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8月 08, 2004 7:51 pm
你剛進來的時候，外頭應該還是暖洋洋的吧。陽光只拉出你些微的影子，週遭的白楊樹正進行著光合作用。雖然呼吸的空氣沒想像中清涼，卻也是料想中的舒適──你吸入一口氣，那空氣進入支氣管裡，氧氣再和肺裡的支氣管分支微血管問好。你推開大門時楞了一會兒，因為你發現我正盯著你瞧。
現在你看著我正從玻璃書櫃裡拿出一本筆記。喔！筆記本這種說法似乎進化多了，因為它不過是一張一張紙串接起來的。筆記上盡是碳筆的塗鴉，或許還包含鉛筆的鋒利、也有流暢書寫的鋼筆字跡。你流露出疑惑的眼神，雖然你知道我不會給你答案，但你還是想知道。
這兒的擺飾過於簡陋，也好，省得多費文字描述；何況，你來此並非為了勘查這塊淨土──你有目的，你想問些什麼好知道些東西。你的腦袋裡，除了問號之外，我也明白你不想聽見、看見會聯想到驚嘆號的事物。我所能給予你的，是俗不可耐的真知灼見，即使你只是當作一個參考值。
人總有求知之心，為了尋求答案，人們往往不擇手段。也因為尋求答案的趨力，使世界變動的太快。這樣的急劇變動不是不好，只是環境不見得配合、只是異端人心不見得喜歡，儘管我們都享受著這變動帶來的好處。
你問了我五六個子題，可這些問題似乎都圍繞在同一個母題身上。你問我該如何抉擇愛情，你問我何謂真愛。我也不只一次的告訴你：失去後才猛然懂得要珍惜的，那就是真愛，即使已是覆水難收。你又要問我，覆水難收的愛情難道就沒有補救的機會嗎？有的。難道真愛就一定要在失去後才明白嗎？最少你要懂得珍惜當下。你眼巴巴的看著我，似乎對我的答案不甚滿意。這也難怪啦，從你十七歲初識愛情之果至今，也不過才十多年。除了年紀增長外，歲月並沒有給你什麼學習教訓的經驗。你看我翻弄那本筆記，幾乎細微的，你可以聽得見蛀蟲啃噬的聲音，嗅出紙張腐敗的臭味。
我熱愛閱讀，也不討厭創作，這些故事就是取材於人們之間。如你所見，我的雙瞳透露出無限孤寂的光影，存在的本質只因我仍未死去。可保留著每一本筆記，看著筆記便記起不寂寞的現實。從書頁中找尋歷史，從歷史中得到教訓；而筆記即為一群渺小的歷史，總有一天也會把你寫進筆記裡。你問我說這些幹什麼？抱歉，腦子裡太多歷史，偏一偏腦袋就會溢出很多回憶。我對你笑了笑，而你卻緊閉雙唇。
終於，我翻到了這一頁。你伸過頭來看，卻只是茫茫的搖搖頭。當然的，你看不懂我的字跡，或許你也看不懂這種文字。活得太長的好處就是，你會開始探索任何你想要的知識，開始過想要的生活。可後來你會十分焦躁，因為你探不到底限，所以你開始探索此生的生存目標，可卻發現到頭來處處碰壁。生命，只是一首無限冗長的歌曲，即使你心中有目的可循，或是只想過一天算一天都是──曲子終了之前你都不能歇下口耳。
好了，可以開始訴說這個故事給你聽了，如果你不喜歡可以隨時離去，但如果你留了下來，你將從我口中發現真愛的確存在著。當然我不諱言地直說，我的確做了一些小動作。只是在造物主的萬靈之下，我所做的也不過如芥草一般。
還記得……是去年的時候吧，那時候我不是在這兒扎營。雖然過了好幾年，可我的記憶還是鮮明著。也許你不懂我的意思，但是，當你能走入別人的記憶裡，用不同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時，任何印象都會深刻得多。
那天我還是坐在這椅子上，同一張椅子，也如你所見同樣的擺飾。玻璃書櫃裡擺放著上千本書籍、雜亂未整齊的文件合湊，我向來不多費心思去將它們整理完善，因為腦海裡已然存在，而筆記只是補湊記憶上時有時無的斷層。可那天我刻意翻弄筆記，為了是將要進入這扇紅漆大門的男子。我知道他有所求。
男子猛力推開了大門，我端詳了一會兒，年輕稚嫩的臉上有著傲然之氣，眉宇之間散發出一種為愛困擾的糾結。我要他坐下，把知道的事情告訴我──但是我明白這不是他想要的東西。喔！我忘了說，他叫修特。
修特告訴我最近他腳踏兩條船的事似乎被女友發現了，可他不想失去這個女孩。他只是偶爾發了新鮮感，想試試獵豔的滋味。好在事情曝光之前，在他近乎完美的處理之下，第三者點頭離去，可女孩卻還是對他的愛感到憂心、疑惑。他察覺得出來。
修特掏了兩千元在桌上，他看了看我寒酸的擺飾道：「我不想浪費時間，所以我直說了。明天我會帶蘿莉過來。她很迷信。你只要跟我串通，騙她說我愛死她了，騙她我們這段感情會一輩子。如此這兩千塊就當作我的謝禮，事後還會再給你兩千。」他站了起來，似乎對我這兒的裝潢不甚滿意。「我說真的，你要騙人起碼也下點成本，買個塔羅牌，買個廉價的玻璃水晶球才是。」他說道。我從桌子下把他口中的東西拿出來。我向來不認為自己是個算命師，或者這麼說，除了算命師外，我可以是個靈媒，可以是個幻術師；如果有身份的話，或許還可以考個心理治療師。
「如果你還想要，相信我都可以弄到。」我拿出龜殼笑道：「你還想看些什麼？」修特似乎對龜殼不甚好感，只是嫌惡的撥撥手：「這交易你接受嗎？你要知道，四千塊對一個路邊相師算是龐大收入。何況只是要你鸚鵡學舌。」
我小心翼翼的折起兩張鈔票，擺出一副貪財的臉色。可事實上對我而言，金錢所代表的意義比想像中輕盈的多。「那……先生，你的確愛你的女朋友嗎？」我冷聲說道：「如果你的確愛她，那麼你需要的是證明你的愛，而不是藉由欺騙。」
「也許你不該問這種鳥問題，別忘了你我各自的立場。」雖然這麼說，可他卻還是回答了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說是愛，還是習慣她在我的身邊。總而言之，即使我不再愛她，我都希望她能在我身邊。至少她對我是真的。」
我不再說什麼，任憑他離開我的視線。等他離開之後，我拿出筆記本來，翻到空白的一頁，我想這會是個好故事。
人類的潛力無窮，盡力窮盡宇宙的知識；可我不懂的是，為什麼上天把如此矛盾、疑惑自我的個性也送給了人類。即使是數百年生命的人瑞，我想也跳脫不出這樣的困擾。時間可以解決任何問題，但不能給予任何答案，而最令人扼腕的是──我們始終需要時間去尋找答案。而我窮盡一生，只是有經驗的給予他人答案，或者是，讓人直接尋找答案。而我唯一獲取的報償，就是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將要陪我走入未來。
朗誦生命者，總聽見無限的低語聲。在西藏住了將近百年，以便在苦修中思索生命的意義。如活佛說的，我的無限生命不是一種奇蹟，而是一種苦難。因為我將見證一切，快樂稍縱即逝，而悲傷卻隨時間而放大。
女孩深愛著男孩，卻臆測著彼此不甚堅定的愛；男孩習慣女孩在身邊，雖享受這分知足，卻不清楚這樣是愛非愛。放在顯微鏡下，似乎每種情感都備受考驗。想起當初長住德國時，某個好友亞伯特打趣說的：愛情就像光速，用數字可以證明，可是卻無法實際去證實。一九五五年他在美國過世，才過了一陣子，經由實驗已經可以將電子加速至光速，可愛情還是無法被證實。
隔天午後，男孩女孩來到我的面前，我早有自己的決定，即使這樣的決定違反上天給我的權力。我假意拼湊著兩人命運契合，嘴裡吐出幸福洋溢、足以讓全天下男女深陷於內的話語。而當我思考著下一步的同時，蘿莉給了我一個機會：她要求與我兩人對談，有些話她不想讓修特知道。
修特早預料有這個狀況，他只是曖昧的對我眨眼：看你的好戲囉！我甚至聽見他心裡這麼說著。他走出門外時，對自己的智慧沾沾自喜，驕傲的像隻得勝的公雞。
女孩重複撥了數次頭髮，緊張之情表現在行為上頭。她似乎找不到開口的契機，於是我只好試著去挖掘她：「蘿莉，你有什麼問題？」
「你知道的，每對情侶都會疑神疑鬼，」她尷尬的笑著，而我體諒的點點頭，「最近我發現修特似乎有外遇了，我很擔心他會因此放棄我。」她把牛仔褲裡的手機拿了出來，好像它在那會礙著她似的。
「重點在於，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我問道，她的手機上掉了一個掛飾──紅豆超人。「如果你問我他是否愛你，我一定會回答這是肯定的。但如果你問我他有多執著於你，這我就沒辦法解答。」我坦承以對。
「我該怎麼做才能知道他深愛著我，」她低沉著說道，好像擔心這是件愚蠢的事。「女人不是全部都是愛情的動物，但至少我知道我是。你知道嗎？為了想知道他到底愛不愛我，我幾乎快發瘋了。」
我盯著她的眼睛，幾乎可以穿透她的心靈。我看著她雙眼逐漸失去光彩，逐漸掉入睡眠狀態。如果你硬要問的話，我會說這是催眠術，古老鍊金術的一種延伸技術。我撥下她手機上的紅豆超人，順道刪除了修特的電話、簡訊，然後把手機放回她的褲子裡。我張手輕壓著她的額頭，別傻了，我可不會念什麼咒語──如果你硬要搞清楚的話。
人的腦袋如同一個廣大的記憶體，而此記憶體可以強塞數百年的記憶──充其量是增加大腦皮質的皺折。只是人類的身體無法堅持數百年之久。你問我那為什麼常忘東忘西的。我只能說，腦是很奇妙的東西，只要你聽過看過感受過的都會成為你的記憶，存乎於你多看重那些部分記憶。除此之外，別忘了，我們有時感覺到的幻象和錯覺也會納入記憶體中。
我要她忘了修特，要她看著修特卻只剩一分朦朧的熟悉感，要她回家看著照片時只剩下和某個男孩的快樂記憶，要她刻意忘記修特──潛意識是不可能磨滅的，於是只剩下模糊一片。當修特走過她身邊時，她會疑惑起這個眼熟卻無從憶起的男子──這些指令，或說是暗示，會在午夜十二點時生效。隔天的這個時候，她會忘卻修特，以及那段感情，也會忘記這天發生的事。你問我這麼做不是一點退路也沒有。不會的，相信我，絕對不會的。
我所做的，只是將她部分記憶鎖入保險箱內。既然能關閉，也該有開啟記憶的鑰匙。只能告訴你，當她記憶重新開啟時，一切都會清晰，一切都會大白。你說我的笑聲很詭譎，似乎計劃著聳人的詭計。這麼說吧，為了我的嗜好，為了使筆記完美，我可以不擇手段──充其量只是增加了點錯覺罷了。
我用一個掌聲喚醒了她，「放心啦，我保證他是愛你的，」我若無其事的笑著：「你需要的，就是對你們的感情要有信心。我相信即使你離開他，他也會重新掠取你的愛。」我刻意話中有話。笑容堆滿她的臉頰，這個答案很讓她滿足。
修特很滿意我的表現，從蘿莉深擁他這點看得出來。他要蘿莉先出去，他也要問我一些事，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他要搞什麼。當蘿莉關上大門時，修特掏出兩千元放在桌上：「你幹得太好了，換做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我收了錢。
「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他滿臉好奇：「抱歉，這裡可以抽煙嗎？」我要他隨意。然後我告訴他一堆空話，反正效果達成了，他也不是那麼在意不是？人們總在乎自私的結果，卻忘了手段施行後的客觀效果。使用不良的手段以得到一個好的結果，這是可行的嗎？當然可行，但我想每個倫理哲學都不會支持這種論點。我們從歷史上得到教訓，卻又一再被歷史演進的時間給沖淡，於是我們重複犯著錯誤，而後又得到教訓，然後時間一長又忘了。就像數字一除以三一樣，只是無限循環著。
在太陽掉入西方地平線的同時，兩人牽著手，向我道謝後便離開。兩人的背後拖曳著兩條長長的尾巴，這樣放大的影子，似乎踩上一腳就可以將他們停住，如古老的神話一般。
嗯……在這就先讓我賣個關子。你也知道的，酒是越陳越香，故事則是越陳越令人期待。我們先丟個問題吧：你願意用你愛情的記憶，去換取幸福嗎？假使你放棄了正值戀情中的記憶，因此能得到下一次永恆的幸福，你會選擇珍惜現在還是放棄現在？你說你會選擇放棄，因為你冀望追求永恆的幸福。那如果易地而處，你會甘願被人放棄嗎？你只是搖頭，告訴我你沒有答案。
我們該自私地去追求自我的幸福，還是尊重與他人的互動？兩個圓圈相交於兩點，一定會有共同的集合，一定有能夠讓兩造完美的方式──但那畢竟是很困難的，因為人心難測。你說這種問題太虛幻，根本不屑回答。那我們這麼說吧：愛情的幸福是獨占，還是共享的？於是你慍怒了。
你嚷著要繼續聽下去，不要再拿這種形而上的問題困擾你。你叫著：然後呢……然後呢，我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微微向你頷首，伸手劃了個弧形，你安靜地看著我劃過自己的頭頂，象徵日落而後的新日重現。
第二天的下午，我正忙著寫修特和蘿莉的故事。門外卻傳來急鼓般的敲門聲。我拉開沉甸的大門。跟前的修特赤紅著雙眼，怒氣不息：「你作了什麼，蘿莉竟然不知道我是誰了。」他拉起我的領子，彷彿作勢要一口吞了我，「昨天你到底作了什麼？說啊。」什麼也無須去做，把真相還於真相，現實歸於現實，敲門聲讓我想起交響曲──命運。
「你不是已經不愛她了嗎，何苦還要如此折磨她？」我冷笑了兩聲：「讓她忘了你，不是讓你更輕鬆嗎？」趁著他怔著當下，我鬆開領子，坐回我的位置上。
「誰告訴你我不愛她了？」他揮起大掌敲在案台上，幾乎又要開口……
「那你怎麼會有嚐鮮的心態，」我依舊溫文不慍：「難道一個人不夠嗎？你捫心自問過，你到底是愛她還只是習慣她。這兩者一定有差異。你先坐下。」
修特茫然地坐著，穿透眼底似乎可以感受他的掙扎。面對這突然的變化，他無法在一時間接受。『是習慣還是真心去愛？』我聽見他嘴裡唸道。
與蘿莉兩人的記憶像錄影帶一般放映過去，有初時的曖昧不清，有朝夕不離彼此的熱戀，有走入平穩時清淡的美。有歡樂、有笑聲、有淚水滴落的聲音，有捶打胸膛的隆隆聲。追憶的速度遠超過一個呼吸的時間，數百日的記憶重點式的放映著。我不會偽善的說我沒做什麼，可所做的不過讓他的記憶更為清晰罷了。
『啪！』一記掌聲將他喚醒。「怎麼樣？」我笑道：「有答案了嗎？」神遊太虛的他乍然醒悟，只剩思緒還沒能釐清現實與夢境。數百日的記憶在腦中深刻地重複放映，如自身處於夢境一般，醒來猶以為自己還在夢裡。夢境裡，或許海闊天空、或許蹣跚難行，可醒起後選擇的是面對還是逃避？茫然無措、大意者，總由回憶去尋找答案；思慮縝密、細膩者，總讓深刻回憶牽絆。
「你可以習慣之後愛她，也可以愛她之後習慣與她的互動，這我管不著。」我幾乎把問題搞混了，只好重擊傷處：「重點是，你想失去她的笑容，想失去你們相擁而泣的快樂嗎？」
「當愛已逝去時，我不會再加挽留。」面對疑惑的事物，人總是曖昧的。他繼續說道：「我愛她，這是真的。那又如何，她的腦海裡我不復存在。」
「如果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心，那麼就放棄吧，」我拿出紅豆超人的手機吊飾說道：「至少，在離去前把這個還她。此後她的笑臉你只有在記憶裡才能看見。不後悔。」
他緊緊地捏著紅豆超人，臉上是不盡的怒意與疲憊，如吹牛者被人捅破了洞──尷尬延伸出怒意，以及無話可再編織的疲累。「為什麼你要這麼作，」他幾乎是啞著嗓子去喊：「為什麼要拆散我們？」
我站了起來，背對著他逕自找尋筆記：「打從你一開始出現在這裡時，你心裡就打定總有一天會失去她對吧？面臨感情的傷處，你需要的是勇氣、是愛，而不是藉由他人來模糊你們相愛的焦點。」
「把紅豆超人拿給她吧，你需要的是面對的勇氣，」我笑的很大聲，「當你擁有面對真愛考驗的勇氣時，上天不會讓你寂寞的。明天的下午，她會出現在荷花公園旁的堤道，穿著裙子的她會騎著一台腳踏車。那是你們當初認識的地方。」他提出很多疑惑，而我只是緘默以對。
獨自走過即將頹圮的獨木橋，你看見橋頭有個久未相逢的朋友。於是你忘記了要小心翼翼──你失足，一腳踏空跌入山谷。你的焦點是在人身上嗎？錯了，你的焦點是人腳下那塊安全的土地。如果沒有瀕臨危機的勇氣，那麼踏上這獨木橋便成錯誤的決定。不要因一時的心花怒放就模糊了你的目標，只有度過才能使一切成真。就像童話中，王子屠殺惡龍解救公主的故事一般。在見到公主之前，一切都是無奈的考驗，不能因急欲見公主一面的心，而模糊了你必須宰殺惡龍的事實。
你埋怨我為什麼喜歡弄一個迷宮把人搞得團團轉？但事實是我們都活在迷宮裡頭，而非我創造了迷宮。你走出迷宮不過是走入另一個迷宮，比起實驗室裡的迷宮老鼠，也許你學習教訓的時間還要多一些。你問我兩人的結果勒。我說：後來──兩人還是在一起了。不是不是，你大喊，我想知道細節。彷彿這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大事，你想要嚴肅的面對。而且你說你也許可以從中尋得來此地所冀求的答案。
你笑說即使知道答案了，如閱讀文章一般，當你猜到結果以後，就覺得沒什麼意義了──但你還是想知道細節；我則是反駁你說，雖然你這麼說，可你所猜測的結果是否與文章吻合，還是仰賴於你必須將文章看完不是嗎？你聳聳肩，只說那不是你的重點，你知道結果一定會是好的，但是更想知道為什麼。每個故事都只有三種結果──好或壞、甚至沒有。於是細節比結果來得有趣，把過程分割成一段一段的碎片，細心品嚐每一段不同的滋味。你漸漸學習到閱讀的樂趣，於是你會重複去閱讀令你印象深刻的部分。如愛情一般，面對感情的挫折時，我們常藉由片片回憶的好來解決當下的壞，感情裡深刻的地方常常就變成支持你繼續愛下去的理由。
男孩忘了自己是否愛這個女孩，於是他回憶深刻的每一段。當他得到真愛的答案時，故事就能延伸下去。你問我是否會得不到答案，我想不會。因為女孩深愛著男孩，而這份愛就會使男孩堅持下去。因為愛著，所以才會造成傷害，假使毫無心意，那就不會有傷害的可能。你不會為一個不愛的女人落淚。
當男孩出現在河堤邊時，我的思緒也飄到了他的左右，我聞見他的一舉一動──彷彿我就在他的身邊。我的手邊，還是拿著筆記本──終於也到落幕的時候。
修特遠遠地就看見了蘿莉，那景象與他記憶中初識的模樣重疊。他從口袋裡掏出紅豆超人，我看著他下定決心，也看著他趨步向前。
下午的陽光並不猛烈，和煦的讓人徜徉其中。修特輕喚了聲正牽著腳踏車漫步的蘿莉。修特告訴自己，因為愛，所以要追回蘿莉，即使要花上兩倍的心思。他開始懂得什麼叫愛了。從新開始，一切從新開始吧……他走到蘿莉跟前。
他伸出右手，手掌裡放著的是紅豆超人，那是愛與勇氣的象徵。蘿莉笑了開來，陽光下微笑的臉龐是我見過最美的。那般笑容帶著一點醒悟，帶著一點釋懷──像童話裡牽著馬匹的公主。「小姐，這手機吊飾是你的嗎？」修特問道。這情話說得真好：在愛情裡沒有來時路，卻有久違的甜蜜。
蘿莉靠近了修特，撥開手深深擁抱著他。「你知道嗎？」蘿莉的笑臉始終沒有消失，卻多了點淚水：「我好怕你沒有出現。」我拿出筆來──這個畫面，便是我等待已久的美麗瞬間；假使時間停了下來，畫面便可以見證愛的永恆。
雖然修特滿心疑惑卻說不出話來，可雙手也不願再放了。「我知道你腳踏兩條船的事，我好害怕你會放棄我。」蘿莉說道：「算命師說今天你要是出現了，我就不會失去你了。」修特領子上出現一道濕漬，像記烙印留在衣服上，也烙入心底。
「對不起，」修特低沉著聲音：「我愛你，也不想再失去你了。」兩人只是深擁著彼此。我離開河堤道前，猶不忘轉身一瞥──仍擁抱著──跟筆記本裡描繪的一模一樣。修特與蘿莉的故事早就在筆記本裡了，我想要的是兩人於陽光下深擁的畫面；對於他們的珍惜與愛，我和這幅畫都是見證。
你聽到這裡笑了笑：這是個好故事。你懷疑我到底有沒有催眠蘿莉，還是只是跟蘿莉串了個計謀。我只能說如果有，那麼紅豆超人就是鑰匙；如果沒有，那我只是對蘿莉實話實說罷了，順道丟了個真愛的陷阱讓修特跳進去。有或無有什麼意義嗎？愛情已經被證實了不是。他們能一輩子嗎？他們能白頭偕老嗎？何必再問了呢，至少他們選擇在當下珍惜對方。
我問著你：你得到答案了嗎？你什麼也沒說，逕自翹起腳來。我問你還需要什麼服務嗎，而你只是瞇眼笑說：我絕對不會帶女朋友過來的。你掏出了一千元，平坦地放在我的桌上。你站了起來，往外頭走去。
「這是個好故事，真的！這就當我的諮詢費吧。」你回頭大笑：「珍惜與愛活在當下是吧？我懂了……另外，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寫下我的故事，門都沒有。」你帶著狂喜的笑聲和領悟離去；可你卻不知道，你的故事我也早就寫完了。
當我撰寫著下一個進來的人他未來的故事時，你已經走遠了。我將筆記本收進玻璃書櫃裡。那兒滿滿都是我完成的筆記，筆記本裡記下了所有可歌可泣的故事；而當我捨棄世俗，踏入永恆黯黑的空寂時，那會是我忍受孤獨的勇氣來源──永遠膩著的筆記。沒有永恆的愛情，因為人都有生老病死。但有著證明愛情是永恆而出現的文字，在我時光旅人的筆記裡。
現在你看著我正從玻璃書櫃裡拿出一本筆記。喔！筆記本這種說法似乎進化多了，因為它不過是一張一張紙串接起來的。筆記上盡是碳筆的塗鴉，或許還包含鉛筆的鋒利、也有流暢書寫的鋼筆字跡。你流露出疑惑的眼神，雖然你知道我不會給你答案，但你還是想知道。
這兒的擺飾過於簡陋，也好，省得多費文字描述；何況，你來此並非為了勘查這塊淨土──你有目的，你想問些什麼好知道些東西。你的腦袋裡，除了問號之外，我也明白你不想聽見、看見會聯想到驚嘆號的事物。我所能給予你的，是俗不可耐的真知灼見，即使你只是當作一個參考值。
人總有求知之心，為了尋求答案，人們往往不擇手段。也因為尋求答案的趨力，使世界變動的太快。這樣的急劇變動不是不好，只是環境不見得配合、只是異端人心不見得喜歡，儘管我們都享受著這變動帶來的好處。
你問了我五六個子題，可這些問題似乎都圍繞在同一個母題身上。你問我該如何抉擇愛情，你問我何謂真愛。我也不只一次的告訴你：失去後才猛然懂得要珍惜的，那就是真愛，即使已是覆水難收。你又要問我，覆水難收的愛情難道就沒有補救的機會嗎？有的。難道真愛就一定要在失去後才明白嗎？最少你要懂得珍惜當下。你眼巴巴的看著我，似乎對我的答案不甚滿意。這也難怪啦，從你十七歲初識愛情之果至今，也不過才十多年。除了年紀增長外，歲月並沒有給你什麼學習教訓的經驗。你看我翻弄那本筆記，幾乎細微的，你可以聽得見蛀蟲啃噬的聲音，嗅出紙張腐敗的臭味。
我熱愛閱讀，也不討厭創作，這些故事就是取材於人們之間。如你所見，我的雙瞳透露出無限孤寂的光影，存在的本質只因我仍未死去。可保留著每一本筆記，看著筆記便記起不寂寞的現實。從書頁中找尋歷史，從歷史中得到教訓；而筆記即為一群渺小的歷史，總有一天也會把你寫進筆記裡。你問我說這些幹什麼？抱歉，腦子裡太多歷史，偏一偏腦袋就會溢出很多回憶。我對你笑了笑，而你卻緊閉雙唇。
終於，我翻到了這一頁。你伸過頭來看，卻只是茫茫的搖搖頭。當然的，你看不懂我的字跡，或許你也看不懂這種文字。活得太長的好處就是，你會開始探索任何你想要的知識，開始過想要的生活。可後來你會十分焦躁，因為你探不到底限，所以你開始探索此生的生存目標，可卻發現到頭來處處碰壁。生命，只是一首無限冗長的歌曲，即使你心中有目的可循，或是只想過一天算一天都是──曲子終了之前你都不能歇下口耳。
好了，可以開始訴說這個故事給你聽了，如果你不喜歡可以隨時離去，但如果你留了下來，你將從我口中發現真愛的確存在著。當然我不諱言地直說，我的確做了一些小動作。只是在造物主的萬靈之下，我所做的也不過如芥草一般。
還記得……是去年的時候吧，那時候我不是在這兒扎營。雖然過了好幾年，可我的記憶還是鮮明著。也許你不懂我的意思，但是，當你能走入別人的記憶裡，用不同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時，任何印象都會深刻得多。
那天我還是坐在這椅子上，同一張椅子，也如你所見同樣的擺飾。玻璃書櫃裡擺放著上千本書籍、雜亂未整齊的文件合湊，我向來不多費心思去將它們整理完善，因為腦海裡已然存在，而筆記只是補湊記憶上時有時無的斷層。可那天我刻意翻弄筆記，為了是將要進入這扇紅漆大門的男子。我知道他有所求。
男子猛力推開了大門，我端詳了一會兒，年輕稚嫩的臉上有著傲然之氣，眉宇之間散發出一種為愛困擾的糾結。我要他坐下，把知道的事情告訴我──但是我明白這不是他想要的東西。喔！我忘了說，他叫修特。
修特告訴我最近他腳踏兩條船的事似乎被女友發現了，可他不想失去這個女孩。他只是偶爾發了新鮮感，想試試獵豔的滋味。好在事情曝光之前，在他近乎完美的處理之下，第三者點頭離去，可女孩卻還是對他的愛感到憂心、疑惑。他察覺得出來。
修特掏了兩千元在桌上，他看了看我寒酸的擺飾道：「我不想浪費時間，所以我直說了。明天我會帶蘿莉過來。她很迷信。你只要跟我串通，騙她說我愛死她了，騙她我們這段感情會一輩子。如此這兩千塊就當作我的謝禮，事後還會再給你兩千。」他站了起來，似乎對我這兒的裝潢不甚滿意。「我說真的，你要騙人起碼也下點成本，買個塔羅牌，買個廉價的玻璃水晶球才是。」他說道。我從桌子下把他口中的東西拿出來。我向來不認為自己是個算命師，或者這麼說，除了算命師外，我可以是個靈媒，可以是個幻術師；如果有身份的話，或許還可以考個心理治療師。
「如果你還想要，相信我都可以弄到。」我拿出龜殼笑道：「你還想看些什麼？」修特似乎對龜殼不甚好感，只是嫌惡的撥撥手：「這交易你接受嗎？你要知道，四千塊對一個路邊相師算是龐大收入。何況只是要你鸚鵡學舌。」
我小心翼翼的折起兩張鈔票，擺出一副貪財的臉色。可事實上對我而言，金錢所代表的意義比想像中輕盈的多。「那……先生，你的確愛你的女朋友嗎？」我冷聲說道：「如果你的確愛她，那麼你需要的是證明你的愛，而不是藉由欺騙。」
「也許你不該問這種鳥問題，別忘了你我各自的立場。」雖然這麼說，可他卻還是回答了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說是愛，還是習慣她在我的身邊。總而言之，即使我不再愛她，我都希望她能在我身邊。至少她對我是真的。」
我不再說什麼，任憑他離開我的視線。等他離開之後，我拿出筆記本來，翻到空白的一頁，我想這會是個好故事。
人類的潛力無窮，盡力窮盡宇宙的知識；可我不懂的是，為什麼上天把如此矛盾、疑惑自我的個性也送給了人類。即使是數百年生命的人瑞，我想也跳脫不出這樣的困擾。時間可以解決任何問題，但不能給予任何答案，而最令人扼腕的是──我們始終需要時間去尋找答案。而我窮盡一生，只是有經驗的給予他人答案，或者是，讓人直接尋找答案。而我唯一獲取的報償，就是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將要陪我走入未來。
朗誦生命者，總聽見無限的低語聲。在西藏住了將近百年，以便在苦修中思索生命的意義。如活佛說的，我的無限生命不是一種奇蹟，而是一種苦難。因為我將見證一切，快樂稍縱即逝，而悲傷卻隨時間而放大。
女孩深愛著男孩，卻臆測著彼此不甚堅定的愛；男孩習慣女孩在身邊，雖享受這分知足，卻不清楚這樣是愛非愛。放在顯微鏡下，似乎每種情感都備受考驗。想起當初長住德國時，某個好友亞伯特打趣說的：愛情就像光速，用數字可以證明，可是卻無法實際去證實。一九五五年他在美國過世，才過了一陣子，經由實驗已經可以將電子加速至光速，可愛情還是無法被證實。
隔天午後，男孩女孩來到我的面前，我早有自己的決定，即使這樣的決定違反上天給我的權力。我假意拼湊著兩人命運契合，嘴裡吐出幸福洋溢、足以讓全天下男女深陷於內的話語。而當我思考著下一步的同時，蘿莉給了我一個機會：她要求與我兩人對談，有些話她不想讓修特知道。
修特早預料有這個狀況，他只是曖昧的對我眨眼：看你的好戲囉！我甚至聽見他心裡這麼說著。他走出門外時，對自己的智慧沾沾自喜，驕傲的像隻得勝的公雞。
女孩重複撥了數次頭髮，緊張之情表現在行為上頭。她似乎找不到開口的契機，於是我只好試著去挖掘她：「蘿莉，你有什麼問題？」
「你知道的，每對情侶都會疑神疑鬼，」她尷尬的笑著，而我體諒的點點頭，「最近我發現修特似乎有外遇了，我很擔心他會因此放棄我。」她把牛仔褲裡的手機拿了出來，好像它在那會礙著她似的。
「重點在於，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我問道，她的手機上掉了一個掛飾──紅豆超人。「如果你問我他是否愛你，我一定會回答這是肯定的。但如果你問我他有多執著於你，這我就沒辦法解答。」我坦承以對。
「我該怎麼做才能知道他深愛著我，」她低沉著說道，好像擔心這是件愚蠢的事。「女人不是全部都是愛情的動物，但至少我知道我是。你知道嗎？為了想知道他到底愛不愛我，我幾乎快發瘋了。」
我盯著她的眼睛，幾乎可以穿透她的心靈。我看著她雙眼逐漸失去光彩，逐漸掉入睡眠狀態。如果你硬要問的話，我會說這是催眠術，古老鍊金術的一種延伸技術。我撥下她手機上的紅豆超人，順道刪除了修特的電話、簡訊，然後把手機放回她的褲子裡。我張手輕壓著她的額頭，別傻了，我可不會念什麼咒語──如果你硬要搞清楚的話。
人的腦袋如同一個廣大的記憶體，而此記憶體可以強塞數百年的記憶──充其量是增加大腦皮質的皺折。只是人類的身體無法堅持數百年之久。你問我那為什麼常忘東忘西的。我只能說，腦是很奇妙的東西，只要你聽過看過感受過的都會成為你的記憶，存乎於你多看重那些部分記憶。除此之外，別忘了，我們有時感覺到的幻象和錯覺也會納入記憶體中。
我要她忘了修特，要她看著修特卻只剩一分朦朧的熟悉感，要她回家看著照片時只剩下和某個男孩的快樂記憶，要她刻意忘記修特──潛意識是不可能磨滅的，於是只剩下模糊一片。當修特走過她身邊時，她會疑惑起這個眼熟卻無從憶起的男子──這些指令，或說是暗示，會在午夜十二點時生效。隔天的這個時候，她會忘卻修特，以及那段感情，也會忘記這天發生的事。你問我這麼做不是一點退路也沒有。不會的，相信我，絕對不會的。
我所做的，只是將她部分記憶鎖入保險箱內。既然能關閉，也該有開啟記憶的鑰匙。只能告訴你，當她記憶重新開啟時，一切都會清晰，一切都會大白。你說我的笑聲很詭譎，似乎計劃著聳人的詭計。這麼說吧，為了我的嗜好，為了使筆記完美，我可以不擇手段──充其量只是增加了點錯覺罷了。
我用一個掌聲喚醒了她，「放心啦，我保證他是愛你的，」我若無其事的笑著：「你需要的，就是對你們的感情要有信心。我相信即使你離開他，他也會重新掠取你的愛。」我刻意話中有話。笑容堆滿她的臉頰，這個答案很讓她滿足。
修特很滿意我的表現，從蘿莉深擁他這點看得出來。他要蘿莉先出去，他也要問我一些事，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他要搞什麼。當蘿莉關上大門時，修特掏出兩千元放在桌上：「你幹得太好了，換做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我收了錢。
「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他滿臉好奇：「抱歉，這裡可以抽煙嗎？」我要他隨意。然後我告訴他一堆空話，反正效果達成了，他也不是那麼在意不是？人們總在乎自私的結果，卻忘了手段施行後的客觀效果。使用不良的手段以得到一個好的結果，這是可行的嗎？當然可行，但我想每個倫理哲學都不會支持這種論點。我們從歷史上得到教訓，卻又一再被歷史演進的時間給沖淡，於是我們重複犯著錯誤，而後又得到教訓，然後時間一長又忘了。就像數字一除以三一樣，只是無限循環著。
在太陽掉入西方地平線的同時，兩人牽著手，向我道謝後便離開。兩人的背後拖曳著兩條長長的尾巴，這樣放大的影子，似乎踩上一腳就可以將他們停住，如古老的神話一般。
嗯……在這就先讓我賣個關子。你也知道的，酒是越陳越香，故事則是越陳越令人期待。我們先丟個問題吧：你願意用你愛情的記憶，去換取幸福嗎？假使你放棄了正值戀情中的記憶，因此能得到下一次永恆的幸福，你會選擇珍惜現在還是放棄現在？你說你會選擇放棄，因為你冀望追求永恆的幸福。那如果易地而處，你會甘願被人放棄嗎？你只是搖頭，告訴我你沒有答案。
我們該自私地去追求自我的幸福，還是尊重與他人的互動？兩個圓圈相交於兩點，一定會有共同的集合，一定有能夠讓兩造完美的方式──但那畢竟是很困難的，因為人心難測。你說這種問題太虛幻，根本不屑回答。那我們這麼說吧：愛情的幸福是獨占，還是共享的？於是你慍怒了。
你嚷著要繼續聽下去，不要再拿這種形而上的問題困擾你。你叫著：然後呢……然後呢，我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微微向你頷首，伸手劃了個弧形，你安靜地看著我劃過自己的頭頂，象徵日落而後的新日重現。
第二天的下午，我正忙著寫修特和蘿莉的故事。門外卻傳來急鼓般的敲門聲。我拉開沉甸的大門。跟前的修特赤紅著雙眼，怒氣不息：「你作了什麼，蘿莉竟然不知道我是誰了。」他拉起我的領子，彷彿作勢要一口吞了我，「昨天你到底作了什麼？說啊。」什麼也無須去做，把真相還於真相，現實歸於現實，敲門聲讓我想起交響曲──命運。
「你不是已經不愛她了嗎，何苦還要如此折磨她？」我冷笑了兩聲：「讓她忘了你，不是讓你更輕鬆嗎？」趁著他怔著當下，我鬆開領子，坐回我的位置上。
「誰告訴你我不愛她了？」他揮起大掌敲在案台上，幾乎又要開口……
「那你怎麼會有嚐鮮的心態，」我依舊溫文不慍：「難道一個人不夠嗎？你捫心自問過，你到底是愛她還只是習慣她。這兩者一定有差異。你先坐下。」
修特茫然地坐著，穿透眼底似乎可以感受他的掙扎。面對這突然的變化，他無法在一時間接受。『是習慣還是真心去愛？』我聽見他嘴裡唸道。
與蘿莉兩人的記憶像錄影帶一般放映過去，有初時的曖昧不清，有朝夕不離彼此的熱戀，有走入平穩時清淡的美。有歡樂、有笑聲、有淚水滴落的聲音，有捶打胸膛的隆隆聲。追憶的速度遠超過一個呼吸的時間，數百日的記憶重點式的放映著。我不會偽善的說我沒做什麼，可所做的不過讓他的記憶更為清晰罷了。
『啪！』一記掌聲將他喚醒。「怎麼樣？」我笑道：「有答案了嗎？」神遊太虛的他乍然醒悟，只剩思緒還沒能釐清現實與夢境。數百日的記憶在腦中深刻地重複放映，如自身處於夢境一般，醒來猶以為自己還在夢裡。夢境裡，或許海闊天空、或許蹣跚難行，可醒起後選擇的是面對還是逃避？茫然無措、大意者，總由回憶去尋找答案；思慮縝密、細膩者，總讓深刻回憶牽絆。
「你可以習慣之後愛她，也可以愛她之後習慣與她的互動，這我管不著。」我幾乎把問題搞混了，只好重擊傷處：「重點是，你想失去她的笑容，想失去你們相擁而泣的快樂嗎？」
「當愛已逝去時，我不會再加挽留。」面對疑惑的事物，人總是曖昧的。他繼續說道：「我愛她，這是真的。那又如何，她的腦海裡我不復存在。」
「如果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心，那麼就放棄吧，」我拿出紅豆超人的手機吊飾說道：「至少，在離去前把這個還她。此後她的笑臉你只有在記憶裡才能看見。不後悔。」
他緊緊地捏著紅豆超人，臉上是不盡的怒意與疲憊，如吹牛者被人捅破了洞──尷尬延伸出怒意，以及無話可再編織的疲累。「為什麼你要這麼作，」他幾乎是啞著嗓子去喊：「為什麼要拆散我們？」
我站了起來，背對著他逕自找尋筆記：「打從你一開始出現在這裡時，你心裡就打定總有一天會失去她對吧？面臨感情的傷處，你需要的是勇氣、是愛，而不是藉由他人來模糊你們相愛的焦點。」
「把紅豆超人拿給她吧，你需要的是面對的勇氣，」我笑的很大聲，「當你擁有面對真愛考驗的勇氣時，上天不會讓你寂寞的。明天的下午，她會出現在荷花公園旁的堤道，穿著裙子的她會騎著一台腳踏車。那是你們當初認識的地方。」他提出很多疑惑，而我只是緘默以對。
獨自走過即將頹圮的獨木橋，你看見橋頭有個久未相逢的朋友。於是你忘記了要小心翼翼──你失足，一腳踏空跌入山谷。你的焦點是在人身上嗎？錯了，你的焦點是人腳下那塊安全的土地。如果沒有瀕臨危機的勇氣，那麼踏上這獨木橋便成錯誤的決定。不要因一時的心花怒放就模糊了你的目標，只有度過才能使一切成真。就像童話中，王子屠殺惡龍解救公主的故事一般。在見到公主之前，一切都是無奈的考驗，不能因急欲見公主一面的心，而模糊了你必須宰殺惡龍的事實。
你埋怨我為什麼喜歡弄一個迷宮把人搞得團團轉？但事實是我們都活在迷宮裡頭，而非我創造了迷宮。你走出迷宮不過是走入另一個迷宮，比起實驗室裡的迷宮老鼠，也許你學習教訓的時間還要多一些。你問我兩人的結果勒。我說：後來──兩人還是在一起了。不是不是，你大喊，我想知道細節。彷彿這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大事，你想要嚴肅的面對。而且你說你也許可以從中尋得來此地所冀求的答案。
你笑說即使知道答案了，如閱讀文章一般，當你猜到結果以後，就覺得沒什麼意義了──但你還是想知道細節；我則是反駁你說，雖然你這麼說，可你所猜測的結果是否與文章吻合，還是仰賴於你必須將文章看完不是嗎？你聳聳肩，只說那不是你的重點，你知道結果一定會是好的，但是更想知道為什麼。每個故事都只有三種結果──好或壞、甚至沒有。於是細節比結果來得有趣，把過程分割成一段一段的碎片，細心品嚐每一段不同的滋味。你漸漸學習到閱讀的樂趣，於是你會重複去閱讀令你印象深刻的部分。如愛情一般，面對感情的挫折時，我們常藉由片片回憶的好來解決當下的壞，感情裡深刻的地方常常就變成支持你繼續愛下去的理由。
男孩忘了自己是否愛這個女孩，於是他回憶深刻的每一段。當他得到真愛的答案時，故事就能延伸下去。你問我是否會得不到答案，我想不會。因為女孩深愛著男孩，而這份愛就會使男孩堅持下去。因為愛著，所以才會造成傷害，假使毫無心意，那就不會有傷害的可能。你不會為一個不愛的女人落淚。
當男孩出現在河堤邊時，我的思緒也飄到了他的左右，我聞見他的一舉一動──彷彿我就在他的身邊。我的手邊，還是拿著筆記本──終於也到落幕的時候。
修特遠遠地就看見了蘿莉，那景象與他記憶中初識的模樣重疊。他從口袋裡掏出紅豆超人，我看著他下定決心，也看著他趨步向前。
下午的陽光並不猛烈，和煦的讓人徜徉其中。修特輕喚了聲正牽著腳踏車漫步的蘿莉。修特告訴自己，因為愛，所以要追回蘿莉，即使要花上兩倍的心思。他開始懂得什麼叫愛了。從新開始，一切從新開始吧……他走到蘿莉跟前。
他伸出右手，手掌裡放著的是紅豆超人，那是愛與勇氣的象徵。蘿莉笑了開來，陽光下微笑的臉龐是我見過最美的。那般笑容帶著一點醒悟，帶著一點釋懷──像童話裡牽著馬匹的公主。「小姐，這手機吊飾是你的嗎？」修特問道。這情話說得真好：在愛情裡沒有來時路，卻有久違的甜蜜。
蘿莉靠近了修特，撥開手深深擁抱著他。「你知道嗎？」蘿莉的笑臉始終沒有消失，卻多了點淚水：「我好怕你沒有出現。」我拿出筆來──這個畫面，便是我等待已久的美麗瞬間；假使時間停了下來，畫面便可以見證愛的永恆。
雖然修特滿心疑惑卻說不出話來，可雙手也不願再放了。「我知道你腳踏兩條船的事，我好害怕你會放棄我。」蘿莉說道：「算命師說今天你要是出現了，我就不會失去你了。」修特領子上出現一道濕漬，像記烙印留在衣服上，也烙入心底。
「對不起，」修特低沉著聲音：「我愛你，也不想再失去你了。」兩人只是深擁著彼此。我離開河堤道前，猶不忘轉身一瞥──仍擁抱著──跟筆記本裡描繪的一模一樣。修特與蘿莉的故事早就在筆記本裡了，我想要的是兩人於陽光下深擁的畫面；對於他們的珍惜與愛，我和這幅畫都是見證。
你聽到這裡笑了笑：這是個好故事。你懷疑我到底有沒有催眠蘿莉，還是只是跟蘿莉串了個計謀。我只能說如果有，那麼紅豆超人就是鑰匙；如果沒有，那我只是對蘿莉實話實說罷了，順道丟了個真愛的陷阱讓修特跳進去。有或無有什麼意義嗎？愛情已經被證實了不是。他們能一輩子嗎？他們能白頭偕老嗎？何必再問了呢，至少他們選擇在當下珍惜對方。
我問著你：你得到答案了嗎？你什麼也沒說，逕自翹起腳來。我問你還需要什麼服務嗎，而你只是瞇眼笑說：我絕對不會帶女朋友過來的。你掏出了一千元，平坦地放在我的桌上。你站了起來，往外頭走去。
「這是個好故事，真的！這就當我的諮詢費吧。」你回頭大笑：「珍惜與愛活在當下是吧？我懂了……另外，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寫下我的故事，門都沒有。」你帶著狂喜的笑聲和領悟離去；可你卻不知道，你的故事我也早就寫完了。
當我撰寫著下一個進來的人他未來的故事時，你已經走遠了。我將筆記本收進玻璃書櫃裡。那兒滿滿都是我完成的筆記，筆記本裡記下了所有可歌可泣的故事；而當我捨棄世俗，踏入永恆黯黑的空寂時，那會是我忍受孤獨的勇氣來源──永遠膩著的筆記。沒有永恆的愛情，因為人都有生老病死。但有著證明愛情是永恆而出現的文字，在我時光旅人的筆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