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9月 18, 2009 11:21 pm
【有你的歲月】 by岳罡
『唰──唰──』
老舊的腳踏車掙力地輪轉著，在夕陽的重圍之下，疾走的影子顯得格外匆忙。
腳踏車上，阿淵急迫地邁著雙腳──那雙因使用過久而痠疲不堪的腳。唯恐自己遲了一分一秒，所以他不肯停下片刻休息，只有不斷催念使自己得以繼續採動車子。
嚴冬的颯颯寒風逕自股盪起阿淵那件壓根地不喜歡的白色棉織衣，駭人的血紅張狂地爬滿白衣上左胸的位置。在冷風的慫恿下，儘管棉衣再怎麼保暖，血和汗交織出來的錐骨之寒仍舊是肆無忌憚地透入阿淵的心。
「這算什麼啦！可惡……」他咆哮，連喘息都省了。
然後，阿淵益加瘋狂地踹起踏板了。
□
就是那時候呀，嗜酒成性的父親中因酒精中毒這可笑卻諷刺的原因辭世，而阿淵的母親也早在幾年前就因為要償還丈夫的債務及負擔生活費，日以繼夜地工作導致過勞而死。如今，阿淵只得搬到這裡，阿淵未曾知曉的此處。
阿公家。
乍到該地，歡迎阿淵的陣仗只有野狗的怒吠、窮鄉僻壤的冷漠，與一張砌滿皺紋和威嚴的面孔。
「你來啦，行李搬到裡面的房間啦。」眼前的阿公嚼著閩南語，一邊領著阿淵進屋，不時還碎唸著那個當年叛逆離家的不孝子的不是。
「這是你爸以前的房間，你就睡這裡。行李安置好就出來吃飯。」阿公冷冷地說完便步出房門。
「跩什麼嘛。」阿淵忖道，瞥了眼形同陌生人的阿公。
環視房間，雖也不過是幾呎見方的斗室，卻似乎是這宅平房內最大的一間房了，至於裝潢擺飾想當然爾，沒什麼雕樑畫棟的突兀鬼玩意，就連四壁也是簡單的水泥牆和用以與另一間房隔間的木隔板，非常搭稱的簡陋。
阿淵整理著衣物，顯得有些納悶，畢竟自己全然不知道有個爺爺，更別遑論主動搬來了，全是社會局的安排。
但試問，有誰願意自都會遷至一處連電視也沒有的鄉野地方？
這裡的落後讓阿淵略感厭惡。
不過起碼擺脫了成天毆打自己，那殺千刀的父親，這算唯一值得阿淵開心的事。
想到這，阿淵大為振奮，總算振作起精神。
□
泉生是個典型的傳統莊稼漢，他一生的目標，就是為妻小掙個溫飽、家和事安，別無他求。
再簡單不過了不是？
卻費盡了一輩子也沒能達到。
就像個殘酷的玩笑，或許這才貼切。老天的玩笑。
那年妻子復有喜，但對泉生而言可謂憂喜參半。有了後嗣之喜便無需贅述了；妻子體虛，家中生計本已有困難，而今除了襁褓裡的長子外，又多了負擔……這無疑才是恣意據領在泉生心頭的焦慮根源。
正是單純民性的單純直覺，純粹得可怕。
泉生老覺得不安，心底無法踏實，是故他將心神都投入農務，反正就快收成了，全心妥善農事，收到農作的營利後再奢侈點替妻子補身子才是。泉生本是如此盤算的。
豈料，直覺當真無情地應驗了。
一場狂妄的秋颱肆虐，他的作物有泰半都給掃蕩一空，餘下的，別說是為妻子產後進補了，光要動手術的費用都仍插上一大截！
「如何是好呢？跟鄰居借錢嗎？」泉生心急如焚，而預產期又迫在眉睫，眼下也只剩這方法可行了。
但左鄰右坊何嘗不受颱風災亂之苦？這使泉生借錢更加艱難。
屋漏偏逢連夜雨，妻子胎竟是早產，奈何泉生只籌措不及一半，幾無預兆之下，妻子夜裡忽醒喊疼，泉生慌忙之際趕緊帶妻子進城就醫。
是夜。
婦人痛極的呻吟冗在醫院內每一寸角落，這讓其丈夫不忍於心，如落入獅群重圍的瞪羚，著急卻又徬徨無助，丈夫唯有磕頭磕得更大力的份。
醫生呢？沒有人來為這臨盆的婦人接生嗎？
沒有。
事實上，這對夫婦正是被醫生從急診室趕出來的。
這名丈夫不足以支付生產手術的費用。
呻吟漸小，直至消失得儼然它不曾存在過。
沒有人為婦人哭泣，院內人員沒有。
丈夫更沒有。
有的，只剩越趨淒絕悲亢的磕頭聲。
聲聲鏗鏘。
響徹整夜。
□
街燈孤單佇在角落，暈白光色塗滿地，真要說的話，冬天就是這種顏色了吧。
寒風銳利如刃，削落了枝末的脆葉，輕輕拂面，誰都會皮開肉綻。
「媽的，好冷。」阿淵裹著不算單薄的制服夾克，瑟縮著身子，牙關也在上下打架。
咳嗽聲和著舊腳踏車的咿啞聲，在夜幕裡自遠處蹣跚地渲來。
阿公進門，咳得將裂肺似的弓著身，臉漲紅到微紫；從雙手及臉部的凍傷與顫抖的身軀不難發現他的衣著不甚保暖。
阿淵遞給阿公一杯熱水，不耐煩地。住了半年，阿淵一直對於阿公咳嗽的老毛病感到麻煩，認為得對這問題費神簡直是浪費自己的時間。
「阿公，快八點了。」阿淵指指時鐘，並接過阿公裝菜的袋子，鼻子噴了一口氣。
阿公點頭，仍在咳著，隨後即匆匆進廚房款備晚餐。
阿淵跟在後面，搓著手來灶邊：「我要一千塊。」
這時阿公咳嗽才和緩了些：「前天才給過你不是？」
「我要買衣服的──」
「靠夭咧！一件要那麼貴？你唬阿公呀，衣服又不是沒有，也沒破啊。淵仔，錢不好賺啊。」阿公二話不說便斥責起來。
阿淵噤聲，也沒反駁，而是掉頭踏著怒氣就走。
其實阿公清楚，阿淵是想添一件厚些的衣服──當然也是新潮些的衣服──，只是拮据的經濟壓力下，他不能放任阿淵養成那種奢侈的觀念。
晚飯後，阿淵草草讀了幾頁書便就寢了。
床榻上，阿淵仍在想著前頭的那樁事，雖然他不是小孩了，不會為了這細瑣小事鬧彆扭，事實上阿淵也明白阿公所說的那番話，但阿淵心底還是有點不平衡。
『噠……噠……』馬達聲撞破房間的隔板，毫不忌諱地淹滿阿淵的房間。
「吼！吵死了。」阿淵側了個身，用被褥罩住自己的雙耳。
馬達聲持續著嘈雜的嘶吼，甚至半夜當阿淵起身小解時依舊噪音不減，誰知道阿公這麼晚了究竟在搞什麼。
□
很快的，泉生的獨子也已年屆志學了，泉生當然知曉，若不讓兒子接受教育，未來他勢必成為與自己一樣沒出息的人，是故泉生硬是熬過各類必要之花費，如文具、各科衍生之讀物，甚至是補習……只期望能好好栽培兒子。
這年兒子國三，叛逆似乎成為他的生活宗旨，隨著誤交惡友的惡染下，菸酒成癮，偷拐搶騙無一不觸，養成了諸多歹習。
無奈泉生不若妻子一般，他不過是一屆莽夫，農務就快忙不過來了，哪裡能有時間陪伴兒子？而妻子是多麼體貼溫柔，若有妻子的管教，那麼就不會如自己一昧從嚴卻無法確實達到溝通了。
泉生總如此感到自責。
一夜，老師自城裡來訪。泉生直覺地認為不會有什麼好消息……
「韓先生，是這樣的，貴子弟已經有多天未到校了。」老師推推眼鏡，直接了當地說。同時一邊環視著泉生的住所，多麼簡陋呀。
對於兒子出此紕漏，泉生大為震驚，那是因為他在泉生面前的表現只讓泉生單純以為他不過是缺乏點禮教，不愛唸書罷了。
「老師，你說的是我的兒子？」泉生怔了一會，一副不可置信。
「是的，您可知道他這幾天都上哪去了？」老師以還堪稱流利的閩南語答道。
泉生沒有回應，只逕自發愣出神，直至臉上泛起恙怒。
老師會意到了事態：「那麼韓先生，我已經通知您此事了，也麻煩您督促貴子弟上學，我想，我是該告退了。」說罷，老師即起身，點個頭示禮後便離開了。
衝突，爆發。
「死兔崽子，出來！」泉生站在兒子緊闔的房門外吼道。
「幹嘛啦。」房門打開，兒子神色不悅。
「這幾天你有沒有上學！」泉生掩著情緒，虎目圓睜。
「有啦！」兒子哪裡知道老師才剛到訪過，隨意敷衍一聲後就想闔上門。
「別想說謊，有沒有！」泉生近乎咆哮。
兒子瞪著眼，顯得極為不耐煩：「廢話！」
猛地，一拳砸來，兒子反應不及，身子踉蹌幾步，狼狽地跌在自己書包上，而受拳的左頰敷了一層熱辣的疼。
「還敢騙老子，我什麼時候教過你撒謊！」泉生大叫。
「呃……」兒子蹣跚地站起，揉著臉頰。
瞬息間，泉生注意到些什麼，登時怒火四竄。
「他媽的！學抽菸！」泉生指著書包裡掉出來的菸盒破口大罵，箭步上前巴掌又是一甩。
但這掌撲了個空，反被兒子推開。
「幹！我不能抽啊！」兒子捺不住衝動，回口就是一吼。
泉生咳了起來，是過於憤怒才又惹起肺的毛病。若非這一咳，或許泉生早已上前拳腳相向了。
當晚，兒子離家出走，也與泉生斷絕了聯繫。
歲月就這麼盪過三十年，曾幾何時，泉生也已歲至古稀。
泉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要如此孤苦伶仃地走完了，但那天獲悉了消息，得知兒子已亡以及孫子將被安排來與自己同住等。
剎那泉生復有了生活的動力，他頗感歡欣。
為了迎接孫子的到來，泉生買了不少日用品、家裡徹底掃除一番，甚至將自個兒睡的主臥房給讓了出來。
全都不外乎是希望孫子阿淵能有個較安適的新家。
□
那早，阿淵醒轉，發現床腳給擺了一件摺得妥貼的白色棉織衣。
「阿公哪裡買的啊，夠土的，而且還一堆縫補的痕跡，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貨。」阿淵口中碎唸道，打量這件衣服，挺厚的。
梳洗後，阿淵換上制服出門了，心底更反覆思量著晚上該如何向阿公抱怨那件棉織衣，搞不好還有機會談買衣服的那檔事呢。
「阿公，這衣服……」阿淵將棉織衣拋在藤椅上的阿公旁。
「怎樣？」阿公推推老花眼鏡，輕咳了兩聲。
「不好看啦，土里土氣的。」
「衣服合身、保暖就夠了，你管它好不好看。」阿公不以為然，低頭繼續埋首於報紙。
「可是……」阿淵皺起眉。
「可是什麼，要不要穿隨你的意啦，反正不會讓你去買便是了。」阿公揮揮手，欲打住話題。
「算了！不買也罷，還有這衣服你留著自己穿啦，我不屑了。」阿淵語畢即作離開勢。
「淵仔這你說的哦。」阿公朝走遠的阿淵喊道，不禁莞爾。
不出一星期，氣溫驟降，無奈如阿淵終究只得妥協，乖乖地穿上那棉衣。
因為這件事，害得阿淵有頗長的時間與阿公說話都極沒面子。
□
這天，泉生在果園折騰到特別晚。空氣如冰，著實凍傷泉生根本不夠防寒的身體，當然，還有他那脆弱的呼吸系統。
或許是冬天的乾冷吧，近來泉生咳得特別厲害，甚至有不少回咳到幾乎沒得喘息，咳到側腹痙攣不已。
但是否單純只因為冬天的天氣乾冷所致？
泉生自己明白絕對沒那麼簡單。
咳嗽的次數倍增、咳出的痰從略帶血絲到鮮血漸濃……再再令泉生擔慮不安。
日子不多了吧……泉生心忖，竟有些不甘心。
準備晚餐時，淵仔對自己提起買新衣服的事，泉生不假思索地駁斥了淵仔。
不過說到頭來，淵仔倒真沒幾件足以禦寒的衣物，不敷替換，是故泉生花了整夜，以自己較厚的衣物，車?裁剪，織出一件合淵仔身型且耐寒保暖的棉衣。
勞頓徹夜、咳了整晚，這可是泉生從前不曾做過的。說穿了，不就是疼孫嗎？只不過內斂了點罷了。
□
「阿淵，要不要留下來打球？」放學時。
「不了，這幾天有點忙。」阿淵陪笑，婉拒了朋友的邀約。
事實上，是阿公今天要進城看醫生，他必須陪同阿公就醫。
即使自己有些不願意。
「唉，這樣也好，拿個藥吃，阿公的咳嗽問題才快解決，也省得我繼續勞神。」阿淵如是思忖道。
離住家最近的公車站一天只有四班，爺孫倆乘了第三班。
花了半小時的車程，他們總算抵達醫院，而時間也不早了，阿公正好排在最後一個候診號。
人數漸減，候診室極為安靜，偶有阿公的咳嗽聲，往往都被放大得儼然雷響。
驟然，阿公前傾，右手一捂便是一陣猛烈長咳，簡直把肺裡的空氣全抖出來了，好似阿公將會這麼咳下去，停不下來。
來不及喘息。
阿淵趕忙替阿公拍背，試圖讓他和緩些。
這時阿淵才驚覺：原來一旁阿公的影子，竟是如此蒼老嶙峋。
好不容易阿公的咳嗽暫歇，他面色蒼白如洗，彈指間老了十歲一般孱弱。
他緩緩靠回椅背，低頭苦笑，同時謹慎地收起右拳，擺到阿淵見不著的角度。
但拳裡的鮮紅，還是不慎跌落，濺地斑斑。
阿公的容顏萬分憔悴，阿淵望得出神：這真的是平常聲若洪鐘，面帶威嚴的阿公嗎？
印象中那總是聲色俱厲的阿公陡然洩了氣，樣子老態龍鍾。形成極大對比。
「原來，阿公老了，真的老了。」阿淵心裡覆誦著同樣這句話。
不曉得為什麼，阿淵的喉頭有點酸澀。
「人生的最後一段路，起碼不孤單，有淵仔陪伴，倒也挺開心的……」阿公忖度著。
阿公嘆了口氣，深深地，似乎沉思得夠了。
他提手輕拍了兩下阿淵的腿，隨後便擱著。阿淵有那麼一瞬間極為窘迫，但他隱約感覺到阿公厚實卻不沉重的掌心底下，藏了無際的複雜情感，人生滄桑的感慨、欣慰、不甘心、擔憂……，只可惜阿淵還太懵懂，他解讀不出來。
「是肺結核，已經拖過了治療的時機了。」醫生。
「所以我是不是活不久了？」阿公問。
「很遺憾，韓老先生，是的。我建議老先生住院，或許能盡量延緩病情……」醫生無奈地下結論。
難以想見一位醫生會如是告訴病人，這是因為阿公現下的狀況極不穩定，下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口氣，這麼說一點也不為過。
阿公當然完全清楚。
出了診間後，「醫生說這是太操勞了，阿公休息幾天就沒事了。」阿公笑著對阿淵說，當然，他早就拒絕了住院。
而阿淵也就並無他想。
□
回想至此，腳踏車上的阿淵踩得更使勁了。
「都怪我，從來就一直對阿公咳嗽的毛病漠不關心……」阿淵後悔著。
一個小時前。
阿淵才從學校剛返家，天色乍晚。
阿淵洗了澡，更換上那件他仍舊不喜歡的棉衣。
而一貫如看診後的這兩個禮拜，阿公也在這時回到家，比從前早了甚多。
這些天來，阿淵漸漸少了些抱怨，或許是懂事了，他會主動為阿公分擔工作，更不時關注阿公是否過於辛勞。
阿淵步出大門替阿公提拿園裡摘回來的菜，並遞給正在咳嗽的阿公一杯熱水。
但阿公咳得厲害，比以往任何一次還來得劇烈，阿淵見勢，著急上前欲攙扶阿公。
『唔！──』
阿公一吐，竟是吐了一大口血，這如泉鮮血潑濺在阿淵的左胸上！
阿公倒地，而血流如瀑。
「阿公！」阿淵震驚不已，情急之下趕忙敲起鄰居的門尋求幫助。
「嘖！救護車沒跑過這哩，等找到路就太遲了。」那是村裡唯一有摩托車的伯伯，事態急迫，說罷立即載起阿公直往城裡醫院送。
阿淵哪裡放心得下，但最近的一班公車早過了，若想等下一班次，還要一個多小時！所以阿淵馬上進阿公的房間取了幾件衣物，隨後便毫不遲疑地乘上腳踏車，盡其所能的速度趕往醫院。
□
好不容易，阿淵總算抵達醫院，不讓自己歇下，他又匆匆快步至急診室。
卻只見帶阿公就醫的伯伯佇在一旁感慨著……
「阿伯……」阿淵上前，眼神代替了言語的問句，心裡徬徨無限。
他沒做回應，逕自嘆著氣。
急救還未有個結果，阿淵的思緒歇緩了點，這才想起在阿公房裡看見的東西。
──縫紉機旁，擱著與自己的白色棉衣相同質料顏色的碎布，不過阿淵卻認得，那碎布曾經是阿公的衣服。
阿淵陷入迷網與懊惱的回憶漩渦當中。
醫生推門而出，允許家屬入內。
阿淵心知肚明，這樣的用意。
但甫促至病榻，阿淵仍不免獃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澀感鎖住咽喉。
「阿公……」阿淵掩首啜泣，卻忍不了這份悲慟，最後淚水決堤，阿淵放聲長嚎。
□
送醫、急救，過程裡泉生意識朦朧，但他一幕幕的人生卻過份清楚地在眼前上演。
說到底就是一齣悲劇，名符其實。
但泉生絕不如此認為，因為淵仔的出現，這最後半年生命才得以充滿快樂。即使大家都認為這樣只是多了個負擔，不過換作他人絕對無法體會，獨自一人孤單地生活，任誰都會被寂寞所吞噬，窒息於其中。
老天殘酷的玩笑？
別傻了。
最後一刻，醫生放棄了急救，泉生能模糊聞悉醫生已到外頭讓家屬入內──瞻望自己最後一面。
隱約，淵仔的身影到了自己身邊，顫抖著。
淵仔不爭氣地哭了。
『......這樣，也夠了……』泉生心底笑道。
『唰──唰──』
老舊的腳踏車掙力地輪轉著，在夕陽的重圍之下，疾走的影子顯得格外匆忙。
腳踏車上，阿淵急迫地邁著雙腳──那雙因使用過久而痠疲不堪的腳。唯恐自己遲了一分一秒，所以他不肯停下片刻休息，只有不斷催念使自己得以繼續採動車子。
嚴冬的颯颯寒風逕自股盪起阿淵那件壓根地不喜歡的白色棉織衣，駭人的血紅張狂地爬滿白衣上左胸的位置。在冷風的慫恿下，儘管棉衣再怎麼保暖，血和汗交織出來的錐骨之寒仍舊是肆無忌憚地透入阿淵的心。
「這算什麼啦！可惡……」他咆哮，連喘息都省了。
然後，阿淵益加瘋狂地踹起踏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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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時候呀，嗜酒成性的父親中因酒精中毒這可笑卻諷刺的原因辭世，而阿淵的母親也早在幾年前就因為要償還丈夫的債務及負擔生活費，日以繼夜地工作導致過勞而死。如今，阿淵只得搬到這裡，阿淵未曾知曉的此處。
阿公家。
乍到該地，歡迎阿淵的陣仗只有野狗的怒吠、窮鄉僻壤的冷漠，與一張砌滿皺紋和威嚴的面孔。
「你來啦，行李搬到裡面的房間啦。」眼前的阿公嚼著閩南語，一邊領著阿淵進屋，不時還碎唸著那個當年叛逆離家的不孝子的不是。
「這是你爸以前的房間，你就睡這裡。行李安置好就出來吃飯。」阿公冷冷地說完便步出房門。
「跩什麼嘛。」阿淵忖道，瞥了眼形同陌生人的阿公。
環視房間，雖也不過是幾呎見方的斗室，卻似乎是這宅平房內最大的一間房了，至於裝潢擺飾想當然爾，沒什麼雕樑畫棟的突兀鬼玩意，就連四壁也是簡單的水泥牆和用以與另一間房隔間的木隔板，非常搭稱的簡陋。
阿淵整理著衣物，顯得有些納悶，畢竟自己全然不知道有個爺爺，更別遑論主動搬來了，全是社會局的安排。
但試問，有誰願意自都會遷至一處連電視也沒有的鄉野地方？
這裡的落後讓阿淵略感厭惡。
不過起碼擺脫了成天毆打自己，那殺千刀的父親，這算唯一值得阿淵開心的事。
想到這，阿淵大為振奮，總算振作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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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生是個典型的傳統莊稼漢，他一生的目標，就是為妻小掙個溫飽、家和事安，別無他求。
再簡單不過了不是？
卻費盡了一輩子也沒能達到。
就像個殘酷的玩笑，或許這才貼切。老天的玩笑。
那年妻子復有喜，但對泉生而言可謂憂喜參半。有了後嗣之喜便無需贅述了；妻子體虛，家中生計本已有困難，而今除了襁褓裡的長子外，又多了負擔……這無疑才是恣意據領在泉生心頭的焦慮根源。
正是單純民性的單純直覺，純粹得可怕。
泉生老覺得不安，心底無法踏實，是故他將心神都投入農務，反正就快收成了，全心妥善農事，收到農作的營利後再奢侈點替妻子補身子才是。泉生本是如此盤算的。
豈料，直覺當真無情地應驗了。
一場狂妄的秋颱肆虐，他的作物有泰半都給掃蕩一空，餘下的，別說是為妻子產後進補了，光要動手術的費用都仍插上一大截！
「如何是好呢？跟鄰居借錢嗎？」泉生心急如焚，而預產期又迫在眉睫，眼下也只剩這方法可行了。
但左鄰右坊何嘗不受颱風災亂之苦？這使泉生借錢更加艱難。
屋漏偏逢連夜雨，妻子胎竟是早產，奈何泉生只籌措不及一半，幾無預兆之下，妻子夜裡忽醒喊疼，泉生慌忙之際趕緊帶妻子進城就醫。
是夜。
婦人痛極的呻吟冗在醫院內每一寸角落，這讓其丈夫不忍於心，如落入獅群重圍的瞪羚，著急卻又徬徨無助，丈夫唯有磕頭磕得更大力的份。
醫生呢？沒有人來為這臨盆的婦人接生嗎？
沒有。
事實上，這對夫婦正是被醫生從急診室趕出來的。
這名丈夫不足以支付生產手術的費用。
呻吟漸小，直至消失得儼然它不曾存在過。
沒有人為婦人哭泣，院內人員沒有。
丈夫更沒有。
有的，只剩越趨淒絕悲亢的磕頭聲。
聲聲鏗鏘。
響徹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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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燈孤單佇在角落，暈白光色塗滿地，真要說的話，冬天就是這種顏色了吧。
寒風銳利如刃，削落了枝末的脆葉，輕輕拂面，誰都會皮開肉綻。
「媽的，好冷。」阿淵裹著不算單薄的制服夾克，瑟縮著身子，牙關也在上下打架。
咳嗽聲和著舊腳踏車的咿啞聲，在夜幕裡自遠處蹣跚地渲來。
阿公進門，咳得將裂肺似的弓著身，臉漲紅到微紫；從雙手及臉部的凍傷與顫抖的身軀不難發現他的衣著不甚保暖。
阿淵遞給阿公一杯熱水，不耐煩地。住了半年，阿淵一直對於阿公咳嗽的老毛病感到麻煩，認為得對這問題費神簡直是浪費自己的時間。
「阿公，快八點了。」阿淵指指時鐘，並接過阿公裝菜的袋子，鼻子噴了一口氣。
阿公點頭，仍在咳著，隨後即匆匆進廚房款備晚餐。
阿淵跟在後面，搓著手來灶邊：「我要一千塊。」
這時阿公咳嗽才和緩了些：「前天才給過你不是？」
「我要買衣服的──」
「靠夭咧！一件要那麼貴？你唬阿公呀，衣服又不是沒有，也沒破啊。淵仔，錢不好賺啊。」阿公二話不說便斥責起來。
阿淵噤聲，也沒反駁，而是掉頭踏著怒氣就走。
其實阿公清楚，阿淵是想添一件厚些的衣服──當然也是新潮些的衣服──，只是拮据的經濟壓力下，他不能放任阿淵養成那種奢侈的觀念。
晚飯後，阿淵草草讀了幾頁書便就寢了。
床榻上，阿淵仍在想著前頭的那樁事，雖然他不是小孩了，不會為了這細瑣小事鬧彆扭，事實上阿淵也明白阿公所說的那番話，但阿淵心底還是有點不平衡。
『噠……噠……』馬達聲撞破房間的隔板，毫不忌諱地淹滿阿淵的房間。
「吼！吵死了。」阿淵側了個身，用被褥罩住自己的雙耳。
馬達聲持續著嘈雜的嘶吼，甚至半夜當阿淵起身小解時依舊噪音不減，誰知道阿公這麼晚了究竟在搞什麼。
□
很快的，泉生的獨子也已年屆志學了，泉生當然知曉，若不讓兒子接受教育，未來他勢必成為與自己一樣沒出息的人，是故泉生硬是熬過各類必要之花費，如文具、各科衍生之讀物，甚至是補習……只期望能好好栽培兒子。
這年兒子國三，叛逆似乎成為他的生活宗旨，隨著誤交惡友的惡染下，菸酒成癮，偷拐搶騙無一不觸，養成了諸多歹習。
無奈泉生不若妻子一般，他不過是一屆莽夫，農務就快忙不過來了，哪裡能有時間陪伴兒子？而妻子是多麼體貼溫柔，若有妻子的管教，那麼就不會如自己一昧從嚴卻無法確實達到溝通了。
泉生總如此感到自責。
一夜，老師自城裡來訪。泉生直覺地認為不會有什麼好消息……
「韓先生，是這樣的，貴子弟已經有多天未到校了。」老師推推眼鏡，直接了當地說。同時一邊環視著泉生的住所，多麼簡陋呀。
對於兒子出此紕漏，泉生大為震驚，那是因為他在泉生面前的表現只讓泉生單純以為他不過是缺乏點禮教，不愛唸書罷了。
「老師，你說的是我的兒子？」泉生怔了一會，一副不可置信。
「是的，您可知道他這幾天都上哪去了？」老師以還堪稱流利的閩南語答道。
泉生沒有回應，只逕自發愣出神，直至臉上泛起恙怒。
老師會意到了事態：「那麼韓先生，我已經通知您此事了，也麻煩您督促貴子弟上學，我想，我是該告退了。」說罷，老師即起身，點個頭示禮後便離開了。
衝突，爆發。
「死兔崽子，出來！」泉生站在兒子緊闔的房門外吼道。
「幹嘛啦。」房門打開，兒子神色不悅。
「這幾天你有沒有上學！」泉生掩著情緒，虎目圓睜。
「有啦！」兒子哪裡知道老師才剛到訪過，隨意敷衍一聲後就想闔上門。
「別想說謊，有沒有！」泉生近乎咆哮。
兒子瞪著眼，顯得極為不耐煩：「廢話！」
猛地，一拳砸來，兒子反應不及，身子踉蹌幾步，狼狽地跌在自己書包上，而受拳的左頰敷了一層熱辣的疼。
「還敢騙老子，我什麼時候教過你撒謊！」泉生大叫。
「呃……」兒子蹣跚地站起，揉著臉頰。
瞬息間，泉生注意到些什麼，登時怒火四竄。
「他媽的！學抽菸！」泉生指著書包裡掉出來的菸盒破口大罵，箭步上前巴掌又是一甩。
但這掌撲了個空，反被兒子推開。
「幹！我不能抽啊！」兒子捺不住衝動，回口就是一吼。
泉生咳了起來，是過於憤怒才又惹起肺的毛病。若非這一咳，或許泉生早已上前拳腳相向了。
當晚，兒子離家出走，也與泉生斷絕了聯繫。
歲月就這麼盪過三十年，曾幾何時，泉生也已歲至古稀。
泉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要如此孤苦伶仃地走完了，但那天獲悉了消息，得知兒子已亡以及孫子將被安排來與自己同住等。
剎那泉生復有了生活的動力，他頗感歡欣。
為了迎接孫子的到來，泉生買了不少日用品、家裡徹底掃除一番，甚至將自個兒睡的主臥房給讓了出來。
全都不外乎是希望孫子阿淵能有個較安適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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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早，阿淵醒轉，發現床腳給擺了一件摺得妥貼的白色棉織衣。
「阿公哪裡買的啊，夠土的，而且還一堆縫補的痕跡，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貨。」阿淵口中碎唸道，打量這件衣服，挺厚的。
梳洗後，阿淵換上制服出門了，心底更反覆思量著晚上該如何向阿公抱怨那件棉織衣，搞不好還有機會談買衣服的那檔事呢。
「阿公，這衣服……」阿淵將棉織衣拋在藤椅上的阿公旁。
「怎樣？」阿公推推老花眼鏡，輕咳了兩聲。
「不好看啦，土里土氣的。」
「衣服合身、保暖就夠了，你管它好不好看。」阿公不以為然，低頭繼續埋首於報紙。
「可是……」阿淵皺起眉。
「可是什麼，要不要穿隨你的意啦，反正不會讓你去買便是了。」阿公揮揮手，欲打住話題。
「算了！不買也罷，還有這衣服你留著自己穿啦，我不屑了。」阿淵語畢即作離開勢。
「淵仔這你說的哦。」阿公朝走遠的阿淵喊道，不禁莞爾。
不出一星期，氣溫驟降，無奈如阿淵終究只得妥協，乖乖地穿上那棉衣。
因為這件事，害得阿淵有頗長的時間與阿公說話都極沒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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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泉生在果園折騰到特別晚。空氣如冰，著實凍傷泉生根本不夠防寒的身體，當然，還有他那脆弱的呼吸系統。
或許是冬天的乾冷吧，近來泉生咳得特別厲害，甚至有不少回咳到幾乎沒得喘息，咳到側腹痙攣不已。
但是否單純只因為冬天的天氣乾冷所致？
泉生自己明白絕對沒那麼簡單。
咳嗽的次數倍增、咳出的痰從略帶血絲到鮮血漸濃……再再令泉生擔慮不安。
日子不多了吧……泉生心忖，竟有些不甘心。
準備晚餐時，淵仔對自己提起買新衣服的事，泉生不假思索地駁斥了淵仔。
不過說到頭來，淵仔倒真沒幾件足以禦寒的衣物，不敷替換，是故泉生花了整夜，以自己較厚的衣物，車?裁剪，織出一件合淵仔身型且耐寒保暖的棉衣。
勞頓徹夜、咳了整晚，這可是泉生從前不曾做過的。說穿了，不就是疼孫嗎？只不過內斂了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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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淵，要不要留下來打球？」放學時。
「不了，這幾天有點忙。」阿淵陪笑，婉拒了朋友的邀約。
事實上，是阿公今天要進城看醫生，他必須陪同阿公就醫。
即使自己有些不願意。
「唉，這樣也好，拿個藥吃，阿公的咳嗽問題才快解決，也省得我繼續勞神。」阿淵如是思忖道。
離住家最近的公車站一天只有四班，爺孫倆乘了第三班。
花了半小時的車程，他們總算抵達醫院，而時間也不早了，阿公正好排在最後一個候診號。
人數漸減，候診室極為安靜，偶有阿公的咳嗽聲，往往都被放大得儼然雷響。
驟然，阿公前傾，右手一捂便是一陣猛烈長咳，簡直把肺裡的空氣全抖出來了，好似阿公將會這麼咳下去，停不下來。
來不及喘息。
阿淵趕忙替阿公拍背，試圖讓他和緩些。
這時阿淵才驚覺：原來一旁阿公的影子，竟是如此蒼老嶙峋。
好不容易阿公的咳嗽暫歇，他面色蒼白如洗，彈指間老了十歲一般孱弱。
他緩緩靠回椅背，低頭苦笑，同時謹慎地收起右拳，擺到阿淵見不著的角度。
但拳裡的鮮紅，還是不慎跌落，濺地斑斑。
阿公的容顏萬分憔悴，阿淵望得出神：這真的是平常聲若洪鐘，面帶威嚴的阿公嗎？
印象中那總是聲色俱厲的阿公陡然洩了氣，樣子老態龍鍾。形成極大對比。
「原來，阿公老了，真的老了。」阿淵心裡覆誦著同樣這句話。
不曉得為什麼，阿淵的喉頭有點酸澀。
「人生的最後一段路，起碼不孤單，有淵仔陪伴，倒也挺開心的……」阿公忖度著。
阿公嘆了口氣，深深地，似乎沉思得夠了。
他提手輕拍了兩下阿淵的腿，隨後便擱著。阿淵有那麼一瞬間極為窘迫，但他隱約感覺到阿公厚實卻不沉重的掌心底下，藏了無際的複雜情感，人生滄桑的感慨、欣慰、不甘心、擔憂……，只可惜阿淵還太懵懂，他解讀不出來。
「是肺結核，已經拖過了治療的時機了。」醫生。
「所以我是不是活不久了？」阿公問。
「很遺憾，韓老先生，是的。我建議老先生住院，或許能盡量延緩病情……」醫生無奈地下結論。
難以想見一位醫生會如是告訴病人，這是因為阿公現下的狀況極不穩定，下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口氣，這麼說一點也不為過。
阿公當然完全清楚。
出了診間後，「醫生說這是太操勞了，阿公休息幾天就沒事了。」阿公笑著對阿淵說，當然，他早就拒絕了住院。
而阿淵也就並無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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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至此，腳踏車上的阿淵踩得更使勁了。
「都怪我，從來就一直對阿公咳嗽的毛病漠不關心……」阿淵後悔著。
一個小時前。
阿淵才從學校剛返家，天色乍晚。
阿淵洗了澡，更換上那件他仍舊不喜歡的棉衣。
而一貫如看診後的這兩個禮拜，阿公也在這時回到家，比從前早了甚多。
這些天來，阿淵漸漸少了些抱怨，或許是懂事了，他會主動為阿公分擔工作，更不時關注阿公是否過於辛勞。
阿淵步出大門替阿公提拿園裡摘回來的菜，並遞給正在咳嗽的阿公一杯熱水。
但阿公咳得厲害，比以往任何一次還來得劇烈，阿淵見勢，著急上前欲攙扶阿公。
『唔！──』
阿公一吐，竟是吐了一大口血，這如泉鮮血潑濺在阿淵的左胸上！
阿公倒地，而血流如瀑。
「阿公！」阿淵震驚不已，情急之下趕忙敲起鄰居的門尋求幫助。
「嘖！救護車沒跑過這哩，等找到路就太遲了。」那是村裡唯一有摩托車的伯伯，事態急迫，說罷立即載起阿公直往城裡醫院送。
阿淵哪裡放心得下，但最近的一班公車早過了，若想等下一班次，還要一個多小時！所以阿淵馬上進阿公的房間取了幾件衣物，隨後便毫不遲疑地乘上腳踏車，盡其所能的速度趕往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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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阿淵總算抵達醫院，不讓自己歇下，他又匆匆快步至急診室。
卻只見帶阿公就醫的伯伯佇在一旁感慨著……
「阿伯……」阿淵上前，眼神代替了言語的問句，心裡徬徨無限。
他沒做回應，逕自嘆著氣。
急救還未有個結果，阿淵的思緒歇緩了點，這才想起在阿公房裡看見的東西。
──縫紉機旁，擱著與自己的白色棉衣相同質料顏色的碎布，不過阿淵卻認得，那碎布曾經是阿公的衣服。
阿淵陷入迷網與懊惱的回憶漩渦當中。
醫生推門而出，允許家屬入內。
阿淵心知肚明，這樣的用意。
但甫促至病榻，阿淵仍不免獃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澀感鎖住咽喉。
「阿公……」阿淵掩首啜泣，卻忍不了這份悲慟，最後淚水決堤，阿淵放聲長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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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醫、急救，過程裡泉生意識朦朧，但他一幕幕的人生卻過份清楚地在眼前上演。
說到底就是一齣悲劇，名符其實。
但泉生絕不如此認為，因為淵仔的出現，這最後半年生命才得以充滿快樂。即使大家都認為這樣只是多了個負擔，不過換作他人絕對無法體會，獨自一人孤單地生活，任誰都會被寂寞所吞噬，窒息於其中。
老天殘酷的玩笑？
別傻了。
最後一刻，醫生放棄了急救，泉生能模糊聞悉醫生已到外頭讓家屬入內──瞻望自己最後一面。
隱約，淵仔的身影到了自己身邊，顫抖著。
淵仔不爭氣地哭了。
『......這樣，也夠了……』泉生心底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