就已經洗刷了冤情，群眾指指點點的模樣就像是夢境一樣，指得他無地自容，百口莫辯。
此時身後的三人已經悄悄到他身邊蓄勢待發。
沒想到小蔡忽然站立起來，一回頭發現三個人已經在跟前，下意識就想跑。
三個人見狀以為小蔡想跳樓，甲員警一個飛身拉住小蔡的腳，乙員警縱身一躍抱住小蔡的腰，而小陳腳步一個踉蹌跌到三人身上，順勢又推了小蔡一把......
「啊！」小蔡在眾人的和自己的驚叫聲中從屋頂跌落，在三樓遮雨棚上彈了一下，掉落到消防隊員事先準備好的氣墊上。
小蔡摔斷了三根肋骨，住院期間許多人來探望，包括負荊請罪的劉老頭，他又淚流滿面的訴說著「當年...」，並懇求小蔡原諒。
社區又恢復往常的祥和寧靜。小陳倒是有些落寞，人們忘了恐怖的凶殺案，忘了獨居的死者，保險和保全失去了賺頭，但這失落沒持續很久。
「小蔡！我們來賣鐵窗吧！老王因為沒裝鐵窗所以才被從窗口潛入的小偷殺死的，這個一定好賺！」小陳在小蔡病榻前開心的說。
小蔡馬上就答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