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一直在這裡。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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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安靜。
世界突然變得好安靜。
其實應該是錯覺罷。
因為像昀昀那樣好動的孩子,
總是動不動往外面跑的孩子,
本來就不常在家裡的。
怎麼會突然覺得這麼安靜呢。
我坐在她常靠著的露台上,兩隻腳輕輕的在空中盪呀盪的。
昀昀人高,腿也長,
不像我,搖啊搖的還碰不到地呢。
想著想著忍不住就笑了。
小時候的她老愛把她的小枕頭往我胸口一擺,
爬呀爬的就躺在我的肚皮上睡著了。
誰知我一整夜被壓得難過又不能翻身,
好幾個夜晚根本不得好眠。
但那麼可愛的笑臉,開心將她的小枕頭擱上來,
知道自己這晚要受苦了,卻還是心甘情願的看著她笑著睡著。
長大後每次她將頭枕在我肚子上,
我都會笑著唸她;
妳是從這裡蹦出來的呢!
這麼大一個孩子,要塞回去都塞不回去了。
塞回去塞回去~ 讓我塞回去吧~
她總會這樣調皮的捏著戳著我的肚皮,做出一副要鑽回去的樣子。
昀昀從小就調皮搗蛋,老師們一天到晚寫聯絡簿、開家長會告狀,
但她也善良聰明,大錯不犯,小錯不斷,
也就造成了她的一生那樣燦爛,十足精采。
這些話好像在她告別式上講過了。
還是沒講? 我也記不清楚了。
想到她小時候,就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年輕的單親媽媽,
抱著懷裡的小女孩就以為能給她全世界。
事實上我也給了,我能給的全部,甚至比全部再多了一些。
如今也六十餘歲了,沒想到給空了全部,
依舊只剩我一個。
昀昀妳知道嗎,其實我半點妳的骨灰也沒有分出去。
半點也沒有。
妳深愛的男人,妳的朋友或夥伴,
拿著的是妳的日記妳的作品的灰燼去埋去灑的。
我不在乎妳恨不恨我。就像我想妳也不會在乎我會不會原諒妳一樣。
我們是母女。天生就是不停相愛不停磨擦著的。
也許是因為妳沒有爸爸,我們的磨擦總讓我覺得多了些。
但從小我就教妳要把愛掛在嘴邊,不要等到沒機會說了才來遺憾。
所以每天妳或我出門前,都會抱一個,親一下,說句路上小心,我愛妳。
我愛妳。有妳這麼好的女兒,我很滿足。
也許我們的緣份真的就到這裡吧。
夏天到了,我們的小庭園讓家裡陰涼不少,
只是蚊蠅也多了,我把妳小時候用的蚊帳又架了上去。
三十坪不到的房子裡堆滿了兩個女人的東西,早已變的狹窄,
但不知怎麼的,今年夏天看起來特別寬闊。
從長廊的一邊到另一邊,再也不會有人和我擠著一起過走廊而爭吵不休了。
不會有人洗澡洗到一半大叫著忘記拿浴巾進去。
多煮的飯菜冰在冰箱也不會被消化掉。
衣服堆也不會再變高了。
有很多人不停的來家裡拜訪我,悼念昀昀,
跟我講講話,陪我吃吃飯、散散步之類的,
我沒有抵抗,也沒有表現出不耐煩或是感謝。
因為無所謂了。
你們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而我不會。
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
失去了我的昀昀,我不會,永遠不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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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感覺不到熱。
不覺得時間有在走。
天亮了,正午,黃昏,天黑,
我都還是一樣一個人。
不覺得還有什麼事情,值得我站起來。
值得我忙進忙出,
準備著那個總是忘東忘西的女兒今天又會打電話來要我幫她送些什麼。
沒有了。
我怎麼會好起來呢?
接下來的人生我要做什麼呢?
眨眼之間,四十餘年過去,
我從一個人來到這個家,如今又只剩下一個人在這個家。
果然一輩子會一直陪著自己的也就只剩下自己了。
一個人在家,燈也只微微的開了一盞,
不知何時已經打開的老舊電風扇,正吃力的將微風吹到我臉上。
好安靜啊。這個世界。
於是我實在是忍不住的,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
情人可以再愛,朋友可以再交,夥伴可以再找,
那兒女呢? 只剩下一個人的我,怎麼可能再有兒女呢?
昀昀留給我的那封信,我始終沒有拆封。
我不知道她還想對我說什麼,說實話我也沒有勇氣再得到她的消息。
寧願當做她是飛到很遠的地方去,開始了她又亂七八糟卻精彩嚇人的生活,
然後再數個月之後又再大搖大擺的踏進家門,帶回一堆多餘的禮物和美麗的故事。
其實昀昀一直都是幸運的,我知道。
好幾次在異鄉迷了路,丟了行李,她依舊能遇到好心的警察或路人,平安的回到我身邊。
為什麼這次不行了呢?
我嘗試著要逃避,試圖讓自己相信她還會回來,
但我辦不到。
每當看著她空蕩的床舖和沒有動過的衣櫃,我只能呆呆的坐在門口,
讓理智一次又一次敲打著我已經碎裂的心,提醒我,這次妳不會回來了。
我也試過讓自己崩潰大哭,找個人聽我訴苦,責怪她怎麼能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
但我做不到,我也知道她不願意走,她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情沒做...
要我怎麼責怪她,不再紮起她的馬尾,哼著我永遠沒聽過的小曲子,
不再拎著她沾染了各個城市灰塵污漬的背包,不再去旅行?
怎麼責怪她再也沒辦法實現她的夢想了呢?
啊... 這一切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我卡在諒解與不能諒解之間,進退維谷。
很想說一切都無所謂了。
但又說不出口。
因為我知道不是的。
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去否認這個美麗的小女孩曾經帶給我的一切,
更沒辦法否認她的離去也將我的血從血管裡抽乾了。
乾乾的,乾乾淨淨的,一滴不剩的。
我說不出半句話來了。
而妳呢?
已經走了的,丟下我一個人的妳,又還想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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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媽媽:
我曾經想過數次,若是有天妳走了,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呢?
總是忘東忘西的我,總是橫衝直撞的我,總是不顧一切開開心心一頭栽下的我,
沒有了妳,沒有了等著我回去溫暖的家,我該怎麼辦呢?
某次在參加別人父母的告別式的同時,我幾乎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衝出靈堂外開始痛哭。
我知道我落淚並不只是為了被留下來的那個朋友難過,
同樣我也在為自己有一天必須面對這件我永遠也不願意面對的事情而深深的害怕,和悲傷。
我的生命裡,怎麼能夠沒有妳呢?
太恐怖了。甚至光想到有一天我會失去妳就讓我萬分驚恐。
有一天我必須面對一個人的大房子,
面對整屋子我倆堆滿的雜物、舊東西和衣服,
面對我們一起整理照顧的小花園,
面對接下來一個人的生活。
我知道我很像妳。也許是因為妳是一個人把我養大的關係。
我們的星座一樣,個性相近,若不是年歲和經歷的不同,
我相信我們有機會變成一模一樣價值觀的兩個人。
所以當我知道我沒辦法忍受沒有妳的日子,
同樣我也了解妳沒辦法忍受沒有我的日子。
親愛的媽媽,我還在這裡。
在這一刻,這一秒,或是下一刻,下一秒,
我都在這裡。
沒關係,他們都會了解的。
媽媽。每天打開大門,掃掃落葉,偶爾出門買些茶點回來吧吧。
然後當我的朋友們踏入,聽聽看他們說的,那些旅行的故事。
這次,我會待在一旁,靜靜的聽。
我的故事已經說完了。
但還有好多好多故事,等著妳去聽。
親愛的媽媽,我愛妳。
這次換我,在家裡等妳回來了。
路上小心。
妳最親愛的女兒
昀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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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見那句「沒關係,他們都會了解的。」的時候,我的心跳立刻漏跳了一拍。
說是做壞是被抓個正著嘛,好像也不是。
反倒是笑了。笑這個鬼靈精怪的小女兒,
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猜透了她媽媽。
我將信折好,再收回信封裡去。突然覺得很有趣。
本來以為這封信能帶給我一個大哭的契機,
或是安慰我受傷而悲慟的心,
結果它平靜如水。
真的要說激起我有什麼情緒的話,大概真的是有剛才有些吃驚的心虛吧。
我從露台邊緩慢的站了起來,然後朝廚房走去。
矮櫃裡還塞了幾包應急用的零食,我檢查了一下,都還蠻新,沒有過期。
然後我又拎起在一旁已經快結蜘蛛網的掃具,慢慢的從庭院開始,一路整理到大門口。
好像每次在迎接出遠門的昀昀回來一樣。
我將落葉掃進花埔泥地上堆成肥料,將許多盆栽底下太久的積水全部沖掉,
打開冰箱,唔,牛奶過期了兩天,高麗菜的外緣已經有點枯黃了,
我將牛奶倒進鍋裡,小心的將高麗菜的爛葉剝去,放進許久沒用的起司,
煮成昀昀最愛的奶油高麗菜。
然後門鈴響了。
我有點顫抖的走到大門口,天色已經微暗了,時間已經超過五點。
很久沒有人在這個時間來按我們家電鈴。
門一打開,是小P。
對我一個六十好幾的老太婆來說,叫女兒的男朋友綽號實在很奇怪。
但昀昀總是這樣叫。叫到我幾乎快忘了他的本名。
「妳好,楊媽媽。」他微笑,眼神在路燈和夕陽的微光裡顯得有些閃爍。
「我剛從淡水回來。想說小昀說過妳很愛淡水一家茶店,就買了兩杯過來。」
他提起手裡的小塑膠袋,裡頭杯子上的LOGO非常眼熟,我忍不住笑了。
「你沒有買小昀的,她會生氣的。」我說。
小P也笑了。很輕鬆的。「事實上,我自己的剛才喝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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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小P常常來家裡拜訪。
有時帶來我最愛喝的無糖珍珠紅茶,有時帶著小昀最愛吃的點心,
我知道他工作很忙,好幾次要他不用這麼麻煩,我一個人真的沒事,
他只是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要是我不嫌他煩的話,他非常願意來和我說說話。
以前小昀在的時候,偶爾我為了把女兒留在家也會請小P來家裡吃飯。
小P其實話不多,總是溫吞的笑著,但他是個十分認真的年輕人,
不管是對待別人或是別人說的話。
幾天後小雞也來了,她將她第一次出國玩精心挑選的禮物送給我,
然後帶來很多美麗的照片,都是美麗的花海、天空和海景。
隔沒一個月,小柴也來了。
她說要暑假了,學校附近的店生意普普,雖然她的店在海邊,但生意還是有些受到影響。
「就乾脆一個禮拜公休一天囉。」她聳聳肩,繼續幫我按摩肩膀。
讓我更驚訝的是,在某個十一點多的晚上,我因為要買點東西想說去一趟便利商店,
沒想到一出門口就看見一台非常眼熟的車就停在巷子口。
那台鐵灰色的小車,我曾經看過好幾年。
我走到駕駛座窗邊,輕輕的敲了敲玻璃窗。
駕駛座上的人嚇了一跳,然後有些遲疑的將車窗降了下來。
「你好啊,阿仁。」我笑著跟他打招呼。
「楊媽晚安。」他有點不自在的說。「這麼晚了還要出門?」
「去便利商店一趟而已。」我指了指馬路對面的超商。
「既然你也是大半夜的在車裡聽音樂,何不陪我走走?」
他苦笑了一下,很快的將車子熄火,開了門下來。
「在這裡很久了?」我們慢慢的走著,我一邊隨意的問他。
「沒有... 停好五分鐘而已。」他連忙解釋。
「我不是說今天。」我看著他眨了眨眼。「我覺得這一兩個禮拜都有看到你呢。」
他有點驚慌,好像不知道要回答什麼才對一樣,不停的搔著後腦勺。
「我一個老女人住,有時候是覺得蠻可怕的。」我坦言。
「我剛下班。」他好像總算想好了一套說詞一樣,突然開始說。
「想說很久沒有來看您了,沒想到開到附近才發現時間已經這麼晚了...」
「最近兩個禮拜都這樣?」我打斷他。
阿仁再次啞口無言,我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背。
「有空來家裡吃飯吧。」我說。「當年你照顧的水仙,昨天終於開了。」
阿仁沒有說話,咬著下唇,用力的點了點頭。
昀昀,妳一直抱怨著從不開花的水仙,終於開了。
而那個妳一直沒機會告訴他妳已經原諒他了的男人,
終於又捧著花盆,像妳一樣,
開心的笑了。
[HR]
我沒有孩子。
除了昀昀之外,我沒有別的孩子。
昀昀已經走了,到另一個我沒辦法照顧她的世界去了。
但她卻將更多,可愛的孩子們,帶到我的生命中。
這輩子,有昀昀這個女兒,能和她相依為命,我很幸福。
所以失去她的時候,我當然也更加更加的傷心難過。
我本來不是個很虔誠的信徒,但現在的我,衷心感謝神,
那個讓這個孩子在我肚子裡成長,最後在我身邊陪伴我直到她生命盡頭的神。
我不知道是從哪個轉折開始,我心裡那道蝕骨的酸液開始被中和,
我開始會對孩子們笑,會因為他們打翻東西而忙碌,會因為他們心情不好而擔憂。
小柴前些日子告訴我,她戀愛了,我很為她高興。
這麼漂亮的小女孩是該有懂得珍惜她的男孩子陪她成長茁壯的。
所以當那個和昀昀一起表演一起創作音樂的男孩子出現在門外時,我絲毫不覺得驚訝。
這一定是昀昀的陰謀吧。我笑了。
什麼陰謀,媽媽講得真難聽。她皺眉,在我身後笑了。
「頭髮剪一剪吧,男孩子還是清爽一點帥些。」
看著男孩為她戴上安全帽,我忍不住叨唸著。就好像以前昀昀愛留著一頭長髮、卻又懶得整理時一樣。
他們有些靦腆的笑了笑,然後對我揮了揮手,說了再見,然後幸福的,真的是幸福的,走出了門外。
陽光下,被擺在窗邊的小柚木盒已經被打開,暖暖的黃光打在空蕩的木盒底上。
擱在一旁的蓋子內裡,一張短籤已經被揭了下來。
媽媽我愛妳!
下輩子,不管怎樣也要在一起。
再見了。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