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6月 23, 2010 7:07 pm
再次望向樓下的馬路，那女生站在人行道上，背影看起來相當可笑。呼嘯而過的汽車機車都迫不及待地往哪裡奔去，但其中一台卻停了下來，在女生前面。黑色機車的主人穿著時髦，彷彿從雜誌上剪下來一般，他拿了頂粉紅的安全帽遞給女生，她在笑。
我是宅男，大膽地承認，因為這樣一個不可能抹滅的事實究竟要怎麼掩蓋實在是一個大難題。所以，我承認我是一個宅男。但是，我並不是那些有特殊專長，可以對無數的動漫如數家珍，又或是對無數的電玩瞭若指掌的人。我不過就是個沒什麼才能的宅男，只是喜歡窩在家裡罷了。太陽對我來說就像是毒藥，遙遠的距離依我而言就像是破洞的保險套，同樣危險。也就是說，我的活動範圍不過就離家300公尺方圓，一台腳踏車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吃喝玩樂，幸運的是這三百公尺內什麼店都有了。
窩在家裡，尤其是自己的房間裡的電腦前面，讓我感覺被受保護，彷彿帶在這裡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即使是共軍打來也會繞過這裡，美好的夢鄉。但就像是一般高中生，我討厭某種極為惱人的現象，那就是某種名為「母親」的生命共同體不停地不停地對著你的房間吼吼叫叫，叫你吃飯，叫你出門買瓶醬油，叫你下樓見見誰，不斷地不斷地。。。特別是在你剛抽出衛生紙的那一瞬間。
而今天，完美的星期六，氣溫適宜，窗外的陽光灑到螢幕上不會有反光，絕對是坐在電腦前一整天的好日子。可惜的是，今天中午會有大票的客人－母親的朋友來訪，看起來我是要被迫坐在黏鼠板上三小時，逼自己尷尬地在一群人面前尷尬地笑著。有好客的母親對一個宅男兒子來說，簡直是場夢靨。這樣就不是一個完美的星期六了，所以我決定了，今天我要出門。
牽著腳踏車，我背起幾乎沒有用過的背包，母親一臉吃驚地看著我：
「你、你要出門？」
我對著母親微微地點頭一笑，蓬鬆的亂髮確實地按照牛頓的運動定律慣性晃動：「是的，我要出門。」
出門，說來說去也只是距離家裡不超過五十公尺的麥當勞而已。我打算在這裡躲避一天，現在時刻是上午十點。
點了二號餐，我走上二樓，在靠窗戶的角落坐下。這裡可以看見麥當勞外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也可以環視整個麥當勞二樓，是個絕佳的視野。打開背包，裡頭有兩小說、一本雜誌、一本筆記本和一支藍筆，掐指估計是可以撐到下午家裡的客人們離開的。
旁邊桌有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子比男孩子來得高大，大概是國小學生吧。但依現在小孩子身體成長速度來看，男孩顯得瘦弱許多。
笑，將像我小時候一樣瘦弱。
可是他絕不會成為什麼頹廢的高中生，畢竟他現在就在跟一個女孩子約會了呀！令我更加確定的是他們的對話內容。
「但是，我並不喜歡她呀。。。」瘦男孩無奈地說。
「是嗎？可是她每次都一直偷看你欸！聊到你也會特別激動，呵呵」高女孩嘲笑著。
「笑什麼啦？嘖。。。這真的很麻煩欸！」
瘦男孩皺著眉頭，烏溜溜的大眼若有所思，是真的很麻煩的樣子。瘦男孩搓弄雙手，焦躁的心情全都表現在外面。
每個年齡都有每個年齡的憂愁，沒想到感情問題也會降臨在國小學童心中。
「沒關係啦！」高女孩安慰地，說就像是個過來人一樣。
天呀！早熟的小孩子。
不禁讓我想起某篇有關性經驗年齡層逐年降低的報導，應該是還沒降到國小六年級吧？但這也讓我想起了我現在只有一個人坐在麥當勞裡，這個悲哀的事實。
滿臉長滿青春痘和痘疤的男工讀生拿著拖把打忙地到處走動，始終沒有看見我腳邊這一灘番茄醬汙漬。眼神穿過痘痘男工讀生，一旁的樓梯似乎有道光芒從底下漸漸展開，是個女孩。
她揹著黑白相間的側背包，亮黃色短袖Ｔ恤，中間有隻大大的猴子ＤＪ，再加上一件墨綠色熱褲，白皙的踝下是一雙雖舊卻很有個性的愛迪達，標準的身材。
但該死的！她的臉被裝飾用的假盆栽給擋住了！
熱褲女孩站在樓梯旁猶豫一會兒，大概在尋找適當的位置吧。何不就坐在我前面的空位呢？兩人座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空了。
那該死的假葉子一直遮住熱褲女孩的臉龐，我只能在腦海裡模糊地描繪，一邊發誓等等就要去跟麥當勞經理申訴。突然間！彷彿萬丈光芒朝我照耀著，我盡情沐浴、享受、洗禮著，陰暗的葉緣冒出熱褲女孩嬌滴的臉龐，美呆了！
雲朵飄開，直射的陽光讓我的位置溫度不斷地上升。
她在我斜前方坐下，背對著我，而我可以品嚐她畫筆般的側臉，好像從古畫中跳出來的臉龐。她從背包拿出一本書，她把鈴鐺鈴鐺的手機放在桌上，她打開漢堡優雅地咬下，她緩緩地嚼著薯條，她打開書，她閱讀書，她。。。她。。。也許是正在等人吧。
我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不可能自己一個人來麥當勞讀小說吧！八成是在等朋友，等男朋友。
觀察了書的封面，好像是「百分百的女孩」。我看過，只是作者和內容都有點忘記了，但閱讀時的那興奮和感動的心情到現在還記得，很不可思議的一篇小說。我趕緊把手上的「尤物」收到背包，換了櫻井亞美的「１４」，或許這會讓我看起來比較有深度一點，雖然說她看不到這個角度的我。
她到底是幾歲呢？國三吧？高一吧？現在的女孩子看起來都很成熟。白皙的肌膚下透著粉紅的色澤，是水彩調不出的夢幻，該說什麼呢？
時間十一點十四分。
我看著手機螢幕，不習慣戴手錶所以看時間都用手機，反正它的功能也僅剩於此了。啊！還有接收母親的來電。
我想熱褲女孩的手機通訊錄應該有數百人的號碼吧！簡訊匣也是不停地收收傳傳。
無奈地望向窗外，玻璃上映照著自己，黑色Ｔ恤上咬著皺巴巴的領口，灑滿了灰白的細毛屑，像在慶祝什麼一樣，一頭亂髮怎麼都整理不好，臉上也是坑坑疤疤的如同戰場，隨時準備爆發，這也難怪她要背向著我。
樓下一對剛下車的情侶托下安全帽，卿卿我我的動作令人作噁，他們搖搖晃晃地走進麥當勞。
「算了啦！我還是不要跟她說話好了。」稚嫩的聲音又傳進我的耳裡。
「看起來莎莎比我的還要煩討厭這個樣子。」高女孩嘟起嘴巴抱怨。
什麼是「莎莎」跟「我的」呢？
什麼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呢？
「走吧。」瘦男孩說，兩個人便帶著暗淡的背影離開了。
跟兩個小孩子擦肩而過的，是剛剛那對閃亮亮的情侶。沒必要連端個盤子都牽著手吧？
受不了那番吵鬧的畫面，我頭轉向乾乾淨淨的天使。
她等的人還沒來嗎？還是她沒有在等人？
笑，就跟我一樣只是來這裡逃避整個世界。
嗡～嗡～手機響了，難得的。
是母親。。。
「弟仔！你有沒有要回來吃飯呀？叔叔他們等一下就來了欸！」我又不是在房間裡，母親卻依然大吼著。
我把手機拿離耳朵：「我在忙啦！晚上才會回去。」
「是喔，那要不要幫你留飯菜？」手機就像是開啟擴音器一樣，但我明明就沒按。
「不用啦！」
「那你回來的時候幫我買三杯奶茶半糖，還有一瓶小瓶的醬油。」
「恩。」我趕緊掛上電話，以免有更多麻煩的清單。
我不喜歡在公共場所講電話，那種聽到自己聲音的感覺很不真實，我只習慣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
熱褲女孩換了個姿勢，「百分百的女孩」已經進入後半段。我想我們之間的寧靜是否也可以進入後半段，我想。
正當我陷入奇異幻想中時，一陣洪亮的聲音爆炸般地穿過耳朵，一個龐大的身影硬是擠開了眼底所有的事物。好像萬有引力以相同適用在肥胖者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那腰圍是我的 1.5 ～ 1.7 倍的胖媽媽飛去。
「夭壽囝仔唷！叫你別來吃麥當勞，你叨唔聽。」穿著綠白條紋的小胖子看起來是被嚇到了，如果依照比例放大來看，他大概比他的胖媽媽還要魁武。
「麥當勞不健康啦！吃了會變胖捏～」胖媽媽說。「回家吼，媽媽有煮啦，走。」
小胖子不情願地把剩下的薯條往嘴裡倒，大口喝了三四口可樂，才跟著胖媽媽離開。像是巨大的行星旁，環繞著一顆結實的衛星。
熱褲女孩笑了。
可愛的笑容讓我心裡的小鹿迷失了方向。如果剛剛胖媽媽能有幸看到熱褲女孩吃麥當勞的藝術，一定不會批評麥當勞是不健康的選擇。
帶有鬧劇的完美星期六下午。
熱褲女孩繼續翻著「百分百的女孩」，喝了口可樂。
在我遙遠的前方那對閃亮亮的情侶若無旁人地相互依偎著，惹人厭的畫面，痘痘男工讀生看起來也相當不悅，一直沒接近那個訊號範圍。
午後的麥當勞有各種面相，望向遠方痴痴傻笑的宅男，天使般的女孩，散發野性情慾的男女，打忙的痘痘男工讀生。吵鬧的小孩子到處奔跑，伴隨著年輕媽媽的叫喊聲；桌上擺滿了食物、課本和雜誌，不知道目的是什麼的國中生；帶著耳機現在自己世界的上班族。。。。。。
太陽越過頭頂開始往西邊奔去，空氣中的成分也有了些許的改變。我嘗試著分辨棉花般的雲朵跟熱褲女孩的差異性，卻突然有一連串的吵鬧聲從情侶那暈了開來。他們並坐著，卻變成了遙遙相望的眼神，好像中間啪地拉開了三十公里的這三十公分。零亂的桌上散著皮包、垃圾，以及地板上手機的殘骸，讓我想起了飛機失事墜落後，粉碎的機身。
「那是什麼？」女生問。
「什麼什麼？」男生問。
「我問你那是什麼？那些簡訊！」
「不過就是簡訊嘛！幹嘛呀？」
「為什麼要騙我？」女生哽咽了。
「夠了，誰騙你啊？我受夠了你那愚蠢的任性了！」男生爆炸般的吼了出來。 「原來，就打算來和你分手的。」杯上的水珠緩緩的滑下。
「。。。」女生傻眼了，連啜泣聲都被吸進了鼻息裡。
「再、再見。」男生蹲下撿起手機殘骸，走了。
女生無言地坐在那裡，盯著已經化為空氣的身影，目光消失在某個距離之後。
痘痘男工讀生拿著抹布擦東擦西，也在偷偷觀察這一齣突如其來的鬧劇。我往熱褲女孩看去，她悄悄地把同情的眼神放在女生身上，大概是想過去安慰她吧，但是又毫無辦法地只能坐在位子上假裝看小說。我知道她沒在看。
多麼希望她那同情的眼神也能降在我的身上。
我不太懂短短的時間內兩個人的感情爲何可以驟變，那樣的心情相當的複雜，我抓起第二個麥香堡大口咬下思考著。
再次環視一圈麥當勞，熱褲女孩重新回到了「百分百的女孩」，我在熱褲女孩與櫻井亞美間不停地徘徊。痘痘男工讀生摸魚不見了；兩個吵鬧的小孩子回到了年輕媽媽身旁，看起來是被嚇到了；上班族依舊沉浸在他的耳機裡。女生喪氣地坐在位子上，桌上的凌亂和她的外表跟心情相同。
他們可能素昧平生，經過大學朋友介紹後開始交往，甜甜蜜蜜地過了一年的日子，可能還討論到了同居的問題，他們會在彼此的生日、聖誕節、情人節互相送點小禮物，然後找個地方吃頓浪漫的晚餐，再找另一個地方瘋狂地作愛。隔天，舒適地起床伸個懶腰，下床前再稍微親熱一下，然後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看起來非常完美的大學生活。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男生漸漸地不理會女生，手機不接，說話愛理不理，大概是搞上了女生的朋友，接著是一連串地偷情、欺騙以及謊言。然後，今天，分手。
用了大約二十秒來想像他們兩年來的過程，可能有點出入，不過我想相去不遠了。
我又望向熱褲女孩，她把垂落的鬢角推往耳後，那耳朵像是剛出爐的麵包吸引人。我喜歡女孩子這樣的動作，一種古典幽香淡淡飄出。一股絮亂從心底的深處竄出，那種快窒息的苦悶。我站起身想透透氣，坐了幾個小時總是不舒服的。
往廁所走去想洗把臉，目光一直逗留在熱褲女孩身上，她就像幅百年的驚人畫作，令人不得不去好好欣賞。經過熱褲女孩時，我的腳不聽使喚地釘在那裡，就停在熱褲女孩的旁邊，呼吸非常急促。看著她，看著她的書，看著她好似陶瓷做的雙手，看著她流雲般的鬢角。
熱褲女孩驚嚇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我們對望了三秒，三秒！紅暈從她臉龐漣漪而開。
我緩緩地坐下，坐在她的前面，真不知道是哪裡的勇氣。
「嗨！」我的聲音聽起來樣噎到魚刺。
女孩卻更加驚恐地睜大眼睛盯著我，那眼神卻看進了我的心坎裡。
「那個。。。」我指著『百分百的女孩』「我也很喜歡這本書。」
「是、是嗎？」她的聲音顫抖著，卻像是幽幽長笛想起了牛奶般的樂曲。
我瞄了一下書的封面，村上春樹。「對呀，我很喜歡村上春樹的書。」
「呵呵。」銀鈴的聲音不斷地在我耳邊迴響。「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的書欸。」
「是嗎？」還好她是第一次看，我心想。「我現在看的是櫻井亞美的１４。」
「喔？她是誰呀？幹你娘咧！」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我像是洩了氣的氣球到處奔來竄去，碰碰撞撞地飛回了我原本的位子！
「呼。。。呼。。。」腦筋一片空白，驚醒的我不停喘息。１４掉在地上，我彎下腰撿起來，看見熱褲女孩修長白嫩的腿，應該是不會講髒話才對吧！我停止再往下想像，天殺地誰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畫面破壞我的夢幻。
起身時，我發現剛剛還失魂落魄的女生拿著上面有一撮粉紅色毛球的筆正疾速寫著什麼。
現在時刻下午兩點四時三分，我做了一個白癡的夢，怎麼可能我會有那種勇氣去主動搭訕呢？先天性各方面社交能力不足的我。
天空一朵雲都沒有，連太陽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往樓下看著各式各樣的車子，困在小小的鐵盒哩，從某個地方到某個地方，目的皆不相同，就像是麥當勞的每一個人一樣，來了又走了，沒有交集，卻又好像在哪裡有著什麼共通點。
好像在某本書看過作者精闢地比喻這種模糊的現實。
上班族趴在桌上睡著了，麥當勞裡充滿了平靜，平靜的很不協調。
女生撥了一通電話，壓抑情緒冷靜地低沉地說了些什麼。
來來往往的客人沒有間斷過，一到十號餐跟數不盡的客人能有幾千幾萬種組合？我不禁好奇了起來。
手上的１４停在第１５２頁一直沒有進展，熱褲女孩手上的『百分百的女孩』 看起來進入了倒數。我開始害怕，害怕在最後一頁的最後一行的最後一個字之後，熱褲女孩便會闔上書本，收拾東西走了，如同這裡所有的客人。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就像是個變態一樣。她大概也感覺到異樣的眼光而抬起頭四處張望，我趕緊把眼光揉一揉丟到桌下。
再抬頭，看見樓梯來了剛剛那個男生，臉色凝重，白色的安全帽還拿在手哩，不會待太久的意思吧。他嘆了口帶有不悅、無奈和些許同情的氣坐下，坐在女生對面，但並沒有正面對著她，隨時準備要走的坐姿。
女生遞了幾張紙給男生，應該是她剛剛寫的吧。男生懷疑地接過手，揉揉眉心，展開紙張讀了起來。
我靜靜地觀察兩個人的一舉一動，抱著看戲的心情，內心正盤算著回去後要怎麼跟朋友敘述這一段故事。眼角餘光，熱褲女孩的動作也暫停了，『百分百的女孩』就在倒數那幾頁，沒有翻頁的動作。上班族好像也感覺到了地板上的砂石因為大氣成份改變而震動著，從手臂出來左右顧盼，又懶散地到了下去。
男生大概是在揣摩字裡行間所戴有的真正意涵，他看的非常慢。明明就是十公尺外的兩人所發生的事情，卻牽引了大家的注意，捲入一場會一發不可收拾的漩渦裡頭。樓下停車格某台紅色機車上，坐了一個女孩子，等待著誰。
是第三者吧。
終於，男生把信紙放下，再次嘆了口氣，要講什麼似地吸了口氣，卻又像噎到般停在半空中，兩眼直直望進女生雙眼。時間在那裡停滯了，在眼神間。他眼裡充滿了歉意與不協調的關愛和無情，女生則是悲傷、絕望，掺了點不捨。
男生把信紙推還給女生。
「抱歉。」然後起身「她還在等我。」
一陣狂風往樓梯離去，味道全被沖散的亂七八糟，消失在樓梯的盡頭。我轉回頭看女生，她崩潰了。
悄悄地瓦解了。
熱褲女孩闔上書，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不太清楚「百分百的女孩」是否已經結。
像是空氣中被釋放了毒氣，我不自覺地屏起呼吸，深怕一個喘息便會弄得吐血身亡。
女生挺起身子，抓起桌上的紙胡亂地撕碎成好幾片丟在桌上，連餐盤也沒收頭也不回往一樓跑去。
是想追回曾經的什麼嗎？
現在換成熱褲女孩看著空蕩蕩的座位，我往同一個方向看著凝固的分子，那裡好像留下了什麼不可言語的東西。
痘痘男工讀生不見了，他應該是要第一個打破這個僵局的人呀！他必須去那桌收垃圾，還有散落滿桌的那些碎紙片。
我站起來，是真的站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用很堅定的腳步往那桌走去，像是要挑戰什麼了不起的怪物一樣，一步步邁進。我覺得我的小腿越來越重，經過熱褲女孩時還大膽地看了她一眼，是要證明我的勇氣嗎？這也不叫做勇氣吧！
我感覺到熱褲女孩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背上，還有許許多多奇奇怪怪角度的目光跟低語呢喃。
離桌只剩下五步、四步。。。我辨識不出熱褲女孩的目光是要傳達出什麼意思。
三步，兩步，一步。
我坐上銘黃色這樣暖色調卻又硬梆梆的椅子，拿起其中一片破碎的紙張。
「我已經不知道容忍多久」
「外面的女人，如果死亡」
「說受不了我的任信，那」
「離開。爲你去死」
「從來都不理解，詛咒」
我趕緊丟下紙片，沒想到隨手拿的一張碎紙會讓我如此心慌，幾個字詞不斷在我腦裡大聲複誦著：容忍、女人、離開、詛咒、理解、死亡。。。
是不是因為該死的好奇心讓我陷入了什麼不該踏進的危機，一種禁忌，一種邪惡，我感到頭暈目眩。
那該死的痘痘男工讀生應該要把它收拾乾淨的，我會不會因為發生什麼事情被警察詢問？還是被迫踏入什麼見不得光的多角關係？還是變成了那個女生封口的刀下冤魂？被女生的鬼魂鬧的後半輩子不成人形？
突然，我打從心底恨起了痘痘男工讀生。
女孩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但我一直摸不透她的眼神到底是想說明什麼，同情？打氣？還是白目、智障？
也許是被我不安的臉色嚇到了。
我想逃回到我的座位，鑽回我的避難所。我死命搬動顫抖的雙腿，才轉身，就看見了那個女生站在樓梯口，紅腫的眼底參雜著極度的厭惡和極度受創的心靈。
我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神裡可以裝下那麼極端矛盾的情緒。
我傻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多希望這指是場整人遊戲，那女生能開口說聲：「嚇到了吧！鏡頭在那裡啦！」
可是，她沒有，只是站在那裡，像是看蟑螂的眼神般看著我。
「對、對不起。」
她突然往我這邊衝過來，鞋跟扣扣地敲擊著地板。全世界好像都在電視前盯著我跟她的實況轉播，就像是探索頻道的獅子與羚羊，但我連狂奔的機會都沒有。眼看她一百八十度甩手一個大大的巴掌撞在我的臉頰上，一陣熱辣的觸感從中心暈染而開，我不住地摀住了臉夾蹲下，真是要命！
我看著女生的雙腿，又看見熱褲女孩白皙的雙腿，那麼近在咫尺，卻一點都讓人提不起勁，只有不間斷的疼痛沁入皮膚裡。
我抬頭，眼框裡含著淚的女生杏眼圓睜地看著我，是看著偷吃油被抓到的老鼠那種鄙視的眼神，難道真的有什麼邪惡的詛咒？
「對不起。」全世界的表情是什麼我都不知道了。
「你在做什麼？無恥！」
「對不起。」
「變態的傢伙，你憑什麼偷看人家的東西？」
「對不起。」那不是你要丟掉的垃圾嗎？「妳、妳放在桌上。」
「放在桌上就可以看嗎？死變態！」
我無言了，快從假盆栽裡伸出攝影機吧，丟臉！
她罵著罵著，眼淚又奪框而出，斗大的淚珠滑過臉龐，抗拒不了重力往地上掉落，在我面前散成了一朵悲情的花。
我完全不敢看其他人在做什麼，尤其是熱褲女孩。
「如果你剛剛打我的那一巴掌，能阻止什麼，獲紓緩什麼。。。」什麼愚蠢的話。
「關你屁事！」我還沒說完就得到了良好的回禮。
關我屁事，這也是我聽見那女生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僅僅是把我抓了起來又摑了一巴掌，然後氣呼呼地走了。
我呆站了幾秒，看向熱褲女孩
真是茫然
熱褲女孩回應了我的無言，微微地無奈地對我笑了一下。
意味不明的笑容，真的是無奈？還是同情、禮貌？不可能是想認識吧。也許我不該再揣摩什麼了。
我闌珊地走回座位，拿起筆記本開始書寫，也許明天也應該來麥當勞。
不知道誰跟我說過，城市總是寂寞的，每個人心中都有殘喘的燭火，可憐地閃動。汲汲營營從某地到某地，停留前進，遇到了什麼看見了什麼。擦身而過的一切看似很有意義，因為自己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麥當勞裡的我，熱褲女孩，男生女生，痘痘男工讀生，上班族，高女孩瘦男孩。。。一百年以後又有誰會在這又長又短的時間裡頭。
再次望向樓下的馬路，那女生站在人行道上，背影看起來相當可笑。呼嘯而過的汽車機車都迫不及待地往哪裡奔去，但其中一台卻停了下來，在女生前面。黑色機車的主人穿著時髦，彷彿從雜誌上剪下來一般，他拿了頂粉紅的安全帽遞給女生，她在笑。
我忍著臉頰的疼痛把東西全部丟進背包，再次給熱褲女孩一個眼神，麥當勞扮演了一個完美的避難所，一個完美的星期六下午的宅男日子。現在時刻下午四點四十八分，她靦腆地笑了。
我是宅男，大膽地承認，因為這樣一個不可能抹滅的事實究竟要怎麼掩蓋實在是一個大難題。所以，我承認我是一個宅男。但是，我並不是那些有特殊專長，可以對無數的動漫如數家珍，又或是對無數的電玩瞭若指掌的人。我不過就是個沒什麼才能的宅男，只是喜歡窩在家裡罷了。太陽對我來說就像是毒藥，遙遠的距離依我而言就像是破洞的保險套，同樣危險。也就是說，我的活動範圍不過就離家300公尺方圓，一台腳踏車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吃喝玩樂，幸運的是這三百公尺內什麼店都有了。
窩在家裡，尤其是自己的房間裡的電腦前面，讓我感覺被受保護，彷彿帶在這裡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即使是共軍打來也會繞過這裡，美好的夢鄉。但就像是一般高中生，我討厭某種極為惱人的現象，那就是某種名為「母親」的生命共同體不停地不停地對著你的房間吼吼叫叫，叫你吃飯，叫你出門買瓶醬油，叫你下樓見見誰，不斷地不斷地。。。特別是在你剛抽出衛生紙的那一瞬間。
而今天，完美的星期六，氣溫適宜，窗外的陽光灑到螢幕上不會有反光，絕對是坐在電腦前一整天的好日子。可惜的是，今天中午會有大票的客人－母親的朋友來訪，看起來我是要被迫坐在黏鼠板上三小時，逼自己尷尬地在一群人面前尷尬地笑著。有好客的母親對一個宅男兒子來說，簡直是場夢靨。這樣就不是一個完美的星期六了，所以我決定了，今天我要出門。
牽著腳踏車，我背起幾乎沒有用過的背包，母親一臉吃驚地看著我：
「你、你要出門？」
我對著母親微微地點頭一笑，蓬鬆的亂髮確實地按照牛頓的運動定律慣性晃動：「是的，我要出門。」
出門，說來說去也只是距離家裡不超過五十公尺的麥當勞而已。我打算在這裡躲避一天，現在時刻是上午十點。
點了二號餐，我走上二樓，在靠窗戶的角落坐下。這裡可以看見麥當勞外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也可以環視整個麥當勞二樓，是個絕佳的視野。打開背包，裡頭有兩小說、一本雜誌、一本筆記本和一支藍筆，掐指估計是可以撐到下午家裡的客人們離開的。
旁邊桌有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子比男孩子來得高大，大概是國小學生吧。但依現在小孩子身體成長速度來看，男孩顯得瘦弱許多。
笑，將像我小時候一樣瘦弱。
可是他絕不會成為什麼頹廢的高中生，畢竟他現在就在跟一個女孩子約會了呀！令我更加確定的是他們的對話內容。
「但是，我並不喜歡她呀。。。」瘦男孩無奈地說。
「是嗎？可是她每次都一直偷看你欸！聊到你也會特別激動，呵呵」高女孩嘲笑著。
「笑什麼啦？嘖。。。這真的很麻煩欸！」
瘦男孩皺著眉頭，烏溜溜的大眼若有所思，是真的很麻煩的樣子。瘦男孩搓弄雙手，焦躁的心情全都表現在外面。
每個年齡都有每個年齡的憂愁，沒想到感情問題也會降臨在國小學童心中。
「沒關係啦！」高女孩安慰地，說就像是個過來人一樣。
天呀！早熟的小孩子。
不禁讓我想起某篇有關性經驗年齡層逐年降低的報導，應該是還沒降到國小六年級吧？但這也讓我想起了我現在只有一個人坐在麥當勞裡，這個悲哀的事實。
滿臉長滿青春痘和痘疤的男工讀生拿著拖把打忙地到處走動，始終沒有看見我腳邊這一灘番茄醬汙漬。眼神穿過痘痘男工讀生，一旁的樓梯似乎有道光芒從底下漸漸展開，是個女孩。
她揹著黑白相間的側背包，亮黃色短袖Ｔ恤，中間有隻大大的猴子ＤＪ，再加上一件墨綠色熱褲，白皙的踝下是一雙雖舊卻很有個性的愛迪達，標準的身材。
但該死的！她的臉被裝飾用的假盆栽給擋住了！
熱褲女孩站在樓梯旁猶豫一會兒，大概在尋找適當的位置吧。何不就坐在我前面的空位呢？兩人座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空了。
那該死的假葉子一直遮住熱褲女孩的臉龐，我只能在腦海裡模糊地描繪，一邊發誓等等就要去跟麥當勞經理申訴。突然間！彷彿萬丈光芒朝我照耀著，我盡情沐浴、享受、洗禮著，陰暗的葉緣冒出熱褲女孩嬌滴的臉龐，美呆了！
雲朵飄開，直射的陽光讓我的位置溫度不斷地上升。
她在我斜前方坐下，背對著我，而我可以品嚐她畫筆般的側臉，好像從古畫中跳出來的臉龐。她從背包拿出一本書，她把鈴鐺鈴鐺的手機放在桌上，她打開漢堡優雅地咬下，她緩緩地嚼著薯條，她打開書，她閱讀書，她。。。她。。。也許是正在等人吧。
我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不可能自己一個人來麥當勞讀小說吧！八成是在等朋友，等男朋友。
觀察了書的封面，好像是「百分百的女孩」。我看過，只是作者和內容都有點忘記了，但閱讀時的那興奮和感動的心情到現在還記得，很不可思議的一篇小說。我趕緊把手上的「尤物」收到背包，換了櫻井亞美的「１４」，或許這會讓我看起來比較有深度一點，雖然說她看不到這個角度的我。
她到底是幾歲呢？國三吧？高一吧？現在的女孩子看起來都很成熟。白皙的肌膚下透著粉紅的色澤，是水彩調不出的夢幻，該說什麼呢？
時間十一點十四分。
我看著手機螢幕，不習慣戴手錶所以看時間都用手機，反正它的功能也僅剩於此了。啊！還有接收母親的來電。
我想熱褲女孩的手機通訊錄應該有數百人的號碼吧！簡訊匣也是不停地收收傳傳。
無奈地望向窗外，玻璃上映照著自己，黑色Ｔ恤上咬著皺巴巴的領口，灑滿了灰白的細毛屑，像在慶祝什麼一樣，一頭亂髮怎麼都整理不好，臉上也是坑坑疤疤的如同戰場，隨時準備爆發，這也難怪她要背向著我。
樓下一對剛下車的情侶托下安全帽，卿卿我我的動作令人作噁，他們搖搖晃晃地走進麥當勞。
「算了啦！我還是不要跟她說話好了。」稚嫩的聲音又傳進我的耳裡。
「看起來莎莎比我的還要煩討厭這個樣子。」高女孩嘟起嘴巴抱怨。
什麼是「莎莎」跟「我的」呢？
什麼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呢？
「走吧。」瘦男孩說，兩個人便帶著暗淡的背影離開了。
跟兩個小孩子擦肩而過的，是剛剛那對閃亮亮的情侶。沒必要連端個盤子都牽著手吧？
受不了那番吵鬧的畫面，我頭轉向乾乾淨淨的天使。
她等的人還沒來嗎？還是她沒有在等人？
笑，就跟我一樣只是來這裡逃避整個世界。
嗡～嗡～手機響了，難得的。
是母親。。。
「弟仔！你有沒有要回來吃飯呀？叔叔他們等一下就來了欸！」我又不是在房間裡，母親卻依然大吼著。
我把手機拿離耳朵：「我在忙啦！晚上才會回去。」
「是喔，那要不要幫你留飯菜？」手機就像是開啟擴音器一樣，但我明明就沒按。
「不用啦！」
「那你回來的時候幫我買三杯奶茶半糖，還有一瓶小瓶的醬油。」
「恩。」我趕緊掛上電話，以免有更多麻煩的清單。
我不喜歡在公共場所講電話，那種聽到自己聲音的感覺很不真實，我只習慣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
熱褲女孩換了個姿勢，「百分百的女孩」已經進入後半段。我想我們之間的寧靜是否也可以進入後半段，我想。
正當我陷入奇異幻想中時，一陣洪亮的聲音爆炸般地穿過耳朵，一個龐大的身影硬是擠開了眼底所有的事物。好像萬有引力以相同適用在肥胖者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那腰圍是我的 1.5 ～ 1.7 倍的胖媽媽飛去。
「夭壽囝仔唷！叫你別來吃麥當勞，你叨唔聽。」穿著綠白條紋的小胖子看起來是被嚇到了，如果依照比例放大來看，他大概比他的胖媽媽還要魁武。
「麥當勞不健康啦！吃了會變胖捏～」胖媽媽說。「回家吼，媽媽有煮啦，走。」
小胖子不情願地把剩下的薯條往嘴裡倒，大口喝了三四口可樂，才跟著胖媽媽離開。像是巨大的行星旁，環繞著一顆結實的衛星。
熱褲女孩笑了。
可愛的笑容讓我心裡的小鹿迷失了方向。如果剛剛胖媽媽能有幸看到熱褲女孩吃麥當勞的藝術，一定不會批評麥當勞是不健康的選擇。
帶有鬧劇的完美星期六下午。
熱褲女孩繼續翻著「百分百的女孩」，喝了口可樂。
在我遙遠的前方那對閃亮亮的情侶若無旁人地相互依偎著，惹人厭的畫面，痘痘男工讀生看起來也相當不悅，一直沒接近那個訊號範圍。
午後的麥當勞有各種面相，望向遠方痴痴傻笑的宅男，天使般的女孩，散發野性情慾的男女，打忙的痘痘男工讀生。吵鬧的小孩子到處奔跑，伴隨著年輕媽媽的叫喊聲；桌上擺滿了食物、課本和雜誌，不知道目的是什麼的國中生；帶著耳機現在自己世界的上班族。。。。。。
太陽越過頭頂開始往西邊奔去，空氣中的成分也有了些許的改變。我嘗試著分辨棉花般的雲朵跟熱褲女孩的差異性，卻突然有一連串的吵鬧聲從情侶那暈了開來。他們並坐著，卻變成了遙遙相望的眼神，好像中間啪地拉開了三十公里的這三十公分。零亂的桌上散著皮包、垃圾，以及地板上手機的殘骸，讓我想起了飛機失事墜落後，粉碎的機身。
「那是什麼？」女生問。
「什麼什麼？」男生問。
「我問你那是什麼？那些簡訊！」
「不過就是簡訊嘛！幹嘛呀？」
「為什麼要騙我？」女生哽咽了。
「夠了，誰騙你啊？我受夠了你那愚蠢的任性了！」男生爆炸般的吼了出來。 「原來，就打算來和你分手的。」杯上的水珠緩緩的滑下。
「。。。」女生傻眼了，連啜泣聲都被吸進了鼻息裡。
「再、再見。」男生蹲下撿起手機殘骸，走了。
女生無言地坐在那裡，盯著已經化為空氣的身影，目光消失在某個距離之後。
痘痘男工讀生拿著抹布擦東擦西，也在偷偷觀察這一齣突如其來的鬧劇。我往熱褲女孩看去，她悄悄地把同情的眼神放在女生身上，大概是想過去安慰她吧，但是又毫無辦法地只能坐在位子上假裝看小說。我知道她沒在看。
多麼希望她那同情的眼神也能降在我的身上。
我不太懂短短的時間內兩個人的感情爲何可以驟變，那樣的心情相當的複雜，我抓起第二個麥香堡大口咬下思考著。
再次環視一圈麥當勞，熱褲女孩重新回到了「百分百的女孩」，我在熱褲女孩與櫻井亞美間不停地徘徊。痘痘男工讀生摸魚不見了；兩個吵鬧的小孩子回到了年輕媽媽身旁，看起來是被嚇到了；上班族依舊沉浸在他的耳機裡。女生喪氣地坐在位子上，桌上的凌亂和她的外表跟心情相同。
他們可能素昧平生，經過大學朋友介紹後開始交往，甜甜蜜蜜地過了一年的日子，可能還討論到了同居的問題，他們會在彼此的生日、聖誕節、情人節互相送點小禮物，然後找個地方吃頓浪漫的晚餐，再找另一個地方瘋狂地作愛。隔天，舒適地起床伸個懶腰，下床前再稍微親熱一下，然後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看起來非常完美的大學生活。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男生漸漸地不理會女生，手機不接，說話愛理不理，大概是搞上了女生的朋友，接著是一連串地偷情、欺騙以及謊言。然後，今天，分手。
用了大約二十秒來想像他們兩年來的過程，可能有點出入，不過我想相去不遠了。
我又望向熱褲女孩，她把垂落的鬢角推往耳後，那耳朵像是剛出爐的麵包吸引人。我喜歡女孩子這樣的動作，一種古典幽香淡淡飄出。一股絮亂從心底的深處竄出，那種快窒息的苦悶。我站起身想透透氣，坐了幾個小時總是不舒服的。
往廁所走去想洗把臉，目光一直逗留在熱褲女孩身上，她就像幅百年的驚人畫作，令人不得不去好好欣賞。經過熱褲女孩時，我的腳不聽使喚地釘在那裡，就停在熱褲女孩的旁邊，呼吸非常急促。看著她，看著她的書，看著她好似陶瓷做的雙手，看著她流雲般的鬢角。
熱褲女孩驚嚇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我們對望了三秒，三秒！紅暈從她臉龐漣漪而開。
我緩緩地坐下，坐在她的前面，真不知道是哪裡的勇氣。
「嗨！」我的聲音聽起來樣噎到魚刺。
女孩卻更加驚恐地睜大眼睛盯著我，那眼神卻看進了我的心坎裡。
「那個。。。」我指著『百分百的女孩』「我也很喜歡這本書。」
「是、是嗎？」她的聲音顫抖著，卻像是幽幽長笛想起了牛奶般的樂曲。
我瞄了一下書的封面，村上春樹。「對呀，我很喜歡村上春樹的書。」
「呵呵。」銀鈴的聲音不斷地在我耳邊迴響。「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的書欸。」
「是嗎？」還好她是第一次看，我心想。「我現在看的是櫻井亞美的１４。」
「喔？她是誰呀？幹你娘咧！」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我像是洩了氣的氣球到處奔來竄去，碰碰撞撞地飛回了我原本的位子！
「呼。。。呼。。。」腦筋一片空白，驚醒的我不停喘息。１４掉在地上，我彎下腰撿起來，看見熱褲女孩修長白嫩的腿，應該是不會講髒話才對吧！我停止再往下想像，天殺地誰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畫面破壞我的夢幻。
起身時，我發現剛剛還失魂落魄的女生拿著上面有一撮粉紅色毛球的筆正疾速寫著什麼。
現在時刻下午兩點四時三分，我做了一個白癡的夢，怎麼可能我會有那種勇氣去主動搭訕呢？先天性各方面社交能力不足的我。
天空一朵雲都沒有，連太陽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往樓下看著各式各樣的車子，困在小小的鐵盒哩，從某個地方到某個地方，目的皆不相同，就像是麥當勞的每一個人一樣，來了又走了，沒有交集，卻又好像在哪裡有著什麼共通點。
好像在某本書看過作者精闢地比喻這種模糊的現實。
上班族趴在桌上睡著了，麥當勞裡充滿了平靜，平靜的很不協調。
女生撥了一通電話，壓抑情緒冷靜地低沉地說了些什麼。
來來往往的客人沒有間斷過，一到十號餐跟數不盡的客人能有幾千幾萬種組合？我不禁好奇了起來。
手上的１４停在第１５２頁一直沒有進展，熱褲女孩手上的『百分百的女孩』 看起來進入了倒數。我開始害怕，害怕在最後一頁的最後一行的最後一個字之後，熱褲女孩便會闔上書本，收拾東西走了，如同這裡所有的客人。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就像是個變態一樣。她大概也感覺到異樣的眼光而抬起頭四處張望，我趕緊把眼光揉一揉丟到桌下。
再抬頭，看見樓梯來了剛剛那個男生，臉色凝重，白色的安全帽還拿在手哩，不會待太久的意思吧。他嘆了口帶有不悅、無奈和些許同情的氣坐下，坐在女生對面，但並沒有正面對著她，隨時準備要走的坐姿。
女生遞了幾張紙給男生，應該是她剛剛寫的吧。男生懷疑地接過手，揉揉眉心，展開紙張讀了起來。
我靜靜地觀察兩個人的一舉一動，抱著看戲的心情，內心正盤算著回去後要怎麼跟朋友敘述這一段故事。眼角餘光，熱褲女孩的動作也暫停了，『百分百的女孩』就在倒數那幾頁，沒有翻頁的動作。上班族好像也感覺到了地板上的砂石因為大氣成份改變而震動著，從手臂出來左右顧盼，又懶散地到了下去。
男生大概是在揣摩字裡行間所戴有的真正意涵，他看的非常慢。明明就是十公尺外的兩人所發生的事情，卻牽引了大家的注意，捲入一場會一發不可收拾的漩渦裡頭。樓下停車格某台紅色機車上，坐了一個女孩子，等待著誰。
是第三者吧。
終於，男生把信紙放下，再次嘆了口氣，要講什麼似地吸了口氣，卻又像噎到般停在半空中，兩眼直直望進女生雙眼。時間在那裡停滯了，在眼神間。他眼裡充滿了歉意與不協調的關愛和無情，女生則是悲傷、絕望，掺了點不捨。
男生把信紙推還給女生。
「抱歉。」然後起身「她還在等我。」
一陣狂風往樓梯離去，味道全被沖散的亂七八糟，消失在樓梯的盡頭。我轉回頭看女生，她崩潰了。
悄悄地瓦解了。
熱褲女孩闔上書，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不太清楚「百分百的女孩」是否已經結。
像是空氣中被釋放了毒氣，我不自覺地屏起呼吸，深怕一個喘息便會弄得吐血身亡。
女生挺起身子，抓起桌上的紙胡亂地撕碎成好幾片丟在桌上，連餐盤也沒收頭也不回往一樓跑去。
是想追回曾經的什麼嗎？
現在換成熱褲女孩看著空蕩蕩的座位，我往同一個方向看著凝固的分子，那裡好像留下了什麼不可言語的東西。
痘痘男工讀生不見了，他應該是要第一個打破這個僵局的人呀！他必須去那桌收垃圾，還有散落滿桌的那些碎紙片。
我站起來，是真的站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用很堅定的腳步往那桌走去，像是要挑戰什麼了不起的怪物一樣，一步步邁進。我覺得我的小腿越來越重，經過熱褲女孩時還大膽地看了她一眼，是要證明我的勇氣嗎？這也不叫做勇氣吧！
我感覺到熱褲女孩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背上，還有許許多多奇奇怪怪角度的目光跟低語呢喃。
離桌只剩下五步、四步。。。我辨識不出熱褲女孩的目光是要傳達出什麼意思。
三步，兩步，一步。
我坐上銘黃色這樣暖色調卻又硬梆梆的椅子，拿起其中一片破碎的紙張。
「我已經不知道容忍多久」
「外面的女人，如果死亡」
「說受不了我的任信，那」
「離開。爲你去死」
「從來都不理解，詛咒」
我趕緊丟下紙片，沒想到隨手拿的一張碎紙會讓我如此心慌，幾個字詞不斷在我腦裡大聲複誦著：容忍、女人、離開、詛咒、理解、死亡。。。
是不是因為該死的好奇心讓我陷入了什麼不該踏進的危機，一種禁忌，一種邪惡，我感到頭暈目眩。
那該死的痘痘男工讀生應該要把它收拾乾淨的，我會不會因為發生什麼事情被警察詢問？還是被迫踏入什麼見不得光的多角關係？還是變成了那個女生封口的刀下冤魂？被女生的鬼魂鬧的後半輩子不成人形？
突然，我打從心底恨起了痘痘男工讀生。
女孩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但我一直摸不透她的眼神到底是想說明什麼，同情？打氣？還是白目、智障？
也許是被我不安的臉色嚇到了。
我想逃回到我的座位，鑽回我的避難所。我死命搬動顫抖的雙腿，才轉身，就看見了那個女生站在樓梯口，紅腫的眼底參雜著極度的厭惡和極度受創的心靈。
我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神裡可以裝下那麼極端矛盾的情緒。
我傻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多希望這指是場整人遊戲，那女生能開口說聲：「嚇到了吧！鏡頭在那裡啦！」
可是，她沒有，只是站在那裡，像是看蟑螂的眼神般看著我。
「對、對不起。」
她突然往我這邊衝過來，鞋跟扣扣地敲擊著地板。全世界好像都在電視前盯著我跟她的實況轉播，就像是探索頻道的獅子與羚羊，但我連狂奔的機會都沒有。眼看她一百八十度甩手一個大大的巴掌撞在我的臉頰上，一陣熱辣的觸感從中心暈染而開，我不住地摀住了臉夾蹲下，真是要命！
我看著女生的雙腿，又看見熱褲女孩白皙的雙腿，那麼近在咫尺，卻一點都讓人提不起勁，只有不間斷的疼痛沁入皮膚裡。
我抬頭，眼框裡含著淚的女生杏眼圓睜地看著我，是看著偷吃油被抓到的老鼠那種鄙視的眼神，難道真的有什麼邪惡的詛咒？
「對不起。」全世界的表情是什麼我都不知道了。
「你在做什麼？無恥！」
「對不起。」
「變態的傢伙，你憑什麼偷看人家的東西？」
「對不起。」那不是你要丟掉的垃圾嗎？「妳、妳放在桌上。」
「放在桌上就可以看嗎？死變態！」
我無言了，快從假盆栽裡伸出攝影機吧，丟臉！
她罵著罵著，眼淚又奪框而出，斗大的淚珠滑過臉龐，抗拒不了重力往地上掉落，在我面前散成了一朵悲情的花。
我完全不敢看其他人在做什麼，尤其是熱褲女孩。
「如果你剛剛打我的那一巴掌，能阻止什麼，獲紓緩什麼。。。」什麼愚蠢的話。
「關你屁事！」我還沒說完就得到了良好的回禮。
關我屁事，這也是我聽見那女生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僅僅是把我抓了起來又摑了一巴掌，然後氣呼呼地走了。
我呆站了幾秒，看向熱褲女孩
真是茫然
熱褲女孩回應了我的無言，微微地無奈地對我笑了一下。
意味不明的笑容，真的是無奈？還是同情、禮貌？不可能是想認識吧。也許我不該再揣摩什麼了。
我闌珊地走回座位，拿起筆記本開始書寫，也許明天也應該來麥當勞。
不知道誰跟我說過，城市總是寂寞的，每個人心中都有殘喘的燭火，可憐地閃動。汲汲營營從某地到某地，停留前進，遇到了什麼看見了什麼。擦身而過的一切看似很有意義，因為自己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麥當勞裡的我，熱褲女孩，男生女生，痘痘男工讀生，上班族，高女孩瘦男孩。。。一百年以後又有誰會在這又長又短的時間裡頭。
再次望向樓下的馬路，那女生站在人行道上，背影看起來相當可笑。呼嘯而過的汽車機車都迫不及待地往哪裡奔去，但其中一台卻停了下來，在女生前面。黑色機車的主人穿著時髦，彷彿從雜誌上剪下來一般，他拿了頂粉紅的安全帽遞給女生，她在笑。
我忍著臉頰的疼痛把東西全部丟進背包，再次給熱褲女孩一個眼神，麥當勞扮演了一個完美的避難所，一個完美的星期六下午的宅男日子。現在時刻下午四點四十八分，她靦腆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