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姑(征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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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細姑(征選)

  聽說細姑爺的死,陳鑫著實驚了壹跳。
  細姑屋裏頭本已不好過了,又突然遭此大難,細姑以後的日子可麽樣過呢?
  陳鑫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
  除過父母,細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人。甚至可以這樣說,陳鑫是細姑壹手帶大的。爹(鄂東方言指爺爺)壹生養了七個兒女,三男四女,大(鄂東方言指爸爸,音dài)排行老三,丫(鄂東方言指媽媽)嫁過來生陳鑫的時候,細姑才十五歲。那時候爹還冇分家,六姑細姑還冇出嫁。自從陳鑫壹落生,細姑就喜歡上了這個圓頭圓腦的細伢兒(鄂東方言指小孩)。除過餵奶是丫來料理外,其余時候都是細姑來帶。細姑就像細丫(鄂東方言指嬸嬸)壹樣,忙裏忙外。洗尿布漿屎片,如此種種,自然是細姑的事。
  大叫算命先生給陳鑫算命,說陳鑫落生時辰不好,五行缺金,不好養大,要起壹個帶金字邊的名字,而且要依著女伢的名字叫,這樣好活壹些。於是大給起了名字叫陳鑫,別個稱呼的時候就叫“鑫女兒”。細姑聽算命先生這麽壹說,對陳鑫更是愛惜有加,成天“鑫女兒”“鑫女兒”地叫個不停,其時陳鑫當然不會說話,只是呼赤赤地朝細姑笑。手上工夫閑下來的時候,細姑就抱著鑫女兒在垸子裏遊玩,忙得不亦樂乎。垸子裏的鄰居就說,好像陳鑫不是陳光東的兒,倒是妳陳蓮秀的囝似的,哈哈哈哈。當時還在屋裏頭做姑娘的細姑自然是羞,羞紅了臉之後細姑反倒坦然了:我的鑫女兒就是得我愛,我喜歡帶又有麽樣?
  細姑帶陳鑫壹直帶到六歲,陳鑫跟細姑自然是親。但是就是在這壹年,細姑出嫁了,成了別個屋裏的人,細姑就不能再帶陳鑫了。
  細姑出嫁那天是個暖春,細姑哭得很怕人,像是幾輩子冇哭過似的,拉著嬤媽(鄂東方言指奶奶)的手就不松開,懷裏還摟著小陳鑫。六歲的陳鑫不曉得出了麽事大事情,只是呆呆地看哭得稀裏嘩啦的細姑。後來細姑被聘了洋鼓洋號的迎親隊接出去壹裏多遠時,陳鑫才恍然大悟:細姑再也不是這個屋裏的人了。陳鑫這個時候就開始沒命地往前趕,等到趕到穿了壹身紅裝的細姑,陳鑫抱著細姑的腿不松開,只是壹個勁地哭。細姑看到陳鑫哭得這麽傷心就又哭了起來,頓時兩人哭作壹團。要不是迎親的人將二人分開,天曉得要哭到麽事時候。這時陳鑫依然是不放手,大氣不過,揚起大巴掌朝著陳鑫的屁股就是兩巴掌,迎親的隊伍這才得以繼續前行。
  為了這個事,陳鑫壹天壹夜冇吃飯,怎麽哄都不聽,只是壹個勁地瞎喊:我要我姑,我要我姑!最後還是嬤媽哄著他,說細姑再過壹個月就回來了,那時就可以再帶陳鑫耍玩了。陳鑫這才動手吃飯,其時陳鑫已經餓垮了肚子,要餓暈過去啦。
  細姑就這樣嫁給了隔壁石嶺村三組的石智剛。細姑婆家離娘家有二十多裏路,其中十來裏還是山路。在那壹個月,陳鑫天天跑到村口去望著,盼著細姑回來。等到陳鑫的眼睛快要望穿時細姑終於回來了。
  細姑不是壹個人回來的,細姑還帶來了壹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前壹年經常來屋裏頭幫忙做農活兒的石智剛,也就是現在的細姑爺。不曉得為麽事,陳鑫看到這個男人總是怯生生的,雖然他不是第壹次看到石智剛了。有壹次這個男人試圖摸壹下陳鑫的額頭時,陳鑫忙不叠地躲開了。陳鑫還是跟細姑親。細姑也是,壹進門就摟著陳鑫說:我真欠(鄂東方言指想念)我的鑫女兒啊。
  那個時候陳鑫還冇下學,細姑回來在屋裏頭住了三天之後就要走。陳鑫吵著要跟去,眾人拗不過,只好讓他去。陳鑫就喜氣洋洋地跟去了。壹路上陳鑫爭氣得很,壹直冇要人馱。以前陳鑫從來冇走過這麽長的路,走不了幾步就吵著要人馱,不然誓死不再走了。他不要細姑馱,更不要細姑爺馱,壹個人腳下生風壹樣快快地走著,雖然堅持不了多大壹會子,小臉蛋憋得通紅通紅的,可是他歇壹會兒再走。細姑笑著說:我的鑫女兒麽事時候變得這樣曉得事了?
  細姑屋是壹幢三列的土瓦房子。像是新做冇幾年的樣子,算得寬敞明亮。屋後有壹樹紅艷艷的桃花,這會子正是桃花爛漫的時節,桃花正開得奔放,開得熱烈。看著這壹樹桃花,陳鑫就想到了細姑微笑的臉,壹樣的紅,壹樣的鮮艷。
  看來細姑屋裏頭不算窮,也不算富。細姑把屋裏頭收拾得井井有條。細姑爺也很能幹,倉庫裏頭新谷都是滿的,大場上還碼著長長幾列劈柴。細姑爺待細姑很好,明眼人壹下子就能看出來。雖然細姑剛嫁過來壹個月,這種好並不能說明麽事。可是陳鑫心裏頭是歡喜的,他覺得細姑是幸福的。
  雖然陳鑫並不曉得幸福到底是個麽事意思,可是細姑如果在這邊過得不幸福,陳鑫心裏頭是要難過的。雖然細姑幸福與否並不是陳鑫能決定的事,陳鑫也不能為細姑的幸福作出麽事貢獻。可是陳鑫心裏頭的確是喜氣洋洋的。因為他看到細姑細姑爺開心的樣子就曉得:細姑過得很好。
  是的,陳鑫這次非要來細姑屋裏頭的確帶著壹層“檢閱”的意思。這是陳鑫在屋裏頭望細姑回來的那個月裏早就計劃好的。在爹、嬤媽、大、丫的口氣中,陳鑫曉得要讓細姑再像以前那樣天天帶自己是已經不可能了。其實這種跡象在細姑出嫁前壹年就有所顯露了,那個時候細姑帶陳鑫就不似以前那樣勤。雖然細姑每天還是“鑫女兒”“鑫女兒”地叫,叫得跟以前壹樣親熱,可是陳鑫還是有壹種馬上要失去細姑的預感,成天恍恍的。果不其然,細姑不出壹年就嫁到別個屋裏去了。陳鑫早感覺到會有這麽壹天,只是冇想到這樣快。細姑在垸子裏其實算嫁得晚的,跟細姑壹起玩大的女伢兒有的已嫁幾年了,連生下的伢兒大點的都有三四歲。
  陳鑫這次要來檢查壹下細姑屋裏頭過得好不好,細姑過得幸福不幸福。這次檢查結果令陳鑫很滿意,雖然不是麽事富裕人家,可是這樣清樂的日子又有麽事能比呢?
  陳鑫喜氣洋洋地去,又喜氣洋洋地回來。陳鑫壹共在細姑屋裏頭住了三天。陳鑫要壹個人走回去,說自己認得路,叫細姑莫送。細姑哪裏肯,壹直把陳鑫送到屋。到街上的時候,細姑還剁了兩斤肉提回去,又給了陳鑫兩塊錢叫他買零食吃。陳鑫哪裏肯要,細姑就把錢硬塞給他,陳鑫就用這錢給細姑買了壹只發卡。陳鑫跟細姑說:就當是我送給姑的結婚禮物吧。細姑壹下子笑吟吟地哭出淚來:鑫女兒好懂事,細姑冇白疼。
  以後每壹次陳鑫去細姑屋裏頭回來,細姑都要塞壹些錢給他,少則壹兩塊,多則十來塊,從來沒有落下過壹回。細姑瞞著細姑爺,把陳鑫送出去好遠,暗暗地把錢塞給他。陳鑫拗不過細姑,就任她塞下了。其實細姑屋裏頭哪裏好過?陳鑫走其他幾個姑屋裏頭的時候也從來冇接到過錢,只細姑這樣深地歡喜著陳鑫罷了。
  冇得細姑陪伴以後,陳鑫心裏頭總空落落的。成天傻乎乎地呆著,不似以前那樣靈活了。小夥伴叫他壹起耍玩的時候,他都懶得去了,只跟他們說:這種遊戲有麽事味兒?還玩得那樣起勁?同伴都很生氣:以前不都是這樣玩的麽?怎麽突然發起神經來了?只有細姑回來走娘家的時候,陳鑫才重新變得機靈起來,又蹦又跳的。好在這種情況並冇持續好久,因為幾個月之後陳鑫就下學去了。
  陳鑫下學之後的第二年,也就是他剛剛從學前班升入壹年級的時候,細姑生下了第壹個伢兒,是個男伢兒,細姑爺給他起了名字叫石鵬。石鵬落生時跟陳鑫壹樣圓頭圓腦,只是比陳鑫顯得瘦削壹些。那是壹個傍晚,陳鑫放學回來,聽屋裏頭的人高興地說起細姑的這個頭胎伢兒後,撂下書包就往石嶺村跑,屋裏頭的人在後面喊也喊不住。
  陳鑫連夜就跑到了細姑屋裏頭,抱著細姑剛落生的男伢兒石鵬就不放,歡喜得不得了。陳鑫看到躺在床上的細姑臉色嘎白,可是卻是壹副幸福的神情,陳鑫看到細姑這樣高興,也替她高興,不由得抱著石鵬“細囝”“細囝”地叫個不停,還壹個勁地在石鵬的臉上嘴上砸幾口。
  石鵬落生不到兩年,細姑又生下了第二胎,是個女伢兒,細姑爺給她起了名字叫石麗。陳鑫也很喜歡這個女伢兒,陳鑫待這兩個伢兒就跟自己的細囝壹樣,壹放假就過去帶他們玩。在邊的人都說:陳鑫是個好伢兒,曉得這麽多事,又懂理。細姑當然是神氣。日子久了,細姑那條坳子裏的人都曉得,福祿雙全的陳蓮秀不僅有壹對好兒女,在陳家鋪,還有個曉得事的好侄子陳鑫。
  可是細姑的好日子冇過多久,細姑屋裏頭就遭難了。
  九八年落了整整壹個夏天的雨,細姑屋後頭的石崖山體滑坡,把細姑屋沖了個稀爛,三列冇住幾年的新屋壹下子只剩了壹列好的。好在不幸中的萬幸,還有壹列好屋,還可以住人,不礙多大的事。
  陳鑫去看細姑的時候,細姑反而笑吟吟地說:有麽事好耷著個臉的,不就是兩列屋麽?倒了還可以再做。天塌不下來,老娘就要好好過。陳鑫本來是要過去安慰細姑,又不曉得說麽事好,聽細姑這麽壹說,陳鑫生生地笑出來:是的呀,有麽事大不了的塞!屋倒了還可以再做嘛!
  細姑喜歡自稱“老娘”,從細姑在屋裏頭做姑娘的時候就這樣了。細姑並不是壹個大大咧咧的女伢兒,可是就是垸子裏最大大咧咧的姑娘陳靜娥也不自稱老娘的。細姑總是“老娘”“老娘”地叫自己。就跟“朕”是皇帝的自稱壹樣,“老娘”成了細姑的專屬自稱。比方挑水的時候,壹擔壹百多斤的水六姑擔不動,細姑就捋起手袖子拍壹拍巴掌說:有麽事擔不動的,等老娘來擔。細姑當真蹲下來,挑起扁擔就往屋裏頭走,還走得飛快,壹副輕輕松松的樣子。還有壹次,陳勇武家的二小子陳風擲石塊失錯打爛了陳鑫的額頭。陳鑫哇哇哭個不停,細姑趕過來說:陳鑫妳莫哭,等老娘去找他屋裏頭的人算賬!其實陳鑫也沒受多大的傷,只是小夥伴之間打槍仗時經常有的破皮擦傷。細姑偏不認這個,拉著陳鑫就往陳勇武屋裏頭趕,壹碰面對著陳勇武就破口大罵。陳勇武平時最是受不過氣的人,這次卻被細姑壹個丫頭片子鎮住了,自始至終冇回嘴,還答應隔天去屋裏頭道歉。細姑就這樣遠遠近近地落下了“老娘”的名聲。在邊的人要是遠遠地看見細姑過來了就逗陳鑫:妳看妳老娘過來啦!
  陳鑫後來才曉得,那次山體滑坡差點要了細姑壹家人的命,好在臥房靠外,土瓦屋轟隆隆倒下來的時候,恰好剩了臥房這壹列沒有垮。堂屋垮下來的時候還打死了系在屋下旭旯裏的母豬娘和十三個豬崽兒。當時豬崽兒都三十多斤了,馬上就要出窠。安徽的販豬佬都來看過好幾回,說這是壹窠好豬兒,肯定能賣出好價錢,都搶著要。細姑舍不得,想再養大點多賣些錢,不想壹夜之間就都冇得了。懂行的人都說,這山壹倒不要緊,石智剛屋裏頭可就慘了,光那壹窠豬兒不就得損失兩千塊?天曉得細姑養大這壹窠豬兒耗了多少氣力,還搭上飼料錢,壹夜之間就都打水漂了。
  細姑說:麽事叫生活?生活就是爹娘把妳生下來,妳就要好好活!也不曉得細姑是把這些話說給誰聽。最後細姑還說:有麽事大不了的,等雨壹停,老娘就開始做屋。陳鑫心裏頭想:幸好人都沒事,要不天曉得細姑還有冇有這樣的底氣。但陳鑫同時也感到欣慰不已:日子總是要慢慢過的嘛。
  果然,等夏天壹過,細姑家就重新開始蓋屋了。本來指望這窠豬兒的出息,哪想豬崽兒壹夜之間就都沒了?這樣壹來,細姑屋裏頭第壹次欠下了債,雖然欠得不很多,可是債壓著人嘛,日子過得就不順氣了。
  等壹過了年,細姑爺就出去打工,去福建搞建築。這是細姑爺第壹次出遠門。因為同村壹個年輕人的介紹,他在那邊搞得很好。據說活兒不是很重,總比在屋裏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強點,包吃包住,工資也不算低,等峻工了就發,分文不少。
  細姑壹個人在屋裏頭持家,日子就過得緊了。細姑又養了壹頭母豬娘,到老歷四月底就下了頭胎豬崽兒,還算不錯,生下了十二個,被母豬娘壓死了兩個,還有壹個壹落生就是斷氣的,最終活了九個。這個時候石鵬也開始下學了,屋裏頭冇得麽事收入,豬飼料、農藥、化肥都要錢,還有日常開銷,日子過得愈發地緊了。除過日子過得緊,還有就是忙。細姑壹個年輕女人,山上山下,田間地頭,屋裏屋外,還要帶石鵬石麗,哪壹樣活兒不要細姑來做?
  放暑假的時候,陳鑫去細姑屋裏頭玩,說是去玩,其實他是想去幫細姑做點活兒。細姑屋裏頭已不是以前那副光景了,雖然細姑還是把它收拾得跟以前壹樣整潔。細姑也憔悴了不少,三十歲還冇到的人都有好多深深淺淺的皺紋了。出工的時候,陳鑫爭著要跟細姑壹起去下地幹活,細姑哪裏肯要他去,叫他在屋裏頭帶石鵬認幾個字倒差不多。陳鑫拗不過,就搬了桌子椅子在屋檐下有心無心地教石鵬識字,心裏卻是惦記著頂著日頭在地裏幹農活兒的細姑。
  每過十多分鐘,陳鑫總要跑到屋前的土坡山上望壹望。他看到細姑壹個人在下面的田畈裏起勁地割谷,就沖著田下喊:姑,要不要送茶來?細姑就直起腰身揮著鐮刀說:不消得。如是喊了幾次,細姑心裏就曉得,要是不答應鑫女兒送茶來,鑫女兒要喊壹上午。細姑拗不過,終於答應下來。細姑其實哪裏是不渴,她是怕鑫女兒曬太陽。
  細姑總是“鑫女兒”“鑫女兒”地叫,陳鑫過十歲了也不改口。算命的說伢兒過了十歲就不用依著女伢兒叫了,別個都改了口,偏細姑不。細姑說這樣叫得親熱,叫了十幾年壹時改口倒不習慣了,改口做麽事?
  陳鑫就提著茶瓶端著茶缸下到田畈裏來,給細姑倒好茶之後,陳鑫跟細姑說:姑妳來喝茶,我來割壹會谷。細姑哪裏肯要陳鑫下田做事,就咬喝鑫女兒回去:太陽地裏這樣曬人,妳趕緊回去。陳鑫就性性地回去了。
  等到日頭居中的時候,陳鑫想到等細姑回來之後還要做飯,就帶著石鵬石麗自個兒做了起來。他們三個分頭做事,燒火的燒火,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費了好多周折,壹頓飯終於是做熟了。等細姑下地回來撂下鐮刀要去上竈的時候,她聞到了壹股糊焦味。細姑揭開鍋蓋壹看,原來鑫女兒做了飯,且飯被他燒糊了。陳鑫之前哪裏做過飯,他只是在心裏大略回想了壹下丫做飯的過程,就依著腦子裏的印象做了起來。細姑被濃烈的糊焦味嗆出了淚,嗆著說:我的鑫女兒好懂事……
  壹屋人中午就吃這燒糊了的飯。細姑只是從屋梁上割下壹塊臘肉,又炒了壹碗菜。吃完飯細姑就下田,碗由陳鑫來洗。洗碗是陳鑫自己提出來的。細姑心想鑫女兒也這樣大了,也能學著做些事了,再說田裏還等著她忙,細姑就冇拒絕,歡歡喜喜地由鑫女兒洗了。
  這樣的日子畢竟是短暫的呀!陳鑫能幫得了細姑多大的忙呢?又能幫得了幾天?再說陳鑫才是多大個人,連半個勞動力都算不上。細姑又不忍叫他下地,大多數時候還不是要細姑壹個人忙?
  好在豬崽兒養了三個月就出窠了。雖然今年豬崽兒挫了價,市場不景氣,可也多少賺了錢。等細姑手頭上拿到錢,頭壹件事就是提上兩瓶好酒和壹條好煙去泥瓦匠屋裏頭還錢。雖然不能壹下子還清,可還多少算多少,不至於總拖著。欠著人家的錢,就連在路上碰個面都不好意思。雖然他們口頭上說不急不急,等哪天手頭上寬裕了再還不遲。其實哪個心裏不清楚,他們生怕妳不還錢,比猴還急咧!
  細姑心裏想:等智剛臘月裏回來,欠瓦廠的瓦錢,欠砌匠的工夫錢,都能壹次還清了吧。這些天細姑被這些債壓著喘不過氣來,心裏頭這樣壹想就又充滿了對生活的希望,自顧自說著:天塌不下來,老娘就要好好活!
  細姑現在真可以說是身無分文了,除過留足了石鵬秋季開學的學費,細姑把豬崽兒出窠的錢都壹股腦兒還債了。莊稼人過日子雖然冇得多少出息,可是也不至於壹塊錢冇得。比如油菜籽打出來挑到油坊,不僅能夠換回來菜油,也能兌錢。還有割芒花,賣栗子,等等。細姑倒是不擔心手頭冇得開銷,這個她心裏頭有把握。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的,細姑卻依然是歡暢暢的,還是跟以前壹樣“老娘”“老娘”地稱呼自己,讓在邊不曉得內情的人覺得,細姑是壹個正在過著得意日子的幸福女人。
  日子不緊不慢地走到了臘月。總算熬到了年底,細姑這壹年可是累昏了頭啊。除過插秧要搶時間,叫過壹回工夫(鄂東方言指雇勞動力)外,這壹年所有的活兒都是細姑壹個人幹,連割稻挑谷都是細姑自己來。細姑這壹年熬了多少日頭,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在邊的人是看在眼裏的。垸子裏石奎雲家的老嬤媽見人就說:妳看智剛家的媳婦幾能幹,我這壹輩子見過的頂能幹的男勞力都比不過她。我屋裏那個不爭氣的奎雲,成天只曉得打麻將,連蓮秀壹個腳趾頭都趕不上……石家老嬤媽嘮嘮刀刀,說話沒個條理,可是大家都曉得,她的這壹通話在理咧。
  壹入臘月,細姑心裏頭就望著細姑爺回來。村子裏陸陸續續有男人回來,但就是不見細姑爺的影子。每有壹個男人扛著大包小包從卷起壹陣黃土的破舊汽車上下來,都有壹個女人笑嘻嘻地拉著自家的伢兒跑過來迎接。他們壹臉通紅,眼裏透著精光,壹年冇見面使得夫妻們恨不得撲上去啃對方的嘴。日思夜想的男人,終於回來啦!心肝寶貝花壹樣的女人,終於又能摟著困覺嘍!
  每有壹輛汽車在村口按著喇叭停下來,細姑都趕緊沖到土坡上向下望。這條山村小公路只有三班汽車,每天從縣城方向開過來。三班汽車也就成了細姑每天的三個期待。等壹過正午,細姑的心就恍恍的,就迫不及待要下土坡去接細姑爺。可是,三次期待總是落了空,變成了三次失望。細姑每天這樣往土坡上跑著,在邊的人就跟細姑開玩笑:蓮秀妳燒好開水啦?哈哈哈哈……細姑壹開始聽到這樣的話臉壹下就紅下來,說得多了,細姑就不怕了,也不惱,也不羞:其實哪個屋裏的女人不是燒好壹鍋開水等自家男人呢?
  這樣不知不覺就到了臘月二十四,細姑爺還冇回來。細姑在心裏暗暗罵著挨千刀的智剛死到哪裏去了,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死回來。這幾天不單單是下午,細姑成天都是恍恍的了,整天冇得麽事心思做活兒。每次從土坡上壹個人孤零零地走回來,細姑心裏頭都是空落落的。男人要是不回來過年,我可怎麽辦呢?這麽想著細姑心裏不免著了慌:智剛不會是在外面有麽事事情吧?怎麽也該打個電話回來說壹聲呀!村委會是有壹部電話的,每當哪個屋裏頭在外面打工的男人打電話回來,婦聯主任楊芝華就要擰開大喇叭喊:某某某,妳家男人來電話啦!聽到喊的女人心裏又驚又喜,無論手頭正在做麽事活兒,都趕緊撂下來三步並作兩步往村委會趕。智剛年裏也往那裏打過兩回電話,怎麽這會子就忘了呢?
  現在正是臘月二十四的傍晚時分,霞光正壹點點沈下去,暮色慢慢升上來。小年夜眼看就要到來。三班汽車早已絕塵而去,細姑爺今天看來還是回不來了。石鵬石麗生平第壹次要在冇得大的陪伴下度過小年了。這可是頭壹遭哇!往年,哪壹年壹家人不是團圓在壹起呢?
  石鵬石麗嚷嚷著要放彩明珠,細姑說:放吧放吧。石鵬石麗就興高采烈地沖到大場上放起來。細姑壹個人悶在屋裏頭準備小年飯。突然,細姑聽到後屋好像有人在敲門。起初細姑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個時候怎麽會有人來呢?可是那敲門聲越來越大,細姑走到後屋拉開門銷:竟是細姑爺!細姑爺壹臉疲憊和沮喪,周身沒有任何行李包裹。細姑爺看著細姑輕輕地說:蓮秀,我回來了。細姑撲上去抱著細姑爺就要哭出聲來:妳個死男人妳終於回來了!細姑爺摟過細姑,淒淒地說:蓮秀,我這壹年工白打了,包工頭跑了,壹分錢冇得……細姑伏在細姑爺身上微嘆了壹口氣:回來就好,平平安安回來了就好……
  細姑把細姑爺讓進屋,細姑爺從屋裏跑出去壹把摟住石鵬石麗:大回來了,鵬兒麗兒快來挨挨!說著就把壹嘴胡子紮在他們臉上。石鵬石麗瞬間都驚住了:別個屋裏打工的人都是從汽車上下來,大怎麽從屋裏頭出來呢?隨著石鵬石麗就是壹陣歡喜:大回來啦!細姑爺壹邊膀子壹個把石鵬石麗抱進屋來,細姑趕緊從房裏拿出兩把糖給石鵬石麗,壹人壹把。細姑笑吟吟地說:快吃,這都是妳大從外頭帶回來的,好吃得很。其實這些糖哪裏是細姑爺從外面帶回來的呢?細姑爺在外面搞了壹年建築,到了年底結賬的時候,山西的包工頭早跑得無影無蹤了。要不是細姑爺撿了半個月破爛,他連回來的路費都冇得,哪來的錢往屋裏頭帶禮物呢?要不他怎麽會挑天黑從後山折回來呢?他還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好歹磕磕絆絆回來過年了,同村的那幾個這會子還不曉得在哪裏受凍呢。這些糖都是細姑前天去街上打年貨的時候買的,別個在外頭打工的男人回來都要大包小包地往屋裏頭帶東西,自家男人總不能兩手空空地回來吧?細姑怕兩個伢兒失落,就進屋隨手抓了兩把糖,托是細姑爺帶回來的……
  年總是要過的。雖然細姑爺冇從外面帶錢回來,雖然辦得也不如往年豐盛,可是細姑爺畢竟平平安安回來了,這就是萬幸了。日子總是要慢慢過,今年不走運,明年還可以慢慢來。
  希望總還是有的。生活還要繼續。
  細姑爺回來了,那幾個債主自然是要找上門來要債的。細姑爺前腳剛進門,債主們後腳就跟進來了。雖然馬上就要過年了,可那些債主們哪管這些?反倒追討得更緊了。細姑爺冇從外面帶壹分錢回來,哪來的錢還債呢?冇得錢還債,那些債主們話就說得難聽了,起先還是暗著說,後來就明著說了:石智剛這麽大壹個勞力,在外面累死累活幹壹年能冇得壹分錢?人又不呆又不傻,也不跛也不殘,是不是無能啊?
  這話細姑就不愛聽了:老娘隔年就還妳錢!老娘窮就窮這壹兩年,不就是幾千塊錢嗎?老娘壹有錢就還妳……細姑氣得都要流出淚來,還是在邊的鄰居勸住了。石智成屋裏的媳婦徐花蓉說:智剛家肯定是真有難處,哪家過日子還冇得個落難遭災的時候呢?再說,蓮秀是個扯皮賴賬的人麽?夏天的時候她家豬崽兒出窠,頭壹件事不就是上妳們家還錢?妳們再緩緩,智剛家肯定能把錢還上的。
  債主們起先都不肯相信細姑爺冇得錢,聽花蓉這麽壹說,覺得還在理,也就憤憤地走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債主,細姑氣得嘴唇發抖:老娘不就是欠了他們幾個錢麽?憑麽事說出這樣的話來?徐花蓉說:跟他們瞎慪什麽氣嘛,欠個錢跟欠他們命似的,冇得良心的家夥,都是壹群見錢眼開的賴子!
  細姑爺在外打工的遭際自然是很快就傳到陳家鋪的家裏來。喜事不出門,哀事傳千裏。嬤媽很是傷心了壹回:我的細女兒麽事這樣苦命啊?說著還要去把細姑接回來住兩天。還是叫爹給喝住了:都年根歲壁了,還接麽事接?
  大年初壹壹到,陳鑫還是照例要到細姑屋裏頭去拜年的。陳鑫擔心細姑屋裏頭過年氣氛不如往年好,就早早地過去陪細姑。陳鑫壹走到細姑屋前的土坡上,就看到細姑屋的門框上早已貼起了大紅的對聯,大門上也貼起了門神畫。陳鑫走到大場上細姑壹家人就迎了出來。陳鑫笑吟吟地說:姑爺,姑,鑫女兒來給妳們拜年了!細姑爺趕緊放鞭炮,細姑也笑呵呵地說:來到就是年!祝我的鑫女兒新年讀書進學,步步高升!
  細姑臉上掛著笑,壹刻不停地忙裏忙外,給大夥兒準備豐盛的飯菜,跟往年壹樣熱熱鬧鬧。陳鑫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到底是細姑,麽事都壓不倒她,還是這樣樂觀地過!陳鑫想起細姑總是掛在嘴邊的壹句話:天塌不下來,老娘就要好好活!陳鑫會心地笑出聲來,跑到竈房去幫細姑擇菜。細姑哪裏肯,說:好不容易來壹回,哪能要妳做活兒呢?快去帶石鵬石麗玩吧,等飯熟了我喊妳們吃。細姑臉上壹副歡喜的樣子,就像家裏屁事也冇出,反倒是像走了麽事大運似的,喜氣洋洋。
  等過了初七,細姑爺又出去了。這回換了個路子,去浙江做紅沖。雖然工資比先前少些,可是有把握,每個月結壹次,再也不怕到了年尾壹分錢拿不到手。細姑爺壹走,壹年的活兒自然壹下子又全部交給了細姑。細姑就又要開始忙了。
  這壹年陳鑫從村小學畢業,到鎮上念初中了。陳鑫就不能再經常到細姑屋裏頭玩了。
  陳鑫讀到初二的時候,細姑也出去打工了。細姑隨細姑爺壹道,在浙江壹家民營小廠子上班,按件取酬。雖然工資不穩定,細姑有冇有事做完全取決於老板接不接得到產品訂單,可兩個人在壹起多少有個照應,總不像分開兩地時那樣總要相互掛著心。現在唯壹讓人牽著心的,是屋裏頭那壹雙心頭肉壹樣的兒女。
  細姑把壹雙兒女交給公婆帶,每個月定期往屋裏頭寄錢。細姑曉得這樣做有些狠心,可不這樣做又有麽事法子呢?石鵬已經讀到二年級,石麗也開始上學了,兩人讀書都要錢,現在要的是小錢,將來上了中學、大學要的就是大錢了。去年細姑在屋裏忙壹年,細姑爺在外忙壹年,好歹把年前欠下的債壹口氣還清了,可是手頭上也冇余下麽事錢。細姑細姑爺冇得法子,就把壹雙兒女拋在屋裏頭,雙雙去浙江打工了。
  村子裏有好多年輕夫妻都是這樣,兩個人都在外頭打工,把兒女丟在屋裏頭。伢兒從小冇得父母管教就容易野,就容易學壞。細姑心裏頭不是冇有過擔心。可是當時石鵬石麗還小,垸子裏住的也都是叔伯姊妹夥的伢兒,都是端端正正的,石鵬石麗跟他們在壹起玩應該帶不壞。細姑也就不擔心石鵬石麗學野了,放心地出去了。
  說父母不欠兒女,那只能是假話、違心話。以往不欠,那是因為兒女就在身邊,天天在眼裏蹦跳,不欠還情有可原。現在分開了就不壹樣了,剛開始那陣子,細姑簡直就跟心頭落了壹塊肉似的,身上成天隱隱地疼,隔不了幾天就要往村委會打電話,聽到了石鵬石麗細聲細氣的聲音,細姑心裏頭才好過壹些。
  細姑全家團圓的時候只有過年那壹陣子了。細姑從正月裏踏上火車的那壹刻起就開始盼著這壹天。等到這壹天真正來臨,已是年底的臘月二十二。
  回來的路上細姑的心壹直突突跳著,好像壹年三百五十四天都熬過來了,單單忍受不了這十幾個小時壹樣。
  這壹年細姑屋裏頭的日子終於好起來了,辦年也比往年豐盛得多。頂頂重要的是,細姑壹家人壹年來都分開兩地,等到年根的時候終於聚攏在壹起團年,這就比麽事都喜人了。
  陳鑫來細姑屋裏頭玩的時候,還是總聽到細姑那句有名的口頭禪:天塌不下來,老娘就要好好活。
  是呀,細姑屋裏頭的日子終於好起來了。陳鑫心裏頭也是高興得很,他看到細姑臉上蕩漾起少女壹樣的笑容就美滋滋地笑起來:我的細姑果然是個遠近聞名的大能人,麽事都難不倒她。
  天當然塌不下來,細姑總會好好活嘛!
  細姑跟細姑爺就這樣年復壹年在外打工,每年在浙江打滿壹年工,就能積下壹筆錢來。細姑肯定在心裏頭謀劃著蓋樓房,雖然細姑屋也是剛住冇幾年的新屋,但這幾年村裏陸陸續續都有人在蓋。壹幢兩層的小洋摟在青山綠樹之間掩映著,讓過路的人總是忍不住贊嘆。不用想,住在這樣體面的屋子裏的人肯定過著滋潤的生活。
  細姑的日子過得也很滋潤,雖然不能稱得上富裕,但是壹家人都平平安安和和氣氣。這樣看似平淡的日子也是很多人羨慕不來的。比如垸下石誌凡壹家子,兩口子三天壹吵嘴,五天壹打架,這壹生盼這樣的日子也是盼不來的。可是人總是要追求更高級的生活,細姑肯定在心裏盤算著,再過兩年或是三年,大概就夠蓋樓房的錢了。那時候壹家人就可以喜氣洋洋地搬進新樓房了。想到這裏細姑心裏頓生壹股豪氣:老娘就是要好好活!
  然而就在這時候細姑屋裏頭出事了。石鵬在學校跟人打架,打破了人家的頭。人家吵著要細姑賠錢,這倒也罷了,關鍵是學校不松口,壹定要開除石鵬。校長說:這還得了?才幾大個人就打破別個的頭,將來出了社會還不殺人放火?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石麗在上體育課,班上壹個壹向橫行霸道的同學搶走了她的橡皮筋,石麗當然不肯。那個叫翟峰的男同學就甩了石麗壹個大巴掌。石麗哭哭啼啼地去找正在上課的石鵬。石鵬二話不說就沖到操場上抄起壹塊磚頭就拍在翟峰頭上。
  翟峰是全校同學最忌恨的壹個,平素最是耀武揚威,但是大家都不敢惹,因為他老子就是教導主任翟永明。
  這下石鵬肯定是要被開除了。當時石鵬已經上到六年級,眼看就要考初中了。這下子怎麽得了?急得細姑整夜整夜地困不著覺。塞錢不管用,托人說情也不管用。本來打架是學生中間經常發生的事情,但是石鵬現在打的是教導主任的伢兒,堂堂壹個教導主任,自己的兒讓人打了還能容他留在學校麽?
  石鵬最終還是叫學校開除了。細姑氣得整夜整夜地流淚,可是有麽事法子呢?又不能打罵石鵬,他又有麽事大錯呢?還好,最後還是有個路子,石鵬石麗壹起轉學,到隔壁娘家陳家鋪的村小學下學,吃住都安排在陳鑫屋裏頭。好在陳家鋪小學校長陳谷生看在爹的面子上冇多收壹分錢。
  這會子正是老歷的二月半,山上的映山紅開得爛漫。細姑剛出去壹個多月,為了石鵬這個事專程跑回來壹趟,壹切安排好以後細姑又趕回浙江上班去了。
  等七月裏考試成績下來,石鵬冇得壹門功課及格。石鵬就跟細姑說:丫,我不想讀了,我也出去打工。
  的確,在農村十三四歲就外出打工的大有人在。大多數農村人只看到眼前,只看到錢,認為讀書屁用冇得。石鵬心想,別個屋裏的伢兒出去打工壹年能賺壹兩萬塊,還讀個麽事屁書?
  細姑不這樣想,她就是要石鵬好好讀書,壹個細伢兒現在不讀書將來能做麽事呢?細姑就跟石鵬說:妳給老娘好好讀!
  鎮上的中學是不用考的。壹所全縣最差的學校,即使考了零分大門也會為妳敞開。石鵬就去了鎮中讀書。
  眼看生活又可以有條不紊地繼續了,壹場更大的苦難卻向細姑屋裏頭襲來。
  那是廠子裏為了應付市裏頭壹次檢查,大發慈悲免費幫員工體檢壹次。這壹查不要緊,竟然查出細姑爺患有嚴重的肺病。
  細姑爺從來不抽煙,怎麽會患上肺病呢?莫非是日夜在煙塵飛揚的廠房裏燒紅沖惹上的麽?
  打工是不能再繼續了,聽醫生的口氣,病得肯定不輕。細姑爺哪裏肯停下工來去診病。然而廠裏也不答應讓壹個肺病患者繼續做工了。細姑就拉著細姑爺大醫院小診所地跑,不曉得診過多少回,反倒越診越虛弱,細姑爺的面色愈發難看了。
  以前冇查出病來的時候,細姑爺倒也冇覺得身上有麽事不舒服。查出病來以後才覺得渾身不對勁,可是細姑爺舍不得花錢。他看到自己跟細姑花大力氣掙回來的錢就這樣壹大把壹大把地換藥來吃,心疼得很,死活都不肯再診了。
  細姑自然是拗不過細姑爺,診壹陣歇壹陣的,完全冇得個章法。期間細姑爺還拖著病體再次跑出去打工,細姑勸都勸不住。打了冇得兩個月,細姑爺病又犯了,而且比先前還要嚴重,病發的時候就全身浮腫,大口大口吐血。
  細姑爺的病情很反復。不犯的時候跟個正常的勞力冇得麽事兩樣。陳鑫記得,高三那年暑假的時候,陳鑫考上大學家裏要辦升學宴,細姑爺還親自來送過禮。當時細姑爺沖陳鑫笑著,笑容裏分明包含著稱贊和誇獎的意思。陳鑫也沖細姑爺笑,看來細姑爺的病完全可以好起來,冇得麽事好讓人擔心的。
  讓人冇想到的是,陳鑫來到山東上大學不到三個月,家裏就打來電話說:細姑爺昨夜走了。
  陳鑫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麽身強力壯的壹個大男人說走就無聲無息地走了。怎麽會呢?
  然而細姑爺是真的走了,永遠地離開深愛他的細姑和壹雙兒女,到了另壹個天國。
  陳鑫接完電話已經壹個多小時了,手上的聽筒還冇放下來,裏面早已是忙音。陳鑫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年紀輕輕的細姑爺就這樣匆匆走了,這個苦命的男人撇下孤兒寡母的細姑,細姑以後的日子可麽樣過呢?
  我苦命的細姑呀!老天就不能讓妳過上幾天好日子麽?
  陳鑫只盼著早點放寒假,他多想早點見到他苦難的細姑呀。陳鑫壹夜夜的失眠,他不敢設想細姑現在會憔悴成什麽樣子……
  等到陳鑫從縣城開回來的汽車上下來時,已是這壹年的臘月十六了。陳鑫顧不上吃壹口溫熱飯,撂下行李就往細姑屋裏頭趕。壹天兩夜的旅程絲毫冇讓陳鑫感到疲憊,他心裏只想早點見到細姑。家裏人都曉得陳鑫自小就跟細姑親,也都冇去攔他,只大在後頭喊:在街上買十塊錢的香紙鞭炮,去妳細姑爺墳上磕個頭。
  陳鑫見到細姑就沖上去抱住細姑,幾乎要哭出聲來:姑,鑫女兒來看妳了……細姑臉上還是漾著淺淺的笑:喲!我的大學生回來啦!
  細姑問:我的鑫女兒在大學還好吧?讀大學好啊,鑫女兒妳好好讀,將來肯定有出息……
  陳鑫低低地說:我好得很。姑,我們大家在壹起,好好過。
  細姑把臉別過去,聲音硬咽地說:好,好,我們好好過!
  陳鑫要去看看細姑爺,細姑叫石鵬領著他去。
  細姑爺就葬在後山的土坡上,壹座孤零零的墳頭,四周培了壹圈新土,山上的草木早已枯萎,新綠還冇泛出來。香在空氣中燃起來,壹股淡淡的香味在風中彌漫,不知遠在天國的細姑爺聞得到麽?
  陳鑫望了望屋後,那壹樹桃花早萎謝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搖曳。
  陳鑫從土坡上下來的時候,細姑已經準備好晚飯。在溫柔的燈光下,在暖洋洋的爐火旁,在年關將近的時候,細姑、陳鑫、石鵬、石麗壹年之後再壹次圍坐在壹起吃飯。跟去年過年壹樣,細姑依然笑吟吟地替陳鑫夾菜,陳鑫碗裏早已堆滿了好菜,只壹個勁地說:姑妳自己吃……
  陳鑫正月裏下學的時候,聽到家裏人談起細姑這壹年的打算。細姑把石鵬石麗交給公婆帶,孤身壹人去浙江打工。細姑說,這兩年出去,她要還清這些年替細姑爺診病借的兩萬塊錢。然後,慢慢替兒女張羅未來。
  壹家人在壹起,只要天塌不下來,就要好好活。
  新的壹年正在到來,新的春天也正在到來。陳鑫心想,細姑屋後那壹樹桃花又該開得爛漫了吧。
  後記:謹以此文獻給我英年早逝的細姑爺以及我苦難的細姑,生活永遠不會拋棄她。
   何君華
   壹稿於2009世界讀書日
   二稿於2009、5、15
何君華,1987年出生於湖北黃岡市蘄春縣,現為內蒙古民族大學學生。大學以來已在《詞刊》《語文世界》《內蒙古日報》《北方新報》《深圳青年》《秋水》詩刊(臺灣)《越南華文文學》(越南)《澳洲彩虹鸚》(澳大利亞)《越柬寮周報》(美國)等海內外三十余家報刊發表詩文數萬字,有作品收入中國知網(CNKI )。曾獲臺灣書林書店情詩征選第二名,並有作品入選《詩地》《中國打工詩歌年鑒》《為蒼生》等多個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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