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突然醒来。
屋里漆黑一片,窗外微光淡然,屋里屋外都很静,我只听到我呼吸的声音。半梦半寐之间,她从我的记忆里走出来,摇曳成动人的片段。仿佛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在我面前依然亮艳。
我懒洋洋地空手走下楼梯,登记室的大娘笑着说,小伙子,好福气呀,多好的媳妇啊,上辈子修来的,唉,好啊好啊。大娘是羡慕的口吻,我冲大娘笑笑,她鬓边白发萧萧,目光和善而温暖。我“媳妇”提一只手箱从楼梯下来,说,大娘,再见。
昨天,我和她下午住进这家小而不起眼的招待所。刚在沙发上坐定,登记室的大娘就敲门送进一壶水。门复又关上,大娘走了。她忙着洗刷杯子,往杯子里倒水。我轻松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我和她走到了一起。我仔细地看她,浅蓝网鞋,浅蓝连衣裙,一条优美的曲线由上而下起伏着,白洁的牙齿与晶亮的眼睛互为呼应,身上涌动的蓬勃之气让我想入非非。她总是那样,手脚不闲,不知疲倦,什么都要做得顺心顺眼。见我看她,她说,两个人在一起,一个忙一个闲,老天爷安排的。她说话的声调神态,让我感到她不是在褒贬什么,而注定了就是一种幽默。她把水端给我,我一把把她揽进怀里,两张嘴猛地贴在一起,我的手是冒失鬼,急切地不安份起来……
我与她相识是在去年秋季的一个下午。单位派我到市里的水质研究所化验水样,看我们在勘探新区打的井水能不能饮用。我走在静寂的楼道里,办公室出来一个女子,白大褂,大眼睛。她说,请问你要找谁?一看我手里的东西,她又说,上班两点钟呢。我看一下手机笑了,一点差五分。她让我进屋等。她在窗口看一本杂志。忽然她忍俊不禁地问我,你认识字吗?我吃惊地看她,心想我只是看错了表,看错表就是文盲吗?她马上说,哦对不起,我是说你对汉字有没有研究?我大惑不解。她说,人见了人要说话,那么字和字见了面说什么,比如木头的“木”见了森林的“森”,你说它们怎么打招呼?她的突发奇想,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她说,应该这样打招呼:嗨哥几个,几天不见都玩上杂技啦!我一听明白了:文字游戏呀,从哪琢磨的?太聪明了。她说,你说一个试试,就说“力”和“办”吧。我说,嗨兄弟,有力气不去举重,腰里插俩酒瓶子干嘛?她笑弯了腰,说反应够快的,也有意思,要说准确呀,这样说就更好了:牛啥呀,有钱就拎两包出来晃悠呀?她看着我桌上和地上的包,笑得都咳开了。我也大笑。接着,我和她又演绎了几个:
卓对桌说:“碰上大忽悠了吧,好好的,咋架上双拐啦?
驴对马说:“大兄弟,跑得快没用,赶紧把户口上了吧!
月对肖说:“姐姐,快点告诉我,到哪能整这么酷的发型呀?
离开水质研究所,无论什么场合,每想起这些,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后来又去了几次她的单位,还在一起吃过一次兰州牛肉拉面,我说你也太小瞧我了,她说有肉别长在脸上,你找媳妇不花钱呀?分手时还说,有事发信息就行,打长途太贵了。可我总想听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忍不住了就打电话给她。她就说,才几天没见,就胖成这模样了?猜猜谁对谁说的(日对曰说)?猜着了发短信给我。或是说上两句,就说挂了啊,我有好短信发给你。最让我好笑和感到有意思的是这一条:父亲责斥儿子说,你怎么搞的,刚开学就考了0分?儿子说,老师说了,新学期一切从0开始!
当时我想,她知道我过去的婚姻了吗?她是告诉我生活应该从头开始吗?想想又不可能,她说的是她自己吧?
她离过婚,丈夫以前是水电局的小车司机,人称“二局长”,好多人的好多事都是她丈夫给办的。丈夫染了毒瘾丢了工作,戒毒复吸,车轮胎换白粉,拿刀子逼父母要钱。父母是水电系统工作了三四十年的退休干部,积蓄耗光脸面丢尽,有一次实在没办法了就用绳子捆了儿子送到派出所,又执意将她“赶出家门”,说当初隐瞒了儿子吸毒的事实,让她原谅、另谋幸福。
她小我一岁。
我说你能和我好吗?她说我们已经好了。眼睛里流淌着欣喜的光波。
那就结婚。我抓住她的手。
啊?脑子虫咬了?她一脸夸张的表情,张嘴瞪眼看着我。
我想她是嫌我太草率了。为了掩饰,我说我请你喝茶。
进到竹韵茶庄,我要了一壶碧螺春和三个小茶点,消费360元。出门走在街上,她一直不说话。我猛然想起上次吃牛肉拉面的事来,赶忙说,我在野外工作,难得进一趟城,当然这不是理由,主要是和你在一起我高兴,再说我也没有花在别人身上。她甜甜一笑,白白的牙齿在阳光下粲然发亮,说正因为是野外,钱来得更不容易。
舌头被她吮吸得有点麻木,但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希望她吮吸,那种被一个漂亮女子稀罕着的感觉像烟瘾酒瘾缠绕着我。激烈忘我的情爱开始在这间小屋里泛滥,她把做爱的过程谱成迷人的歌吟,娇喘吁吁夹杂着对我的赞颂,峰回路转,高潮迭起……她说,我中邪了,我太喜欢你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倒给我的一杯开水早已成了凉水,而我心里的爱之水却正当滚沸不已,我和她缠绵着,幸福和兴奋统治了我。我不愿她哪怕是一分一秒的离开,我不厌其烦地抚抱着她饱胀浑圆的乳房,将那两颗紫葡萄般的乳头含在嘴里,她像一个娇嗔迷乱的小母亲,将手抚在我的头上,我像一个贪享奶水的孩子,吃着奶还要手舞足蹈,这时她会激奋地呻吟,在我听来,那呻吟声就是深情地呼唤,就是进军的号角。我一遍遍跃马驰骋,她一遍遍醉柳若残。春雨浸润着花瓣,潮红的脸颊缤纷成一座花园。她用嘴唇舌尖嘬我豆粒大小的胸乳,一种从未有过的别样的酥痒感传遍全身,同样的将我的爱欲调动到恰到好处……在我性爱的经历中,她给予我的是自信、轻松、甜蜜和振奋。她不会是听之任之,无动于衷,甚或是在你渐入佳境时,突然向你发问:萨达姆杀了多少人?要不就说:张三一顿能吃四个馒头。这种假模假样的漫不经心,一下会让你疲软下来,继之是蒙羞愤怒。
屋里没有卫生间,她说你就尿盆里,我去倒。我说,你就是不住酒店,那能多花多少钱?她把尿盆给我拿来,说我和你在一起就行,只要不是我不好,房子没关系。我撒尿时她呵呵地笑了,说好啊你,给我还打埋伏,剩这么多没上交呢!我就笑得抖起来。这个捣蛋鬼,幽默与生俱来,说什么都能让人发笑。
天完全黑了。她下楼买来米饭炒菜。
晚上我们相拥而眠,准确地说是一夜无眠。我与她在一种水乳交融的满足中迎来了太阳初升,屋里安详的空气凝视着我们的笑容,我抱紧她,她抱紧我,嘴里却说,该起床了,晚了早点就吃不上了,好好躺着,乖,别动。她不让我动,吻着我从我怀中恋恋下床。
在这家招待所,我与她一共住过四次。登记室的大娘每次见到我都说,小伙子,多好的媳妇呀,看漂亮的,随你住这儿,现在哪有啊。
天色依然沉浸在黑暗中。我与她不相见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南宋词人姜夔词说:人间别久不成悲。岁月慢慢迁徙,我有意不想起她,但刻骨的思念不是白云苍狗,风流云散,了无痕迹,而是突然间就在某个时刻出现,或者在白天看到什么的时候,或者是在梦中,就像今天凌晨。我再也无法入睡,我抚摸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处,想象着她那双绵柔的小手曾经鱼儿似的游走的感触,心中的潮汐一阵阵涌起……
刚才我和她又走进那家招待所,正是旁若无人,情到浓处时,她却将我推开,跑得无影无踪,我四处寻找,登记室的大娘说,你媳妇给你买蛋糕去了。
呀蛋糕?我想起了她的生日。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荧屏上豁然八月十六日!我惊得跳起来:是谁让我在今天梦见她,而又偏巧是她的三十五岁生日!我不相信这是巧合,这是她在思念我时给我传递的信息。静寂无扰的凌晨,最是人与人信息沟通的最佳时辰。她一定也是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想象着我与她在一起的情景。
那年我为她买了生日项链,她戴在脖子上左看右看,赞不绝口,可是只是一会儿功夫又摘下来还给我,说拿着吧,有你用的。笑容掩不住喷涌的泪水,衣襟上湿渍一片。我诧异地问她怎么了,她说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是大学毕业奔往哥哥工作的城市来工作的,离婚后,她经常在恐惧中度过,说不上哪一时刻她“丈夫”就会找来,又要钱又纠缠,“公婆”从她的安全考虑,劝她及早回湖北父母身边,哥哥已经为他联系了单位。我说我们结婚了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她就抱住我久久地不肯松开。原以为说说而已,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快、这么义无反顾。
这次分手以后,她给我发过一个短信息:与你相处的时日是我一生的幸福,我珍惜它胜过珍惜我自己。我是寡妇,你越是爱我,我越是无法与你在一起。找一个好姑娘成家吧,永远祝福你。我在湖北工作很好,我已结婚,生活稳定,再不要联系。
那一刹那的感觉,天昏地暗,我对我痛恨得一心想要宰杀了自己。她以真心待我,我却用谎言把我打扮成一个童真男子。其实我离异的妻子就在市烟草局上班,也是因为吸毒,借钱累账卖了住房,我三年婚姻三年苦难,家跨了,心碎了,技术职称也没有如期晋升。没想到在我苦闷凄凉的时候遇着了她,她用乐观的生活态度,激发了我又一次生活的热情,让我感到人间有爱,爱是那样的动人情怀。当我知道她与我遭有同样的经历时,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更增加了一份我对她的挚爱。
她是怕她痛苦的过去为我“冰清玉洁”的生活蒙上阴影,可是哪里知道,我心头的阴影远胜过她十倍。我痛彻长啸:傻子啊,你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心全部剖开?
她从此杳无音讯。她肯定是将电话卡扔进了长江的滚滚波涛。
她的思念在秋夜潜入我的梦境,像秋日的菊在我唇鼻间芬芳依稀。
十年了,时针和分针长长短短从不停息,她就在我心页上叮咚叮咚地敲击:丈夫是谁,家居何处,有无孩子,甜蜜与否?
天渐渐地亮了,有上学的孩子和上班的男人女人走动呼喝的声息。
我洗过脸,站在窗前,面朝东南,遥祝她生日快乐!
有人说,人生如寄,人不过是世间的过客,无论什么事,都别太在意。可我,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一份情思;快乐与我擦肩而过。
临晨五点,冥冥中一个久失的信息飘落梦中,我将失去的美丽的片段再一次捡拾整理,收藏起来,装进我与她曾经共建的文件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