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8月 08, 2009 4:43 pm
《布娃娃》
──關心那些容易在社會上遭到排擠卻有著同樣權力去愛的人
1.
17，是一個令人迷惘又迷醉的數字。
17在18之前。
滿十八歲可以到超商買煙、酒，到監理所把那張「小型輕型機器腳踏車」駕照換成「普通輕型機器腳踏車」駕照，順利的話能上大學，在迎新會中受學長姐照顧、觀察、品頭論足，在社團聚會中尋找令自己崇拜或發噱的對象。也許還能堂而皇之到T-bar尋歡，端著白色俄羅斯、綠色蚱蜢，與那些美麗英氣的白襯衫黑牛仔褲身影擦肩而過。1994年英國國會規定十八歲是對女生愛女生的同意年齡，意思是十八歲之前的女女愛戀不允許？該暗中進行？就算滿了十八，同意也不代表組織家庭合法，但是那些沒有明文規定的國家呢？表示對愛情更自由開放？還是愛情的某些地帶仍處在文明的永夜？愛戀如何能被限制？
但17終究還在18之前。
17有許多的不能，因此能做許多夢。
十七歲的青春夢是惶恐的，即將釋放慘澹的升學壓力，不忍揮別朝夕相處的同學，已經熟悉因荷爾蒙鼓燥而變形的身體，急著對身體能產生無限愉悅的魅力投注許多更接近現實的幻想――思念著霏霏纖柔細長的手、斜而圓巧的肩、結實骨感的小腿，不願下雨的日子裡沒有霏霏共撐一把傘，不想在分道揚鑣的未來因為失去共同經驗而與霏霏變得陌生，不想停止傳字條給霏霏，即使只是日覆一日寫著「妳現在好嗎？」不想一個人承受經痛的日子，不願平淡的日子裡沒有霏霏激昂鏗鏘地說一句「我就是不要放棄！」她總是在一番忘情辯護她所追逐的事物之後，雙手向後攤開對天空大喊：「我就是不要放棄！絕不能讓時間這沒心沒肺的東西推倒曾經細膩堆疊的感情積木！」
不過，不是說愛戀是不能被限制的嗎？
晴晴站在角窗邊的整衣鏡前，看著自己袒胸露背半裸的身體，房裡沒有開燈，全靠巷內銀白路燈關照，枕頭邊的電子鐘顯示著1:47，2009。她已經為了「幸福公寓」的管理和維修累了好幾天，今天又遇上剛通車的內湖捷運跳電，硬生生被趕出沁涼的冷氣車廂，走在列日下的高架軌道中間，腳邊是標有危險紅字的高壓電線管路，眼下是五米外在地上緩緩滑動的車潮，等到脖子上的汗水浸濕短髮邊緣，晴晴突然大笑起來，不管他人充滿埋怨、有些新奇卻萬般不耐的眼神，晴晴想起十七歲的霏霏和自己，那一段時常教晴晴腳底發汗的日子。此刻鏡中的晴晴眼袋微微浮腫，耳際嗡嗡有聲，但她還不願就此睡去，她回想著令她珍愛的十七歲。一百回，一千回。那是個夢大於一切的時代，那是個依靠幻想呼吸、思考、爭執的年紀，因為那時有著純純愛戀，有著不願因為運蹇錯失、感情跳電而停止即將砰然爆裂的年輕心跳。
都因為那時，有著霏霏。
對霏霏，晴晴覺得一切發於自然該然，陽極磁鐵對上了陰極，不得不靠過去。而靠過去的不只是晴晴疼愛霏霏的心情，還是晴晴對自己情感面向的反覆思考。
只是17，竟在18之前。
2.
――「就把她撿起來吧！」十七歲的晴晴決定拾起垃圾堆中一個金髮綠眼的布娃娃，心想「剛才考慮了這麼久，最後還不是撿了，為什麼總要想那麼多呢？想多就會開心嗎？」將娃娃翻至背面，粉紅碎花布面被撕裂一道長縫，縫裡湧出的綿絮堆擁一抹鵝黃奶油和多處已經乾硬的蕃茄醬，細看，錯綜複雜的絮團間有幾隻白胖的蛆蛆正努力移動。「是誰忍心從背面殘害她？」晴晴不再考慮，將布娃娃輕撫在胸口，久久不忍放開。晴晴操作針線縫補著裂開心肚的布娃娃。娃娃沒有笑臉，只是痴痴望著她。晴晴將碎花布反摺，由裡向外做回針式縫合。她細心地收線，讓這份復原傷口的好意盡可能低調。布娃娃就坐在晴晴的枕頭旁，長長的金髮散落雪白枕套上。晴晴想，那裡頭的蛆蛆能掙得開縫線嗎？雖然看不見，但晴晴心裡總能投影那些蛆蛆在絮團間蠕動的模樣，對她來說，那些是布娃娃裡的生命。看著布娃娃，她看見自己。
黑夜消失前的灰明，一陣冷水暢狂地遊遍全身每一處後，晴晴伏著陰涼的地磚寫道――
妳親我 抱我 因我巧具人形？
妳愛我 疼我 因我少了人心？
妳稱我娃娃 我該如何稱妳
妳我之間的戀 純屬肉體
若說擁抱代表一切
我卻不懂 一切所謂
但我日夜望著妳 妳是我唯一的鏡
是歌？是詩？是對夢境的追思？哀悼那尊影像漸漸模糊的布娃娃，像是對著感受強烈卻無法說清楚一切的當下，發出一聲長長嘆息。啊！十七。有些影子越模糊，越是讓人想記清楚；有些夢，彷彿失落人生的鎖鑰，往往在看不見的地方，提醒著有那一只不能輕易被解讀的感情黑盒子。
布娃娃夢醒的那天，晴晴在課堂間傳了二十七次字條給霏霏，「妳手肘處的制服裂了一條縫，那粉粉棕棕的肘竟是如此可愛！」「要不要幫妳把長統襪折短？短到縮進白布鞋裡！」「要不要幫妳調書包背帶的長度？晃在膝邊的書才懂得我們獨一無二的閱讀速度！」「要不要借妳我的運動短褲？昨天沒有洗！」「要不要幫妳擠下唇右邊那顆剛成熟的痘子？我覺得它正向我調情！」「妳現在好嗎？」「借妳鏡子？」「要不要一起上廁所？」「昨夜我又想妳到深夜！」「不要皺眉好不好？」「好想坐在妳隔壁，也許能牽妳的手！」「妳現在好嗎？」「唉！歷史課真無聊，還是蟬的叫聲好聽！」「妳淺淺的笑容真美，窗外的椰子樹都頻頻點頭！」「妳曾經把一個布娃娃丟掉過嗎？撕破弄髒然後丟掉！」「妳曾經夢過我嗎？」「夢是什麼？」「好期待妳下星期的口頭報告！」「妳現在好嗎？」「妳在想什麼？」「妳現在好嗎？」「妳現在好嗎？」「妳現在好嗎？」……
3.
但清瘦的晴晴並不好，她覺得她怎麼能夠拿得穩手上那本精裝大部頭的梵谷畫冊？原就不愛那些令人暈眩的筆觸，讀了梵谷生平傳記之後，那些浪漫至發狂的色彩緣由更加令晴晴迷惑。但，她能不喜歡嗎？
1997年的台灣充滿「黃金印象」，巴黎奧塞美術館典藏的印象派旅行至台北，落腳歷史博物館，彷彿十九世紀歐洲的社交浮華、田鄉野趣、憂鬱痛苦都濃縮在那些補光捉影的色彩中，彷彿二十世紀末的台北突然多了許多如窗一般的畫框，教人一窺遠方異國的思維。馬內、莫內、雷諾瓦、塞尚、梵谷和高更的魅力更散落成無數印刷精美的畫冊，裝點著所有書店的櫥窗。晴晴卻偏偏得在此時拿著那本沉重的梵谷，將那張倔強卻悲傷的梵谷自畫像封面攬在胸前。
踏進上個月才新開通的捷運淡水線第一節車廂，晴晴在標誌輪椅的角落席地而坐，回想著剛才課堂上的一幕。
霏霏今天在課堂上報告郭老師上星期指定的關於忍的藝術。郭老師曾提議，以中國古代百忍堂五代同堂為例，談談忍的意義。
誰知道霏霏一開口便說：「所謂家和萬事興，只是大家共同演演戲罷了。」霏霏幾乎是激動地說道：「如果你的無理和荒唐都叫對方給忍了，一家人不過是睡在同個屋簷底下的陌生人！」
她還說：「有問題發生，不願意留下來討論、解釋，甚至爭執、糾纏，忍字是心頭插把刀，把知覺給麻痺，看不見也聽不著，就以為什麼都不要緊！若說自家人默默承受著什麼不讓你知道，有一天你知道了，那懊悔心疼也只能憑弔過去的無知，還不如一開始就一起承受，才有實實在在的感情！只知道忍，既不面對問題，又不解決，忍的人把自己推向潰堤洪水，面對忍的人，卻有忍無可忍的憤怒！」
霏霏是那樣咬牙切齒，又幾乎是盯著郭老師衝口而出。她一向不會強忍心事，她會像藤蔓一樣，狠狠纏繞對方，直到自己全神貫注的力道和所分泌的毒物讓對方那口氣在發紫的哽咽中淡去！就像梵谷筆下的向日葵，那種無法無天的黃，恣意霸佔著所有陽光。
霏霏的拗，晴晴清楚。
霏霏總是用非常激烈的方式提起她的母親。她對母親面臨情感上的掙扎時選擇沉默、面對挫折時選擇遺忘的虛偽感到十分厭惡，她與母親之間的距離冰冷如尼斯湖還能養出水怪！她甚至認為母親能凡事容忍，忍人所不能，那忍的底線就像是私藏了一種自殺的方法，所有忍的背後是種不必再忍的終極解脫。霏霏常說她懷疑母親臥房裡一個上了金鎖頭的桃花心木盒裡就藏有一瓶藍色毒藥。當霏霏越來越相信真有那瓶毒藥的存在，她對母親僅剩的一點教科書上所教的尊敬，都蕩然無存。
晴晴想，霏霏能傲正因為她本身就是棵毒草！就是水怪！
但晴晴喜歡毒草、水怪。
課堂上正當大家聽得目瞪口呆之際，一旁無聲站立，破补子樹一般漠然高大的身影猛地出手，把空心的講桌拍得震響。這是樹「打雷」的方式嗎？霏霏明亮的雙瞳緊盯著郭老師，郭老師的眼光卻始終迷離地留在講桌上。
想到這，晴晴低頭望著手裡的書，她想，下星期輪到她報告梵谷，而梵谷幾乎等同瘋狂、憂鬱、厚重的絕望。但她，能不喜歡嗎？
捷運列車隆隆，隆隆。
「為什麼不是費達•卡蘿？」晴晴想。多希望投注時間製作口頭報告的過程是一種趨近快樂的經驗，卡蘿的自畫像裡有著晴晴醉心的問題――為什麼沉溺愛情之中的眼神是如此孤絕深沉？霏霏這面鏡子映著晴晴，是誰真正反射著卡蘿？
十七歲的問題，充滿玄妙與自我的回音。
列車隆隆，隆隆，隆隆。
自從有了捷運，晴晴藉著通勤悠遊玄想的時間大大減少，幾個月前仍能和霏霏一起擠218回家，尖峰時間的擁擠實在是上天的禮物，公車狹窄的走道，不斷死命湧上的人潮，停停頓頓的搖晃，種種條件造就晴晴與霏霏親密的肌膚對話。隔著汗濕的制服，也許是肩與肩之間，也許是膝與膝，也許是胸與背，車窗外的晶光閃爍、人聲熱鬧，只是喝采著她們之間細膩而互持的安靜情愫，那是一首隱晦的詩，卻是晴晴心中明朗的歌。晴晴任意編織著沒有大人、沒有法律的童話故事，霏霏總是捉狹地看著晴晴，會心一笑。現在，霏霏不再每天陪晴晴回家，她總是推說有事，有著晴晴無法參與的事？而列車總是一下子就到站，晴晴總是很快地又要面對灰色的家門，雖然她已經習慣了在輕輕推門進去的時候常會被飛來的啤酒罐砸滿頭，那總是斜躺沙發對著電視拭淚狂笑的心情也從來與她無關。此刻，晴晴得趕快想，今天晚飯桌上的沉默要如何捱過？這問題想久了，就越沒有答案。
出了捷運站，突然一陣大雨憤恨人間似的，下得柏油地唏哩嘩啦。晴晴這才想起，把傘忘在教室抽屜裡了。「回去拿吧！」雖然裙角和心口的制服已經半溼，想想有把傘在那頭等待的感覺，總比回家好些。晴晴覺得，傘是很迷人的，撐著傘的感覺像是被人如影隨形地寵愛著，而且那人就待在自己掌心裡，任自己操弄，受自己撐持。晴晴有一雙厚軟的手掌，像她沒有心事時的腮頰，像她剛笑完後的下巴。霏霏曾說，握著晴晴的手讓她從此不願再碰其他人的手，霏霏要晴晴的手只屬於她！
晴晴對著雨空竊笑，閃躲著迅速積起小水灘的人行道，兩步一跳，再直奔幾步，雙手向天空畫個大半圓，雙腳輕輕彈躍。她想，等回到學校附近，順道去光顧校門口小巷裡，白頭爺爺的烤香腸配生大蒜，再吃吃他的死對頭小花阿婆的臭豆腐，聽她說說白頭爺爺的糗事，甚好！或許再到隔壁巷裡的杏芳文具店逛逛粉彩書籤，也許還能碰上那個在文具店打工的數學系大學生，他的中分頭實在好看極了，那可是晴晴一直想要擁有的造型！
晴晴又跳上捷運，再次感覺手裡重沉沉的梵谷，拉下眼皮，心頭浮出的，是曾經和霏霏雨中漫步芝山岩的身影，她們緊握著手，共撐一把傘，上上下下，東遊西走。飄蕩，是她們矚意的共通語言。
走進小巷，雨勢欲小不小。晴晴舉起梵谷的畫冊擋著右臉，快步朝香腸攤走去。
一個高瘦老人拿著鐵桿站在水泥牆邊，牆是一棟老舊四層公寓的外皮，沿牆約三公尺高處，蜷縮著一幅開闔不很靈光的乳白色旋轉雨棚，棚下有兩台攤車和兩組摺疊桌椅。老人用鐵桿向已經傾斜一邊的棚架拄了拄，棚下拿著小花圍裙遮著蓬鬆短髮的阿婆則不停怒罵：「座位都濕了，生意都別做了！你他媽的到底還中不中用啊？」突然，雨棚在老人的盡力下大肆開張，接著鏗鏘匡囃，像迴光返照之後便斷了氣，靠街邊的那頭應聲掉落，直通通砸在老人的香腸攤頂，隨後，一角掉落板凳，一角彈落地上。雨水打進碳烤箱，咻一聲竄出濃濃白煙。阿婆丟下圍裙，一面狠狠咒罵老人和雨棚，一面上前將老人的衣角緊緊拉住，拍拍他的背，揉揉他的髮。
晴晴在還有兩支鐵架撐起的另一邊雨棚下挑一張沒被打濕的板凳坐下，兩位老人家盡顧著互相輕撫對方衣襟袖口，沒有時間理她。
垂落的乳白色雨棚屏遮大街，棚面像皮影戲般映出許多倏乎漂離的影。
終於，一條孤單的影子因為靠近而聚焦，強悍的腰桿，濕淋淋的制服。另一條高大的影子疾步趕上，那影子一出聲，竟是郭老師緊張地叫住霏霏。影子的戲碼秀出大影子用傘罩住小影子，那映影像一棟簡單的房子。
他們和晴晴之間只隔著一道垂死的雨棚。
4.
大影子像是想說什麼，只是吱吾，沒有下文。
靜了好一會，小影子才說：「我不是想搗亂你的課。」
大影子說：「我也不是真想打斷妳的報告。」
「我想……」小影子才開口，大影子輕輕退一步。傘還是勉強罩得住兩人，房子的形影還在。
小影子卻說：「我會說那些話都是有理由的。」
舊雨棚的新生命，竟是不停地說著故事。
小影子在漸漸揚起的雨幕中提起，「兩年前一個深夜，我哥走過兩條街後面那條小巷子底的社區公園，突然被鋁棒襲擊，後腦杓被重重地擂了十多下，回家後就一直嘔吐，無法進食，送醫院才知道是腦震盪，後來因為發高燒併發腦水腫，有一天護士們說要給他停了止痛和消炎，之後他就沒再醒來。我媽說，警方調查的結果說是幫派尋仇，但是打錯了人！起初我也相信，以為我媽會積極要警方查緝兇手，直到上個月，因為失眠，才發現她只是夜裡以淚洗面，她還常對著一個裝有藍色液體的小瓶子發呆，我想那是藍色的，好像那小瓶子裡的是比什麼都珍貴的東西。我問她，她總是搖頭，什麼也不說。十幾天前，我又失眠，發現我媽深夜出門，叫了計程車，我騎機車跟了出去，竟然跟到當時出事的小公園。」
執傘的大影子的手一直輕輕晃動。房子的影在地震中。
小影子接著說：「我媽躲在一處騎樓，可以遙望小公園。我就跟在她身後不遠。我想起，今天是哥的忌日，母親是來憑弔。不久，小公園裡出現一個很瘦的男人，中年人，他拿著大把紙錢燒起來。跟著，一個年輕一點的男子走向那男人，像是在勸說他什麼，那中年男人像發瘋一樣大吼大叫，說是二十年前，有個女人要是不離開他，那天在公園裡遇見的，就是他的兒子了！他叫得很大聲，我看見我媽雙手遮臉，噤聲哭倒在地上，她手裡那個藍色小瓶掉下來，我聽見玻璃的聲音。我想藉著路燈認清楚那男人，卻在月光下，認出了你！」
沉默侵蝕著清白，大影子掙扎脫口：「那男人，是我大哥。但我不知道，妳的哥哥，他……」
「你不需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但你不能不知道，我是為你而失眠！」
殘忍的小影子接著說：「看見你，我竟忘了那可惡的男人曾殺死我哥哥，他奪走的是陪我一起讀陳雪的小說和看日本漫畫長大的哥哥啊！我像是乘著月光出來找你，雖然有讓人痛苦的往事擋在眼前，看見你，我竟然還是開心的！天哪！那天我才知道什麼是開心！｣
大影子或許低下頭，與小影子靠得好近。
「這是種奇怪的感覺，我像是可以忘掉一切，只記得眼裡想看見的人。我只想看見你。這才是忍耐的前提吧？不必壓抑，就已經原諒一切！」
大影子把頭低得更深了。
「你心虛嗎？你早知道我是這麼想的！」小影子說。
大影子終於說話，「妳不懂我！妳懂什麼？妳只是個高中生而已！」
「懂不懂算什麼！高中生也有感情。而且，我不想流著淚不說，那不會讓愛你的人了解，也不會讓不愛你的人變得愛你。再離經叛道，也要說一說！」
「說了又能怎麼樣？」 大影子說。
「隱忍的表情，是我媽的夜，我痛恨她的無力，既不能讓我了解她的痛，又不能讓我為她做些什麼。我像死去的哥哥，沒有活著！面對她，我一日又一日地死去。只有想起你，我才偷偷活過來。我有感情，這沒有對錯！」
「妳把感情用錯地方了！」大影子說。
「你怎樣把感情評個對錯呢？」
「我沒有辦法跟妳談這個！」 大影子說。
「這就是你所謂忍的藝術嗎？忍，讓你漠視你的感覺！」
「忍，是為了成全無辜者的純真。」
「忍，讓人孤立無援，讓純真變成一種無知的殘忍！」
「妳對我說什麼都不能改變我們所承受的壓力。」
「壓力留給沒有時間想愛的人，至少我說了，我不會後悔，你也將不會忘記我，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你！」小影子已經哽咽。
大影子搖搖頭，再搖搖頭：「妳不懂！妳不懂的！｣
「那就告訴我哪裡不懂，而不是只告訴我這個結論，讓我連辯解學習的機會都沒有！你是老師，你說啊！｣小影子越說越大聲。
小花阿婆忍不住把頭伸出雨棚外大聲叫喊：「吵什麼吵！走開！」說完隨手打開一盞昏黃的燈泡。燈泡照亮棚外流著雨水的小路，希望過客都清楚去向。
大影子轉身邁開，幾番停頓，才又回頭說：「來年，妳們都畢了業，我很快就會忘記了。」
「你騙人！」小影子說：「你不可能忘了我！」
「我會的。因為，我從來就不想記起。」
「你是不敢，你越不敢，就越不可能忘了我！」小影子的聲音成了雨，淅淅瀝瀝。
「忍，是因為不忍心告訴妳一些讓人無法忘懷的傷心。忍，是不希望我的痛苦也變成妳的。有時，不忍，只是種廉價的自私和任性。發洩過後，可知道別人仍在承受更大的痛苦？」
「我不會忍，我就是不要放棄！」小影子雙手向後攤開吼叫著。
晴晴聽得出神，小花阿婆又望雨棚外丟了句：「別吵啦！我們比你們還痛苦！」
白頭爺爺一個橫身，掠過晴晴，從晴晴身後的牆上拿下另一根鐵桿，試圖用兩根鐵桿再撐起雨棚。雨棚上的故事結束，說故事的人消失無蹤。棚布經水變得沉重，老人厚鬆的臂膀上下揮動幾次，便氣喘噓噓，很快地放棄。老人身手愈顯僵鈍，手中鐵桿打著燈泡，光影盪漾，映射著雨路交會的深灰和銀黑。他遲緩地東轉西望，口中直說：「怎麼這地，老是在轉兒呢？」
一週後，輪到晴晴報告關於梵谷的畫。前一天晚上她還想著，「星夜咖啡館」在哪？旋轉的星，是白頭爺爺眼中晃盪不停的四十燭光燈泡；棚架下，是摸不透的吵吵鬧鬧夫妻生涯；而梵谷沒畫出來的雨，下在失落愛情的故事裡。那故事，被自己不經意的耳朵記下。故事裡，有模糊的熟悉背影，不熟悉的口吻，和最後溶化在雨中，令晴晴意外的相擁，隨著那相擁，房子般的映影消失無蹤，只剩下一顆孤單的樹，所有枝葉都垂萎低落。
哪有梵谷？只是這城市街頭一景而已。
上了台，晴晴想了想，望著霏霏說：「我把梵谷，忘在捷運上了！梵谷太悲傷。我想說說街角的皮影戲，可以嗎？」
5.
淚水？晴晴認為那不是一種對感情的妥善安排。一切都是這麼淡淡的，淡淡的。就算有濃郁之處，也不就是淡淡的濃郁？晴晴十七歲的世界總以為淡淡的就好。不然，還能怎麼樣？
只有在想起那齣街頭皮影戲裡的擁抱時，晴晴便害怕半夜打給霏霏的電話再也不會通，害怕放學後的路從此只剩自己和那把藍色雨傘，害怕獨自看完一個朝代的戰爭歷史，害怕走進美術教室那個有著白色全裸維納斯的角落，害怕回家被父親的啤酒瓶砸中臉時心無所佇，害怕午後打雷一個人進洗手間，害怕月經來，害怕沒有夢，害怕週末，害怕暑假，害怕過年，害怕看見費達•卡蘿的自畫像，害怕穿黑色帆布鞋，害怕那條通往無數祕密箋詩的芝山石階，害怕誤碰自已風中冰冷而假裝正握著什麼的手，還有，害怕說話！
因為再沒有話，能對誰說。
除非能和已經瘋狂的梵谷說上話，晴晴想，也許他會願意來台北街頭作畫，離去時，她想待在畫裡，不要走出來，永遠不要看見他的畫。
那日街頭之後，郭老師迅速辦理離職，沒有交代原因。許多人都十分懷念他，數學老師說郭是三頓油膩大餐後一口清新的薄荷糖，地理老師說郭是為黃昏的老舊城市掌著美術燈的人，一位園丁先生說，少了郭，滿園花鳥都顯得心事重重。
只是霏霏，再沒有提起過郭老師，她像一隻雨後的蝸牛，慢慢，慢慢爬過一些心情，那斧足像是濫情而臃腫的雙唇，恣意舔嗜著雨後陸地的傷口。她駝著巨大的記憶，以那為安身之所。而那被駝著的，還有晴晴角落裡、日記中不得不甘願的淡淡十七。
霏霏開始常常對著一疊白紙圖圖畫畫。有一天傍晚，又是小雨，霏霏在校門口的階梯上滑倒，左耳撞到手扶梯，鮮血直流。她用一條白色手帕摀著耳，神情漠漠，沒有人靠近她。她手上的紙疊散落雨中，每張上，都有雙鉛筆勾勒、黑實白虛、形狀飄忽的手，那些手，都像翅膀一樣，等不及起飛。她緊張地想將雨中的手稿收攏，卻又僵在原地。
晴晴拾起那些紙，心中問著，「誰又能將自己拾起？」把紙疊和雨水交回霏霏手心，那裡有著太多不安，那雙細長明亮的眼有著些許欺瞞，那重複的欠身微笑都透露著遠離而不是回歸。
晴晴沒有失去控制，她熟悉壓抑。
扶著霏霏被帆布腰帶勒得不能再細的腰，晴晴只說：「沒有關係！我能明白。一起回家吧！」
6.
其實什麼都有關係！
晴晴開始在自己的床頭掛起一幅梵谷的「向日葵」，畫旁貼著兩張明信片，一張「星夜咖啡館」，一張「鳶尾花」。她開始學著看那些畫，只是，對著不知翻印過幾刷的機器複製畫，實在不容易看出什麼。她覺得她和霏霏之間的關係像是飄蕩在台北藝文世界裡的印象派，朦朧失真的色彩，淡粉模糊的抒情，也許是午后公園一角，也許是芭雷舞者的倩影，那份寫意澹然逐漸成了晴晴心中的痛楚，就像她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大聲疾呼一些真實感受，總在霏霏有意識的閃爍猶疑中，晴情的感受顯得褪色、失焦。她開始需要梵谷的強烈和執著，她開始感謝梵谷曾經存在過。
晴晴的父親投注多年的皮鞋生意失敗，敗給了新興繁茂的連鎖店，短時間內損失七百多萬元積蓄的創業成績單，使他這個從小受盡父母長輩疼愛的獨子顏面盡失。這樣低潮的時刻，除了顏面問題，他想不到其它。可憐他還是個不能控制醉後狂亂的靈魂，於是唯一同住的晴晴便將他關在自己房門以外的空間。那還是個晴晴不想處理的失語世界。
晴晴獨處的時間愈來愈多，房門成了一道保護令，床頭是她最想回去的角落。她用平時逛街逛書店的時間看著那些掛在床頭的畫，用和霏霏通電話的時間看畫，用吃晚飯的時間看畫，一整夜，她就這麼看著畫。印刷色層遂漸漸深刻成濃重，油彩都像是從某個糾結滯礙的起點出發，自那堆積如小丘的封閉凝塊推展出蛹團，蝶化成色線，飛躍成形體，繼而涅盤成只與畫布達成和諧的昏旋意象，意向的背後站著梵谷，梵谷尚未老去前，便在摀著白紗包裹左耳的沉默中，慢慢失去相信色彩的能力。「啊！梵谷！」晴晴幾度失聲驚呼！
晴晴開始愛上沉默，沉默所形成的房門讓她有空間咀嚼一些事。
晴晴覺得她不會像郭老師一樣在雨中街頭欲言又止，她會選擇一致沉默；又或者選擇徹底解放心中的慾望，如果他心中對霏霏有慾望的話。郭老師總是像樹一般執著某種等待，他看似拘謹卻盡情開張的枝幹像是在等待他心中那隻不聽使喚的留鳥，他總是仔細地聽，小心說話，他讓多餘的熱情隨著光合作用昇華。郭老師這樣文弱優雅的氣息原是晴晴傾慕的，那是一種可學習的榜樣。但郭老師這棵樹卻又像是一隻隨時準備振翅飛走的烏秋，他的停留充滿生怯，他的追逐從無下文，而他所留下渺渺婉轉的課堂演說，漸漸像他所喜愛三毛的文字，只能在還有信仰的回憶裡動人。
晴晴早就收起三毛的書，她在日本漫畫快速動感的節奏及充滿偏執張力的技能鬥士和偵探故事中，尋找短暫的快樂，尋找霏霏曾經擁有過的寄託，或者，尋找霏霏死去的哥哥曾經佔有的地位。晴晴覺得，短暫是種對雋永的叛逃，這感覺總是安慰著她對霏霏的等待心情。
晴晴仍會想起那日雨中郭老師和霏霏擁抱的情景，她沒有真正看見，乳白色雨棚只是捎來灰黑蠕動的影。她猜想緊擁著全身溼透的霏霏會是如何色情美妙！一想到這，晴晴便能感覺全身電流肆虐，膨脹的愉悅使腦子昏沉，左腦飆現的影像，盡是永夜裡無法無天的上空嘉年華；一想到這，晴晴便對那奪愛的郭老師隱生一股旱漠荊棘般的沙塵渴望，彼此痛楚地依存，卻不能互相取代。
7.
晴晴又和霏霏若無其事地出去過幾次，她們一起進電影院看王家衛的《春光乍現》，看林正盛的《美麗在唱歌》，喝同一杯可樂，輪流啃著同一隻炸雞腿。也曾一起躲在MTV包廂裡看黃玉珊的《雙鐲》，手牽著手，雙腿糾纏磨蹭。她們還一起到師大路夜市買「格子布」剛出爐的膠印綿T，晴晴總是挑選線條抽象沒有標語的圖案，霏霏要的是卡通創意，鮮豔色彩。
晴晴心中也許對霏霏有所埋怨，但她不會去戳破彼此在情感上互相依存的事實。有些事實，總是自己認定了就好，大意求證只會變得殘忍。
晴晴對霏霏的許多不同充滿無條件的包容，那是一種因為無法處理而不得不然的寬大。她從不問及霏霏對郭老師的種種，只有當霏霏玩累了趴在晴晴腿上小睡，偶爾因夢靨侵襲而戰慄囈吟時，晴晴才會小聲地問著長髮凌亂的霏霏，「妳還在乎我嗎？」霏霏當然不會聽見，那種音量就像湖水風漪一般地輕潮。晴晴一直在思考，該怎麼繼續下去。
每一次約會，霏霏都不斷遲到。她讓晴晴等在捷運站出口，等在戲院門口，等在家的巷子口，等在晴晴自己徬徨不安的感情十字路口。
霏霏說她開始學跳舞。霏霏小時後曾學過幾年芭雷，現在她學的是現代舞。她說她會穿著全身彈性纖維的黑色緊身舞衣，在舞蹈教室裡用天鵝湖的招牌舞姿不停旋轉，那使她終於因為暈眩而無法思考，她覺得沒有思考的剎那是種快樂。然後她會讓舞蹈助教蘿拉幫她做拉筋的動作，蘿拉會扶著霏霏的腰，讓她的右腿不斷向後推舉，接著是左腿。蘿拉會捧著霏霏的背脊，讓她的手腳向後著地做出一個彩虹般的圓拱，身體前後晃動。蘿拉還會撐持著霏霏的下腹，讓她的上身和右腳呈水平地伸展。總是由蘿拉導引，霏霏盡情原地旋轉。
然後，霏霏會開始和彼得練舞，霏霏學的是雙人舞，彼得是她的舞伴。他們在鏡牆前摩擦身體，互相輕撫，以彼此為中心旋轉，借彼此的力道讓四肢開展、交合、對話……
晴晴開始討厭現代舞。她希望霏霏知道，當她忘情描述著學舞、練舞的過程時，對自己是種多大的折磨！但晴晴早知道的，霏霏是棵毒草，是深湖水怪！是個沒有同情心、殘酷、熱烈、真誠的女子。
有一天，霏霏讓晴晴留在雨中的巷口等了一下午，那天晴晴還特地為霏霏穿上黑色帆布鞋、白色上衣、黑牛仔褲，準備為她慶祝生日的前一週，接著她們要共同慶祝霏霏生日前的每一天。雨中，晴晴不想直接去按霏霏的門鈴，那會使愛精心打扮的她大發脾氣；或許晴晴根本知道，淡淡的積雨雲累積久了就是要下場大雨，而她所等待的，是霏霏終於要面對自己和晴晴的那一刻。雨在下，晴晴在濕冷的心板上琢磨一些字――
青鳥帶來一粒籽
在我身上發了芽
我已是棵樹
還要承受那藤蔓的瘖啞
青鳥說我偷了她的所愛
望身上瞧
那曲曲繞繞的生涯
沒說過一句想念
卻悄悄用軟枝纖毛
纏著青鳥
好叫牠多陪我聊聊
大雨中，霏霏終於紅著雙眼狂奔而來。晴晴的心底升起一股濃重的悲傷。
霏霏一開口便說：「不要再等了！妳走！妳走！我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妳！」
這時候晴晴若是流淚，也蓋不過臉上的雨水；況且她相信，淚水不是一種對情感妥善的安排。她想說些什麼，但說什麼能美過眼前這激動得全身顫抖的身影？望著霏霏，晴晴一如往常專注，這或許已是種最完整的表達。
霏霏又說：「我們這樣算什麼？能走到哪裡？妳難道都不在意別人對我們指指點點嗎？隔壁班的子美和楚亦以「老公」「老婆」相稱，子美中性打扮，楚亦嬌滴依賴，沒有人講她們閒話，因為她們再正常不過，因為她們不過是在扮演一般人眼中期待的愛戀，有男女角色的愛戀。兩年前的于平學姊再中性、在校的時候再多「老婆」，不也聽說畢了業就交男朋友，而且一個換過一個。可是我們呢？我們不是T也不是婆，我們不做角色扮演，卻這樣曖昧不清，妳難道不知道美春那女人總是以怪胎稱呼我們？在我們背後說一些我們是可怕的、不正常的壞話？」
晴晴卻覺得一向循規蹈矩、喜歡在家練書法的同班同學美春說得不差，她淺淺一笑回答：「我們是怪胎，我們不做角色扮演，因為我們是真的！」
掛著淌淌的淚，霏霏直說：「妳難道不希望擁有一些知心的手帕交？也許一輩子都能三不五時聚在一起喝茶聊心事？我們讀的女子學校其實是一個對一切最能包容了解的環境，每個女生都優秀、有想法，沒有什麼算是特立獨行。可是我們在校園裡就已經如此被孤立，我不相信當今的社會能提供比我們學校更適切的包容了解！」
晴晴說：「在學校，我以為每個人都是孤立的。至於社會？若真的不是個貼心的環境，那我們得自己去創造一些包容和了解。」
霏霏又說：「妳說得容易！可是我不想沒有朋友，我不想只有妳這個朋友，我不想忙著思考未來到底該做什麼的時候還要擔心會不會被人排擠，對！我害怕，怕到夜裡睡不好，舞跳不好，課業也顧不好，我連我們之間的關係都處理不好！妳不要再為難我，不要再來找我！」晴晴眼中的毒草倒下了，水怪隱匿深湖。霏霏哽咽的聲音讓晴晴感到心痛。
晴晴依然冷靜地說：「那就隨妳的意好了，感情總不能勉強而來。」
霏霏突然怒吼：「感情？妳根本不懂！妳以為我們時常手牽手出去玩就叫感情嗎？妳以為我們撫摸彼此身體、親吻彼此這就叫感情嗎？感情若沒有未來等於悲劇！不要再跟我說感情這回事！我也想從一般人的人生歷練中去體會家庭的幸福，我要幸福的家庭生活，這是我過去所沒有的！我想要有家庭，想要有孩子，想要在孩子上了學之後和孩子的爸爸一起去參加家長會，想要在一些促銷活動打出夫妻同行一人免費時可以大搖大擺地參加，我不要把堅強全都用在抵擋別人若有似無的異樣眼光！那樣活著很累，很笨，全世界最笨！」
晴晴捱了幾秒沒有說話，她其實想就此沉默，她其實也想算了，看霏霏如此掙扎痛苦絕不是她的目的，她也可以讓一切靜止於中學時代的美好回憶，她也可以寫一首關於北極的詩把一切冰凍在最遠的極端，她也可以趁機和霏霏大吵一架，藉以減輕霏霏在自己心中的份量，或者更瘋狂地，乾脆把霏霏綁架了關在自己房間永遠軟禁起來，永遠屬於自己！但是晴晴只是捱了幾秒沒有說話，當她不再思考任何前因後果、責任道義，任何關於該或不該說的莫名準則時，她便如此說著：「我們會組織家庭，會有屬於我們的小孩，還有我們的幸福，重要的是我們得守著彼此，那幸福才會是屬於我們的。」
「妳找別人吧！我累了！沒有那膽量，也等不到那一天，就像是要我睜著眼，卻騙自己瞎了，看不見所有在眼前的不合理和艱難，那樣我一定沒有一天能睡好，如果睡眠沒了，連命都沒了，幸福還算是幸福嗎？」
霏霏的淚是那樣永無止境地表達拒絕，晴晴覺得霏霏並不是退縮，就像她肯衝進雨中大聲地向自己理論她所擔心的問題和她所下的決定，霏霏是決定了下一步的，那是辛苦的，也必須是勇敢的，去探索一條由別人的期待所開鑿出來的陌生路途，一開始，又必須將唯一的伴侶摒棄，因為伴侶選擇了另一條路，一條看不出路徑的草莽山原，也許有蛇、有鼠、有狼、有虎，但她決定了不和伴侶一同前去，也就是說，擁有共同記憶的那份情誼基礎將要消溶在今天的大雨淅瀝中，那心情必然萬分痛苦，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大道行去時，將會有所謂的幸福等在那頭。
霏霏是勇敢的人！
晴晴覺得不該再說任何話了，她幽幽靠近全身溼透的霏霏，給了她一個全心全意、敬重而珍惜的擁抱。霏霏明白，她讓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很久。
8.
晴晴在日記裡寫著――
肢解吧！
割斷我的喉嚨
取出我的心
吸乾我的靈魂
讓我發臭腐爛
蛆蛆知道
妳的記憶裡
還有我唱過的一支歌
妳枕邊的書
還夾著一根我的羽毛
聽那殘羽說
妳還對它唱催眠曲
曲兒是否洩漏
我的味道
還散漫妳左心室的深深林？
9.
雨中的擁抱晾乾了，便是在記憶底曬出霏霏的人形。晴晴覺得自己還是自己，只是重量開始負數增加，好像自己已經輕到可以像顆氣球一樣飄入雲心。那日的雨停了，雲透過雨所做的表情從此與晴晴無關。
晴晴從不介意仍想著霏霏，霏霏的真，霏霏的強，和霏霏充滿行動力的生命像是梵谷筆下因為痛苦所以年輕飄揚的色彩，晴晴已將它們掛在床頭，就讓床頭牆去承擔那股重量。晴晴開始想一些讓自己容易去想的事，她想念說過對自己十分欣賞的子美和楚亦，想念杏芳文具行那個中分頭的數學系大學生，想念師大路夜市裡「格子布」的老闆娘那對濃密睫毛膏下極富感情的雙眼，想念郭老師，想念有著霏霏身影的公車和捷運。那些都變成能令晴晴偶爾感到空虛的一些往事。
晴晴曾在白日夢裡重逢那只金髮綠眼的布娃娃，她牽起布娃娃的手，好幾次，試圖擁著它入眠，夢裡的夢裡，娃娃心中的蛆蛆還在竄動。
晴晴不再挨著標有輪椅的角落席地而坐，捷運上，她開始喜歡雜在人群裡聽故事，雖然熱鬧的故事總顯出她的孤獨。
回家的落寞感不再困擾晴晴，她不發一言進出家門的單薄身影隨時在面對另一種沉默――那是父親事業的失意，揉雜著無法承受單親責任的沉重――她不再逃避，開始接住無端飛來的啤酒罐，開始詢問父親，「當爸爸是什麼滋味？」那總是斜躺沙發椅的爛醉身形，有一天，突然端正坐定，侃侃說出當他第一眼看見剛出生的晴晴時，那種久久不能自己的感動。
晴晴開始擁有自己狂熱不羈的笑聲，她開始和父親在晚飯後一起喝杯生啤酒，他們之間的話題仍然有限，但晴晴已學會讓日子過得不知不覺的忙碌。
晴晴開始真正喜歡看漫畫。晴晴知道用漫畫思考的重要，它們是種黑白的情感，靜謐誘人，沒有太多噪音。
晴晴開始迷戀「將太的壽司」，嘴不必說太多可以用來吃，多少日子裡和所關心的人在一起的時間也只是安靜地一起吃吃東西。尤其是一起吃同一盤東西時，感覺最親密，好像看得見的食物說明了看不見的身體裡共同的經歷。
晴晴覺得吃和思考之間充滿了借貸關係，或者說，吃和思考之間充滿了彼此相思的糾纏。有些話不好說、說不清楚、說不出口，就讓身體裡的共同經歷達成某種感官共識――吃同一種東西，消化同一種氣味，宛如思考同一件事。但是一起吃久了不說話，又會讓人覺得空虛不安。她開始懂得霏霏曾經有過的空虛不安，雖然伊人遠去，反省過去的點滴對晴晴來說仍然有著重大意義。
「將太的壽司」是種救贖，乾脆好好探究吃下去的究竟是什麼心思，才知道原來吃的背後還有這等坎坷心路，。
吃，不是逃避，是種表達，是種堅持，也可能是宣示。這是將太一直在努力的。
翻開第二十三集「將太的壽司」，晴晴想：「我有非吃不可的東西嗎？」
將太說：「非吃不可的不一定是那東西，而是一種心情。」
晴晴說：「這樣強烈的心情能持續多久？」
將太說：「那強烈支持我每一次非贏不可的戰鬥。」
晴晴說：「有沒有非輸不可的時候？」
將太：「……」
將太問：「妳有沒有非去做不可的事？」
晴晴說：「非看你這集故事不可。」
將太說：「那背後一定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晴晴說：「沒有。」
將太說：「一定有，那理由不一定重要，但那種心情可以很深刻！」
晴晴說：「如果真有理由，我要的是沒有心情的心情。」
將太說：「如果妳真的不想有心情，就不會問我問題！」
晴晴說：「我就是不想有心情才會跟你說話。」
將太說：「沒有心情怎能體會我在關口奮鬥的故事？」
晴晴說：「也許沒有心情，才能開始體會任何事吧！」
翻開書，黑白分明的眼在黑白交織的人物、文字間一陣裸泳。晴晴不厭某種製式重複其煩地，一直游閱下去……
畢業時，帶領三年的班導師游感性地流露細心投注的觀察，她說：「人生最難得，是在豆蔻年華，便能擁有如同晴晴與霏霏那一般，細膩而充滿層次的友誼。」游那善意卻粗心的「友誼」兩字，就這樣公開地給晴晴與霏霏的三年，下了個糊塗卻寬大的註腳。
迷惘又迷醉的十七歲過去了，某種淡淡執著、繽紛理想的時代跟著過去。
10.
電子郵件的時代來臨，傳字條成了上個世紀。千變萬化的網路社交――商業網站、個人網站、部落格、網路城市――揭開嶄新自我寄託、自我咀嚼的境地。
聊天室、留言板是烘焙虛擬愛戀的廚房，無限幻想是萬能的調味料，面對面的關係令然聯想到古板、落伍――一句話「遜斃了」！「拉子」這個中西合併、若似親切、有些喜感的詞開始流行在晴晴大學以後的生活裡。不論是短暫的廣告設計系、轉系後的都市規劃、輔修企業管理，躲在年輕氣息裡的呼吸漸漸成了網路世界的脈動。從進出口碑滔滔的「我的拉子烘焙機」（第一個華人女同網站），到建立自己的「晴時雨霏的幸福公寓」，晴晴在自己的虛擬世界po著沒有霏霏的日子裡想對霏霏說的話，就像過去一樣，一有心事，便不得不向霏霏一吐為快。
於是，「晴時雨霏的幸福公寓」裡有著一頁頁晴晴的心情史詩，那是對著漸漸遠離的十七歲所做的呼喊？糾纏？晴晴不會做繭自縛，她在某種默默耕耘心血的過程中，尋找著對舊日情感的深思。晴晴po――
霏：
這是個很有感覺的夜晚，砌一壺鐵觀音，打開電腦，撥號上網，我在黃安源的二胡「梁祝」演奏聲中，與妳分享今天的心情。
昨天傍晚，我騎著機車先是在二二八和平公園附近逛逛，本來想進公園走走，我想像如果妳在身邊，一定會一起談著最近一位很年輕的導演新發表的紀錄片《美麗少年》。可是才從公園路這頭望進去，便可以看見露天音樂台上有著熱鬧的表演節目。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那份熱鬧與我格格不入，突然覺得不想停車，不想把想像中的妳放在那股喧擾之中。沿著信義路一直騎，不斷經過許多正在開挖的捷運地下工程，台北像是受了許多傷。轉念想想，這些捷運即將四通八達，或許有一天會因為捷運和環保，而使得機車時代提早結束。我自私地希望那不要發生太早，妳可知道我仍懷著丁點夢想，希望有一天能載妳出遊。
信義路將我帶到大安森林公園附近，一轉進新生南路便發現機車道上的車變多了，一路上還有金華街、潮州街上的機車湧入，原本腳邊清風徐徐的快感，變成熱浪滾滾，好像伸腳一踢，就會被身旁機車的排氣管燙著。這樣萬機奔騰的場面讓我開始感覺緊張。
才一會，我的後視鏡突然閃出兩道遠光，接著一聲心驚肉跳的機械摩擦，前面路口亮了紅燈，所有機車停下，左前方一位黑色衣褲的騎士迅速跳下他那台150，憤怒地向他前方一個箭步遠處的騎士重重揮拳，口中念念有詞。那一拳之重，從他整個人幾乎躍起可以略知。挨打的騎士是瘦弱青年，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快速尋找縫隙遠離。打人的男子氣憤地返回自己的車。所有等待紅燈的騎士們一片鴉雀無聲，哮喘的引擎，勉強是共同的心聲。
回家後，開始無聊地想，我也曾在路上因與其他機車擦撞而心生不快，為此老拳相向倒不至於。那名黑衣男子這樣盛怒的背後，如果沒有強大而且持續然燒的情緒火源，怎能使怒氣沸騰而致滿溢？是他的情慾舒發不順利？愛情不圓滿？是家庭那本經太難唸？課業、工作不如意？還是人際關係有麻煩？到底是什麼原因延燒到那位與他行進間險些擦撞的騎士？一切被白天壓抑的情感、挫折，趁著夜的黑和一身相襯的衣著，在拳頭揮出的剎那，宣示潰堤的結果！
憤怒是滂沱大雨，暴力是潰堤成災的水噬！人像個中介，過去的記憶加上記憶，記憶之間重疊、聯合、背叛、延伸，情緒像是記憶的表情，只要給予一個持續加溫的環境和時間點，一種超乎理性的盛怒，像閃電借雲路奔走，像大鼓雷厲震響，像靈界的貪、嗔、癡、怨、悔、妒，藉著溫血肉身，發出往往超越世俗理解的暴力。
有時，我擔心，人，會不會承受不起？不是那一記老拳的重力，而是拳頭裡，不由人心的咒語。
我是說，如果，那一刻，揮出拳頭的人，是我，我所舉起的，絕不止是當下的心魔橫爪，更是往日一切壓抑、怯懦所變形糾纏不去的幽靈。我與它們在夢裡廝殺敗逃，在詩裡面對懇談，在思裡企圖捉拿，在酒中任其欺弄。如今，好似藉著那名黑衣騎士，重重地、一無反顧地，對自己揮出再不能承受的積怨。只可憐，那被欺凌的、那默默無語的、那消瘦的、那遠離的 ……。
但我不會舉起拳頭來解決事情！如果感覺有憤怒，我便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好像我所失去的悲怒的去路，在與過去的日子擦撞中，只能藉著別人的失控，提醒自己平靜面具下也有著千瘡百孔。但那些瘡孔都是曾經真切活著的感受，而我的真切都因為曾經有妳！曾經在公車站附近遇見一個彷彿是妳的背影，我幻想著上前攀聊，看見妳因此開朗的笑靨，而我臉上的輕鬆更是持續了許久，許久。妳知道的，只要能和妳說說話，我的心情就會好許多，也會有幾天好覺可睡。一向不都是這樣？
晴1999.9
11.
霏：
紅酒像夜鶯的幻影滑入舌腹，我在肺底唱歌，乘著樂，在十七歲的記憶底漫遊，好像變成魚了，輕輕一滑，便是數年光景，接著變成風了，身旁的一切，不再經得起細看，劃過心底肉疣般的巨石，也不覺疼痛，沒有了地平線，一切，只是煙一般，沒有邊際，沒有著落，沒有希望，太黑暗，我開始冷，開始失去視覺，但仍飛翔著，幾滴雨水打在身上的麻穴，微微一怔，原來是我眼底沒出息的淚水，拋下我，逕向渴望的湖底融去，那有著極度偏執水怪的湖底。啊！過去，是多麼回不去的回不去，在沒有悔、沒有憾之前，是笛還是洞簫？遠遠地，有無地，提醒我耳朵的存在，卻傳來，一陣高愴胡琴，教人悲從中來，彷彿有星，彷彿是妳，彷彿已經得到救贖，暫時走出那不敢想不能回憶的地圖，但我怎麼能忘記妳，妳從混沌中把我創造，妳從春花裡把我結果，妳就這樣從我的夢裡跳出來，還讓我忘了夢的存在，酒，回憶，時間，是我僅有的，我變得容易哭，容易笑，容易把字寫得很草，我沒有愛，除了對馬路中間賣玉蘭花小販的同情，我幾乎不能付出我的心，妳竟偷走我用心的能力！想妳，在多年前斷訊後的電話裡拼湊妳的形影，擁抱聲音，像擁抱自己的身體，只剩下一口酒，我不忍把它喝完，害怕酒醒了，想要失蹤的思緒突然回來，沒有膽子，再提回想妳的心， 因為酒後想妳，總是一種悲痛……
晴2001.1
12.
霏：
是啊！我向父親學了喝小酒，但沒有染上他曾有過的頹廢。他現在倒好，去了巴西，那是個時尚產業的天堂，他開始進口在聖保羅附近一些小工廠做出來的女用提包，它們通常價錢便宜、款式新穎、用色明艷，這一年來在台中以北舖貨通暢，市場反應不錯，他說做中間商比開店面好賺，債務清了，他整個人也開朗了，我早就習慣他不在身邊的日子。有一天他離家去機場前，特別跑到我房間跟我說：「小晴，明天會有一組裝修人員到家裡來，他們會把妳房間的老舊鋁窗改成角窗，窗框的顏色妳可以自己挑，這裡是設計圖。」父親酒醒了，發達了，我卻一次次嚐到讓酒精的力道將自己彈出理智的殼。微醉讓我享受思考，我在家喝，妳別笑，其實三瓶啤酒都能叫我不醒人事。
角窗造好了，我選了紫莓色。父親回來，見他皺一下眉，好像咕噥地說了半句「這紫……」，等我們四目交接時，他便說：「這紫選得好！」那天我為他做了蛋包飯、烤鮭魚香腸、酸油醋橘子蕃茄，他告訴我不論未來我對自己的人生做任何決定，他都會支持我。我問他那是不是表示他做的任何決定我也都得支持？他只是「嘿嘿嘿」三聲，不敢點頭。妳一定跟我想的一樣，他交了女朋友，他想要再婚了。
妳在哪裡？妳今天好嗎？我還是如此地想妳。
晴2002.3
13.
霏：
最近我忙著參與社區大樓管理，原來管理主要是管理人，人的感覺、情緒、意見、夢想，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樓中庭有一個小型的戶外游泳池，為了照顧每一位住戶對社區游泳池的想像和需求，在管委會決定如何分配使用預算前，我自告奮勇去訪問每一戶人家的意見。連著許多天我說了好多話，也聽了許多想法，最有趣的還是小朋友的意見，他們總希望管委會能為他們添購滑水道、水槍、恐龍形狀的泳圈等這類東西。
但話說多了想用文字表達心聲的企圖，似乎馬上生鏽許多，我只是俯身寫幾個字，便覺得全身關節有些不受控制，但這是不是也意味著，所寫的和所想的，已經有不協調的地方？
現在的我，每深呼吸一口氣，感覺吸入的氣息已經完全不同往昔。我像走在冰冷的溪水，溪底是沒有著落的三度空間。但我仍走著，心裡不安，腳底不踏實，沒辦法，還是得前進。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被什麼叫做「真心」給迷惑，很美的兩個字，教人傾倒但也是最和現實玩弄捉迷藏的兩個字。年齡越大，越是感受到四肢被枷鎖箝制的事實。是規矩，是法律，是禮教，是眾人的偏好，也是親近的人所在乎的生活方式。我像被起解的蘇三，上了腳鐐手銬，走上最驚心的路，面對最傷心的問題。偶爾，只有口袋裡那張合格的機車駕照，默默為我實現狂奔漫舞的自由，在想像中忘掉水泥路上所有限制和規則之後。
我開始發覺一種被角色附身的窘境，不能說想說的，不能做想做的。說，是說該說的，做，得做該做的；但該與不該之間，取決於我所擔任的角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就得做什麼樣的事。總是角色強扮演著人。因此，扮演類似角色的人，常常出現類似的做法和想法――扮演管理著的角色，通常不得不偏好大多數的意見，而且是大人的意見，被迫忽略小朋友的看法。
「人生怎麼能夠不順著自己的真性情走？」如果我這麼說，馬上，「那你想殺人就殺人囉？」這樣極端的反駁，便像顆臭石子，狠狠砸上我的腦門。原來，無限可能的腦門世界，如此被人懼怕著。恐怕那些世俗價值所衍生出的許多規矩，都只是某種障眼法，好叫人專心思考如何遵守規矩，注意該守哪些規矩，而不是放縱思考規矩以外的可能。世俗的道德理智不得不正色絕情地將做白日夢的人大力搖醒，先賞兩巴掌，再曉以大義，納入正途。
難怪，天堂和地獄之間，是人和自然生存的地方。誰說山水無情，也有八千多公尺的高山，競向天幕奔去，也有數十公里深的海溝，執著往地底探掘。
我只向心間盤旋，不留證據地，飛上我的最高峰，游向我的大海深處。
那循規蹈矩的是？那癲狂迷亂的非？那恭敬內斂的是？那癡夢囈語的非？怎奈我在午夜狂醉的一刻，驚見的還是，那年我們穿著制服手牽著手，我在妳臉上看見的，真心。
我真想好好再愛妳一次！
晴2003.6
14.
霏：
我做了一個長夢，夢像迷宮一樣，不知道走了多遠，一直走不出來，我必須要告訴妳這個夢，因為我不能在夢中斷了氣。
我夢見自己來到一處水邊，像是荒野深山，我在水中看見妳的倒影，就只是倒影，久久說不出話。妳甩一甩如舊日長髮，便從水底走去。我沿著岸走，流浪在距妳90度以外的空間，忽然有林，林子好黑，看不見天上有沒有星，我不認得林子裡的樹種，只認出有幾棵松，松和松相連一片，松針落地後翻黃，映出一條暗褐色小徑，沿著小徑走或許能避風，松香能驅蛇蟲。我以為記得下山的路，走了許久，累了，挨著一棵老松坐下。那處松林旁有幾棵被盜伐的杉子根頭，看著那些尖銳的缺口長滿地衣和一種紅得像血的蕈類，心裡有些害怕，身體漸漸覺得冷，冷得有些暈眩，山上好像依稀下起了雪。我聽見有人說話，站不起來，向前爬行一會，看到一棵橫躺的杉子長滿鳥蘿，杉子邊有幾顆大石，石子的縫隙裡長出兩棵龍膽花，開花了，很深的紫色。我又爬了一會，看到松林盡頭不遠處有一道廢棄的竹欄，柵欄邊有一個年輕的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再仔細一看，那不正是妳和郭老師嗎？我窩在一棵黑松下，受潮的松脂不好聞，覺得胸口發癢，但咳不出，又爬不動。我聽見郭老師很輕說話的聲音，妳好像很不舒服，咳得很厲害又好像哭得厲害，郭老師說他只是想看看妳，接著他拿出一小瓶東西，裡面好像有藍色的液體，說妳喝了，就不會再痛苦。妳突然推開他，打翻那瓶藍色，說早就沒有痛苦，說妳從不忍耐。我想叫卻叫不出聲，我怕我是真的看見雪了！霧白白一片，不是很冷，我的頭動不了，我還一直看，看著郭老師上前抱住妳，他一直抱著，沒有放手。我的傷心像是條下山的路，想離開，卻冷得動不了。妳從身後拿出一只布娃娃，金髮碧眼的布娃娃，天啊！我見過！妳將布娃娃推給郭老師，然後起身向我奔來！但妳看不見我，只是硬生生從我身體裡穿過。我明白，我在距妳90度以外的空間乾枯地存在。快要不能呼吸了！被妳穿透後的身軀漸漸失去體溫，或者，因為身旁的雪仍下個不停？下山的路在哪裡？妳在哪裡？
晴2003.8
15.
晴：
告訴妳一個夢，一個舊夢，那年我正十七。
夢中，我終於離家，失去知我愛我的大哥，再沒人了解，便意味著重新開始？那麼，我還必須將妳拋下！妳我約在一處水邊，我對妳說了些無情的話，就當做妳不在眼前，連根拔起溪邊貪婪竊聽的芒草，芒草割傷我的虎口，含著血與氣憤，再拔除幾棵，揮動它們，舞飛它們，大吼、大甩、大跺溪中的卵石，讓寒水濺濕，讓草風凌遲，我聲嘶力竭驅走那些眼光不善的幽靈，使盡全力旋轉，彈開沒一點道理的世俗宿命！我打到妳了？是那些該死的野芒！看見妳額上的血，是血嗎？還是妳為我上的妝？是妝吧！我就要離家了，讓我好好睡這一晚，有個安穩。回家，是踏入河水，沉進深深冷靜。我掉落、凍結，變成一只布娃娃。黑髮褪成黃絲，眼珠映著春光新綠，離家原是離開自己的形象、身軀，以為暢快將是必然，怎奈無法感受歡喜，狠狠從背後將自己撕開，發現心已經不在。我將自己丟棄在一堆廢棄物中。夢醒，濃重的憂鬱罩著我，那天課堂上，妳一共傳了二十七次字條給我，我竟一張都沒有回。
霏2003.9
霏：
妳在哪裡？妳好嗎？相信嗎，那天，同一天，我也做了夢，夢見在垃圾堆中撿起一個布娃娃，金髮綠眼，背後有道裂縫，我把她縫好了，我把那個娃娃撿起來縫好，放在床頭，看著，一直看著，妳在哪裡？那一天我一共寫了二十七個字條給妳，我記得，怎麼能忘記，妳好嗎？妳終於來到我的「幸福公寓」，妳在哪裡？我們還會見面嗎？妳在夢中將自己丟棄，我在夢中將妳拾起，妳說，這是沒有道理的世俗宿命嗎？妳在哪裡？妳好嗎？
晴2003.9
晴：
如願當個舞者，隨舞團巡演，事業與志趣相合，生活因此飽滿。但少了深度的快樂。我向如幽靈一般附著在妳的「晴時雨霏幸福公寓」，讀妳，讓我感覺溫暖。
霏2003.10
霏：
這「幸福公寓」沒有妳就沒有幸福，我還是念著妳，所做一切，莫不是要厚實我們能一起生活的能力，我的人生，有妳才會精彩！
晴2003.10
晴：
既是晴時，怎能雨霏？虛擬世界或許有理，真實人生如何周全？
霏：
晴時若有雨霏，便是彩虹出現的契機，虛擬真實都有理，人生一切，有太多疑問，我問能做多少，不要放棄夢想，那是快樂的契機！
晴：
但我曾遺棄了妳……
霏：
我拾起妳遺棄的自己，也拾起了妳遺棄的我！被遺棄的妳和我都在我這！
晴：
我們真的會幸福嗎？
霏：
幸福是一種事業，也是過程，是不完美，是甘心情願。今年，總統府辦公室宣布新的「人權保障基本法」草案，明文保障男女同志得依法組織家庭及收養子女，草案是一道曙光，也許未必會通過，但是用愛情組成的家庭，始終會得到祝福肯定。透過父親的協助和青年創業貸款，我在「彩虹社區」裡買下一棟1950年代建設的四層陽台公寓，要將它建設成真實的「幸福公寓」。「幸福公寓」將專門出組給同志家庭，巴望著新人權草案立法成真的許多同志家庭早就開始高調尋求共同社群環境，他們都談論著「該如何教育下一代思考自己性別傾向」的問題。妳來，或許我們也要談談這些，和一些不必裹著太多焦慮的議題，多半是如何認真地相愛、相處，如何把生活變成一處歸屬。妳來，「幸福公寓」裡就有我的幸福。
晴2003.12
16.
晴晴po――
我這才知道什麼是浪。漫
當一個人知道為什麼擁抱
那擁抱不再是擁抱
而是那個為什麼
被原因襲湧
雙手與身軀交融
心開始忘了溫度地
流成思。潮
――妳問我
為什麼不說話
我以為
還有比說更明白的
表達
17.
晴晴站在「幸福公寓」頂樓一處紫莓色角窗邊，面前是一幅馬賽克瓷磚鑲框的落地整衣鏡，看著自己袒胸露背半裸的身軀，已經為了「幸福公寓」的管理和維修雜事又累了一整天。霏霏早就在紫羅蘭花海般的床被上睡著。稍早，當晴晴告知霏霏今天內湖捷運跳電後，她走在高架軌道上想起當年十七歲的種種，霏霏禁不住以盛綻的笑容回敬令她倆珍愛的那一年。霏霏說如果時光再來過，那年雨中她一定要說些更殘酷的話！說著，霏霏肚裡八個月大的女娃便拳打腳踢一陣。她做了試管嬰兒，一切都在安康中令人期待。
霏霏睡後，晴晴在廚房一邊喝著啤酒一邊MSN在上海的父親，他們聊天的內容總要多幾句養育兒女的種種，晴晴的父親再婚了，娶了一個年紀小他許多的巴西女人，他們的兒子已經三歲，時常坐在父親膝上，用口音不純的中文問，爸爸的八字鬍為什麼有一半是白的。
所有的燈都關了，全靠巷內銀白路燈關照，晴晴望著鏡中灰暗的自己，她想，那女人還真是耀眼美麗！
──關心那些容易在社會上遭到排擠卻有著同樣權力去愛的人
1.
17，是一個令人迷惘又迷醉的數字。
17在18之前。
滿十八歲可以到超商買煙、酒，到監理所把那張「小型輕型機器腳踏車」駕照換成「普通輕型機器腳踏車」駕照，順利的話能上大學，在迎新會中受學長姐照顧、觀察、品頭論足，在社團聚會中尋找令自己崇拜或發噱的對象。也許還能堂而皇之到T-bar尋歡，端著白色俄羅斯、綠色蚱蜢，與那些美麗英氣的白襯衫黑牛仔褲身影擦肩而過。1994年英國國會規定十八歲是對女生愛女生的同意年齡，意思是十八歲之前的女女愛戀不允許？該暗中進行？就算滿了十八，同意也不代表組織家庭合法，但是那些沒有明文規定的國家呢？表示對愛情更自由開放？還是愛情的某些地帶仍處在文明的永夜？愛戀如何能被限制？
但17終究還在18之前。
17有許多的不能，因此能做許多夢。
十七歲的青春夢是惶恐的，即將釋放慘澹的升學壓力，不忍揮別朝夕相處的同學，已經熟悉因荷爾蒙鼓燥而變形的身體，急著對身體能產生無限愉悅的魅力投注許多更接近現實的幻想――思念著霏霏纖柔細長的手、斜而圓巧的肩、結實骨感的小腿，不願下雨的日子裡沒有霏霏共撐一把傘，不想在分道揚鑣的未來因為失去共同經驗而與霏霏變得陌生，不想停止傳字條給霏霏，即使只是日覆一日寫著「妳現在好嗎？」不想一個人承受經痛的日子，不願平淡的日子裡沒有霏霏激昂鏗鏘地說一句「我就是不要放棄！」她總是在一番忘情辯護她所追逐的事物之後，雙手向後攤開對天空大喊：「我就是不要放棄！絕不能讓時間這沒心沒肺的東西推倒曾經細膩堆疊的感情積木！」
不過，不是說愛戀是不能被限制的嗎？
晴晴站在角窗邊的整衣鏡前，看著自己袒胸露背半裸的身體，房裡沒有開燈，全靠巷內銀白路燈關照，枕頭邊的電子鐘顯示著1:47，2009。她已經為了「幸福公寓」的管理和維修累了好幾天，今天又遇上剛通車的內湖捷運跳電，硬生生被趕出沁涼的冷氣車廂，走在列日下的高架軌道中間，腳邊是標有危險紅字的高壓電線管路，眼下是五米外在地上緩緩滑動的車潮，等到脖子上的汗水浸濕短髮邊緣，晴晴突然大笑起來，不管他人充滿埋怨、有些新奇卻萬般不耐的眼神，晴晴想起十七歲的霏霏和自己，那一段時常教晴晴腳底發汗的日子。此刻鏡中的晴晴眼袋微微浮腫，耳際嗡嗡有聲，但她還不願就此睡去，她回想著令她珍愛的十七歲。一百回，一千回。那是個夢大於一切的時代，那是個依靠幻想呼吸、思考、爭執的年紀，因為那時有著純純愛戀，有著不願因為運蹇錯失、感情跳電而停止即將砰然爆裂的年輕心跳。
都因為那時，有著霏霏。
對霏霏，晴晴覺得一切發於自然該然，陽極磁鐵對上了陰極，不得不靠過去。而靠過去的不只是晴晴疼愛霏霏的心情，還是晴晴對自己情感面向的反覆思考。
只是17，竟在18之前。
2.
――「就把她撿起來吧！」十七歲的晴晴決定拾起垃圾堆中一個金髮綠眼的布娃娃，心想「剛才考慮了這麼久，最後還不是撿了，為什麼總要想那麼多呢？想多就會開心嗎？」將娃娃翻至背面，粉紅碎花布面被撕裂一道長縫，縫裡湧出的綿絮堆擁一抹鵝黃奶油和多處已經乾硬的蕃茄醬，細看，錯綜複雜的絮團間有幾隻白胖的蛆蛆正努力移動。「是誰忍心從背面殘害她？」晴晴不再考慮，將布娃娃輕撫在胸口，久久不忍放開。晴晴操作針線縫補著裂開心肚的布娃娃。娃娃沒有笑臉，只是痴痴望著她。晴晴將碎花布反摺，由裡向外做回針式縫合。她細心地收線，讓這份復原傷口的好意盡可能低調。布娃娃就坐在晴晴的枕頭旁，長長的金髮散落雪白枕套上。晴晴想，那裡頭的蛆蛆能掙得開縫線嗎？雖然看不見，但晴晴心裡總能投影那些蛆蛆在絮團間蠕動的模樣，對她來說，那些是布娃娃裡的生命。看著布娃娃，她看見自己。
黑夜消失前的灰明，一陣冷水暢狂地遊遍全身每一處後，晴晴伏著陰涼的地磚寫道――
妳親我 抱我 因我巧具人形？
妳愛我 疼我 因我少了人心？
妳稱我娃娃 我該如何稱妳
妳我之間的戀 純屬肉體
若說擁抱代表一切
我卻不懂 一切所謂
但我日夜望著妳 妳是我唯一的鏡
是歌？是詩？是對夢境的追思？哀悼那尊影像漸漸模糊的布娃娃，像是對著感受強烈卻無法說清楚一切的當下，發出一聲長長嘆息。啊！十七。有些影子越模糊，越是讓人想記清楚；有些夢，彷彿失落人生的鎖鑰，往往在看不見的地方，提醒著有那一只不能輕易被解讀的感情黑盒子。
布娃娃夢醒的那天，晴晴在課堂間傳了二十七次字條給霏霏，「妳手肘處的制服裂了一條縫，那粉粉棕棕的肘竟是如此可愛！」「要不要幫妳把長統襪折短？短到縮進白布鞋裡！」「要不要幫妳調書包背帶的長度？晃在膝邊的書才懂得我們獨一無二的閱讀速度！」「要不要借妳我的運動短褲？昨天沒有洗！」「要不要幫妳擠下唇右邊那顆剛成熟的痘子？我覺得它正向我調情！」「妳現在好嗎？」「借妳鏡子？」「要不要一起上廁所？」「昨夜我又想妳到深夜！」「不要皺眉好不好？」「好想坐在妳隔壁，也許能牽妳的手！」「妳現在好嗎？」「唉！歷史課真無聊，還是蟬的叫聲好聽！」「妳淺淺的笑容真美，窗外的椰子樹都頻頻點頭！」「妳曾經把一個布娃娃丟掉過嗎？撕破弄髒然後丟掉！」「妳曾經夢過我嗎？」「夢是什麼？」「好期待妳下星期的口頭報告！」「妳現在好嗎？」「妳在想什麼？」「妳現在好嗎？」「妳現在好嗎？」「妳現在好嗎？」……
3.
但清瘦的晴晴並不好，她覺得她怎麼能夠拿得穩手上那本精裝大部頭的梵谷畫冊？原就不愛那些令人暈眩的筆觸，讀了梵谷生平傳記之後，那些浪漫至發狂的色彩緣由更加令晴晴迷惑。但，她能不喜歡嗎？
1997年的台灣充滿「黃金印象」，巴黎奧塞美術館典藏的印象派旅行至台北，落腳歷史博物館，彷彿十九世紀歐洲的社交浮華、田鄉野趣、憂鬱痛苦都濃縮在那些補光捉影的色彩中，彷彿二十世紀末的台北突然多了許多如窗一般的畫框，教人一窺遠方異國的思維。馬內、莫內、雷諾瓦、塞尚、梵谷和高更的魅力更散落成無數印刷精美的畫冊，裝點著所有書店的櫥窗。晴晴卻偏偏得在此時拿著那本沉重的梵谷，將那張倔強卻悲傷的梵谷自畫像封面攬在胸前。
踏進上個月才新開通的捷運淡水線第一節車廂，晴晴在標誌輪椅的角落席地而坐，回想著剛才課堂上的一幕。
霏霏今天在課堂上報告郭老師上星期指定的關於忍的藝術。郭老師曾提議，以中國古代百忍堂五代同堂為例，談談忍的意義。
誰知道霏霏一開口便說：「所謂家和萬事興，只是大家共同演演戲罷了。」霏霏幾乎是激動地說道：「如果你的無理和荒唐都叫對方給忍了，一家人不過是睡在同個屋簷底下的陌生人！」
她還說：「有問題發生，不願意留下來討論、解釋，甚至爭執、糾纏，忍字是心頭插把刀，把知覺給麻痺，看不見也聽不著，就以為什麼都不要緊！若說自家人默默承受著什麼不讓你知道，有一天你知道了，那懊悔心疼也只能憑弔過去的無知，還不如一開始就一起承受，才有實實在在的感情！只知道忍，既不面對問題，又不解決，忍的人把自己推向潰堤洪水，面對忍的人，卻有忍無可忍的憤怒！」
霏霏是那樣咬牙切齒，又幾乎是盯著郭老師衝口而出。她一向不會強忍心事，她會像藤蔓一樣，狠狠纏繞對方，直到自己全神貫注的力道和所分泌的毒物讓對方那口氣在發紫的哽咽中淡去！就像梵谷筆下的向日葵，那種無法無天的黃，恣意霸佔著所有陽光。
霏霏的拗，晴晴清楚。
霏霏總是用非常激烈的方式提起她的母親。她對母親面臨情感上的掙扎時選擇沉默、面對挫折時選擇遺忘的虛偽感到十分厭惡，她與母親之間的距離冰冷如尼斯湖還能養出水怪！她甚至認為母親能凡事容忍，忍人所不能，那忍的底線就像是私藏了一種自殺的方法，所有忍的背後是種不必再忍的終極解脫。霏霏常說她懷疑母親臥房裡一個上了金鎖頭的桃花心木盒裡就藏有一瓶藍色毒藥。當霏霏越來越相信真有那瓶毒藥的存在，她對母親僅剩的一點教科書上所教的尊敬，都蕩然無存。
晴晴想，霏霏能傲正因為她本身就是棵毒草！就是水怪！
但晴晴喜歡毒草、水怪。
課堂上正當大家聽得目瞪口呆之際，一旁無聲站立，破补子樹一般漠然高大的身影猛地出手，把空心的講桌拍得震響。這是樹「打雷」的方式嗎？霏霏明亮的雙瞳緊盯著郭老師，郭老師的眼光卻始終迷離地留在講桌上。
想到這，晴晴低頭望著手裡的書，她想，下星期輪到她報告梵谷，而梵谷幾乎等同瘋狂、憂鬱、厚重的絕望。但她，能不喜歡嗎？
捷運列車隆隆，隆隆。
「為什麼不是費達•卡蘿？」晴晴想。多希望投注時間製作口頭報告的過程是一種趨近快樂的經驗，卡蘿的自畫像裡有著晴晴醉心的問題――為什麼沉溺愛情之中的眼神是如此孤絕深沉？霏霏這面鏡子映著晴晴，是誰真正反射著卡蘿？
十七歲的問題，充滿玄妙與自我的回音。
列車隆隆，隆隆，隆隆。
自從有了捷運，晴晴藉著通勤悠遊玄想的時間大大減少，幾個月前仍能和霏霏一起擠218回家，尖峰時間的擁擠實在是上天的禮物，公車狹窄的走道，不斷死命湧上的人潮，停停頓頓的搖晃，種種條件造就晴晴與霏霏親密的肌膚對話。隔著汗濕的制服，也許是肩與肩之間，也許是膝與膝，也許是胸與背，車窗外的晶光閃爍、人聲熱鬧，只是喝采著她們之間細膩而互持的安靜情愫，那是一首隱晦的詩，卻是晴晴心中明朗的歌。晴晴任意編織著沒有大人、沒有法律的童話故事，霏霏總是捉狹地看著晴晴，會心一笑。現在，霏霏不再每天陪晴晴回家，她總是推說有事，有著晴晴無法參與的事？而列車總是一下子就到站，晴晴總是很快地又要面對灰色的家門，雖然她已經習慣了在輕輕推門進去的時候常會被飛來的啤酒罐砸滿頭，那總是斜躺沙發對著電視拭淚狂笑的心情也從來與她無關。此刻，晴晴得趕快想，今天晚飯桌上的沉默要如何捱過？這問題想久了，就越沒有答案。
出了捷運站，突然一陣大雨憤恨人間似的，下得柏油地唏哩嘩啦。晴晴這才想起，把傘忘在教室抽屜裡了。「回去拿吧！」雖然裙角和心口的制服已經半溼，想想有把傘在那頭等待的感覺，總比回家好些。晴晴覺得，傘是很迷人的，撐著傘的感覺像是被人如影隨形地寵愛著，而且那人就待在自己掌心裡，任自己操弄，受自己撐持。晴晴有一雙厚軟的手掌，像她沒有心事時的腮頰，像她剛笑完後的下巴。霏霏曾說，握著晴晴的手讓她從此不願再碰其他人的手，霏霏要晴晴的手只屬於她！
晴晴對著雨空竊笑，閃躲著迅速積起小水灘的人行道，兩步一跳，再直奔幾步，雙手向天空畫個大半圓，雙腳輕輕彈躍。她想，等回到學校附近，順道去光顧校門口小巷裡，白頭爺爺的烤香腸配生大蒜，再吃吃他的死對頭小花阿婆的臭豆腐，聽她說說白頭爺爺的糗事，甚好！或許再到隔壁巷裡的杏芳文具店逛逛粉彩書籤，也許還能碰上那個在文具店打工的數學系大學生，他的中分頭實在好看極了，那可是晴晴一直想要擁有的造型！
晴晴又跳上捷運，再次感覺手裡重沉沉的梵谷，拉下眼皮，心頭浮出的，是曾經和霏霏雨中漫步芝山岩的身影，她們緊握著手，共撐一把傘，上上下下，東遊西走。飄蕩，是她們矚意的共通語言。
走進小巷，雨勢欲小不小。晴晴舉起梵谷的畫冊擋著右臉，快步朝香腸攤走去。
一個高瘦老人拿著鐵桿站在水泥牆邊，牆是一棟老舊四層公寓的外皮，沿牆約三公尺高處，蜷縮著一幅開闔不很靈光的乳白色旋轉雨棚，棚下有兩台攤車和兩組摺疊桌椅。老人用鐵桿向已經傾斜一邊的棚架拄了拄，棚下拿著小花圍裙遮著蓬鬆短髮的阿婆則不停怒罵：「座位都濕了，生意都別做了！你他媽的到底還中不中用啊？」突然，雨棚在老人的盡力下大肆開張，接著鏗鏘匡囃，像迴光返照之後便斷了氣，靠街邊的那頭應聲掉落，直通通砸在老人的香腸攤頂，隨後，一角掉落板凳，一角彈落地上。雨水打進碳烤箱，咻一聲竄出濃濃白煙。阿婆丟下圍裙，一面狠狠咒罵老人和雨棚，一面上前將老人的衣角緊緊拉住，拍拍他的背，揉揉他的髮。
晴晴在還有兩支鐵架撐起的另一邊雨棚下挑一張沒被打濕的板凳坐下，兩位老人家盡顧著互相輕撫對方衣襟袖口，沒有時間理她。
垂落的乳白色雨棚屏遮大街，棚面像皮影戲般映出許多倏乎漂離的影。
終於，一條孤單的影子因為靠近而聚焦，強悍的腰桿，濕淋淋的制服。另一條高大的影子疾步趕上，那影子一出聲，竟是郭老師緊張地叫住霏霏。影子的戲碼秀出大影子用傘罩住小影子，那映影像一棟簡單的房子。
他們和晴晴之間只隔著一道垂死的雨棚。
4.
大影子像是想說什麼，只是吱吾，沒有下文。
靜了好一會，小影子才說：「我不是想搗亂你的課。」
大影子說：「我也不是真想打斷妳的報告。」
「我想……」小影子才開口，大影子輕輕退一步。傘還是勉強罩得住兩人，房子的形影還在。
小影子卻說：「我會說那些話都是有理由的。」
舊雨棚的新生命，竟是不停地說著故事。
小影子在漸漸揚起的雨幕中提起，「兩年前一個深夜，我哥走過兩條街後面那條小巷子底的社區公園，突然被鋁棒襲擊，後腦杓被重重地擂了十多下，回家後就一直嘔吐，無法進食，送醫院才知道是腦震盪，後來因為發高燒併發腦水腫，有一天護士們說要給他停了止痛和消炎，之後他就沒再醒來。我媽說，警方調查的結果說是幫派尋仇，但是打錯了人！起初我也相信，以為我媽會積極要警方查緝兇手，直到上個月，因為失眠，才發現她只是夜裡以淚洗面，她還常對著一個裝有藍色液體的小瓶子發呆，我想那是藍色的，好像那小瓶子裡的是比什麼都珍貴的東西。我問她，她總是搖頭，什麼也不說。十幾天前，我又失眠，發現我媽深夜出門，叫了計程車，我騎機車跟了出去，竟然跟到當時出事的小公園。」
執傘的大影子的手一直輕輕晃動。房子的影在地震中。
小影子接著說：「我媽躲在一處騎樓，可以遙望小公園。我就跟在她身後不遠。我想起，今天是哥的忌日，母親是來憑弔。不久，小公園裡出現一個很瘦的男人，中年人，他拿著大把紙錢燒起來。跟著，一個年輕一點的男子走向那男人，像是在勸說他什麼，那中年男人像發瘋一樣大吼大叫，說是二十年前，有個女人要是不離開他，那天在公園裡遇見的，就是他的兒子了！他叫得很大聲，我看見我媽雙手遮臉，噤聲哭倒在地上，她手裡那個藍色小瓶掉下來，我聽見玻璃的聲音。我想藉著路燈認清楚那男人，卻在月光下，認出了你！」
沉默侵蝕著清白，大影子掙扎脫口：「那男人，是我大哥。但我不知道，妳的哥哥，他……」
「你不需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但你不能不知道，我是為你而失眠！」
殘忍的小影子接著說：「看見你，我竟忘了那可惡的男人曾殺死我哥哥，他奪走的是陪我一起讀陳雪的小說和看日本漫畫長大的哥哥啊！我像是乘著月光出來找你，雖然有讓人痛苦的往事擋在眼前，看見你，我竟然還是開心的！天哪！那天我才知道什麼是開心！｣
大影子或許低下頭，與小影子靠得好近。
「這是種奇怪的感覺，我像是可以忘掉一切，只記得眼裡想看見的人。我只想看見你。這才是忍耐的前提吧？不必壓抑，就已經原諒一切！」
大影子把頭低得更深了。
「你心虛嗎？你早知道我是這麼想的！」小影子說。
大影子終於說話，「妳不懂我！妳懂什麼？妳只是個高中生而已！」
「懂不懂算什麼！高中生也有感情。而且，我不想流著淚不說，那不會讓愛你的人了解，也不會讓不愛你的人變得愛你。再離經叛道，也要說一說！」
「說了又能怎麼樣？」 大影子說。
「隱忍的表情，是我媽的夜，我痛恨她的無力，既不能讓我了解她的痛，又不能讓我為她做些什麼。我像死去的哥哥，沒有活著！面對她，我一日又一日地死去。只有想起你，我才偷偷活過來。我有感情，這沒有對錯！」
「妳把感情用錯地方了！」大影子說。
「你怎樣把感情評個對錯呢？」
「我沒有辦法跟妳談這個！」 大影子說。
「這就是你所謂忍的藝術嗎？忍，讓你漠視你的感覺！」
「忍，是為了成全無辜者的純真。」
「忍，讓人孤立無援，讓純真變成一種無知的殘忍！」
「妳對我說什麼都不能改變我們所承受的壓力。」
「壓力留給沒有時間想愛的人，至少我說了，我不會後悔，你也將不會忘記我，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你！」小影子已經哽咽。
大影子搖搖頭，再搖搖頭：「妳不懂！妳不懂的！｣
「那就告訴我哪裡不懂，而不是只告訴我這個結論，讓我連辯解學習的機會都沒有！你是老師，你說啊！｣小影子越說越大聲。
小花阿婆忍不住把頭伸出雨棚外大聲叫喊：「吵什麼吵！走開！」說完隨手打開一盞昏黃的燈泡。燈泡照亮棚外流著雨水的小路，希望過客都清楚去向。
大影子轉身邁開，幾番停頓，才又回頭說：「來年，妳們都畢了業，我很快就會忘記了。」
「你騙人！」小影子說：「你不可能忘了我！」
「我會的。因為，我從來就不想記起。」
「你是不敢，你越不敢，就越不可能忘了我！」小影子的聲音成了雨，淅淅瀝瀝。
「忍，是因為不忍心告訴妳一些讓人無法忘懷的傷心。忍，是不希望我的痛苦也變成妳的。有時，不忍，只是種廉價的自私和任性。發洩過後，可知道別人仍在承受更大的痛苦？」
「我不會忍，我就是不要放棄！」小影子雙手向後攤開吼叫著。
晴晴聽得出神，小花阿婆又望雨棚外丟了句：「別吵啦！我們比你們還痛苦！」
白頭爺爺一個橫身，掠過晴晴，從晴晴身後的牆上拿下另一根鐵桿，試圖用兩根鐵桿再撐起雨棚。雨棚上的故事結束，說故事的人消失無蹤。棚布經水變得沉重，老人厚鬆的臂膀上下揮動幾次，便氣喘噓噓，很快地放棄。老人身手愈顯僵鈍，手中鐵桿打著燈泡，光影盪漾，映射著雨路交會的深灰和銀黑。他遲緩地東轉西望，口中直說：「怎麼這地，老是在轉兒呢？」
一週後，輪到晴晴報告關於梵谷的畫。前一天晚上她還想著，「星夜咖啡館」在哪？旋轉的星，是白頭爺爺眼中晃盪不停的四十燭光燈泡；棚架下，是摸不透的吵吵鬧鬧夫妻生涯；而梵谷沒畫出來的雨，下在失落愛情的故事裡。那故事，被自己不經意的耳朵記下。故事裡，有模糊的熟悉背影，不熟悉的口吻，和最後溶化在雨中，令晴晴意外的相擁，隨著那相擁，房子般的映影消失無蹤，只剩下一顆孤單的樹，所有枝葉都垂萎低落。
哪有梵谷？只是這城市街頭一景而已。
上了台，晴晴想了想，望著霏霏說：「我把梵谷，忘在捷運上了！梵谷太悲傷。我想說說街角的皮影戲，可以嗎？」
5.
淚水？晴晴認為那不是一種對感情的妥善安排。一切都是這麼淡淡的，淡淡的。就算有濃郁之處，也不就是淡淡的濃郁？晴晴十七歲的世界總以為淡淡的就好。不然，還能怎麼樣？
只有在想起那齣街頭皮影戲裡的擁抱時，晴晴便害怕半夜打給霏霏的電話再也不會通，害怕放學後的路從此只剩自己和那把藍色雨傘，害怕獨自看完一個朝代的戰爭歷史，害怕走進美術教室那個有著白色全裸維納斯的角落，害怕回家被父親的啤酒瓶砸中臉時心無所佇，害怕午後打雷一個人進洗手間，害怕月經來，害怕沒有夢，害怕週末，害怕暑假，害怕過年，害怕看見費達•卡蘿的自畫像，害怕穿黑色帆布鞋，害怕那條通往無數祕密箋詩的芝山石階，害怕誤碰自已風中冰冷而假裝正握著什麼的手，還有，害怕說話！
因為再沒有話，能對誰說。
除非能和已經瘋狂的梵谷說上話，晴晴想，也許他會願意來台北街頭作畫，離去時，她想待在畫裡，不要走出來，永遠不要看見他的畫。
那日街頭之後，郭老師迅速辦理離職，沒有交代原因。許多人都十分懷念他，數學老師說郭是三頓油膩大餐後一口清新的薄荷糖，地理老師說郭是為黃昏的老舊城市掌著美術燈的人，一位園丁先生說，少了郭，滿園花鳥都顯得心事重重。
只是霏霏，再沒有提起過郭老師，她像一隻雨後的蝸牛，慢慢，慢慢爬過一些心情，那斧足像是濫情而臃腫的雙唇，恣意舔嗜著雨後陸地的傷口。她駝著巨大的記憶，以那為安身之所。而那被駝著的，還有晴晴角落裡、日記中不得不甘願的淡淡十七。
霏霏開始常常對著一疊白紙圖圖畫畫。有一天傍晚，又是小雨，霏霏在校門口的階梯上滑倒，左耳撞到手扶梯，鮮血直流。她用一條白色手帕摀著耳，神情漠漠，沒有人靠近她。她手上的紙疊散落雨中，每張上，都有雙鉛筆勾勒、黑實白虛、形狀飄忽的手，那些手，都像翅膀一樣，等不及起飛。她緊張地想將雨中的手稿收攏，卻又僵在原地。
晴晴拾起那些紙，心中問著，「誰又能將自己拾起？」把紙疊和雨水交回霏霏手心，那裡有著太多不安，那雙細長明亮的眼有著些許欺瞞，那重複的欠身微笑都透露著遠離而不是回歸。
晴晴沒有失去控制，她熟悉壓抑。
扶著霏霏被帆布腰帶勒得不能再細的腰，晴晴只說：「沒有關係！我能明白。一起回家吧！」
6.
其實什麼都有關係！
晴晴開始在自己的床頭掛起一幅梵谷的「向日葵」，畫旁貼著兩張明信片，一張「星夜咖啡館」，一張「鳶尾花」。她開始學著看那些畫，只是，對著不知翻印過幾刷的機器複製畫，實在不容易看出什麼。她覺得她和霏霏之間的關係像是飄蕩在台北藝文世界裡的印象派，朦朧失真的色彩，淡粉模糊的抒情，也許是午后公園一角，也許是芭雷舞者的倩影，那份寫意澹然逐漸成了晴晴心中的痛楚，就像她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大聲疾呼一些真實感受，總在霏霏有意識的閃爍猶疑中，晴情的感受顯得褪色、失焦。她開始需要梵谷的強烈和執著，她開始感謝梵谷曾經存在過。
晴晴的父親投注多年的皮鞋生意失敗，敗給了新興繁茂的連鎖店，短時間內損失七百多萬元積蓄的創業成績單，使他這個從小受盡父母長輩疼愛的獨子顏面盡失。這樣低潮的時刻，除了顏面問題，他想不到其它。可憐他還是個不能控制醉後狂亂的靈魂，於是唯一同住的晴晴便將他關在自己房門以外的空間。那還是個晴晴不想處理的失語世界。
晴晴獨處的時間愈來愈多，房門成了一道保護令，床頭是她最想回去的角落。她用平時逛街逛書店的時間看著那些掛在床頭的畫，用和霏霏通電話的時間看畫，用吃晚飯的時間看畫，一整夜，她就這麼看著畫。印刷色層遂漸漸深刻成濃重，油彩都像是從某個糾結滯礙的起點出發，自那堆積如小丘的封閉凝塊推展出蛹團，蝶化成色線，飛躍成形體，繼而涅盤成只與畫布達成和諧的昏旋意象，意向的背後站著梵谷，梵谷尚未老去前，便在摀著白紗包裹左耳的沉默中，慢慢失去相信色彩的能力。「啊！梵谷！」晴晴幾度失聲驚呼！
晴晴開始愛上沉默，沉默所形成的房門讓她有空間咀嚼一些事。
晴晴覺得她不會像郭老師一樣在雨中街頭欲言又止，她會選擇一致沉默；又或者選擇徹底解放心中的慾望，如果他心中對霏霏有慾望的話。郭老師總是像樹一般執著某種等待，他看似拘謹卻盡情開張的枝幹像是在等待他心中那隻不聽使喚的留鳥，他總是仔細地聽，小心說話，他讓多餘的熱情隨著光合作用昇華。郭老師這樣文弱優雅的氣息原是晴晴傾慕的，那是一種可學習的榜樣。但郭老師這棵樹卻又像是一隻隨時準備振翅飛走的烏秋，他的停留充滿生怯，他的追逐從無下文，而他所留下渺渺婉轉的課堂演說，漸漸像他所喜愛三毛的文字，只能在還有信仰的回憶裡動人。
晴晴早就收起三毛的書，她在日本漫畫快速動感的節奏及充滿偏執張力的技能鬥士和偵探故事中，尋找短暫的快樂，尋找霏霏曾經擁有過的寄託，或者，尋找霏霏死去的哥哥曾經佔有的地位。晴晴覺得，短暫是種對雋永的叛逃，這感覺總是安慰著她對霏霏的等待心情。
晴晴仍會想起那日雨中郭老師和霏霏擁抱的情景，她沒有真正看見，乳白色雨棚只是捎來灰黑蠕動的影。她猜想緊擁著全身溼透的霏霏會是如何色情美妙！一想到這，晴晴便能感覺全身電流肆虐，膨脹的愉悅使腦子昏沉，左腦飆現的影像，盡是永夜裡無法無天的上空嘉年華；一想到這，晴晴便對那奪愛的郭老師隱生一股旱漠荊棘般的沙塵渴望，彼此痛楚地依存，卻不能互相取代。
7.
晴晴又和霏霏若無其事地出去過幾次，她們一起進電影院看王家衛的《春光乍現》，看林正盛的《美麗在唱歌》，喝同一杯可樂，輪流啃著同一隻炸雞腿。也曾一起躲在MTV包廂裡看黃玉珊的《雙鐲》，手牽著手，雙腿糾纏磨蹭。她們還一起到師大路夜市買「格子布」剛出爐的膠印綿T，晴晴總是挑選線條抽象沒有標語的圖案，霏霏要的是卡通創意，鮮豔色彩。
晴晴心中也許對霏霏有所埋怨，但她不會去戳破彼此在情感上互相依存的事實。有些事實，總是自己認定了就好，大意求證只會變得殘忍。
晴晴對霏霏的許多不同充滿無條件的包容，那是一種因為無法處理而不得不然的寬大。她從不問及霏霏對郭老師的種種，只有當霏霏玩累了趴在晴晴腿上小睡，偶爾因夢靨侵襲而戰慄囈吟時，晴晴才會小聲地問著長髮凌亂的霏霏，「妳還在乎我嗎？」霏霏當然不會聽見，那種音量就像湖水風漪一般地輕潮。晴晴一直在思考，該怎麼繼續下去。
每一次約會，霏霏都不斷遲到。她讓晴晴等在捷運站出口，等在戲院門口，等在家的巷子口，等在晴晴自己徬徨不安的感情十字路口。
霏霏說她開始學跳舞。霏霏小時後曾學過幾年芭雷，現在她學的是現代舞。她說她會穿著全身彈性纖維的黑色緊身舞衣，在舞蹈教室裡用天鵝湖的招牌舞姿不停旋轉，那使她終於因為暈眩而無法思考，她覺得沒有思考的剎那是種快樂。然後她會讓舞蹈助教蘿拉幫她做拉筋的動作，蘿拉會扶著霏霏的腰，讓她的右腿不斷向後推舉，接著是左腿。蘿拉會捧著霏霏的背脊，讓她的手腳向後著地做出一個彩虹般的圓拱，身體前後晃動。蘿拉還會撐持著霏霏的下腹，讓她的上身和右腳呈水平地伸展。總是由蘿拉導引，霏霏盡情原地旋轉。
然後，霏霏會開始和彼得練舞，霏霏學的是雙人舞，彼得是她的舞伴。他們在鏡牆前摩擦身體，互相輕撫，以彼此為中心旋轉，借彼此的力道讓四肢開展、交合、對話……
晴晴開始討厭現代舞。她希望霏霏知道，當她忘情描述著學舞、練舞的過程時，對自己是種多大的折磨！但晴晴早知道的，霏霏是棵毒草，是深湖水怪！是個沒有同情心、殘酷、熱烈、真誠的女子。
有一天，霏霏讓晴晴留在雨中的巷口等了一下午，那天晴晴還特地為霏霏穿上黑色帆布鞋、白色上衣、黑牛仔褲，準備為她慶祝生日的前一週，接著她們要共同慶祝霏霏生日前的每一天。雨中，晴晴不想直接去按霏霏的門鈴，那會使愛精心打扮的她大發脾氣；或許晴晴根本知道，淡淡的積雨雲累積久了就是要下場大雨，而她所等待的，是霏霏終於要面對自己和晴晴的那一刻。雨在下，晴晴在濕冷的心板上琢磨一些字――
青鳥帶來一粒籽
在我身上發了芽
我已是棵樹
還要承受那藤蔓的瘖啞
青鳥說我偷了她的所愛
望身上瞧
那曲曲繞繞的生涯
沒說過一句想念
卻悄悄用軟枝纖毛
纏著青鳥
好叫牠多陪我聊聊
大雨中，霏霏終於紅著雙眼狂奔而來。晴晴的心底升起一股濃重的悲傷。
霏霏一開口便說：「不要再等了！妳走！妳走！我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妳！」
這時候晴晴若是流淚，也蓋不過臉上的雨水；況且她相信，淚水不是一種對情感妥善的安排。她想說些什麼，但說什麼能美過眼前這激動得全身顫抖的身影？望著霏霏，晴晴一如往常專注，這或許已是種最完整的表達。
霏霏又說：「我們這樣算什麼？能走到哪裡？妳難道都不在意別人對我們指指點點嗎？隔壁班的子美和楚亦以「老公」「老婆」相稱，子美中性打扮，楚亦嬌滴依賴，沒有人講她們閒話，因為她們再正常不過，因為她們不過是在扮演一般人眼中期待的愛戀，有男女角色的愛戀。兩年前的于平學姊再中性、在校的時候再多「老婆」，不也聽說畢了業就交男朋友，而且一個換過一個。可是我們呢？我們不是T也不是婆，我們不做角色扮演，卻這樣曖昧不清，妳難道不知道美春那女人總是以怪胎稱呼我們？在我們背後說一些我們是可怕的、不正常的壞話？」
晴晴卻覺得一向循規蹈矩、喜歡在家練書法的同班同學美春說得不差，她淺淺一笑回答：「我們是怪胎，我們不做角色扮演，因為我們是真的！」
掛著淌淌的淚，霏霏直說：「妳難道不希望擁有一些知心的手帕交？也許一輩子都能三不五時聚在一起喝茶聊心事？我們讀的女子學校其實是一個對一切最能包容了解的環境，每個女生都優秀、有想法，沒有什麼算是特立獨行。可是我們在校園裡就已經如此被孤立，我不相信當今的社會能提供比我們學校更適切的包容了解！」
晴晴說：「在學校，我以為每個人都是孤立的。至於社會？若真的不是個貼心的環境，那我們得自己去創造一些包容和了解。」
霏霏又說：「妳說得容易！可是我不想沒有朋友，我不想只有妳這個朋友，我不想忙著思考未來到底該做什麼的時候還要擔心會不會被人排擠，對！我害怕，怕到夜裡睡不好，舞跳不好，課業也顧不好，我連我們之間的關係都處理不好！妳不要再為難我，不要再來找我！」晴晴眼中的毒草倒下了，水怪隱匿深湖。霏霏哽咽的聲音讓晴晴感到心痛。
晴晴依然冷靜地說：「那就隨妳的意好了，感情總不能勉強而來。」
霏霏突然怒吼：「感情？妳根本不懂！妳以為我們時常手牽手出去玩就叫感情嗎？妳以為我們撫摸彼此身體、親吻彼此這就叫感情嗎？感情若沒有未來等於悲劇！不要再跟我說感情這回事！我也想從一般人的人生歷練中去體會家庭的幸福，我要幸福的家庭生活，這是我過去所沒有的！我想要有家庭，想要有孩子，想要在孩子上了學之後和孩子的爸爸一起去參加家長會，想要在一些促銷活動打出夫妻同行一人免費時可以大搖大擺地參加，我不要把堅強全都用在抵擋別人若有似無的異樣眼光！那樣活著很累，很笨，全世界最笨！」
晴晴捱了幾秒沒有說話，她其實想就此沉默，她其實也想算了，看霏霏如此掙扎痛苦絕不是她的目的，她也可以讓一切靜止於中學時代的美好回憶，她也可以寫一首關於北極的詩把一切冰凍在最遠的極端，她也可以趁機和霏霏大吵一架，藉以減輕霏霏在自己心中的份量，或者更瘋狂地，乾脆把霏霏綁架了關在自己房間永遠軟禁起來，永遠屬於自己！但是晴晴只是捱了幾秒沒有說話，當她不再思考任何前因後果、責任道義，任何關於該或不該說的莫名準則時，她便如此說著：「我們會組織家庭，會有屬於我們的小孩，還有我們的幸福，重要的是我們得守著彼此，那幸福才會是屬於我們的。」
「妳找別人吧！我累了！沒有那膽量，也等不到那一天，就像是要我睜著眼，卻騙自己瞎了，看不見所有在眼前的不合理和艱難，那樣我一定沒有一天能睡好，如果睡眠沒了，連命都沒了，幸福還算是幸福嗎？」
霏霏的淚是那樣永無止境地表達拒絕，晴晴覺得霏霏並不是退縮，就像她肯衝進雨中大聲地向自己理論她所擔心的問題和她所下的決定，霏霏是決定了下一步的，那是辛苦的，也必須是勇敢的，去探索一條由別人的期待所開鑿出來的陌生路途，一開始，又必須將唯一的伴侶摒棄，因為伴侶選擇了另一條路，一條看不出路徑的草莽山原，也許有蛇、有鼠、有狼、有虎，但她決定了不和伴侶一同前去，也就是說，擁有共同記憶的那份情誼基礎將要消溶在今天的大雨淅瀝中，那心情必然萬分痛苦，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大道行去時，將會有所謂的幸福等在那頭。
霏霏是勇敢的人！
晴晴覺得不該再說任何話了，她幽幽靠近全身溼透的霏霏，給了她一個全心全意、敬重而珍惜的擁抱。霏霏明白，她讓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很久。
8.
晴晴在日記裡寫著――
肢解吧！
割斷我的喉嚨
取出我的心
吸乾我的靈魂
讓我發臭腐爛
蛆蛆知道
妳的記憶裡
還有我唱過的一支歌
妳枕邊的書
還夾著一根我的羽毛
聽那殘羽說
妳還對它唱催眠曲
曲兒是否洩漏
我的味道
還散漫妳左心室的深深林？
9.
雨中的擁抱晾乾了，便是在記憶底曬出霏霏的人形。晴晴覺得自己還是自己，只是重量開始負數增加，好像自己已經輕到可以像顆氣球一樣飄入雲心。那日的雨停了，雲透過雨所做的表情從此與晴晴無關。
晴晴從不介意仍想著霏霏，霏霏的真，霏霏的強，和霏霏充滿行動力的生命像是梵谷筆下因為痛苦所以年輕飄揚的色彩，晴晴已將它們掛在床頭，就讓床頭牆去承擔那股重量。晴晴開始想一些讓自己容易去想的事，她想念說過對自己十分欣賞的子美和楚亦，想念杏芳文具行那個中分頭的數學系大學生，想念師大路夜市裡「格子布」的老闆娘那對濃密睫毛膏下極富感情的雙眼，想念郭老師，想念有著霏霏身影的公車和捷運。那些都變成能令晴晴偶爾感到空虛的一些往事。
晴晴曾在白日夢裡重逢那只金髮綠眼的布娃娃，她牽起布娃娃的手，好幾次，試圖擁著它入眠，夢裡的夢裡，娃娃心中的蛆蛆還在竄動。
晴晴不再挨著標有輪椅的角落席地而坐，捷運上，她開始喜歡雜在人群裡聽故事，雖然熱鬧的故事總顯出她的孤獨。
回家的落寞感不再困擾晴晴，她不發一言進出家門的單薄身影隨時在面對另一種沉默――那是父親事業的失意，揉雜著無法承受單親責任的沉重――她不再逃避，開始接住無端飛來的啤酒罐，開始詢問父親，「當爸爸是什麼滋味？」那總是斜躺沙發椅的爛醉身形，有一天，突然端正坐定，侃侃說出當他第一眼看見剛出生的晴晴時，那種久久不能自己的感動。
晴晴開始擁有自己狂熱不羈的笑聲，她開始和父親在晚飯後一起喝杯生啤酒，他們之間的話題仍然有限，但晴晴已學會讓日子過得不知不覺的忙碌。
晴晴開始真正喜歡看漫畫。晴晴知道用漫畫思考的重要，它們是種黑白的情感，靜謐誘人，沒有太多噪音。
晴晴開始迷戀「將太的壽司」，嘴不必說太多可以用來吃，多少日子裡和所關心的人在一起的時間也只是安靜地一起吃吃東西。尤其是一起吃同一盤東西時，感覺最親密，好像看得見的食物說明了看不見的身體裡共同的經歷。
晴晴覺得吃和思考之間充滿了借貸關係，或者說，吃和思考之間充滿了彼此相思的糾纏。有些話不好說、說不清楚、說不出口，就讓身體裡的共同經歷達成某種感官共識――吃同一種東西，消化同一種氣味，宛如思考同一件事。但是一起吃久了不說話，又會讓人覺得空虛不安。她開始懂得霏霏曾經有過的空虛不安，雖然伊人遠去，反省過去的點滴對晴晴來說仍然有著重大意義。
「將太的壽司」是種救贖，乾脆好好探究吃下去的究竟是什麼心思，才知道原來吃的背後還有這等坎坷心路，。
吃，不是逃避，是種表達，是種堅持，也可能是宣示。這是將太一直在努力的。
翻開第二十三集「將太的壽司」，晴晴想：「我有非吃不可的東西嗎？」
將太說：「非吃不可的不一定是那東西，而是一種心情。」
晴晴說：「這樣強烈的心情能持續多久？」
將太說：「那強烈支持我每一次非贏不可的戰鬥。」
晴晴說：「有沒有非輸不可的時候？」
將太：「……」
將太問：「妳有沒有非去做不可的事？」
晴晴說：「非看你這集故事不可。」
將太說：「那背後一定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晴晴說：「沒有。」
將太說：「一定有，那理由不一定重要，但那種心情可以很深刻！」
晴晴說：「如果真有理由，我要的是沒有心情的心情。」
將太說：「如果妳真的不想有心情，就不會問我問題！」
晴晴說：「我就是不想有心情才會跟你說話。」
將太說：「沒有心情怎能體會我在關口奮鬥的故事？」
晴晴說：「也許沒有心情，才能開始體會任何事吧！」
翻開書，黑白分明的眼在黑白交織的人物、文字間一陣裸泳。晴晴不厭某種製式重複其煩地，一直游閱下去……
畢業時，帶領三年的班導師游感性地流露細心投注的觀察，她說：「人生最難得，是在豆蔻年華，便能擁有如同晴晴與霏霏那一般，細膩而充滿層次的友誼。」游那善意卻粗心的「友誼」兩字，就這樣公開地給晴晴與霏霏的三年，下了個糊塗卻寬大的註腳。
迷惘又迷醉的十七歲過去了，某種淡淡執著、繽紛理想的時代跟著過去。
10.
電子郵件的時代來臨，傳字條成了上個世紀。千變萬化的網路社交――商業網站、個人網站、部落格、網路城市――揭開嶄新自我寄託、自我咀嚼的境地。
聊天室、留言板是烘焙虛擬愛戀的廚房，無限幻想是萬能的調味料，面對面的關係令然聯想到古板、落伍――一句話「遜斃了」！「拉子」這個中西合併、若似親切、有些喜感的詞開始流行在晴晴大學以後的生活裡。不論是短暫的廣告設計系、轉系後的都市規劃、輔修企業管理，躲在年輕氣息裡的呼吸漸漸成了網路世界的脈動。從進出口碑滔滔的「我的拉子烘焙機」（第一個華人女同網站），到建立自己的「晴時雨霏的幸福公寓」，晴晴在自己的虛擬世界po著沒有霏霏的日子裡想對霏霏說的話，就像過去一樣，一有心事，便不得不向霏霏一吐為快。
於是，「晴時雨霏的幸福公寓」裡有著一頁頁晴晴的心情史詩，那是對著漸漸遠離的十七歲所做的呼喊？糾纏？晴晴不會做繭自縛，她在某種默默耕耘心血的過程中，尋找著對舊日情感的深思。晴晴po――
霏：
這是個很有感覺的夜晚，砌一壺鐵觀音，打開電腦，撥號上網，我在黃安源的二胡「梁祝」演奏聲中，與妳分享今天的心情。
昨天傍晚，我騎著機車先是在二二八和平公園附近逛逛，本來想進公園走走，我想像如果妳在身邊，一定會一起談著最近一位很年輕的導演新發表的紀錄片《美麗少年》。可是才從公園路這頭望進去，便可以看見露天音樂台上有著熱鬧的表演節目。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那份熱鬧與我格格不入，突然覺得不想停車，不想把想像中的妳放在那股喧擾之中。沿著信義路一直騎，不斷經過許多正在開挖的捷運地下工程，台北像是受了許多傷。轉念想想，這些捷運即將四通八達，或許有一天會因為捷運和環保，而使得機車時代提早結束。我自私地希望那不要發生太早，妳可知道我仍懷著丁點夢想，希望有一天能載妳出遊。
信義路將我帶到大安森林公園附近，一轉進新生南路便發現機車道上的車變多了，一路上還有金華街、潮州街上的機車湧入，原本腳邊清風徐徐的快感，變成熱浪滾滾，好像伸腳一踢，就會被身旁機車的排氣管燙著。這樣萬機奔騰的場面讓我開始感覺緊張。
才一會，我的後視鏡突然閃出兩道遠光，接著一聲心驚肉跳的機械摩擦，前面路口亮了紅燈，所有機車停下，左前方一位黑色衣褲的騎士迅速跳下他那台150，憤怒地向他前方一個箭步遠處的騎士重重揮拳，口中念念有詞。那一拳之重，從他整個人幾乎躍起可以略知。挨打的騎士是瘦弱青年，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快速尋找縫隙遠離。打人的男子氣憤地返回自己的車。所有等待紅燈的騎士們一片鴉雀無聲，哮喘的引擎，勉強是共同的心聲。
回家後，開始無聊地想，我也曾在路上因與其他機車擦撞而心生不快，為此老拳相向倒不至於。那名黑衣男子這樣盛怒的背後，如果沒有強大而且持續然燒的情緒火源，怎能使怒氣沸騰而致滿溢？是他的情慾舒發不順利？愛情不圓滿？是家庭那本經太難唸？課業、工作不如意？還是人際關係有麻煩？到底是什麼原因延燒到那位與他行進間險些擦撞的騎士？一切被白天壓抑的情感、挫折，趁著夜的黑和一身相襯的衣著，在拳頭揮出的剎那，宣示潰堤的結果！
憤怒是滂沱大雨，暴力是潰堤成災的水噬！人像個中介，過去的記憶加上記憶，記憶之間重疊、聯合、背叛、延伸，情緒像是記憶的表情，只要給予一個持續加溫的環境和時間點，一種超乎理性的盛怒，像閃電借雲路奔走，像大鼓雷厲震響，像靈界的貪、嗔、癡、怨、悔、妒，藉著溫血肉身，發出往往超越世俗理解的暴力。
有時，我擔心，人，會不會承受不起？不是那一記老拳的重力，而是拳頭裡，不由人心的咒語。
我是說，如果，那一刻，揮出拳頭的人，是我，我所舉起的，絕不止是當下的心魔橫爪，更是往日一切壓抑、怯懦所變形糾纏不去的幽靈。我與它們在夢裡廝殺敗逃，在詩裡面對懇談，在思裡企圖捉拿，在酒中任其欺弄。如今，好似藉著那名黑衣騎士，重重地、一無反顧地，對自己揮出再不能承受的積怨。只可憐，那被欺凌的、那默默無語的、那消瘦的、那遠離的 ……。
但我不會舉起拳頭來解決事情！如果感覺有憤怒，我便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好像我所失去的悲怒的去路，在與過去的日子擦撞中，只能藉著別人的失控，提醒自己平靜面具下也有著千瘡百孔。但那些瘡孔都是曾經真切活著的感受，而我的真切都因為曾經有妳！曾經在公車站附近遇見一個彷彿是妳的背影，我幻想著上前攀聊，看見妳因此開朗的笑靨，而我臉上的輕鬆更是持續了許久，許久。妳知道的，只要能和妳說說話，我的心情就會好許多，也會有幾天好覺可睡。一向不都是這樣？
晴1999.9
11.
霏：
紅酒像夜鶯的幻影滑入舌腹，我在肺底唱歌，乘著樂，在十七歲的記憶底漫遊，好像變成魚了，輕輕一滑，便是數年光景，接著變成風了，身旁的一切，不再經得起細看，劃過心底肉疣般的巨石，也不覺疼痛，沒有了地平線，一切，只是煙一般，沒有邊際，沒有著落，沒有希望，太黑暗，我開始冷，開始失去視覺，但仍飛翔著，幾滴雨水打在身上的麻穴，微微一怔，原來是我眼底沒出息的淚水，拋下我，逕向渴望的湖底融去，那有著極度偏執水怪的湖底。啊！過去，是多麼回不去的回不去，在沒有悔、沒有憾之前，是笛還是洞簫？遠遠地，有無地，提醒我耳朵的存在，卻傳來，一陣高愴胡琴，教人悲從中來，彷彿有星，彷彿是妳，彷彿已經得到救贖，暫時走出那不敢想不能回憶的地圖，但我怎麼能忘記妳，妳從混沌中把我創造，妳從春花裡把我結果，妳就這樣從我的夢裡跳出來，還讓我忘了夢的存在，酒，回憶，時間，是我僅有的，我變得容易哭，容易笑，容易把字寫得很草，我沒有愛，除了對馬路中間賣玉蘭花小販的同情，我幾乎不能付出我的心，妳竟偷走我用心的能力！想妳，在多年前斷訊後的電話裡拼湊妳的形影，擁抱聲音，像擁抱自己的身體，只剩下一口酒，我不忍把它喝完，害怕酒醒了，想要失蹤的思緒突然回來，沒有膽子，再提回想妳的心， 因為酒後想妳，總是一種悲痛……
晴2001.1
12.
霏：
是啊！我向父親學了喝小酒，但沒有染上他曾有過的頹廢。他現在倒好，去了巴西，那是個時尚產業的天堂，他開始進口在聖保羅附近一些小工廠做出來的女用提包，它們通常價錢便宜、款式新穎、用色明艷，這一年來在台中以北舖貨通暢，市場反應不錯，他說做中間商比開店面好賺，債務清了，他整個人也開朗了，我早就習慣他不在身邊的日子。有一天他離家去機場前，特別跑到我房間跟我說：「小晴，明天會有一組裝修人員到家裡來，他們會把妳房間的老舊鋁窗改成角窗，窗框的顏色妳可以自己挑，這裡是設計圖。」父親酒醒了，發達了，我卻一次次嚐到讓酒精的力道將自己彈出理智的殼。微醉讓我享受思考，我在家喝，妳別笑，其實三瓶啤酒都能叫我不醒人事。
角窗造好了，我選了紫莓色。父親回來，見他皺一下眉，好像咕噥地說了半句「這紫……」，等我們四目交接時，他便說：「這紫選得好！」那天我為他做了蛋包飯、烤鮭魚香腸、酸油醋橘子蕃茄，他告訴我不論未來我對自己的人生做任何決定，他都會支持我。我問他那是不是表示他做的任何決定我也都得支持？他只是「嘿嘿嘿」三聲，不敢點頭。妳一定跟我想的一樣，他交了女朋友，他想要再婚了。
妳在哪裡？妳今天好嗎？我還是如此地想妳。
晴2002.3
13.
霏：
最近我忙著參與社區大樓管理，原來管理主要是管理人，人的感覺、情緒、意見、夢想，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樓中庭有一個小型的戶外游泳池，為了照顧每一位住戶對社區游泳池的想像和需求，在管委會決定如何分配使用預算前，我自告奮勇去訪問每一戶人家的意見。連著許多天我說了好多話，也聽了許多想法，最有趣的還是小朋友的意見，他們總希望管委會能為他們添購滑水道、水槍、恐龍形狀的泳圈等這類東西。
但話說多了想用文字表達心聲的企圖，似乎馬上生鏽許多，我只是俯身寫幾個字，便覺得全身關節有些不受控制，但這是不是也意味著，所寫的和所想的，已經有不協調的地方？
現在的我，每深呼吸一口氣，感覺吸入的氣息已經完全不同往昔。我像走在冰冷的溪水，溪底是沒有著落的三度空間。但我仍走著，心裡不安，腳底不踏實，沒辦法，還是得前進。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被什麼叫做「真心」給迷惑，很美的兩個字，教人傾倒但也是最和現實玩弄捉迷藏的兩個字。年齡越大，越是感受到四肢被枷鎖箝制的事實。是規矩，是法律，是禮教，是眾人的偏好，也是親近的人所在乎的生活方式。我像被起解的蘇三，上了腳鐐手銬，走上最驚心的路，面對最傷心的問題。偶爾，只有口袋裡那張合格的機車駕照，默默為我實現狂奔漫舞的自由，在想像中忘掉水泥路上所有限制和規則之後。
我開始發覺一種被角色附身的窘境，不能說想說的，不能做想做的。說，是說該說的，做，得做該做的；但該與不該之間，取決於我所擔任的角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就得做什麼樣的事。總是角色強扮演著人。因此，扮演類似角色的人，常常出現類似的做法和想法――扮演管理著的角色，通常不得不偏好大多數的意見，而且是大人的意見，被迫忽略小朋友的看法。
「人生怎麼能夠不順著自己的真性情走？」如果我這麼說，馬上，「那你想殺人就殺人囉？」這樣極端的反駁，便像顆臭石子，狠狠砸上我的腦門。原來，無限可能的腦門世界，如此被人懼怕著。恐怕那些世俗價值所衍生出的許多規矩，都只是某種障眼法，好叫人專心思考如何遵守規矩，注意該守哪些規矩，而不是放縱思考規矩以外的可能。世俗的道德理智不得不正色絕情地將做白日夢的人大力搖醒，先賞兩巴掌，再曉以大義，納入正途。
難怪，天堂和地獄之間，是人和自然生存的地方。誰說山水無情，也有八千多公尺的高山，競向天幕奔去，也有數十公里深的海溝，執著往地底探掘。
我只向心間盤旋，不留證據地，飛上我的最高峰，游向我的大海深處。
那循規蹈矩的是？那癲狂迷亂的非？那恭敬內斂的是？那癡夢囈語的非？怎奈我在午夜狂醉的一刻，驚見的還是，那年我們穿著制服手牽著手，我在妳臉上看見的，真心。
我真想好好再愛妳一次！
晴2003.6
14.
霏：
我做了一個長夢，夢像迷宮一樣，不知道走了多遠，一直走不出來，我必須要告訴妳這個夢，因為我不能在夢中斷了氣。
我夢見自己來到一處水邊，像是荒野深山，我在水中看見妳的倒影，就只是倒影，久久說不出話。妳甩一甩如舊日長髮，便從水底走去。我沿著岸走，流浪在距妳90度以外的空間，忽然有林，林子好黑，看不見天上有沒有星，我不認得林子裡的樹種，只認出有幾棵松，松和松相連一片，松針落地後翻黃，映出一條暗褐色小徑，沿著小徑走或許能避風，松香能驅蛇蟲。我以為記得下山的路，走了許久，累了，挨著一棵老松坐下。那處松林旁有幾棵被盜伐的杉子根頭，看著那些尖銳的缺口長滿地衣和一種紅得像血的蕈類，心裡有些害怕，身體漸漸覺得冷，冷得有些暈眩，山上好像依稀下起了雪。我聽見有人說話，站不起來，向前爬行一會，看到一棵橫躺的杉子長滿鳥蘿，杉子邊有幾顆大石，石子的縫隙裡長出兩棵龍膽花，開花了，很深的紫色。我又爬了一會，看到松林盡頭不遠處有一道廢棄的竹欄，柵欄邊有一個年輕的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再仔細一看，那不正是妳和郭老師嗎？我窩在一棵黑松下，受潮的松脂不好聞，覺得胸口發癢，但咳不出，又爬不動。我聽見郭老師很輕說話的聲音，妳好像很不舒服，咳得很厲害又好像哭得厲害，郭老師說他只是想看看妳，接著他拿出一小瓶東西，裡面好像有藍色的液體，說妳喝了，就不會再痛苦。妳突然推開他，打翻那瓶藍色，說早就沒有痛苦，說妳從不忍耐。我想叫卻叫不出聲，我怕我是真的看見雪了！霧白白一片，不是很冷，我的頭動不了，我還一直看，看著郭老師上前抱住妳，他一直抱著，沒有放手。我的傷心像是條下山的路，想離開，卻冷得動不了。妳從身後拿出一只布娃娃，金髮碧眼的布娃娃，天啊！我見過！妳將布娃娃推給郭老師，然後起身向我奔來！但妳看不見我，只是硬生生從我身體裡穿過。我明白，我在距妳90度以外的空間乾枯地存在。快要不能呼吸了！被妳穿透後的身軀漸漸失去體溫，或者，因為身旁的雪仍下個不停？下山的路在哪裡？妳在哪裡？
晴2003.8
15.
晴：
告訴妳一個夢，一個舊夢，那年我正十七。
夢中，我終於離家，失去知我愛我的大哥，再沒人了解，便意味著重新開始？那麼，我還必須將妳拋下！妳我約在一處水邊，我對妳說了些無情的話，就當做妳不在眼前，連根拔起溪邊貪婪竊聽的芒草，芒草割傷我的虎口，含著血與氣憤，再拔除幾棵，揮動它們，舞飛它們，大吼、大甩、大跺溪中的卵石，讓寒水濺濕，讓草風凌遲，我聲嘶力竭驅走那些眼光不善的幽靈，使盡全力旋轉，彈開沒一點道理的世俗宿命！我打到妳了？是那些該死的野芒！看見妳額上的血，是血嗎？還是妳為我上的妝？是妝吧！我就要離家了，讓我好好睡這一晚，有個安穩。回家，是踏入河水，沉進深深冷靜。我掉落、凍結，變成一只布娃娃。黑髮褪成黃絲，眼珠映著春光新綠，離家原是離開自己的形象、身軀，以為暢快將是必然，怎奈無法感受歡喜，狠狠從背後將自己撕開，發現心已經不在。我將自己丟棄在一堆廢棄物中。夢醒，濃重的憂鬱罩著我，那天課堂上，妳一共傳了二十七次字條給我，我竟一張都沒有回。
霏2003.9
霏：
妳在哪裡？妳好嗎？相信嗎，那天，同一天，我也做了夢，夢見在垃圾堆中撿起一個布娃娃，金髮綠眼，背後有道裂縫，我把她縫好了，我把那個娃娃撿起來縫好，放在床頭，看著，一直看著，妳在哪裡？那一天我一共寫了二十七個字條給妳，我記得，怎麼能忘記，妳好嗎？妳終於來到我的「幸福公寓」，妳在哪裡？我們還會見面嗎？妳在夢中將自己丟棄，我在夢中將妳拾起，妳說，這是沒有道理的世俗宿命嗎？妳在哪裡？妳好嗎？
晴2003.9
晴：
如願當個舞者，隨舞團巡演，事業與志趣相合，生活因此飽滿。但少了深度的快樂。我向如幽靈一般附著在妳的「晴時雨霏幸福公寓」，讀妳，讓我感覺溫暖。
霏2003.10
霏：
這「幸福公寓」沒有妳就沒有幸福，我還是念著妳，所做一切，莫不是要厚實我們能一起生活的能力，我的人生，有妳才會精彩！
晴2003.10
晴：
既是晴時，怎能雨霏？虛擬世界或許有理，真實人生如何周全？
霏：
晴時若有雨霏，便是彩虹出現的契機，虛擬真實都有理，人生一切，有太多疑問，我問能做多少，不要放棄夢想，那是快樂的契機！
晴：
但我曾遺棄了妳……
霏：
我拾起妳遺棄的自己，也拾起了妳遺棄的我！被遺棄的妳和我都在我這！
晴：
我們真的會幸福嗎？
霏：
幸福是一種事業，也是過程，是不完美，是甘心情願。今年，總統府辦公室宣布新的「人權保障基本法」草案，明文保障男女同志得依法組織家庭及收養子女，草案是一道曙光，也許未必會通過，但是用愛情組成的家庭，始終會得到祝福肯定。透過父親的協助和青年創業貸款，我在「彩虹社區」裡買下一棟1950年代建設的四層陽台公寓，要將它建設成真實的「幸福公寓」。「幸福公寓」將專門出組給同志家庭，巴望著新人權草案立法成真的許多同志家庭早就開始高調尋求共同社群環境，他們都談論著「該如何教育下一代思考自己性別傾向」的問題。妳來，或許我們也要談談這些，和一些不必裹著太多焦慮的議題，多半是如何認真地相愛、相處，如何把生活變成一處歸屬。妳來，「幸福公寓」裡就有我的幸福。
晴2003.12
16.
晴晴po――
我這才知道什麼是浪。漫
當一個人知道為什麼擁抱
那擁抱不再是擁抱
而是那個為什麼
被原因襲湧
雙手與身軀交融
心開始忘了溫度地
流成思。潮
――妳問我
為什麼不說話
我以為
還有比說更明白的
表達
17.
晴晴站在「幸福公寓」頂樓一處紫莓色角窗邊，面前是一幅馬賽克瓷磚鑲框的落地整衣鏡，看著自己袒胸露背半裸的身軀，已經為了「幸福公寓」的管理和維修雜事又累了一整天。霏霏早就在紫羅蘭花海般的床被上睡著。稍早，當晴晴告知霏霏今天內湖捷運跳電後，她走在高架軌道上想起當年十七歲的種種，霏霏禁不住以盛綻的笑容回敬令她倆珍愛的那一年。霏霏說如果時光再來過，那年雨中她一定要說些更殘酷的話！說著，霏霏肚裡八個月大的女娃便拳打腳踢一陣。她做了試管嬰兒，一切都在安康中令人期待。
霏霏睡後，晴晴在廚房一邊喝著啤酒一邊MSN在上海的父親，他們聊天的內容總要多幾句養育兒女的種種，晴晴的父親再婚了，娶了一個年紀小他許多的巴西女人，他們的兒子已經三歲，時常坐在父親膝上，用口音不純的中文問，爸爸的八字鬍為什麼有一半是白的。
所有的燈都關了，全靠巷內銀白路燈關照，晴晴望著鏡中灰暗的自己，她想，那女人還真是耀眼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