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7月 07, 2009 12:49 am
停在公司警衛室門口的打卡鐘旁等著警衛小王填寫里程表時，一輪明月還高掛天空。
「呵~，咳！」一個大哈欠差點吸進一群早起運動的蒼蠅。
「還好吧？」
「嗯，感恩。」
「保重。」
「這次輪到誰了呢？」
「又換小D了嗎？」
星期二的晨間部內會議，主管問大家換誰去參加協力廠商的告別式。
「小D，既然這次換你去參加公祭；那禮拜五李董的告別式你就順便參加吧！反正都在同一個殯儀館。」
「 還有，年底的預算用完了。廠商你熟，就當自己朋友，自掏腰包吧！」主管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著說。
「出差只有捻香，或許差旅費報不過去。你除了禮拜三拜訪個兩間工廠外，禮拜四早上再去台北辦公室開個會吧！」
「禮拜四下午再去殯儀館，晚上就睡殯儀館附近的旅館。然後，隔天一大早再參加李董的告別式。動作快一點的話，中午還可以趕回台南吃中餐，順便把中南美標單報一報。」開完會主管特別叮嚀著。
其實這窘境我是知道的。11月第三次申請費用時，財務室就打來關切；月底第四次申請時，管理組主管還特意打來問：「怎麼死這麼多人啊？」一副奠儀是我們路上隨意撿來騙錢的口氣。
「這夭壽錢誰敢拿啊！」我狠狠的掛上電話。
下班回家小瞇後，這次帶了兩把刀回公司砍死這些做不完的細微瑣事。抬起頭望向窗外，天空已是凌晨五點的似暗非明。
「咳！呸。」
咳出卡在喉嚨裡的三隻蒼蠅後，回頭跟小王揮揮手；便開始了漫長的捻香之旅。
清晨在市區還人煙稀少，上了高速公路後，車流量竟然如牛肉場脫衣舞孃豁出去時，台下頓時萬頭鑽動、盛況空前。而此刻我就像是沙丁魚罐頭裡被團團包圍的、軟弱無助的小小吻仔魚。
我想我是失神了才被困在車陣。
其實的確有件事從出差前一直困擾著我；那就是，台北的業務阿姐說：「要開會，說個鬼故事先。」
「這不是要我像曹植一樣七步成詩嗎？從台南開車到台北短短幾個小時裡，我必須編出一個人鬼相遇、勵志行善、結構完整，通篇不得少於5000字的短篇小說。」我困在卡車車陣裏動彈不得的懊惱著。
不錯，這是我在公司待到凌晨五點的原因；畢竟沒了鬼哪來的鬼故事。只是，清潔工阿婆似乎請了特休，整個漫漫長夜，空蕩蕩的辦公室裡除了我被自己的打呼聲吵醒過幾次外，再也沒有聽見水桶碰撞的聲音。
沒有靈感的我，如何在開會前生出個鬼故事呢？
或許講個「高速公路生死一瞬間」的故事。談談有次水箱漏水，停在深夜杳無人煙的高速公路路肩；或是傍晚從濱海公路要開往中山高，結果繞到全台最「牛」的飛牛牧場；或者凌晨開車時突然驚醒，全身冒出比思樂冰還冰冷的冷汗。
幸好雙手還緊握方向盤。
「嘿嘿嘿，當然這又可以拆成三篇小說了。」想到自己出類拔萃、舉一反三的超人智慧，真是罄竹難書外加三隻小豬的開懷大笑起來。
正當腦袋瓜裡的黑寡婦開始把思緒一條條抽絲剝繭，準備替下一個故事建構大綱時。
「馬的，閃甚麼遠光燈！」
透過後視鏡瞄去，後面的轎車除了緊追不捨猛按喇叭外，還不停的閃著遠光燈。
「馬的，趕著去投胎嗎？旁邊盡是砂石車，頭前的烏龜車又這麼慢！怪誰啊！」被打斷做白日夢的我，沒好氣的在心裡咒罵著。
正當我開始注意前方路況，透過擋風玻璃往前仔細瞧去，前面那輛車有人正對著我笑。
喔，不！該說只是他的臉對著我笑。
喔，不不不！應該說只是照片裡那個人的臉，對著我笑。
請原諒我的語無倫次；只是如果這情況發生在你身上，我想怵目驚心、無語問蒼天這些形容詞是當時最佳的比喻了。
原來在我和黑寡婦及三隻小豬討論著小說架構要採鋼骨結構還是木頭稻草時，不知不覺的竟然在喪葬車隊裡卡位成功！還真有榮幸的排在靈車後頭。
也難怪後面的送葬車隊急著猛按喇叭。
記得小時候曾聽大人說：「不要指著月亮，它會割你的小耳朵。」「不要指著出殯的棺木，否則會多長出一根小指頭」
那這種情況的面對面瞻仰遺容呢？
莊嚴肅穆的黑色凱迪拉克加長型靈車龜速的在高速公路爬著，而掛在車後的往生者照片則被風刮得左右擺動；似乎像欲脫線而飛的風箏掙扎著說：「人都死了還不放我走啊？」
人的確是很悲哀的；尤其在現今知識爆炸的資訊世代裡，沒有人不是被快節奏的生活步調拖著走。
「飛吧！」我在心中感嘆的想著。
說時遲那時快，我的媽呀！照片真的被風吹跑了。而且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眨眼瞬間，整張照片像水蛭般牢牢的吸附在我車子的擋風玻璃上，此時死者細膩的表情還對著我笑的親切自然。
幸好處在這個商業亂世，早已具備危機意識的我，立刻扳下雨刷開關，口中默念招請眾神明：「四方佛祖、八面如來、諸眾菩薩、十八羅漢，小D有難，請速速救駕。」
被雨刷甩了幾次後，往生者遺照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飛走了。
此刻看到高速公路盡頭的天空已是黑鴉鴉的烏雲密佈，一副作勢山雨欲來的樣子；驚魂未定的我立即決定駛離高速公路往旁邊的休息站開去。
「或許該休息一下吧！」
在停車場停好車時，山區濃霧已經瀰漫了整個泰安休息站。你可以想像霧有多濃嗎？就像一杯espresso特濃咖啡，或者如徐志摩那篇情慾高張的小說「濃的化不開」。此刻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給人的就是這種視覺與嗅覺的壓迫感。
車內的收音機此刻正播放著梁弘志寫給蔡琴的「抉擇」。「偶爾飄來一陣雨，點點灑落了滿地……。」
聽著聽著，不自覺的回想起慘綠少年時的我；那時的優柔寡斷、為賦新愁，對照今天揹著兩把菜刀的俗不可耐。在這條現實的洪流裡，我似乎已經忘記了年少輕狂時的純真抉擇了。
「叩叩叩！」
透過霧濛濛的車窗玻璃，隱約看見一輛黃顏色的車子停在旁邊的停車格，乘客座開了門出來了一個長髮飄逸的人，然後對著我的車窗猛敲。
「是剛剛的送葬隊伍嗎？」馬的，突然有種坐以待斃的感覺。
「神啊！我打牌都沒大三元自摸過，這樣我會死不瞑目的。」
「好吧，開吧！頂多老子跟你拼了。」左手按下電動窗開關時，右手同時緊握雨傘。
「情況若不對，老子當兵時的刺槍術也不是白練的！」我在心裡給自己壯壯膽。
「殺很大！」
正當我開下窗戶，右手舉起雨傘準備喊出：刺槍術，向左突刺！一個大聲公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對著我的左耳大喊。
「殺很大喔！」
定睛一看，這輛黃色的WISH不就是黃金計程車嗎？
「先生先生，現在馬力夯在特價喔，買十瓶可以親一下瑤瑤喔。」
這不就是童顏巨乳、宅男殺手的瑤瑤嗎？我突然想起仙桃牌的廣告：「我們在呼吸……。」
「我我我，我買一箱啦。」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越說越小聲。
「不是啦，不要誤會啦！因為我家開雜貨店，媽媽說看到馬力夯有多少買多少啦。」
此刻內心像十六汽缸引擎裡的活塞，上下不停瘋狂的撞出火花。而腦子則快速盤算著：「一箱有幾個十瓶呢？」
「先生先生，買整箱請到服務區內，裡頭還有抽獎喔。」
此刻大霧漸漸散去，在販賣區的大門入口隱約浮現幾個字：「駕什麼鶴的、泣什麼拜輓的。」
我的天啊！這不是靈堂嗎？
而趙哥跟梁赫群還站在門口猛揮手。
「叩叩叩！」
「少年仔，你知道休息站的停車格不能占用太久吧？而且你還停在殘障車位！」
原來又是一場噩夢。
收下交通警察大人開出的紅單後，我悻悻然的離開休息站往北前進。
「小D，你幾點會到啊！」進入台北建國高架橋時，同事李公子已經餓得聲聲催。
夕陽西下，華燈初上。沿途看著高架橋兩側的商業大樓依舊燈火通明，那裏頭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人呢？用加班時間來寫著自己的人生。
上了六樓辦公室，李公子跟Ms.双還有Mr.古已經先開動了。双小姐名口呂，古公子字月胡，這兩位同事算得上是北辦的長期加班族；而且他們的名字的確是耐人尋味的與眾不同。
這跟我介紹自己姓吳，口天吳；而大家就開始稱我為「口天吳」先生是不一樣的。
「真的要睡這裡？」Ms.双口呂再次確認。
「嗯，真的。」看著窗外捷運匆匆呼嘯而過，我感覺到時間正一秒一分的離我而去。
如果住宿旅館，我怕一不小心睡著，像已經吃飽在打呼的Mr.古月胡；屆時小說寫不出來，連帶開會也成問題了。
第一天出差已經做了整天噩夢，一家廠商都沒去拜訪。我今夜真的不能再睡了；否則出差報告只剩告別式可寫了。
「那我們先走了」
「保重。」
空蕩蕩的辦公室又只剩下我一人。
靠在會議室窗旁看著底下的捷運道路；一輛輛來來往往的捷運載滿了加班的上班族跟從補習班下課的學生。
大家追求的是甚麼呢？
突然，門口的風鈴響了。
門口風鈴的設計，原本是要讓大家知道門開了有訪客或是送快遞的人來了。我看著牆上的時鐘；馬的！已經晚上11點了，誰還會進來啊？又是誰的訪客啊？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停止呼吸。
「如果是殭屍快點走吧！我快憋不住了！」
「噗！」一個不小心氣急攻心，整個響屁把椅子彈開撞到牆壁，發出一聲巨響。
「哇勒夭壽喔！」黑暗未開燈的大門走道旁，有人發出哀嚎。
我瞬時打開會議室的電燈，拉起天線寶寶的觸角，仔細偵測著。
「你是人是鬼？」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劈頭就問。
「夭壽死囝仔，這麼晚在辦公室不開燈裝鬼嚇人啊！」
受驚的警衛阿北走時，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想像空間。
「十樓有點像藝廊，但出了電梯口就杵了兩尊不知名的神像，吹鬍子瞪眼睛的表情怪邪里邪氣的。」
「還有還有，八樓住個女孩，成天陰著臉面無表情；每天穿著活脫是從兵馬俑挖出來的服飾。」
「還有五樓，就在你腳底下的五樓；曾經死過人。到目前為止，一直承租不出去。」
「辦公室大門記得關起來，安全些。」
警衛阿北從陰暗狹窄的樓梯口走下去，很快的就被吞沒在午夜時分。
比起南部，台北的商業大樓因為是承租給不同對象而複雜許多；看著電梯門，我突然幻想著：當電梯停在每層樓時；門的背後，是怎樣的一處未知異世界。
正當我把辦公室鐵門拉下時，室內右前方廚房轉角處的男生廁所，突然發出了咀嚼食物的聲音。
老鼠嗎？
還是赤阪尊子？
我亦步亦趨的走到廁所門口。看著廁所門縫，真的有一團黑影不停動著。
「喀啷。」
廁所裡傳來了熟悉的水桶碰撞聲。
我的天啊！是誰半夜凌晨在廁所洗馬桶啊！
透過窗外皎潔的月光，我隱約看見一雙銅鈴般像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的牛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廁所角落裡，隨著嘴部肌肉的運動而晃動著。
「你不是我們公司的清潔工阿婆嗎？」我腦筋一片空白，直覺反射性的脫口而出。
原本聚精會神蹲在地上看似在撿著東西吃的阿婆，在聽到我的聲音後，慢慢的抬起頭，用那兩顆佈滿血絲的大眼球直盯著我看。
貼在牆邊的我，左手拿著原子筆，右手握著白蠟燭，嘴巴塞滿剛剛拿來配士林大香腸吃剩的大顆蒜頭，接著深深吸了一口氣，來個「暫停停止呼吸」。
我想做完這些基本動作後，至少可以避開五成以上的衰鬼。
「別裝死了，我又不是熊。」阿婆嚼著東西，緩慢的說著。一張一闔的嘴巴，還不時吐出陣陣惡臭。
「又是洋蔥嗎？」驚恐卻不失冷靜的我腦中浮現「食神」的場景。
「不，是大便。」阿婆說著。
阿婆的確是死了。原本隸屬南台灣陰間清潔大隊小隊長的阿婆，因為表現優良時常加班，被破格拔擢升為陰間廚餘回收部北台灣大安區區隊長。在輪調之前先來北台灣陰間商業大樓接受更高級的廚餘回收訓練，順便給「新生」interview。
阿婆繼續說著，還不時用舌頭津津有味的舔著嘴角的大便。
「小D，你不要訝異鬼的存在，你跟我只是一體的兩面。你看這沉睡的都市裡，一棟棟的商業大樓有多少仍在人在加班辛苦工作。」
「這些商業大樓，其實就是一座一座的無間地獄；而那些焚膏繼晷、不分日夜加班的人，正受著無窮盡的痛苦煎熬。」
「很多牙醫師死後被聘請到拔舌地獄，任職中油煉油廠的員工很多也轉往油鍋地獄繼續打拼。」
「寄情於工作的人，死後只有無窮無盡的工作繼續等著你。」
「我也是生前為公司鞠躬盡瘁，忽略了家人；死後被閻羅王罰天天掃廁所，還要吃光沾大便的衛生紙。」
「小D，看你這麼敬業，想必日後閻王會給你個好差事。」
看著阿婆又吃進一張黃澄澄的衛生紙，我差點要把士林大香腸吐出來。
「應徵者來了。」
突然阿婆把手伸進馬桶，像產房接生一樣抓住一顆人頭。
我的媽勒！一個堂堂六尺四的人被阿婆從馬桶裡抓出來，渾身都散發著惡臭的屎尿味。
這不是早上高速公路看到的往生者嗎？我嚇得目瞪口呆，滿嘴的蒜頭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掉了滿地。
「你不是李董嗎？你不是後天要『出山』了嗎？」我終於認了出來。
此刻非筆墨可以形容，我像阿吉仔失去了椅子一樣徬徨無助的癱軟在地。
「喔！是你小D啊！真是好久不見。」李董撥開頭上那條糞便，熱情的準備跟我握手寒暄。
「小D啊！你知道的，現在景氣這麼差，連陰間的工作都一位難求。幸好我生前有一技之長，而且工作十分賣力、三過家門而不入。閻王說刀山地獄還有缺，叫我『出山』前先過來面試一下。」
「小D，你知道的，社會越來越商業化後，貧富不均與現實功利加速了人與人之間的殺戮與毀滅。」
「像我這樣根留台灣的愛國商人終究敵不過大陸山寨式的胡亂抄襲。而自由經濟的變相發展也讓人民的生命淪為政客與奸商的魚肉刀俎。」
「我是這樣憂國憂民最後爆肝而死的。」
「小D，你這麼敬業，我會幫你留個好位置。」
「不多說了，填好自傳我還要趕捷運回殯儀館。」
我看著空蕩蕩的廁所，窗外的月光皎潔依然。
凌晨三點，窗外傳來捷運匆匆離去的滴答聲。
「呵~，咳！」一個大哈欠差點吸進一群早起運動的蒼蠅。
「還好吧？」
「嗯，感恩。」
「保重。」
「這次輪到誰了呢？」
「又換小D了嗎？」
星期二的晨間部內會議，主管問大家換誰去參加協力廠商的告別式。
「小D，既然這次換你去參加公祭；那禮拜五李董的告別式你就順便參加吧！反正都在同一個殯儀館。」
「 還有，年底的預算用完了。廠商你熟，就當自己朋友，自掏腰包吧！」主管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著說。
「出差只有捻香，或許差旅費報不過去。你除了禮拜三拜訪個兩間工廠外，禮拜四早上再去台北辦公室開個會吧！」
「禮拜四下午再去殯儀館，晚上就睡殯儀館附近的旅館。然後，隔天一大早再參加李董的告別式。動作快一點的話，中午還可以趕回台南吃中餐，順便把中南美標單報一報。」開完會主管特別叮嚀著。
其實這窘境我是知道的。11月第三次申請費用時，財務室就打來關切；月底第四次申請時，管理組主管還特意打來問：「怎麼死這麼多人啊？」一副奠儀是我們路上隨意撿來騙錢的口氣。
「這夭壽錢誰敢拿啊！」我狠狠的掛上電話。
下班回家小瞇後，這次帶了兩把刀回公司砍死這些做不完的細微瑣事。抬起頭望向窗外，天空已是凌晨五點的似暗非明。
「咳！呸。」
咳出卡在喉嚨裡的三隻蒼蠅後，回頭跟小王揮揮手；便開始了漫長的捻香之旅。
清晨在市區還人煙稀少，上了高速公路後，車流量竟然如牛肉場脫衣舞孃豁出去時，台下頓時萬頭鑽動、盛況空前。而此刻我就像是沙丁魚罐頭裡被團團包圍的、軟弱無助的小小吻仔魚。
我想我是失神了才被困在車陣。
其實的確有件事從出差前一直困擾著我；那就是，台北的業務阿姐說：「要開會，說個鬼故事先。」
「這不是要我像曹植一樣七步成詩嗎？從台南開車到台北短短幾個小時裡，我必須編出一個人鬼相遇、勵志行善、結構完整，通篇不得少於5000字的短篇小說。」我困在卡車車陣裏動彈不得的懊惱著。
不錯，這是我在公司待到凌晨五點的原因；畢竟沒了鬼哪來的鬼故事。只是，清潔工阿婆似乎請了特休，整個漫漫長夜，空蕩蕩的辦公室裡除了我被自己的打呼聲吵醒過幾次外，再也沒有聽見水桶碰撞的聲音。
沒有靈感的我，如何在開會前生出個鬼故事呢？
或許講個「高速公路生死一瞬間」的故事。談談有次水箱漏水，停在深夜杳無人煙的高速公路路肩；或是傍晚從濱海公路要開往中山高，結果繞到全台最「牛」的飛牛牧場；或者凌晨開車時突然驚醒，全身冒出比思樂冰還冰冷的冷汗。
幸好雙手還緊握方向盤。
「嘿嘿嘿，當然這又可以拆成三篇小說了。」想到自己出類拔萃、舉一反三的超人智慧，真是罄竹難書外加三隻小豬的開懷大笑起來。
正當腦袋瓜裡的黑寡婦開始把思緒一條條抽絲剝繭，準備替下一個故事建構大綱時。
「馬的，閃甚麼遠光燈！」
透過後視鏡瞄去，後面的轎車除了緊追不捨猛按喇叭外，還不停的閃著遠光燈。
「馬的，趕著去投胎嗎？旁邊盡是砂石車，頭前的烏龜車又這麼慢！怪誰啊！」被打斷做白日夢的我，沒好氣的在心裡咒罵著。
正當我開始注意前方路況，透過擋風玻璃往前仔細瞧去，前面那輛車有人正對著我笑。
喔，不！該說只是他的臉對著我笑。
喔，不不不！應該說只是照片裡那個人的臉，對著我笑。
請原諒我的語無倫次；只是如果這情況發生在你身上，我想怵目驚心、無語問蒼天這些形容詞是當時最佳的比喻了。
原來在我和黑寡婦及三隻小豬討論著小說架構要採鋼骨結構還是木頭稻草時，不知不覺的竟然在喪葬車隊裡卡位成功！還真有榮幸的排在靈車後頭。
也難怪後面的送葬車隊急著猛按喇叭。
記得小時候曾聽大人說：「不要指著月亮，它會割你的小耳朵。」「不要指著出殯的棺木，否則會多長出一根小指頭」
那這種情況的面對面瞻仰遺容呢？
莊嚴肅穆的黑色凱迪拉克加長型靈車龜速的在高速公路爬著，而掛在車後的往生者照片則被風刮得左右擺動；似乎像欲脫線而飛的風箏掙扎著說：「人都死了還不放我走啊？」
人的確是很悲哀的；尤其在現今知識爆炸的資訊世代裡，沒有人不是被快節奏的生活步調拖著走。
「飛吧！」我在心中感嘆的想著。
說時遲那時快，我的媽呀！照片真的被風吹跑了。而且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眨眼瞬間，整張照片像水蛭般牢牢的吸附在我車子的擋風玻璃上，此時死者細膩的表情還對著我笑的親切自然。
幸好處在這個商業亂世，早已具備危機意識的我，立刻扳下雨刷開關，口中默念招請眾神明：「四方佛祖、八面如來、諸眾菩薩、十八羅漢，小D有難，請速速救駕。」
被雨刷甩了幾次後，往生者遺照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飛走了。
此刻看到高速公路盡頭的天空已是黑鴉鴉的烏雲密佈，一副作勢山雨欲來的樣子；驚魂未定的我立即決定駛離高速公路往旁邊的休息站開去。
「或許該休息一下吧！」
在停車場停好車時，山區濃霧已經瀰漫了整個泰安休息站。你可以想像霧有多濃嗎？就像一杯espresso特濃咖啡，或者如徐志摩那篇情慾高張的小說「濃的化不開」。此刻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給人的就是這種視覺與嗅覺的壓迫感。
車內的收音機此刻正播放著梁弘志寫給蔡琴的「抉擇」。「偶爾飄來一陣雨，點點灑落了滿地……。」
聽著聽著，不自覺的回想起慘綠少年時的我；那時的優柔寡斷、為賦新愁，對照今天揹著兩把菜刀的俗不可耐。在這條現實的洪流裡，我似乎已經忘記了年少輕狂時的純真抉擇了。
「叩叩叩！」
透過霧濛濛的車窗玻璃，隱約看見一輛黃顏色的車子停在旁邊的停車格，乘客座開了門出來了一個長髮飄逸的人，然後對著我的車窗猛敲。
「是剛剛的送葬隊伍嗎？」馬的，突然有種坐以待斃的感覺。
「神啊！我打牌都沒大三元自摸過，這樣我會死不瞑目的。」
「好吧，開吧！頂多老子跟你拼了。」左手按下電動窗開關時，右手同時緊握雨傘。
「情況若不對，老子當兵時的刺槍術也不是白練的！」我在心裡給自己壯壯膽。
「殺很大！」
正當我開下窗戶，右手舉起雨傘準備喊出：刺槍術，向左突刺！一個大聲公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對著我的左耳大喊。
「殺很大喔！」
定睛一看，這輛黃色的WISH不就是黃金計程車嗎？
「先生先生，現在馬力夯在特價喔，買十瓶可以親一下瑤瑤喔。」
這不就是童顏巨乳、宅男殺手的瑤瑤嗎？我突然想起仙桃牌的廣告：「我們在呼吸……。」
「我我我，我買一箱啦。」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越說越小聲。
「不是啦，不要誤會啦！因為我家開雜貨店，媽媽說看到馬力夯有多少買多少啦。」
此刻內心像十六汽缸引擎裡的活塞，上下不停瘋狂的撞出火花。而腦子則快速盤算著：「一箱有幾個十瓶呢？」
「先生先生，買整箱請到服務區內，裡頭還有抽獎喔。」
此刻大霧漸漸散去，在販賣區的大門入口隱約浮現幾個字：「駕什麼鶴的、泣什麼拜輓的。」
我的天啊！這不是靈堂嗎？
而趙哥跟梁赫群還站在門口猛揮手。
「叩叩叩！」
「少年仔，你知道休息站的停車格不能占用太久吧？而且你還停在殘障車位！」
原來又是一場噩夢。
收下交通警察大人開出的紅單後，我悻悻然的離開休息站往北前進。
「小D，你幾點會到啊！」進入台北建國高架橋時，同事李公子已經餓得聲聲催。
夕陽西下，華燈初上。沿途看著高架橋兩側的商業大樓依舊燈火通明，那裏頭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人呢？用加班時間來寫著自己的人生。
上了六樓辦公室，李公子跟Ms.双還有Mr.古已經先開動了。双小姐名口呂，古公子字月胡，這兩位同事算得上是北辦的長期加班族；而且他們的名字的確是耐人尋味的與眾不同。
這跟我介紹自己姓吳，口天吳；而大家就開始稱我為「口天吳」先生是不一樣的。
「真的要睡這裡？」Ms.双口呂再次確認。
「嗯，真的。」看著窗外捷運匆匆呼嘯而過，我感覺到時間正一秒一分的離我而去。
如果住宿旅館，我怕一不小心睡著，像已經吃飽在打呼的Mr.古月胡；屆時小說寫不出來，連帶開會也成問題了。
第一天出差已經做了整天噩夢，一家廠商都沒去拜訪。我今夜真的不能再睡了；否則出差報告只剩告別式可寫了。
「那我們先走了」
「保重。」
空蕩蕩的辦公室又只剩下我一人。
靠在會議室窗旁看著底下的捷運道路；一輛輛來來往往的捷運載滿了加班的上班族跟從補習班下課的學生。
大家追求的是甚麼呢？
突然，門口的風鈴響了。
門口風鈴的設計，原本是要讓大家知道門開了有訪客或是送快遞的人來了。我看著牆上的時鐘；馬的！已經晚上11點了，誰還會進來啊？又是誰的訪客啊？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停止呼吸。
「如果是殭屍快點走吧！我快憋不住了！」
「噗！」一個不小心氣急攻心，整個響屁把椅子彈開撞到牆壁，發出一聲巨響。
「哇勒夭壽喔！」黑暗未開燈的大門走道旁，有人發出哀嚎。
我瞬時打開會議室的電燈，拉起天線寶寶的觸角，仔細偵測著。
「你是人是鬼？」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劈頭就問。
「夭壽死囝仔，這麼晚在辦公室不開燈裝鬼嚇人啊！」
受驚的警衛阿北走時，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想像空間。
「十樓有點像藝廊，但出了電梯口就杵了兩尊不知名的神像，吹鬍子瞪眼睛的表情怪邪里邪氣的。」
「還有還有，八樓住個女孩，成天陰著臉面無表情；每天穿著活脫是從兵馬俑挖出來的服飾。」
「還有五樓，就在你腳底下的五樓；曾經死過人。到目前為止，一直承租不出去。」
「辦公室大門記得關起來，安全些。」
警衛阿北從陰暗狹窄的樓梯口走下去，很快的就被吞沒在午夜時分。
比起南部，台北的商業大樓因為是承租給不同對象而複雜許多；看著電梯門，我突然幻想著：當電梯停在每層樓時；門的背後，是怎樣的一處未知異世界。
正當我把辦公室鐵門拉下時，室內右前方廚房轉角處的男生廁所，突然發出了咀嚼食物的聲音。
老鼠嗎？
還是赤阪尊子？
我亦步亦趨的走到廁所門口。看著廁所門縫，真的有一團黑影不停動著。
「喀啷。」
廁所裡傳來了熟悉的水桶碰撞聲。
我的天啊！是誰半夜凌晨在廁所洗馬桶啊！
透過窗外皎潔的月光，我隱約看見一雙銅鈴般像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的牛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廁所角落裡，隨著嘴部肌肉的運動而晃動著。
「你不是我們公司的清潔工阿婆嗎？」我腦筋一片空白，直覺反射性的脫口而出。
原本聚精會神蹲在地上看似在撿著東西吃的阿婆，在聽到我的聲音後，慢慢的抬起頭，用那兩顆佈滿血絲的大眼球直盯著我看。
貼在牆邊的我，左手拿著原子筆，右手握著白蠟燭，嘴巴塞滿剛剛拿來配士林大香腸吃剩的大顆蒜頭，接著深深吸了一口氣，來個「暫停停止呼吸」。
我想做完這些基本動作後，至少可以避開五成以上的衰鬼。
「別裝死了，我又不是熊。」阿婆嚼著東西，緩慢的說著。一張一闔的嘴巴，還不時吐出陣陣惡臭。
「又是洋蔥嗎？」驚恐卻不失冷靜的我腦中浮現「食神」的場景。
「不，是大便。」阿婆說著。
阿婆的確是死了。原本隸屬南台灣陰間清潔大隊小隊長的阿婆，因為表現優良時常加班，被破格拔擢升為陰間廚餘回收部北台灣大安區區隊長。在輪調之前先來北台灣陰間商業大樓接受更高級的廚餘回收訓練，順便給「新生」interview。
阿婆繼續說著，還不時用舌頭津津有味的舔著嘴角的大便。
「小D，你不要訝異鬼的存在，你跟我只是一體的兩面。你看這沉睡的都市裡，一棟棟的商業大樓有多少仍在人在加班辛苦工作。」
「這些商業大樓，其實就是一座一座的無間地獄；而那些焚膏繼晷、不分日夜加班的人，正受著無窮盡的痛苦煎熬。」
「很多牙醫師死後被聘請到拔舌地獄，任職中油煉油廠的員工很多也轉往油鍋地獄繼續打拼。」
「寄情於工作的人，死後只有無窮無盡的工作繼續等著你。」
「我也是生前為公司鞠躬盡瘁，忽略了家人；死後被閻羅王罰天天掃廁所，還要吃光沾大便的衛生紙。」
「小D，看你這麼敬業，想必日後閻王會給你個好差事。」
看著阿婆又吃進一張黃澄澄的衛生紙，我差點要把士林大香腸吐出來。
「應徵者來了。」
突然阿婆把手伸進馬桶，像產房接生一樣抓住一顆人頭。
我的媽勒！一個堂堂六尺四的人被阿婆從馬桶裡抓出來，渾身都散發著惡臭的屎尿味。
這不是早上高速公路看到的往生者嗎？我嚇得目瞪口呆，滿嘴的蒜頭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掉了滿地。
「你不是李董嗎？你不是後天要『出山』了嗎？」我終於認了出來。
此刻非筆墨可以形容，我像阿吉仔失去了椅子一樣徬徨無助的癱軟在地。
「喔！是你小D啊！真是好久不見。」李董撥開頭上那條糞便，熱情的準備跟我握手寒暄。
「小D啊！你知道的，現在景氣這麼差，連陰間的工作都一位難求。幸好我生前有一技之長，而且工作十分賣力、三過家門而不入。閻王說刀山地獄還有缺，叫我『出山』前先過來面試一下。」
「小D，你知道的，社會越來越商業化後，貧富不均與現實功利加速了人與人之間的殺戮與毀滅。」
「像我這樣根留台灣的愛國商人終究敵不過大陸山寨式的胡亂抄襲。而自由經濟的變相發展也讓人民的生命淪為政客與奸商的魚肉刀俎。」
「我是這樣憂國憂民最後爆肝而死的。」
「小D，你這麼敬業，我會幫你留個好位置。」
「不多說了，填好自傳我還要趕捷運回殯儀館。」
我看著空蕩蕩的廁所，窗外的月光皎潔依然。
凌晨三點，窗外傳來捷運匆匆離去的滴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