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有時候都會有這種不尋常的氣氛。
晚上八點,小允的母親和姊姊花兒都去上班了。小允一直在外頭逗留到這個時候才回家,爲的就是避開那些金屬性的詭異味道。籠子裡的柴犬東東不停地吠叫,小允想起半年多前姊姐偷偷在房間裡將安靜的東東放在手掌心上,細心呵護著。姊姊養東東是沒有得到媽媽的同意的,還好東東不同於一般小狗一直都不會叫,就只像是隻會呼吸的布娃娃,沒想到現在籠子裡興奮地蹦跳的東東樣是要把小時候該有的吠叫聲加倍奉還一樣,充滿暴力性的。
抓起凌亂的桌上橫擺的電費和電話費帳單,小允不理會東東往自己的房間衝去,任由牠在籠子裡亂叫。小允是個大二生,沒有什麼特殊專長和嗜好,上課、打工、電腦就是一天的生活。爲了減少家庭支出小允在外面和同學合租了一間小小的套房,週間下午就到附近的飲料店打工,還兼了幾份臨時性的工作,賺取生活費。這樣的日子從高二就開始了。小允幾乎不會跟家裡伸手拿錢,對他而言,跟家裡開口要錢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比在高檔而寧靜的餐廳裡大罵三字經還要令人難堪。
小允的父母在他六歲的時候就離婚了,從那之後週遭的親友一碰面就會跟他說:「這是大人的事情,不要覺得怎樣怎樣。」或者是問小允:「會不會很想爸爸呀?他有沒有帶你出去玩?」但是對只有六歲的小允,幾乎在他有記憶之後,世界就是「父母已經分開」這樣子形成的。那些看似安慰的話在小允來看是沒有意義的。小允甚至沒有對這件事感到任何的悲傷或是弱勢。父母離異之後,小允的母親總是在外頭工作,平常在家裡小允都是由花兒照顧,小允根花兒幾乎是形影不離。姊弟倆相互扶持的日子裡養成了小允自己獨特的思考方式,看起來成熟卻又隱藏了不少的幼稚。在同輩之間,也是孤癖的那一方。
撕開帳單,這個月的費用都還在可以應付的範圍內。大概是升上高三之後吧,小允回家就是拿走桌上的帳單往房間裡躲去。的確,相較於外面社會的風風雨雨,家是個安全的避風港,但僅限於小允自己的房間裡面。放下帳單,小與發現上面用藍筆深深地刻進了幾個字:「上星期就叫你把家裡整一整,到現在都還是亂糟糟,我這個做媽的拜託你都不行了」那種氣憤之深又卑微之無奈好像讓空氣又沉重了點。時常這樣,媽媽會寫一些充滿怨氣的紙條放在桌上,幾乎都是寫給花兒的,有關於房間凌亂、碗沒洗、東東太髒太臭
......
等,似乎母女間的溝通只能這樣建立了。也許母親在寫下紙條的那一刻,心中的憤怒就釋出一些,然後再重新累積到下一個爆炸點。像是三個星期前的禮拜六下午,剛背著行李回來的小允一進家門就感覺到那種血灰色的迷霧,大概是母親跟花兒正陷入了幾番口角後的冷戰時期。放下背包,忽然一陣清脆的破碎聲從二樓傳進小允的耳裡,小允想像得到母親眼睛佈滿血絲地往地上砸了個盤子。小允心中霎時一片空白,轉身穿上還沒降溫的鞋子,就直直地跑回小套房了。應該是逃離了這裡,那個破碎的世界也就會停留在那個時空。好像也是如此,小允拋棄了破碎聲的那個星期過地很平靜, 工作和課業上都得到不錯的讚賞,這更讓小允堅信逃跑是最好的選擇。一直到下一個假日返家,相同無人的家中只有令人精神衰弱的狗吠聲,還有滿地的碎玻璃。小允默默地收拾乾淨,又躲回了自己的房間裡。
當小允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媽媽和花兒的感情很好,常常一起討論連續劇呀學校生活呀保養品呀什麼的,媽媽還會在客人面前說他們就像姐妹一樣感情好。怎麼演變成現在這種情況的小允也不知道。或許是家裡動盪的經濟讓身體漸差的媽媽煩心;也許是個性邋遢的花兒在二十三歲的現在依舊叛逆;又或許是上了大學的小允對家裡的漠不關心。綜合性的觀點小允都想過了,但始終是沒有什麼對策可以使狀況改變,小允只好繼續逃避,讓現在這個世界的成立就這樣持續地建立下去。
晚上十點半,小允在房間裡隨意地瀏覽網頁,花兒敲了門進來。
「你知道嗎?媽媽又歇斯底里了。前幾天還跟她PK到流血欸!」花兒用充滿訝異的神色說,好像是在說別人的大新聞那樣。
「是喔。」小允無神地看著螢幕,想像著。
「媽媽突然衝上來打開我房間怒吼,每次都是那些原因。」花兒似乎刻意忽略了某些事情。
那些原因呢?下一個毫秒,小允的腦袋裡就蹦出了無數條可能性:碗幾天沒洗、衣服堆放很久沒洗、東東的籠子發臭不清理、燈開了一堆不關 ...... 到底是哪一個呢?大概也是一個數學上的集合問題吧。ㄧ個單親家庭裡的母親,出外工作在他這近五十的年紀已經快到了極限,回到家又要面對一切未完成的家事,怒氣能不是上來真的很難。
「幾天前就叫你整理,是要每次都等我回來然後讓我做到死掉是不是呀?反正你們眼裡早就沒有我這個母親了嘛!」媽媽狂風似地大吼著,連樓下的東東都瑟縮了。
「我又不是不做!放在那邊我會做嘛!我也要上班也會累呀!」花兒不堪示弱地反擊。
「會做?都長蟑螂螞蟻了,什麼叫會做?」像是一場分貝對抗賽,媽媽又以更加撕裂的吼聲回應著。
「哪一次我沒做?弟弟咧?每次都是我,那弟弟咧?」
「你們哪一個都一樣啦!眼裡都沒有我這個母親了啦!」說完,媽媽回頭往樓下走去,看都不看顫抖不已的花兒。
「那時候我怕媽又像以前那樣些私底哩,或是做些什麼事情,所以我也跟著衝了下去抓住她。」花兒說。
以前那次 ...... 小允回想起來,那次應該是家裡最低潮的時候了,不管是經濟上,身體上還是心理上,媽都崩潰了。如果說被人倒會是跌進深黑的古井裡爬不起來,那被親人倒會就是跌進古井裡又被他們丟下了大石頭。那時,舅媽倒了媽媽的會,又爲種種複雜的因素和信任,媽媽欠了銀行一大筆債,從此舅媽不見人影。近百萬的欠債讓媽媽瞬間碎成了千百片,再加上舅舅和奶奶那種嘲笑式地不理會,媽媽簡直是瘋了!持續了一個星期都沒有正常的對話,晚上時常三更半夜才會回家,那時候小允高三。
有天,媽媽把自己所在房間裡幾個小時,不管小允跟花兒怎麼大喊大叫都沒有回應,姊弟倆也只能在門外窮緊張,深怕媽媽做出什麼危險的事情。小允和花兒持續地對媽媽喊話,好像是該妥協的時間到了,媽媽突然打開門,卻又直接往樓下走。下樓後,媽媽開始不停地做著從工廠帶回來的工作,那是以量計資的手工,大概是媽媽想要藉由機械式地動作累積極為微弱的寧靜和正常吧!小允跟花兒試圖阻止媽媽這樣無言的黑色恐懼,當時還不太清楚整件事情的兩個人不斷地問著媽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抓住媽媽的雙手不讓她再繼續弄手邊的工作,但媽媽卻像是發瘋似地開始拼命打著自己的頭。這樣一來一往的對抗搞的一家人精神一直繃在最緊張的窗框邊,持續了一周。
「我抓住媽,不讓她下樓。」小允從過去的回憶驚醒,聽著花兒說著。「媽那時候力氣超大的!結果我把她的睡衣也給拉掉了,媽還想從扶手爬下去。」花兒輕輕地帶過這誇張的畫面,小允倒是訝異地張大了嘴,連續的畫面右在小允的腦海裡閃過。
「放開!你給我放開!」媽媽扭曲著身軀,掙脫了鬆垮的睡衣。
安靜的窗外只有鐵軌聲穿過紗網進來凝視。
花兒用力抓著只剩下內衣褲的媽媽,用力叫著:「媽,你冷靜一點好不好咧?」
媽媽因為長期遭受那些手工折磨而磨損的指甲不小心劃過了花兒的手臂,鮮紅的血珠緩緩地從粉色的隙縫中流出,這是融合了媽媽跟爸爸的血珠。
「媽,你冷靜一點!」花兒像是在對遙遠的什麼呼喊著。
突然,媽媽停下了動作:「好,要談是不是?」
「然後我和媽媽就站在那邊講了很久,平常都沒有好好談,我從以前就很想這樣了,這次我就把它一次說完。」
小允靜靜地整理手邊的雜物,等著花兒說出下一段。
「我把以前的那些想法,工作呀前呀,還有我們兩個討論過的,都跟媽媽講了。」不知道為什麼小允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包括媽媽對你比較好的事都講了。」
小允的媽媽那個年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重男輕女的觀念,奶奶對媽媽如此,媽媽亦如此對花兒跟小允。在小允小時候跟花兒吵架了,最後也是小允佔優勢。從小時候看也許不準,就現在來說,應該分擔的家事幾乎也都只會叫花兒做,每當小允假日回家媽媽也會特別煮菜。到了小允的生日,媽媽也會買禮物或是去哪裡吃飯什麼的,這些花兒都不會有。以花兒的立場,過了快二十年這樣的日子還要處處都讓著弟弟,一定還有讓花兒感到更加壓迫的事情大家不知道的。
「這樣子唷。」聽見花兒呼口氣告一段落,小允冷冷地應著。
「媽媽也有講到對你的感覺。」花兒突然又蹦出這句話。
小允眼前霎那間停格了,這句話讓小允震驚好一會兒。這些大概是以往不曾聽過的,但小允卻故作鎮靜地說:「是喔。」
「媽說你每次放假一回家就窩在房間裡,講話也是愛理不理的。」
「恩 ... 是沒錯啦。但我實在是不想回到家又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在外面已經夠常讓人指使了。」那媽媽和花兒呢 ? 小允突然心想。
「媽說她沒有對你比較好,這只是一種彌補。」
彌補?彌補什麼?是小允這幾年所失去的家庭跟童年嗎?但是在小允來說,這些補償似乎都是不必要的,畢竟目前的狀況是世界很理所當然的形成呀!父母離異,離家打工讀書,這完全是建立在一個經濟基石不完美的家庭之上,小允覺得這樣的世界很正常,對其他人來說也應該是很正常的呀!
「你知道嗎?在爸媽要離婚的時候有問過我們兩個要跟誰。」小允的頭開始暈了起來,瞬間有太多的畫面塞進小允的腦袋裡了。
「那時候你馬上跑去抱住媽媽說你要她,然後媽就跟我說:『那你去跟你爸。』從此我就跟了爸爸,你的監護人就是媽媽。」
所以,媽媽是要盡她身為我的監護人加上母親的責任摟?那也就是說現在有部分的局面是我所造成的?小允心想。在心底深處小允漸漸化了一池對花兒的歉意和難過。
「是喔?」
小允想要結束這次的談話了。該是他躲回自己內心的房間,並且上鎖深刻思考的時候了。
「恩,我以前就知道了,只是沒跟你說而已。」花兒笑笑地說。「算了啦。媽只是想要有人賠,有時候我也會下樓去陪她看電視。」
花兒拿起皮包,準備要走了。快離開吧!小允心想。
「至少現在媽媽看起來很平靜。」花兒說。
但是在小允心中,卻沒有很平靜,金屬味充滿了他的房間,彷彿花兒的血淹滿了這裡一樣。房間裡悶悶的,好像被埋在許多巨大的土石下面,一種未成形的什麼在小允心中霧化成形。
小允拿起鑰匙,想要出門吹吹夜風,房間裡快不能呼吸了。經過客廳,還是很凌亂。媽媽和剛換好裝的花兒在看連續劇,東東出奇地乖巧安靜。
「你要去哪?」媽媽盯著電視機問。
「出去一下。」
電視播出製造緊張氣氛的配樂,暈染了電視機前的觀眾,大概是誰跟誰又起了什麼衝突。小允不看連續劇,但也知道那些劇情總是曲折離奇。相較上,自己的生活僅僅是二十分鐘不到的家庭鬧劇罷了。只是其中有種小允說不出的渾沌感,那是令人窒息的、沒有頭緒、沒有解答的渾沌感。
就好像是受傷的母鳥看著垂死的幼雛般無奈。
無言。
小允穿上布鞋,騎上機車往深黑的房間裡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