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0月 25, 2009 8:28 pm
科學家指出，所謂的「光年」，就是光連續跑一年的距離。
那女人在高雄的加工區工作，肚子圓滾的近乎飽滿。機器答答答的咆嘯著，交錯著各式規律的組織零件扣扣扣的聲響，把空間形塑成與世隔絕的太空艙，寧靜的在銀河間飛行著。
科學家指出，一光年＝300000公里∕秒 × 60秒∕分 × 60分∕小時 × 24小時∕天 × 365天∕年，乘出來的結果差不多等於 9460000000000公里∕年。
那女人即將臨盆了，她一心卻只想把眼前一盒的螺帽拼接好。羊水開始從她柔軟如雪的大腿內側緩緩流出，沿著小腿，最後透過腳踝，在地上蔓延開來。多麼放肆的紅，恣意的娉婷開著。
科學家指出，光一年可以跑大約九兆四千六百億公里。
那女人的眼神稿如死灰，她不相信剛從圓滾緊繃的肚子中鑽出來的是一個生命，能夠重來的話，她會希望把似小猴般醜陋的胎兒塞回子宮，繼續加班工作。而不是像現在下體麻痺，血肉模糊。
那個小猴般醜陋的胎兒被護士送往保溫箱，還來不及在女人懷裡溫存一秒，就被診斷出有黃疸。胎兒在保溫箱裡逐漸長大，身體茁壯了起來，黃疸退了。那女人留下一封信後，來不及休息一秒就一拐一拐的踏出產房，從此消失。那個小猴般醜陋的胎兒自此成為孤兒。
一個身材肥胖的護士，戴著紅色粗框眼鏡，仔細端詳那個嬰兒。是個混血兒吧！一支碧綠色的眼珠，另外一支則是黑色的，好似妖邪，那麼美麗迷幻，卻又深邃空洞，眨眨眼睛，彷彿要將人置於異界時空。
紅色粗框的肥胖護士嘆了口氣，這麼美的孩子注定在人生的路上是孤獨了，想到這裡，護士慈愛的輕輕撫弄著孤兒的眉。就由她來當這孩子的母親吧！護士年近不惑，膝下無子，標準的沙發馬鈴薯。護士開始幻想著將來與孩子相依為命的美麗迴光，臉上笑容擠的更加油膩。
孩子在紛亂雜沓的流言中長成了名剛毅的寡言男子，四肢在青春期的曖昧尷尬中延展成一米八的身高，鬍渣在護士母親的呵護下發芽了，瘦弱的身軀已能挺起寬闊的胸膛，不變的是那雙不成對的瞳仁，一邊翠綠，一邊晦暗。就像世界上存在的兩種極端，溫煦以及冰冷。他有個名字，宇寰。
待宇寰完整的成為名看到女體能分辨氣味的男人時，紅色粗框護士也因糖尿病跌倒所引發的敗血症而去世了。那年宇寰二十四歲。
宇寰沒有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只知道他叫宇寰。他身分證的姓名欄上也確實就只有宇寰兩個字，監護人欄位上母親已歿，父親不詳。
宇寰在四維路著名的同志酒吧當酒保，倒也不是同志，只是賺錢方便而已，他覺得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人類嘛！與生俱來的缺陷就一樣殘破，就像他永遠不知道他生父是誰生母去了哪一樣。不論同志或是宇寰，皆彷若瞳仁基因突變的英國短毛貓，令人無法忽視兩支不同顏色的瞳孔，那麼耽美又充滿缺憾的存在著。
深夜，一名骨架粗大的女子頂著一抹濃妝，腳踏三寸高跟鞋一搖一擺的盪入四維路上一個知名的同志酒吧。骨架粗大的女子裝飾著長而濃密的睫毛，腋下似乎灑了不少安娜蘇玫瑰味的香水，最絢爛的部份應該是眼影了，碧翠如晶，湛藍如海，漪成一片春光，在她風情萬種的臉上綻放開來。
骨架粗大的女子視覺年齡應當是三十。她前腳一踏進酒吧就有群女子氣味的同志朝她的方向簇擁而去，安姊！安姊！招呼聲絡繹不絕。這夜是宇寰第一夜上班，宇寰在吧檯裡擦拭著高腳杯，眼睛雖然盯著手上抹布注意力卻凝注在那名安姊身上。他為了不讓自己的外表太惹人注目，特地用變色片硬生生的把那支青悠如林的瞳孔藏匿起來，一切掩飾的接近完美。
安姐與各姐妹們社交式的打完招呼，便拎起一只大地土色的機車包往吧檯走去。突然她一撇頭看到了那名新來的酒保，表情開始呆滯起來，時間開始凝滯。彷彿，他就像自己曾經深愛過的某名男人，只是時間太久不復記憶，甚至是不願記憶而已。可惜記憶就像一捲錄影帶帶子，無法消除之外又永生與其它記憶混亂的待在同捲帶子裡，不能篩選，特定要看某些東西的時候必定會經過某些不想看的東西，這樣記憶才會伴隨著不想看的痛苦重現，越過時間的縫隙來到現在的眼前。呀！過往雲煙。
安姐一回神，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名帶著淫糜氣息的頹廢男人，一雙令人過目不忘的眼睛，夜般濃的眉毛，直挺的鼻樑，剛毅的輪廓，越看越覺得自己彷彿曾經熟稔過這名男人。她胸中熱血翻騰了起來，有種暈眩的迷茫。
你是西班牙人？
不，我不是。
新來的？
如你所見。
葉迪，你哪找來這男人的？安姐坐上吧檯，翹起二郎腿，腳下高跟鞋放肆的開著鮮色。
那天我去加油站上廁所的時候看到的。我還在想怎麼有人的眼睛兩個瞳孔顏色不一樣，近看不得了，還是個帥哥，就把他從臭不啦嘰的加油站拉了過來，怎麼，安姐，你的菜？講話的是名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秀麗的輪廓以及陰柔的手勢讓他背影看起來像個剪短髮的女人。也就是葉迪介紹宇寰來這家同志酒吧工作的。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吧！
不好意思，我們還不算太熟吧！
不算太熟？要熟的話我們可以很熟……如果你也願意……
安姐手指捲弄著那頭火燒紅的頭髮髮尾，眼神逗弄出燒死男人的欲望。
騷死男人的欲望。
安姐別再浪了，人家愛的是女人，是鮑魚！葉迪不懷好意的笑著，嘴角被刀割裂了一大半。
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女人，哪像你！愛跟男人幹又要假裝肛門是鮑魚，噁不噁心！安姐眼睛一撇，話語如硫酸般潑灑至葉迪的胸口，彷彿酸蝕的是臉而不是胸口，葉迪拉皺了臉往廁所走去，不忘踩著厚重的腳步，扭捏似的要人注意他的受傷與憤怒，可憐的小獸，眼神無望的看著飼主，怎麼說呢？寵物畢竟是寵物。
宇寰心不在焉的擦拭手上的玻璃高腳杯，好像是在安撫那一顆顆受傷的小玻璃的心，玻璃碎了之後，其實用極度高溫就足以將其復原。燒紅的玻璃融化成一攤攤澄紅色的亮光液體，塑形，冷卻之後，玻璃就可恢復原樣，共同的元素互相交媾，懷胎成了組織，系統、器官。最後，完整如初的玻璃又從涅盤中繼續輪迴，直至永恆。那麼，這世界上有什麼是足以被完全摧毀的？毀滅那些元素，讓那些惱人的分子原子中子基因，轉世成一個無的狀態。
不能，肛門需要組織，肛門其實是器官。對這些玻璃來說，寂寞的宿命是早被定下的原罪，肛門不止消化，不止排泄，還是體驗高潮的性器官，取代陰蒂，覆蓋陰唇的卑微的器官。用像隻狗一樣被幹的姿勢來告訴上帝，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我就是一個只能用肛交代替性交的玻璃，男同志。
你知道我是被改造過的女人了，這樣，不夠熟嗎？安姐抽起菸，打火機炫光一閃，她的臉龐的陰影更深了。
宇寰放下手中的玻璃高腳杯，摘去了瞳孔變色片。安姐看見了黑墜的無止盡的盡頭，以及如夢般寬闊無涯的草原。
你一定很寂寞吧！
從你的眼神我看見了你的靈魂—那注定孤獨晦澀的命運。你什麼也不用說。我便知道在你深深期盼母親提著你因睡過頭而忘了帶的愛心便當的時候，那份失落的煎熬；我知道在你的同儕都在炫耀自己有個強壯有權勢的父親的時候，你的恨以及嫉妒摩擦著你的內心至快要燒出野火來；我知道你因為長相特異而被女孩子拒絕，沒有朋友只有妒忌你先天上優勢的男人假惺惺的問你還是不是處男。你的內心擁有那麼多恨火的種子卻無法燒盡你那雙眼睛，一支春風吹又生的碧眼，一支洞如深淵千丈萬丈的墨眼，導致了你那悲劇的一生。
這一雙眼睛，足以惹動多少的千古愁。不可褻瀆。不可侵犯。更不可朝聖。世人無人足以匹配。無人足以評斷。
你離我們的世界太遠了，遠到足以永恆。永恆太多，一光年吧！差不多是一光年，跟你對話的時候你其實是站在離我們一光年的距離開口的，在你所站的位置，有狼吞噬著野兔，有鬼迷亂著旅人，有男人正在強迫女人口交，你站的那個世界所發出的訊號卻無懈可擊，綠光黑光繾綣成虹彩，包覆著一光年之後的我們。你所站的位置只能為你保留，儘管那裏充滿精液，充滿妄想著褻瀆你褲擋內隨時勃然的陰莖的女人，你還是以一種王者的姿態站著，佇立著，對我們世人發出一種超越超音波的訊號，你不必說什麼我們必先領會，不能心悟者早已被你毀滅，你是耶穌，是神，是令人產生愛情慾望的破碎之神。
讓所有玻璃物質破碎的毀滅之神。
宇寰盯著安姐，然後一把撩起他（或者是她）的右鬢，對著他（或者是她）因過度缺乏水分而導致乾裂的嘴唇，吻下。
宇寰笑了，瞳孔泛著光。
你是不是認識我？跟我說一些關於我的事，我會好好報答你（或者是妳）的。宇寰調情的說著，在同志酒吧工作不久竟有如此媚惑人心的動人舉止，葉迪強灌著不屬於自己身體酒精濃度的馬丁尼時一邊讚嘆著，妒忌著這類尤物不可不得，又深深佩服，天生吃這行飯的，玩弄小玻璃的大雞雞。
我當然認識你，在回憶的二十年前，在二十光年的距離以前，我早就認識你了。那個當年在大學時代人見人愛的劉健安，那個曾經是英軍瀟灑體格健壯的劉健安，在大二的橄欖球校隊認識了一名西班牙的交換學生，名喚孔德。孔德有雙碧翠如玉的眼珠，不流利的中文讓外表多添增了幾分憨傻的男人味，孔德身材高而精瘦，每天在宿舍裡灰暗的床鋪上跟著不同的女人性交著，包括一名掃地的身材姣好的婦人，淫叫聲以及噴灑的精液常常濺了在下舖的劉健安一身，然而那一身改變了一生。
劉健安與孔德是橄欖球校隊的好搭檔，一對別人眼中的好兄弟，劉健安怎會為了如此貼近心坎裡的好兄弟的放蕩而跟他翻臉？只是不斷的壓抑在壓抑，忍受著自己聽不見孔德的濃濃鼻息以及各式各樣展示櫃上的女人的尖叫淫水噴濕了床墊。
某個深夜，蟬聲淫靡了整個夏天的欲望，把慾望塞進了孔德窄小的床上。劉健安爬到上舖，看看自己的好兄弟發生了什麼事，竟如此安靜而憔悴？果然，沒有女人滋養的夜孔德猶如嗷嗷待哺的乳獸斷奶。劉健安看著孔德緊閉深鎖的眉頭，掉入了一個無法自拔的業障，那業障，是猶如母親信奉多年佛教口中所說的業障。業障。慾望。
孔德邪氣的睜開眼睛，劉健安的心緒失了步調，刷的臉紅，孔德說他很寂寞，今晚是他來台灣第一次有女人拒絕他。他問了劉健安，可否躺下來陪陪他聊天。劉健安還記得，那晚的蟬聲似乎如同風在哭喊，雨在咆嘯。
孔德擁抱了劉健安，劉健安翻身背向那名點燃他最可恥的欲望之火的男人，內心卻多渴望吻上他的臉，他的肚臍甚至是他毛茸茸的大腿，還有陰莖。孔德哭了。他說他很想念西班牙的女朋友，只有她才能使他在夜裡不用對失眠招手，也是到很久之後，劉健安才恍然大悟這不過是他騙人上床的下流伎倆，下流是下流，可他還是自己往陷阱裡跳，一跳就是幾十年，雖不致粉身碎骨，傷痕卻也無法消除，帶著切割自己身體的痛徹骨到如今。
孔德的手不安分的伸進劉健安因懊熱以及羞愧而溽濕的上衣，雙手搓揉著劉健安陽光而結實的胸肌，就這樣，他們性交了，不，是肛交。劉健安滿懷希望的以為，他忍著痛讓眼前這名飢餓失了理性卻又如此迷人的男人進入自己最私密的地方，代表著至少有兩個人一起來守護這個秘密，這個男生愛男生的單純秘密。他以為，至少孔德是愛著他的，不然不會對他這樣做，這種事情孔德只會跟一個男人做，那就是他，可憐又可恥的劉健安。
事後他才知道，自己錯的多離譜。然而就像哈姆雷特般，因為一個個性上的致命缺陷而導致整體的崩潰，毀滅。
孔德誰都愛，跟誰也都可以做。
兩人性交完的那個陽光灑落的清晨，劉健安看著孔德的肌膚還有覆蓋著滴滴汗水，很好，昨夜不是幻覺，不是幻覺，然後便心安理得的睡著了。醒來後孔德已經先到球場練習了，如同前述，他們兄弟倆是校隊。
劉健安帶著滿身的疲乏前去球場，下半身麻痺無所知覺，突然臀部有人捏了一把，是孔德。在練習的過程中劉健安身體狀況不佳而頻頻出錯，於是向教練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回到宿舍休息。
睡的過程中，一雙狼般的手再次探測而來，度量的，是劉健安青春的肉體，以及肛門括約肌的鬆緊度。
他問了他，我到底算什麼？
朋友阿！是好兄弟就不要計較那麼多！
那你會跟教練作愛嗎？
不會！
那你愛我嗎？
不要問這種問題，掃興！你昨天不是蠻開心的？
……
於是劉健安忍受了一次又一次肛門的劇痛，為了迎合孔德巨大的慾望需求，他開始連課都不上，整天窩在宿舍休息等待孔德拿著便當笑吟吟的入門。一方面，也是孔德不讓他出門，因為這樣比較方便性愛。為了孔德，他跟交往多年已結婚為前提的女友分手，在女友逼問之下他說出了他與孔德之間的秘密，他想，反正有愛就夠了，至少不是自己一個人承擔。於是這個秘密像瘟疫一樣急速癱瘓劉健安的人際關係系統，封殺了他的求學之路，斷絕了他的家庭倫理。這麼美好陽剛的男人，怎麼會是個死玻璃？
孔德善用本身的憨厚優勢，向劉健安所有的系統管道說了謊，說劉健安是個虛偽的人，只想霸占他，他想離開他就威脅自殺，一哭二鬧，還是他硬纏著他不放，他向他提出分開一陣子，他漠然而心碎無以言表的顏面近乎破裂。只問一句。
我要怎麼做你才肯愛我？
孔德深深嘆了口氣，上帝垂憐子民。
如果你是女人，那該有多好。
為了這句話，劉健安休學，賣屁股，籌了錢飛去泰國做變性手術，隆乳，打荷爾蒙，假屁股假奶，假陰道。
他蓄了長髮變成了她，她穿著女裝翩翩飛舞來到了他的面前，踩著不大熟悉高跟鞋的腳踝，說，你喜歡嗎？
於是他們連續上床了一個禮拜，吃飯完就做，渴了喝水，不洗澡，就是做，做做做做做做。她以為她獲得了真愛的垂憐，她告訴自己，自己空洞又燦爛的二十年，那偽裝異性戀的包袱總算有得卸下，她想與他結婚生子，不能生子，那就領養吧！沒關係，只要有他。只要有他，這世上的所有人的鄙視的眼光他都可以不在乎。
然而這短暫而美滿幸福的小小夢境就在一張紙條上盡情粉碎，碎到連分子也無可辨識。
我們不適合，而且我只愛真正的女人。
她笑了，笑到哭了，全身猶如罌粟般麻痺了，她墮落到用海洛因來清醒自己，她希望這一切幻覺會在我愛你今天是你生日的驚喜中甦醒來，但她早已明白，她的幸福，她的一切，早就隨著陰莖一並被切除了。
我怎能不認識你，你和他如同巒生，我怎能不認識你，除了那支失敗卻又完美的黑色瞳孔外，我怎能不認識你。安姐抽著菸飄忽著想著，火紅的菸蒂燒出了玻璃重生的色彩，眼前的他，和學生時代的他，跨越以光年計算的距離，疊合了。如同靈魂出竅的肉體以及如同肉體毀滅的靈魂，互相還身了。我當然認識你，在回憶的二十年前，在二十光年的距離以前，我早就認識你了。
這些事情，宇寰當然不會知道。
宇寰的母親，也就是那名紅色粗框的護士母親在臨終前，託付給了宇寰一封信，她說，這裡面有你生世的秘密，來不及吃到她最愛的雪糕前就斷氣了。秘密，一個人能承載多少的秘密？而要如何的掩飾那些秘密才能永遠不露痕跡的崩解？
那封信是宇寰的生母給的，早已泛黃斑駁的信紙上，有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兩名年輕而英氣逼人的青春男人拿著橄欖球搭肩的樣子。
信上說，就叫你宇寰吧！宇宙塵寰，唯有你最獨特。
在跟你說個故事之前我必須承認，我不是個好母親。背棄是在這世上比恨還要絕望的毀滅，我必須讓你帶著毀滅守護這個秘密。你的父親，是西班牙人。我想你長大點就會發現，你和別人的不一樣，也或許不會發現，遺傳這種東西講求的是機率，也是宿命。
我是在你父親的大學做宿舍清潔人員的工作。某次月光煽情之下，我看著他赤裸著的肌膚，瀰漫著一股銀霜，那氣氛將我漩入巨渦，我隨即明白，我戀愛了。我愛上的，是名鑲嵌著天使面具的撒旦。
日復一日。反反覆覆。我不停的過著清潔以及無聊的生活，生命的摧磨使我感到寂寞，是不是就只能活在巨大貸款下以及丈夫的巨大口臭下？是不是就只能淹沒在被鄰居攻擊是亂倫夫妻不知羞恥的口水下？那時候我的父親，是我的父親以及我的丈夫。為了我的父親的酒後亂性，我從女兒蛻成人妻，我的人生從單純走向無邊際的荒涼，在險惡的人性下險境求生。父親〈或是丈夫〉要我保密，帶我到了高雄重新開始，要我跟別人說，我是他的妻子。這個秘密從此成為事實。
我的父親〈或是丈夫〉開始要求我工作，養家糊口，他把我當女兒般管教，不讓我讀書，斷開我在北部所有的聯繫。他不讓我交朋友，不准我看別的男生。他在夜裡用口臭吞噬我的身體，蠶食我的意志。可悲的女兒。可恥的妻子。
直到遇見了你父親。那晚的月光太溫柔。你的父親對我說他很寂寞，人在異鄉的念舊之情，轉移到我身上成為性的純粹欲望，我給他，什麼都給他，我不在乎這是不是個秘密，反正最大的秘密客可笑的秘密也莫過於我。
日復一日。反反覆覆。
我開始瘋狂的與你父親相戀，與你父親做愛。我常常問他，孔德，如果我要離開，你會帶我走嗎？他總是枕著頭笑而不語，其實不帶我走也沒有關係，擁有此刻如點點螢光的片段溫存我也已足夠，我的人生也就此完整。
難與跨越的，也只有和我的父親〈或是丈夫〉的距離。我想，我到底是恨他，還是愛他？他讓我分不清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重要的，也常常在清醒腦袋痠麻之際，我想殺了他，不管以任何代價我都要讓他死，可我總下不了手，畢竟他是我父親。
我懷了你。宇寰。我擁有了一團肉瘤，我憑著這團肉瘤當作與你父親的談判工具，你的父親只說，生了他我會走，不生他我還是會走。
冷酷。自私。滿天霜雪。
我的丈夫〈或是父親〉以為你是他的，不知道該稱為祖父還是父親的他。她叫我生下你。然後我生了你之後，決定背棄你，其實我一點都不難過，還有種報仇的絲絲震顫。總算輪到我來操縱別人的命運了。宇寰，別恨。我不希望你是活在個亂倫父不詳的環境中生長的人。別恨。
我還剩下些什麼可以給你？老實說我不清楚。宇宙虛無幽冥之間，所有的距離都是涅盤，輪迴再輪迴，當我看透這點時，孔德早已飄然遠走。
這張照片右手邊的西方人便是你生父，左邊的則是你生父最愛的人，最愛的男人，最愛的女人。
你父親深刻而強烈的愛過他嗎？儘管他是個這樣無情的冷酷的鬼，卻也無法抵擋來自生命中最深邃的缺口所釋放的炙熱的愛，那種愛超過性別，以我能形容的方式就是很在意很在意在意的比自己還多的那種。矛盾嗎？你生父總在睡夢中驚醒喊著他〈劉健安〉的名字。這種人最可悲，為了害怕失去而選擇親手毀滅，用一雙骯髒污穢的手矇蔽自己的心眼，冷漠的說根本不愛，其實說一聲愛談何難？只是承認自己真的愛卻又談何容易。
這些事，不知道對你說會不會太早。有些事等你明白時卻也太遲。身為女人，我同情劉健安，身為一個替代感情的魁儡，我的內心卻也不掙扎，你父親畢竟也只是我報復我父親〈或是你祖父〉的玩偶，只是氣氛之下不小心愛上了，就投入了，如此而已。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究竟該如何算計才不會失誤？又有誰是活著精準的踏算每一個步伐？
你父親最終還是叛逃了劉健安，就跟我精神叛逃了你祖父那樣。可悲的我們只是無法消化某種程度上具有妨礙自由的寂寞，而相繼背叛逃離屬於自己生命的真相，你知道嗎？自己最愛的人永遠活在回憶裡。
在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後嫁給爸爸。
現在的我站在一光年之外，看著如此可悲猥瑣的自己，矛盾的，母親上。
安姐，你是劉健安吧！宇寰說。
妳怎麼知道安姐的本名阿？真沒禮貌。
一旁的葉迪悻悻然而曖昧的答腔著，安姐的神跌宕起伏盤旋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看著宇寰，眺望著過去，她實在分不清回憶與現實能撞出她心中多少的缺口。
在這個什麼都能包容的熱情城市裡，人類的孤獨要往哪排遣才不會尷尬？才不會讓自己的隱藏的冷情緒覆蓋城市的熱絡？
葉迪玩弄著手上的玻璃杯，持續碰撞發出零碎清脆的聲響，彷若來自天堂的鈴聲，反覆的聽久了，會有種奇妙的錯覺，好像那聲音本來就存在於耳膜之內，閉上眼睛會有一光年之外的自己的靈魂深處的哀鳴，短短的，淺淺的，暈暈的。
妳願意跟我做愛嗎？
宇寰緩緩而意味深遠的提出要求，安姐望著宇寰左右兩個色界的眼睛，深深的，深深的，嘆息。
如果這句話在穿越二十年前由他的嘴巴說出，那麼這種寂寞這種苦痛也不會把自己的心鎖入無邊的自由裡。
那種自由是種遺憾，因為承認了自己的缺憾，便也什麼都不怕的自由，捨棄所有道德價值，只為自己而純粹，可惜太過孤獨，狼狽。
葉迪笑吟吟的看著這個世界又有悲哀的戀人墜入深淵，他像觀音一樣看待這輪迴的儀式，並敲響手上的玻璃杯。
科學家指出，所謂的「光年」，就是光連續跑一年的距離。
安姐〈或是劉健安〉逐漸分不清楚眼前男人眼睛的顏色，哪隻是綠色，哪隻是黑色，她也明白，所有的距離即將再重來，如是涅盤。
那女人在高雄的加工區工作，肚子圓滾的近乎飽滿。機器答答答的咆嘯著，交錯著各式規律的組織零件扣扣扣的聲響，把空間形塑成與世隔絕的太空艙，寧靜的在銀河間飛行著。
科學家指出，一光年＝300000公里∕秒 × 60秒∕分 × 60分∕小時 × 24小時∕天 × 365天∕年，乘出來的結果差不多等於 9460000000000公里∕年。
那女人即將臨盆了，她一心卻只想把眼前一盒的螺帽拼接好。羊水開始從她柔軟如雪的大腿內側緩緩流出，沿著小腿，最後透過腳踝，在地上蔓延開來。多麼放肆的紅，恣意的娉婷開著。
科學家指出，光一年可以跑大約九兆四千六百億公里。
那女人的眼神稿如死灰，她不相信剛從圓滾緊繃的肚子中鑽出來的是一個生命，能夠重來的話，她會希望把似小猴般醜陋的胎兒塞回子宮，繼續加班工作。而不是像現在下體麻痺，血肉模糊。
那個小猴般醜陋的胎兒被護士送往保溫箱，還來不及在女人懷裡溫存一秒，就被診斷出有黃疸。胎兒在保溫箱裡逐漸長大，身體茁壯了起來，黃疸退了。那女人留下一封信後，來不及休息一秒就一拐一拐的踏出產房，從此消失。那個小猴般醜陋的胎兒自此成為孤兒。
一個身材肥胖的護士，戴著紅色粗框眼鏡，仔細端詳那個嬰兒。是個混血兒吧！一支碧綠色的眼珠，另外一支則是黑色的，好似妖邪，那麼美麗迷幻，卻又深邃空洞，眨眨眼睛，彷彿要將人置於異界時空。
紅色粗框的肥胖護士嘆了口氣，這麼美的孩子注定在人生的路上是孤獨了，想到這裡，護士慈愛的輕輕撫弄著孤兒的眉。就由她來當這孩子的母親吧！護士年近不惑，膝下無子，標準的沙發馬鈴薯。護士開始幻想著將來與孩子相依為命的美麗迴光，臉上笑容擠的更加油膩。
孩子在紛亂雜沓的流言中長成了名剛毅的寡言男子，四肢在青春期的曖昧尷尬中延展成一米八的身高，鬍渣在護士母親的呵護下發芽了，瘦弱的身軀已能挺起寬闊的胸膛，不變的是那雙不成對的瞳仁，一邊翠綠，一邊晦暗。就像世界上存在的兩種極端，溫煦以及冰冷。他有個名字，宇寰。
待宇寰完整的成為名看到女體能分辨氣味的男人時，紅色粗框護士也因糖尿病跌倒所引發的敗血症而去世了。那年宇寰二十四歲。
宇寰沒有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只知道他叫宇寰。他身分證的姓名欄上也確實就只有宇寰兩個字，監護人欄位上母親已歿，父親不詳。
宇寰在四維路著名的同志酒吧當酒保，倒也不是同志，只是賺錢方便而已，他覺得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人類嘛！與生俱來的缺陷就一樣殘破，就像他永遠不知道他生父是誰生母去了哪一樣。不論同志或是宇寰，皆彷若瞳仁基因突變的英國短毛貓，令人無法忽視兩支不同顏色的瞳孔，那麼耽美又充滿缺憾的存在著。
深夜，一名骨架粗大的女子頂著一抹濃妝，腳踏三寸高跟鞋一搖一擺的盪入四維路上一個知名的同志酒吧。骨架粗大的女子裝飾著長而濃密的睫毛，腋下似乎灑了不少安娜蘇玫瑰味的香水，最絢爛的部份應該是眼影了，碧翠如晶，湛藍如海，漪成一片春光，在她風情萬種的臉上綻放開來。
骨架粗大的女子視覺年齡應當是三十。她前腳一踏進酒吧就有群女子氣味的同志朝她的方向簇擁而去，安姊！安姊！招呼聲絡繹不絕。這夜是宇寰第一夜上班，宇寰在吧檯裡擦拭著高腳杯，眼睛雖然盯著手上抹布注意力卻凝注在那名安姊身上。他為了不讓自己的外表太惹人注目，特地用變色片硬生生的把那支青悠如林的瞳孔藏匿起來，一切掩飾的接近完美。
安姐與各姐妹們社交式的打完招呼，便拎起一只大地土色的機車包往吧檯走去。突然她一撇頭看到了那名新來的酒保，表情開始呆滯起來，時間開始凝滯。彷彿，他就像自己曾經深愛過的某名男人，只是時間太久不復記憶，甚至是不願記憶而已。可惜記憶就像一捲錄影帶帶子，無法消除之外又永生與其它記憶混亂的待在同捲帶子裡，不能篩選，特定要看某些東西的時候必定會經過某些不想看的東西，這樣記憶才會伴隨著不想看的痛苦重現，越過時間的縫隙來到現在的眼前。呀！過往雲煙。
安姐一回神，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名帶著淫糜氣息的頹廢男人，一雙令人過目不忘的眼睛，夜般濃的眉毛，直挺的鼻樑，剛毅的輪廓，越看越覺得自己彷彿曾經熟稔過這名男人。她胸中熱血翻騰了起來，有種暈眩的迷茫。
你是西班牙人？
不，我不是。
新來的？
如你所見。
葉迪，你哪找來這男人的？安姐坐上吧檯，翹起二郎腿，腳下高跟鞋放肆的開著鮮色。
那天我去加油站上廁所的時候看到的。我還在想怎麼有人的眼睛兩個瞳孔顏色不一樣，近看不得了，還是個帥哥，就把他從臭不啦嘰的加油站拉了過來，怎麼，安姐，你的菜？講話的是名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秀麗的輪廓以及陰柔的手勢讓他背影看起來像個剪短髮的女人。也就是葉迪介紹宇寰來這家同志酒吧工作的。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吧！
不好意思，我們還不算太熟吧！
不算太熟？要熟的話我們可以很熟……如果你也願意……
安姐手指捲弄著那頭火燒紅的頭髮髮尾，眼神逗弄出燒死男人的欲望。
騷死男人的欲望。
安姐別再浪了，人家愛的是女人，是鮑魚！葉迪不懷好意的笑著，嘴角被刀割裂了一大半。
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女人，哪像你！愛跟男人幹又要假裝肛門是鮑魚，噁不噁心！安姐眼睛一撇，話語如硫酸般潑灑至葉迪的胸口，彷彿酸蝕的是臉而不是胸口，葉迪拉皺了臉往廁所走去，不忘踩著厚重的腳步，扭捏似的要人注意他的受傷與憤怒，可憐的小獸，眼神無望的看著飼主，怎麼說呢？寵物畢竟是寵物。
宇寰心不在焉的擦拭手上的玻璃高腳杯，好像是在安撫那一顆顆受傷的小玻璃的心，玻璃碎了之後，其實用極度高溫就足以將其復原。燒紅的玻璃融化成一攤攤澄紅色的亮光液體，塑形，冷卻之後，玻璃就可恢復原樣，共同的元素互相交媾，懷胎成了組織，系統、器官。最後，完整如初的玻璃又從涅盤中繼續輪迴，直至永恆。那麼，這世界上有什麼是足以被完全摧毀的？毀滅那些元素，讓那些惱人的分子原子中子基因，轉世成一個無的狀態。
不能，肛門需要組織，肛門其實是器官。對這些玻璃來說，寂寞的宿命是早被定下的原罪，肛門不止消化，不止排泄，還是體驗高潮的性器官，取代陰蒂，覆蓋陰唇的卑微的器官。用像隻狗一樣被幹的姿勢來告訴上帝，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我就是一個只能用肛交代替性交的玻璃，男同志。
你知道我是被改造過的女人了，這樣，不夠熟嗎？安姐抽起菸，打火機炫光一閃，她的臉龐的陰影更深了。
宇寰放下手中的玻璃高腳杯，摘去了瞳孔變色片。安姐看見了黑墜的無止盡的盡頭，以及如夢般寬闊無涯的草原。
你一定很寂寞吧！
從你的眼神我看見了你的靈魂—那注定孤獨晦澀的命運。你什麼也不用說。我便知道在你深深期盼母親提著你因睡過頭而忘了帶的愛心便當的時候，那份失落的煎熬；我知道在你的同儕都在炫耀自己有個強壯有權勢的父親的時候，你的恨以及嫉妒摩擦著你的內心至快要燒出野火來；我知道你因為長相特異而被女孩子拒絕，沒有朋友只有妒忌你先天上優勢的男人假惺惺的問你還是不是處男。你的內心擁有那麼多恨火的種子卻無法燒盡你那雙眼睛，一支春風吹又生的碧眼，一支洞如深淵千丈萬丈的墨眼，導致了你那悲劇的一生。
這一雙眼睛，足以惹動多少的千古愁。不可褻瀆。不可侵犯。更不可朝聖。世人無人足以匹配。無人足以評斷。
你離我們的世界太遠了，遠到足以永恆。永恆太多，一光年吧！差不多是一光年，跟你對話的時候你其實是站在離我們一光年的距離開口的，在你所站的位置，有狼吞噬著野兔，有鬼迷亂著旅人，有男人正在強迫女人口交，你站的那個世界所發出的訊號卻無懈可擊，綠光黑光繾綣成虹彩，包覆著一光年之後的我們。你所站的位置只能為你保留，儘管那裏充滿精液，充滿妄想著褻瀆你褲擋內隨時勃然的陰莖的女人，你還是以一種王者的姿態站著，佇立著，對我們世人發出一種超越超音波的訊號，你不必說什麼我們必先領會，不能心悟者早已被你毀滅，你是耶穌，是神，是令人產生愛情慾望的破碎之神。
讓所有玻璃物質破碎的毀滅之神。
宇寰盯著安姐，然後一把撩起他（或者是她）的右鬢，對著他（或者是她）因過度缺乏水分而導致乾裂的嘴唇，吻下。
宇寰笑了，瞳孔泛著光。
你是不是認識我？跟我說一些關於我的事，我會好好報答你（或者是妳）的。宇寰調情的說著，在同志酒吧工作不久竟有如此媚惑人心的動人舉止，葉迪強灌著不屬於自己身體酒精濃度的馬丁尼時一邊讚嘆著，妒忌著這類尤物不可不得，又深深佩服，天生吃這行飯的，玩弄小玻璃的大雞雞。
我當然認識你，在回憶的二十年前，在二十光年的距離以前，我早就認識你了。那個當年在大學時代人見人愛的劉健安，那個曾經是英軍瀟灑體格健壯的劉健安，在大二的橄欖球校隊認識了一名西班牙的交換學生，名喚孔德。孔德有雙碧翠如玉的眼珠，不流利的中文讓外表多添增了幾分憨傻的男人味，孔德身材高而精瘦，每天在宿舍裡灰暗的床鋪上跟著不同的女人性交著，包括一名掃地的身材姣好的婦人，淫叫聲以及噴灑的精液常常濺了在下舖的劉健安一身，然而那一身改變了一生。
劉健安與孔德是橄欖球校隊的好搭檔，一對別人眼中的好兄弟，劉健安怎會為了如此貼近心坎裡的好兄弟的放蕩而跟他翻臉？只是不斷的壓抑在壓抑，忍受著自己聽不見孔德的濃濃鼻息以及各式各樣展示櫃上的女人的尖叫淫水噴濕了床墊。
某個深夜，蟬聲淫靡了整個夏天的欲望，把慾望塞進了孔德窄小的床上。劉健安爬到上舖，看看自己的好兄弟發生了什麼事，竟如此安靜而憔悴？果然，沒有女人滋養的夜孔德猶如嗷嗷待哺的乳獸斷奶。劉健安看著孔德緊閉深鎖的眉頭，掉入了一個無法自拔的業障，那業障，是猶如母親信奉多年佛教口中所說的業障。業障。慾望。
孔德邪氣的睜開眼睛，劉健安的心緒失了步調，刷的臉紅，孔德說他很寂寞，今晚是他來台灣第一次有女人拒絕他。他問了劉健安，可否躺下來陪陪他聊天。劉健安還記得，那晚的蟬聲似乎如同風在哭喊，雨在咆嘯。
孔德擁抱了劉健安，劉健安翻身背向那名點燃他最可恥的欲望之火的男人，內心卻多渴望吻上他的臉，他的肚臍甚至是他毛茸茸的大腿，還有陰莖。孔德哭了。他說他很想念西班牙的女朋友，只有她才能使他在夜裡不用對失眠招手，也是到很久之後，劉健安才恍然大悟這不過是他騙人上床的下流伎倆，下流是下流，可他還是自己往陷阱裡跳，一跳就是幾十年，雖不致粉身碎骨，傷痕卻也無法消除，帶著切割自己身體的痛徹骨到如今。
孔德的手不安分的伸進劉健安因懊熱以及羞愧而溽濕的上衣，雙手搓揉著劉健安陽光而結實的胸肌，就這樣，他們性交了，不，是肛交。劉健安滿懷希望的以為，他忍著痛讓眼前這名飢餓失了理性卻又如此迷人的男人進入自己最私密的地方，代表著至少有兩個人一起來守護這個秘密，這個男生愛男生的單純秘密。他以為，至少孔德是愛著他的，不然不會對他這樣做，這種事情孔德只會跟一個男人做，那就是他，可憐又可恥的劉健安。
事後他才知道，自己錯的多離譜。然而就像哈姆雷特般，因為一個個性上的致命缺陷而導致整體的崩潰，毀滅。
孔德誰都愛，跟誰也都可以做。
兩人性交完的那個陽光灑落的清晨，劉健安看著孔德的肌膚還有覆蓋著滴滴汗水，很好，昨夜不是幻覺，不是幻覺，然後便心安理得的睡著了。醒來後孔德已經先到球場練習了，如同前述，他們兄弟倆是校隊。
劉健安帶著滿身的疲乏前去球場，下半身麻痺無所知覺，突然臀部有人捏了一把，是孔德。在練習的過程中劉健安身體狀況不佳而頻頻出錯，於是向教練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回到宿舍休息。
睡的過程中，一雙狼般的手再次探測而來，度量的，是劉健安青春的肉體，以及肛門括約肌的鬆緊度。
他問了他，我到底算什麼？
朋友阿！是好兄弟就不要計較那麼多！
那你會跟教練作愛嗎？
不會！
那你愛我嗎？
不要問這種問題，掃興！你昨天不是蠻開心的？
……
於是劉健安忍受了一次又一次肛門的劇痛，為了迎合孔德巨大的慾望需求，他開始連課都不上，整天窩在宿舍休息等待孔德拿著便當笑吟吟的入門。一方面，也是孔德不讓他出門，因為這樣比較方便性愛。為了孔德，他跟交往多年已結婚為前提的女友分手，在女友逼問之下他說出了他與孔德之間的秘密，他想，反正有愛就夠了，至少不是自己一個人承擔。於是這個秘密像瘟疫一樣急速癱瘓劉健安的人際關係系統，封殺了他的求學之路，斷絕了他的家庭倫理。這麼美好陽剛的男人，怎麼會是個死玻璃？
孔德善用本身的憨厚優勢，向劉健安所有的系統管道說了謊，說劉健安是個虛偽的人，只想霸占他，他想離開他就威脅自殺，一哭二鬧，還是他硬纏著他不放，他向他提出分開一陣子，他漠然而心碎無以言表的顏面近乎破裂。只問一句。
我要怎麼做你才肯愛我？
孔德深深嘆了口氣，上帝垂憐子民。
如果你是女人，那該有多好。
為了這句話，劉健安休學，賣屁股，籌了錢飛去泰國做變性手術，隆乳，打荷爾蒙，假屁股假奶，假陰道。
他蓄了長髮變成了她，她穿著女裝翩翩飛舞來到了他的面前，踩著不大熟悉高跟鞋的腳踝，說，你喜歡嗎？
於是他們連續上床了一個禮拜，吃飯完就做，渴了喝水，不洗澡，就是做，做做做做做做。她以為她獲得了真愛的垂憐，她告訴自己，自己空洞又燦爛的二十年，那偽裝異性戀的包袱總算有得卸下，她想與他結婚生子，不能生子，那就領養吧！沒關係，只要有他。只要有他，這世上的所有人的鄙視的眼光他都可以不在乎。
然而這短暫而美滿幸福的小小夢境就在一張紙條上盡情粉碎，碎到連分子也無可辨識。
我們不適合，而且我只愛真正的女人。
她笑了，笑到哭了，全身猶如罌粟般麻痺了，她墮落到用海洛因來清醒自己，她希望這一切幻覺會在我愛你今天是你生日的驚喜中甦醒來，但她早已明白，她的幸福，她的一切，早就隨著陰莖一並被切除了。
我怎能不認識你，你和他如同巒生，我怎能不認識你，除了那支失敗卻又完美的黑色瞳孔外，我怎能不認識你。安姐抽著菸飄忽著想著，火紅的菸蒂燒出了玻璃重生的色彩，眼前的他，和學生時代的他，跨越以光年計算的距離，疊合了。如同靈魂出竅的肉體以及如同肉體毀滅的靈魂，互相還身了。我當然認識你，在回憶的二十年前，在二十光年的距離以前，我早就認識你了。
這些事情，宇寰當然不會知道。
宇寰的母親，也就是那名紅色粗框的護士母親在臨終前，託付給了宇寰一封信，她說，這裡面有你生世的秘密，來不及吃到她最愛的雪糕前就斷氣了。秘密，一個人能承載多少的秘密？而要如何的掩飾那些秘密才能永遠不露痕跡的崩解？
那封信是宇寰的生母給的，早已泛黃斑駁的信紙上，有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兩名年輕而英氣逼人的青春男人拿著橄欖球搭肩的樣子。
信上說，就叫你宇寰吧！宇宙塵寰，唯有你最獨特。
在跟你說個故事之前我必須承認，我不是個好母親。背棄是在這世上比恨還要絕望的毀滅，我必須讓你帶著毀滅守護這個秘密。你的父親，是西班牙人。我想你長大點就會發現，你和別人的不一樣，也或許不會發現，遺傳這種東西講求的是機率，也是宿命。
我是在你父親的大學做宿舍清潔人員的工作。某次月光煽情之下，我看著他赤裸著的肌膚，瀰漫著一股銀霜，那氣氛將我漩入巨渦，我隨即明白，我戀愛了。我愛上的，是名鑲嵌著天使面具的撒旦。
日復一日。反反覆覆。我不停的過著清潔以及無聊的生活，生命的摧磨使我感到寂寞，是不是就只能活在巨大貸款下以及丈夫的巨大口臭下？是不是就只能淹沒在被鄰居攻擊是亂倫夫妻不知羞恥的口水下？那時候我的父親，是我的父親以及我的丈夫。為了我的父親的酒後亂性，我從女兒蛻成人妻，我的人生從單純走向無邊際的荒涼，在險惡的人性下險境求生。父親〈或是丈夫〉要我保密，帶我到了高雄重新開始，要我跟別人說，我是他的妻子。這個秘密從此成為事實。
我的父親〈或是丈夫〉開始要求我工作，養家糊口，他把我當女兒般管教，不讓我讀書，斷開我在北部所有的聯繫。他不讓我交朋友，不准我看別的男生。他在夜裡用口臭吞噬我的身體，蠶食我的意志。可悲的女兒。可恥的妻子。
直到遇見了你父親。那晚的月光太溫柔。你的父親對我說他很寂寞，人在異鄉的念舊之情，轉移到我身上成為性的純粹欲望，我給他，什麼都給他，我不在乎這是不是個秘密，反正最大的秘密客可笑的秘密也莫過於我。
日復一日。反反覆覆。
我開始瘋狂的與你父親相戀，與你父親做愛。我常常問他，孔德，如果我要離開，你會帶我走嗎？他總是枕著頭笑而不語，其實不帶我走也沒有關係，擁有此刻如點點螢光的片段溫存我也已足夠，我的人生也就此完整。
難與跨越的，也只有和我的父親〈或是丈夫〉的距離。我想，我到底是恨他，還是愛他？他讓我分不清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重要的，也常常在清醒腦袋痠麻之際，我想殺了他，不管以任何代價我都要讓他死，可我總下不了手，畢竟他是我父親。
我懷了你。宇寰。我擁有了一團肉瘤，我憑著這團肉瘤當作與你父親的談判工具，你的父親只說，生了他我會走，不生他我還是會走。
冷酷。自私。滿天霜雪。
我的丈夫〈或是父親〉以為你是他的，不知道該稱為祖父還是父親的他。她叫我生下你。然後我生了你之後，決定背棄你，其實我一點都不難過，還有種報仇的絲絲震顫。總算輪到我來操縱別人的命運了。宇寰，別恨。我不希望你是活在個亂倫父不詳的環境中生長的人。別恨。
我還剩下些什麼可以給你？老實說我不清楚。宇宙虛無幽冥之間，所有的距離都是涅盤，輪迴再輪迴，當我看透這點時，孔德早已飄然遠走。
這張照片右手邊的西方人便是你生父，左邊的則是你生父最愛的人，最愛的男人，最愛的女人。
你父親深刻而強烈的愛過他嗎？儘管他是個這樣無情的冷酷的鬼，卻也無法抵擋來自生命中最深邃的缺口所釋放的炙熱的愛，那種愛超過性別，以我能形容的方式就是很在意很在意在意的比自己還多的那種。矛盾嗎？你生父總在睡夢中驚醒喊著他〈劉健安〉的名字。這種人最可悲，為了害怕失去而選擇親手毀滅，用一雙骯髒污穢的手矇蔽自己的心眼，冷漠的說根本不愛，其實說一聲愛談何難？只是承認自己真的愛卻又談何容易。
這些事，不知道對你說會不會太早。有些事等你明白時卻也太遲。身為女人，我同情劉健安，身為一個替代感情的魁儡，我的內心卻也不掙扎，你父親畢竟也只是我報復我父親〈或是你祖父〉的玩偶，只是氣氛之下不小心愛上了，就投入了，如此而已。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究竟該如何算計才不會失誤？又有誰是活著精準的踏算每一個步伐？
你父親最終還是叛逃了劉健安，就跟我精神叛逃了你祖父那樣。可悲的我們只是無法消化某種程度上具有妨礙自由的寂寞，而相繼背叛逃離屬於自己生命的真相，你知道嗎？自己最愛的人永遠活在回憶裡。
在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後嫁給爸爸。
現在的我站在一光年之外，看著如此可悲猥瑣的自己，矛盾的，母親上。
安姐，你是劉健安吧！宇寰說。
妳怎麼知道安姐的本名阿？真沒禮貌。
一旁的葉迪悻悻然而曖昧的答腔著，安姐的神跌宕起伏盤旋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看著宇寰，眺望著過去，她實在分不清回憶與現實能撞出她心中多少的缺口。
在這個什麼都能包容的熱情城市裡，人類的孤獨要往哪排遣才不會尷尬？才不會讓自己的隱藏的冷情緒覆蓋城市的熱絡？
葉迪玩弄著手上的玻璃杯，持續碰撞發出零碎清脆的聲響，彷若來自天堂的鈴聲，反覆的聽久了，會有種奇妙的錯覺，好像那聲音本來就存在於耳膜之內，閉上眼睛會有一光年之外的自己的靈魂深處的哀鳴，短短的，淺淺的，暈暈的。
妳願意跟我做愛嗎？
宇寰緩緩而意味深遠的提出要求，安姐望著宇寰左右兩個色界的眼睛，深深的，深深的，嘆息。
如果這句話在穿越二十年前由他的嘴巴說出，那麼這種寂寞這種苦痛也不會把自己的心鎖入無邊的自由裡。
那種自由是種遺憾，因為承認了自己的缺憾，便也什麼都不怕的自由，捨棄所有道德價值，只為自己而純粹，可惜太過孤獨，狼狽。
葉迪笑吟吟的看著這個世界又有悲哀的戀人墜入深淵，他像觀音一樣看待這輪迴的儀式，並敲響手上的玻璃杯。
科學家指出，所謂的「光年」，就是光連續跑一年的距離。
安姐〈或是劉健安〉逐漸分不清楚眼前男人眼睛的顏色，哪隻是綠色，哪隻是黑色，她也明白，所有的距離即將再重來，如是涅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