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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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飛視大樓九樓,「歡樂週末夜」攝影棚的化妝間。

  劉姐輕倚在化妝桌旁,饒有興味的瞧正任造型師擺弄的心晴,問道:「現在還會緊張嗎?」

  「嗯……還好。」他小聲說。

  「看看你……你在新歌發表會都沒那麼緊張呢!你啊又不是沒見過大場面,『歡樂週末夜』難道會比金旋獎決賽可怕嗎?」

  「我……我不習慣。」

  心晴本來就不太看綜藝節目;他每次打開電視,搖控器只在Channel V(只是最近這台播送太多所謂「青春無敵偶像團體」的歌曲和節目,他就比較少看了)、MTV兩台迴轉,除非綜藝節目的來賓是他喜歡的歌手,他才會轉過去聽人家唱歌。不過,劉姐辛苦求來這個超一線歌手都未必能搶到的打歌機會,他怎好意思浪費她的心意?

  心晴會如此聽她的話,一部分是因為她在政大金旋獎擔任評審時,相中了只是第三名,相貌還不算很出眾的自己,馬上義無反顧的替自己張羅出唱片、打關係等等事宜,自己的伯樂非她莫屬,最重要的是,劉姐對他的關心,他直覺是十分真誠的,而不是把他當做賺錢機器而已,否則,他雖然熱愛唱歌給大家聽,對於是否踏入演藝圈,還猶豫得很。

  當然,直覺是不怎麼可靠的,然而他剛巧是完全依賴直覺做判斷的稀有物種。

  劉姐的眼光顯然很準。心晴的首張個人創作專輯《一樣》,不過打了一隻MV,預購量不久竟能破萬,這在低迷已久的唱片界來說,是奇蹟中的奇蹟,讓一堆專家跌破眼鏡:一個其貌不揚,才剛滿十八歲的男孩,憑什麼那麼受歡迎,甚至銷售量還打敗電視選秀節目冠軍?

  心晴也沒預料到自己會在短短幾天之內,紅到出門要戴墨鏡、壓低帽沿的地步。儘管他不太習慣被人用不一樣的目光注視,或在他背後指指點點,但他還是很高興自己的音樂能被那麼多人喜愛。再獨立的音樂創作者,畢竟都渴望有懂自己的觀眾。

  「慢慢的就會習慣了,哪個人不是一開始一直抱怨不適應?嗯嗯,你自己看看,有造型師的加持,是不是帥多了?」

  從前亂七八糟的鳥窩頭,梳成了比例恰好的中分,髮色也染成烏黑中帶點金亮,清新而不失帥勁。看著鏡中明顯「能看」許多的自己,心晴靦腆一笑:「也是啦……」

  造型師見他這副模樣,不禁竊笑。





  打開通往攝影棚的門,濃重的菸味瞬間海嘯般撲來。劉姐走闖演藝圈多年,早已習慣,但心晴哪知道電視上看來光鮮亮麗的綜藝節目,背後的攝影棚卻名副其實的「烏煙瘴氣」?他連忙摀起口鼻大聲咳嗽起來,惹得所有工作人員都轉頭狐疑而不滿的注視他,他只好強行忍住喉嚨的嗆癢。

  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人,兀自大笑幾聲,將抽到一半的菸準確投到葬滿菸屍的菸灰缸,大步走上前來。

  「哎!是劉姐呀!怎麼這麼早就來了?真不好意思吶!唷!還帶了你的小孩來啊!」說完他又逕自哈哈大笑起來。

  「哎!吳製作,你真愛開玩笑,我可還沒那麼老呢,更別說什麼『劉姐』了。他是新人,不早到,還叫他遲到嗎?不過說真的,我可真把他當小孩來看呢,所以還得麻煩你們多多照顧了。」劉姐隨即用左肘不著痕跡的輕撞心晴,對他說:「這位是吳製作,應該聽過他吧?很多收視率很高的節目製作人都是他喔!」

  「吳製作你好。」這應對模式劉姐早耳提面命幾百遍了,心晴鞠躬得頗為流暢。

  其實他心裡並不喜歡這人,因為十幾年前,臺灣綜藝界開始流行「恐怖箱」、吃辣椒、喝「雜燴液體」等等惡質的整人方式,就是這位吳製作引領風潮的,至今流風未衰,害得他不知道要看什麼節目才是。

  「聽說唱片賣得挺好是吧!光預購就破了一萬張呢!嘖嘖!真是後生可畏啊!你叫什麼?什麼晴來著?唉唉,原諒我老了,記性真的差多了。以後可要多多指教囉!」說著他伸出還有點煙垢的右手。

  「不敢不敢。」心晴只好回握。

  「對了,等下你表演時,之前劇本要求的……」

  所謂劇本,便是一般綜藝節目的正常流程。來賓該表演什麼,該做什麼效果,該有什麼梗,上頭都會詳列。主持人常常握在手上的一疊小抄,俗稱rundown的,便是劇本的簡略版。

  心晴忍不住面有難色,劉姐忙替他接道:「這個嘛……其實我們公司是希望將他塑造得清新一點,而且他又是創作歌手,所以……」

  「這樣啊……好吧!看在你的面子,我就把這條刪掉吧!」吳製作豪爽的說。

  「謝謝謝謝!」心晴萬分誠懇的說。

  「好好加油吧!現在可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吳製作紮實的拍拍他的肩。





  他是第一個梳妝好的來賓。他獨自調吉他的音,或是拿手機隨性以簡訊打幾句不成章的歌詞,等了近二十分鐘,其他來賓才陸續吱吱喳喳的來到。來賓的身分包羅萬象,歌手、演員、名模都有,但他都不認識,頂多在電視上看過,至於名模,他連看都沒看過,他只能自嘲是自己太孤陋寡聞。

  「欸?這不是心晴嗎?」一個偶像歌手燦笑著走來,主動握起他的手,笑道:「我想見你很久了,可是一直都沒有機會,真的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實在太開心了。專輯賣多少了?」

  「呃……現在應該快要兩萬吧……」心晴被他的熱情弄得很不自在。

  「哇!第一張專輯就有這樣好的成績,不容易啊!」那人突然附到他的耳邊,悄聲道:「我跟你說喔,你別看我現在光鮮亮麗的,我的本行唱歌反而是賺最少的,能和成本打平就不錯了。要是沒有廣告和代言,我大概只能喝西北風了。」

  「你太謙虛了,我記得,你前幾個禮拜都是銷售排行榜的冠軍。」心晴勉強忍耐。

  「哈!你我心知肚明囉!」他一笑,自己拉開了距離。

  之後的話題,不外乎是誰誰誰其實很色,其實愛耍大牌之類的八卦軼聞,心晴毫無插嘴的空間,即使偶爾有來賓問及他,也都是圍繞在一鳴驚人的銷售量上打轉,他雖感膩味,還是不失禮的應對回答。
  




  主持群以一男為主,二女為副。兩女都是名模出身,貌美而修長,但他們不過是接話的花瓶,笑點主要還是由主持界中數一數二的天王口中跳出,畢竟講黃色笑話這種事,到現在仍是重男輕女。

  節目的第一個部份,就由那位偶像歌手先打歌,雖然快歌是對嘴的,至少跳得有模有樣,不愧是新生代的國民偶像。當然,心晴極端厭惡對嘴,現場表演時他幾乎不配樂隊,都是自彈自唱,只為了聽眾能最直接的聽到他的歌聲。

  第二個部份是特技表演,不外乎魔術、扯鈴、雜耍、功夫之類,藝人們只需坐在位置上,時不時露出誇張的驚奇表情就算盡到責任。有些女藝人會因為表情作得太「猙獰」,在鏡頭沒對向自己時,就偷偷按摩臉皮,以免皺紋提早深刻。第一位來賓表演瑜珈,將自己當條繩子般纏來繞去,心晴是發自內心的驚呼;第二位表演紙牌魔術,心晴自己都會變了,看一眼就覺得無趣,但他謹記劉姐的吩咐,仍盡量做出驚訝的表情,心裡卻在默想等下的歌唱要如何呈現。至於做表情做得像不像,他也沒那麼在意。

  雖然電視播出的長度大約是三小時,但是實際錄影時間往往是兩倍以上。不知等了很久才輪到心晴上場--當然,他自己的心理作用也影響不小。

  主持群一搭一唱介紹他出來,台詞不外乎是他的唱片預購勇創佳績、他的歌多麼感動人心等等套話(他其實頗懷疑這三人真的聽過他的歌嗎?哪怕是主打歌曲<一樣>也好?)。接受訪問時,面對主持人「特殊」風格的訪問,聽得懂的他便笑,聽不懂的便傻笑支吾。天王不是白叫的,試出沒法和他多說,便馬上請他開始表演主打歌<一樣>。

  此時吳製作喊暫停,讓他去準備吉他,順便放藝人去休息片刻。此時,他倒一點都不侷促不安了,悠然的反覆確認吉他的音是否調準,並信口唱了幾句試試聲音。

  「怎麼?現在還緊張嗎?」劉姐走了過來。

  「現在比較好了。有吉他在手,我好像就會比較有安全感。」他拍拍音箱,笑著說。

  「那樣最好。這個節目的收視率平均都在4%以上,雖然沒開放民眾參觀錄影,可是起碼有八十萬個人會從電視上看到、聽到你唷!我好不容易求來這次機會,可別搞砸啦!」

  「知道啦劉姐,你哪時候看我對唱歌不認真了?」

  一提到跟歌唱有關的事,他立刻會活躍起來。如同作家以文句抒發感情,他善於,也樂於以歌聲來傾洩所感所悟。
  
  「也是。不過我之前不是教過你,看人家怎麼作表情,你就怎麼作嗎?第二個人在表演時,你那是什麼表情啊?你看,吳製作和那些主持人邊講話邊偷看你呢,一定是在笑你。」劉姐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

  「啊?是嗎?我已經盡力了嘛!沒關係啦!他們在後製的時候,都會剪掉不能用的畫面吧?」他害羞的搔搔頭。

  「你就記得這個。就不要有你的畫面全都給剪光光,觀眾還以為你中途落跑呢!好了,不跟你多說了,記住,認真表演,還有……」她瞥向吳製作一眼,小聲說:「隨機應變。」
    
  「知道了。」他笑著點頭。





  「你真的對他那麼有信心?」吳製作確認藝人都回到位置上後,向站在身旁的劉姐小聲道。

  「他值得。」

  「不過這小子好像完全不懂得做人的道理啊……」吳製作咂舌。

  「我想他遲早會懂得吧?」劉姐雖然笑著,但有些像苦笑:「不過……他之所以那麼受歡迎,不就是因為他不懂得?」

  「不懂得做人,受歡迎也只是一時吧……」

  此時,心晴已調好坐姿和麥克風的位置,向對準他的攝影機比個ok的手勢。

  機器燈亮的一瞬間,他左手輕按琴頭,右手輕拂琴弦,已然沉浸於音樂的世界。

  吉他弦動,在場眾人的心弦也為之一動。弦音潺湲之間,他已開唱。

  他的音色很普通,唯一的特色是聲線十分柔和,乍聽之下,會覺得平凡無奇,然而其中內蘊情感卻十分豐沛,彷彿看似平靜的大海,其下卻有洶湧波濤。

  <一樣>是folk風格,搭配以A key伴奏的吉他,聽來彷彿有個溫柔的男孩,正用溫柔的語調對自己說故事,故事不奇特,只像發生在一般人身邊的小事,可是卻帶著奇異的溫暖,一層層的覆上聽者的心靈。

  「哦……是有這麼兩下子……」連見多識廣的吳製作都忍不住點點頭。

  這首歌的發想,是在大學後,他發現國小的畢冊弄丟了,懊惱之餘,也回憶起當初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靈感一來,馬上奮筆創作,一小時內就填好詞曲了。美好的回憶很多,例如向學校旁的農田丟擲營養午餐附的水果,看誰丟得比較遠,或是學當時正紅的連續劇「飛龍在天」互相「練功」,結果被老師大罵「有種跟我打」之類的幼稚情事。

  他記得最清楚的,還屬和兩個女孩打打鬧鬧的青澀畫面。

  一個女孩叫依珊,長得秀雅,卻外向活潑,還有點恰北北的女生;另一個叫曉慧,和依珊是好朋友,雖然兩人的輪廓挺接近,可是個性卻和她完全相反,文靜乖巧得很。這兩人都和他很要好,幾乎佔了他一半與同學相處的時間。

  一般人的初戀最容易座落於這段時光、這組相處模式中,他也不例外。他初戀的對象,是和他個性不太一樣的依珊。他常和她一起鬥嘴、打鬧,打著鬧著就被同學湊成班對,不過他們兩個依舊故我,一點都不覺得尷尬。國小畢業後,他搬到台北,漸漸就和從前的同學疏離了,這點他一直引以為憾。然而,有這段時不時可拿來回味的甜蜜回憶,他也覺得上天待他不薄了。

  完全投入在這首歌時,他一定會想起自己是何時開始喜歡唱歌。

  一天早自習,他與依珊、曉慧散步聊天,聊著聊著就走到了操場中央的草地。他們三人沒人開口,同一時間就把草地當床躺了下來。他鼻中不只有草香,還有氳些肥皂香味的女孩體香。

  他們靜靜凝視著好藍好藍的天空,凝視著天上一朵朵形狀可愛的雲,那時在想什麼呢?早就忘了,不過一定是些幼稚得可愛的小事吧?

  一會兒後,他心血來潮,哼起那時已讓同學瘋狂崇拜的周杰倫的歌--應該是<龍捲風>吧?兩個女孩轉向他,靜靜的聽,靜靜的看。

  「怎樣?好聽嗎?」他轉頭問依珊。

  「好好聽。」依珊不像平時般嘻皮笑臉,很認真的說。

  「那你呢?」他又轉頭問曉慧。

  「嗯!」她點頭。

  那一天起,他瘋狂的聽流行音樂,瘋狂的練唱。高中時,他甚至開始寫詞;為了譜曲,又開始學吉他。可以說,那時藍天下的兩個女孩,為他開啟音樂世界的大門。

  每次唱這首歌,他就想起那三不五時就要偷捏自己的女孩,也想起那總是斯文安靜的靦腆微笑。現在他的腦海中,又充滿那時他們笑罵著追趕彼此的畫面。

  陷入過去並不妨礙他的演唱,反而是他歌聲中獨特動人元素的泉源。
  
  第一次副歌唱完,他撥弦加快,準備一改輕柔為輕快,那吉他轉調的特有琴音,就彷彿一顆小石子投入澄淨湖水的聲音,自然而觸動人心。

  此時,原本坐著的兩位助理主持,竟走台步般朝他走來。走到近處,兩人隨即呈合圍之勢,一人毫不猶豫的替他按摩肩膀,另一人竟就在他旁邊起立蹲下,極盡妖豔之能事。他跌回現實,也跌出歌曲,甚至A key錯彈到G key去。他又驚又怒,儘管勉強繼續唱下去,不但歌聲完全走樣,他的情緒根本藏不住,大剌剌的刺在臉上。

  這就是先前「劇本要求的」,也是剛剛休息時,吳製作偷偷叮嚀主持人們的「隨機應變」。

  儘管他氣得想摔吉他,還是敬業的彈唱至最後一個音符,才低頭不語。

  「卡卡卡。」吳製作卻不生氣,反而還笑笑的叫大家暫停一下。藝人與工作人員深知吳製作在「調教新人」,沒人去多管閒事。對歌手、演員而言,畢竟吳製作手下可有三個平均收視率超過三的綜藝節目,是宣傳自己的最好管道;對談話性藝人而言,這節目通告費至少一千五,是數一數二的高,幾乎佔他們總收入的一半,誰會想為這個不認識又不好聊的人說話?

  劉姐快步走到心晴身邊,拍拍他的肩膀。

  吳製作滿足的吸了一大口菸,把菸蒂隨手一扔,大搖大擺的走來。

  「吳製作,你的意思是?」

  「我是在幫你教小孩啊!如果他這副鳥樣是在別的節目,結果可就沒那麼好過囉!哼哼!心晴心晴,他以為他真的可以看自己的心情辦事就好了啊?」

  「你……」劉姐正想發作時,卻見心晴抱起吉他往化妝室走去。她瞪了吳製作一眼,連忙跟了上去。

  一踏出攝影區塊,心晴眼前便是迷濛的菸霧,與黑暗。他回望背後華麗的棚內裝潢一眼,又看向眼前狹窄許多、閴黑許多的通道,他的憤怒與羞愧瞬間被一種十分複雜,總之壓著自己心臟喘不過氣來的情緒給掩住,這感覺並不會比前二者好受。他的腳步不覺快了起來,好像是想逃出這裡。

  恍惚中,他還聽見兩個助理主持人小聲卻尖銳的竊笑著:「要不是製作人要求我們這樣做,我們才不想要咧!自以為自己長得多帥!」






  「對不起。」面對跟進化妝室裡,同樣也不知如何是好的劉姐,他也只能說這句話。他趴在化妝桌上,卻不是在哭,只是不想面對她,面對眼前的一切。

  「唉!你也不必這樣得罪他嘛!現在要怎麼辦呢?」她也坐了下來。雖然這樣說,她的語氣仍毫無責怪之意。
  
  「我,沒,辦,法!」

  「演藝圈都是這樣子的,總會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劉姐沉吟一陣,又嘆道:「大人的世界也是這樣的……你以為不在這個圈子,就不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嗎?」

  他抬起頭來,望望雙眼注滿憐愛的劉姐,他點頭表示明白,卻好不情願。

  身為一個敏感的創作者,他怎麼會不明白?只是不想面對罷了。

  劉姐右手食指不規則的敲著化妝桌,似乎是在想要如何善後。

  他沉默許久,突然蹦出一句:「我要回大同。」

  「大同?」

  「我的母校--大同國小。」他堅定的說。

  「你要?喔!」如果是別人,一定搞不清楚這決定的邏輯在哪,但劉姐一下就瞭了--他是要回到創作的泉源「療傷」。她想了一下,皺眉道:「但是錄影還沒結束,就這樣離開……」

  「對不起,劉姐,我老是給你添麻煩,可是我現在真的很想回去;硬要我留在這,你應該知道,我也不可能有心錄影。拜託幫我推掉這個節目吧!就說是我突然生病吧!」他突然激動起來:「如果我以後都要在這種地方做這些我完全不屑做的事,你現在就可以解約,因為我以後根本沒有能量再寫半首歌!」

  她之前從沒看過他激動的神情,震驚,更是心疼,任她閱歷豐富,也只有投降一途:「好吧好吧!反正我看你也是真的病了,那我也不算說謊……以後可別再這樣了。」

  看到劉姐萬分無奈的表情,他差點就想死撐微笑到錄完節目算了,但想到像吞噬一切的大嘴的攝影棚,他還是被恐懼征服了:「謝謝劉姐……也拜託你原諒我的自私。」他邊說邊收拾東西,背起吉他就奪門而出。

  「真是個小孩……」她望著心晴的背影,自言自語道:「你難道不知道這樣一走,報紙會說你說得多難聽嗎?標題大概是『心晴錄影心情差,對吳大製作耍大牌』吧!唉!這也就算了。你今天得罪吳製作,以後是要去哪跑宣傳呢……算了算了,反正你大概也不在意紅不紅吧……」




  心晴要去的大同國小,是不太有名,位於台北縣樹林市的那間。飛視位於信義計畫區,所以他先坐公車回市政府捷運站,再搭捷運到台北,再搭火車到樹林,再走近半小時的路,還問了兩個路人-他無視於兩人驚喜又驚嚇的表情-後,才終於回到他的母校。他離開飛視大樓時才接近中午,現在太陽卻已開始西斜了。他一路趕來,既腿痠又飢餓,卻連歇個腳都沒有。

  樹林雖名之為「市」,其實並不算繁華,因此大同國小附近的地貌並沒改變多少,但心晴卻有些記不清了,這讓他的懊惱更深一層:「現在就已經有那麼多記憶喪失掉了,以後的我,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

  今天是週六,校門開放。他從左側門進入,映入眼簾的是不知何時上了紅、藍、綠、黃、紫五種顏色的跑道,記得那時還是清一色由深紅顆粒綴成,而且到處是洞,現在竟變得如此繽紛了。操場中央原是一片草地,現在清出一塊地作為籃球場,好在從前他與同學一起玩鬼抓人的榕樹還好好的。走至樹下,他細細摩梭樹皮的皺摺,欣慰她和當年的樣子差不多,氣根還是一樣有許多條可長至地面,濃密的樹葉所織成的樹蔭依然清涼。他扯下一根榕樹的鬍鬚,模仿以前和同學以此當劍相鬥的樣子,小聲呼喝起來。

  以前他們班打掃時間不打掃,而是遊戲時間。強壯的男生跑去打球,像心晴這般不擅運動的男生,就和好動的女同學聚在這棵榕樹下玩耍。他和依珊玩鬼抓人時,兩人無論誰當鬼,一定會先去追對方;如果不是,他們逃難之餘,還不忘把對方推給鬼抓。曉慧不喜歡跑來跑去,總微笑的坐在樹下看好戲。

  他倚著樹幹坐了一會,等腳痠褪去後,見教學區的鐵門雖然關了,但自己應該還攀爬得了,便悄悄潛過去。在當時,這道門的確是高不可攀,對現在幾乎已算半個大人的他而言,只覺得矮得過分。假日時,國小的教學區連老師都很少,而且也不會在心晴所在的專科教室大樓附近,因此他輕聲躍下後,便大剌剌的東摸西瞧。

  他想起以前這裡的中庭有兩座頗大的鳥園,便興沖沖的去找,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卻是兩座空由鐵網所圍成的空間。地上除了快進化成腐植質的落葉,就剩幾根雖然沾了淤泥,仍帶豔色的羽毛。他記得從前這裡有各式各樣不同的鳥禽,有最最普通的家雞和麻雀,也有十分耀眼的黃金雀和孔雀。孔雀只有一隻,大概就是因為單身,他不太喜歡開屏示眾,大家都難得一見他萬花筒般的翅羽。每當有人湊巧見到,必定呼朋引伴來瞧,只是他不像一般愛炫耀的同類,太多人圍觀,反而將彩屏收回一束,逕自四處埋首啄食。心晴見這裡只剩依舊吱吱喳喳的麻雀,只好悵然離去。

  低頭走著,他走到右側門附近。那裡設置了溜滑梯、盪鞦韆之類的遊樂設施,也是他那時常駐足的地點。可能是還有另一處較新較大的遊戲區的關係,這裡並沒有人。

  從前這裡大多用漆上五顏六色的塑膠建材蓋成,不知是不是不夠堅硬,現在全用厚實的木頭構成,顏色古樸,真不像給小學生使用的。他坐上鞦韆,發現實在矮太多了,光坐在上面都要屈膝腳才不會碰地,應該是盪不了了吧?

  他不禁想起,以前依珊和曉慧都很喜歡盪鞦韆。他會幫喜歡刺激的依珊推鞦韆,總讓她尖叫連連,亂罵一氣,可是又捨不得下來;曉慧可就不敢讓他這樣做,只是用腳慢慢蹬著,微笑旁觀他們的胡鬧。至於他自己,非得要兩人合力推他不可。記得有一次自己沒抓穩,盪到最高點時竟飛了出去,當場摔了個狗吃屎,他們兩人只顧著笑,還笑到沒力氣來扶他了呢!想到此,他先是小聲的笑,後來不知怎的忍不住,就開始大笑狂笑,笑到幾乎喘不過氣,也不管會不會被別人聽到,當自己是瘋子。

  他大笑了好一陣子,又不知怎麼的突然收住。他一反方才狂態,默然直視前方,沉重的感覺好像並沒有笑掉,反而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唉!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能再自由自在的盪鞦韆了呢?就算這鞦韆的高度夠我盪,大概鍊條也撐不住我的重量吧!」他想著想著,想到國小的同學:「搬到臺北之後,多久沒跟他們聯絡了?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了?他們還記不記得我?搞不好他們看到電視上播的MV,還認不出來是國小同學呢!就算是這樣也難怪啦,畢竟我是用藝名發表的嘛,人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依珊和曉慧呢?依珊……你又變成怎樣了呢?」

  他對依珊最清晰的印象,是她在畢冊上的大頭照。那時學校很大方,找來專門的攝影人才,闢了一間教室當拍照間。她拿著一束野薑花,坐在椅上自然的笑著。她的眼睛極細,鵝蛋臉,身材則是健康的瘦長,在別人眼中或許不算絕美,但對他而言,那時的她比所知的所有女明星加起來都要美。每次回顧畢冊,每看到她的照片,就會想起那純潔的姿態,彷彿又聞到當天野薑花的淡淡香氣,自己就又像當天偷看她拍照時一樣,臉頰燒燒的。

  「你還記得我嗎?那個很喜歡唱歌給你聽,只希望聽到你一句『好好聽』的男孩?可是你現在在哪裡呢?你又變成怎樣了呢?」他幾乎快掉淚了,不只是為了這麼多年來沒再見到她,還有好多,卻說不上是什麼。

  雙眼模糊之間,他發現眼前淡黃色的光似乎被什麼擋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野薑花般,淡雅而熟悉的香氣。

  「你是?」兩人異口同聲。

  「我是。」兩人同聲異口。

  從前俏麗的短髮,流域已然及肩。她稍施淡妝,更顯出她的清秀可人。她的指甲和當年抓他時一樣很長,卻沒有上任何指甲油。她穿著白上衣白短裙,映著斜射過來的輕柔光線,似幻,似真。他認為自己是在作夢時,她已坐上他身旁的鞦韆,微微晃了起來。

  「真的這麼巧……有這麼巧嗎……」他呆望著她,喃喃念著。

  「我也覺得很巧呀!呆魚。」

  「你叫我……你真的是?」他聽到自己國小的綽號時,心中彷彿有面鑼鼓被重重一敲,隆隆作響。

  「我能一眼就認出你很容易,你現在可是非常出名了,不只我,我的同事很多都很喜歡你的歌呢!不過,你可以一眼就認出我就奇怪了……你剛剛在想什麼?」她冷不防問這句話,讓他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總不能回答「我剛剛一直在想你」吧?

  她微微笑,又問:「最近當藝人了,還順利嗎?」

  「還……還可以吧……」他原本只想要幾句話就將其帶過,但講了三句,他覺得太敷衍,便又再補充三句,接著越補充越多,滾雪球般一發不可收拾。他開始滔滔不絕近一年來在演藝圈所犧牲、委屈的種種,包括今天遭遇的一切。說到激動處他便大聲,說到難過處他便低聲,已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她一反從前活潑好動的形象,就只是靜靜的聽,偶爾適切的加一句「這樣好過份」、「你真辛苦」等等的附和。

  平常他通告堆積如山,除了創作,他根本沒有管道抒發這些煩悶,閘門一開,洪水便無法遏止了。他突然感謝起吳製作的羞辱,要不是他,自己就不會翹掉通告,也不會在這遇見魂牽夢縈的她了。

  等他說到一個段落,她才開口:「那時的我們還真傻,總抱怨自己怎麼還不快點長大,羨慕大人可以自由花錢,可以晚睡覺……誰知道,長大以後才發現,大人的世界根本沒那麼美好、沒那麼自由。就像你剛剛說的,從電視上看,綜藝節目燈光打得好漂亮,可是骨子裡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對了,你猜猜我現在是做什麼的?」

  「我記得你說你沒什麼偉大的夢想,只想當個會計師就好了,對吧?」

  「咦?我當初是這樣講的嗎?」

  「一定是!」

  「總之,我現在是遠傳一家分店的服務員……其實也就是推銷員啦!」

  「哦?那你現在不是應該在上班嗎?怎麼有空來這裡?」

  「這個啊……我來這裡的原因,也跟你有點像啦!」她吐吐舌頭,說:「你也知道,服務員就是要無所不用其極的推銷產品給客人嘛!升上站台的服務員後,我才發現自己真的不太會推銷--與其說是推銷,不如說是在騙人。店長要求我們只能講產品的優點和新功能,或者是把明明比較不划算的通話費率,用點文字遊戲,讓客人相信是比較便宜的。做沒幾天我就受不了了。今天下午,我老實跟一個之前沒用過手機的老兵推薦真的最省的費率,客人走後,店長很生氣的罵我,我就和店長吵了起來了……然後我就來這裡了。」

  「原來你也是『大人的社會』底下的受害者呀……唉!難道我們真的都要變成他們那副模樣才可以嗎?」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不要垂頭喪氣嘛!對了,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唱歌嗎?我好久沒這麼近聽你唱歌過了。」

  他知道她是要逗他開心,微笑問:「那你要聽什麼歌?」

  「就你最近的主打歌--<一樣>吧!」

  「好啊!反正早上被那兩個花瓶壞了演出,現在就當作重來一次吧!」他馬上拿出吉他,略微調音後,便開始唱道:

  你說 為什麼世界是這樣
  不是你理想的模樣
  我說 不管世界是怎樣
  只要記得自己的理想

  你說 我們會不會被馴養
  變成不想要的模樣
  我說 不管別人是怎樣
  只要記得自己有雙翅膀 可以飛翔

  只要我們還能歌唱 誓言沒有遺忘
  格格不入又怎樣
  只要我們還是一樣
  還想尋找天堂
  永遠都在 那光芒

  只要我們還能歌唱
  約定沒有遺忘
  被人嘲笑又怎樣
  只要我們還是一樣
  心中充滿希望
  永遠都在 那光芒

  我們永遠都在 彼此身旁

  這首歌的歌詞非常淺顯易懂,卻清楚傳達出惆悵而不失光明的情緒力量。一開始,他歌聲的情緒是「你」,唱著唱著,彷彿這首歌有種奇異的魔力,竟漸漸轉成了「我」,像是在對自己反覆鼓勵般。唱至最後一段,他更改撥弦為刷弦,甚至有點歡樂的氣氛出現了。他原本緊鎖的眉頭,此時才總算完全舒展開來。

  「謝謝你肯為我演唱。這是我第一次親自聽到歌手唱現場,而且還是這麼近的距離呢!」

  「我才要謝謝你請我演唱這首歌。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管未來會怎樣,我都會守著自己的理想,可是我也不會停滯不前,甚至退後,一定會踏踏實實的走下去。哈!話說這首歌明明是我寫的,怎麼還要你來提醒我呢?」

  「也是因為聽到你這首歌,我才會選擇憑自己的良心做事,所以我才更該謝謝你呢!」


  他們相視而笑。

  儘管他們都知道,未來的路可不是唱唱歌就會變成康莊大道,但心境轉變了,感覺也就不同了。他們不知道要怎麼清除路上的荊棘,至少重拾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要謝謝我,就幫我推鞦韆吧!像你們以前幫我那樣。」他笑道。

  她微微一笑:「別說這架鞦韆能不能撐住你的重量,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更是推不動你啦!」

  他們不再談不愉快的事,開始逛起這小小的校園,說起從前在這校園裡,他們共同走過的點點滴滴。


  「還記得那棵榕樹嗎?我們以前常在那邊玩鬼抓人的那棵?我們那時候真的好糟糕,打掃時間不打掃,現在想想,還真對不起那些認真打掃的同學……如果真的有那麼負責任的同學啦!」

  「那個鳥園好可惜喔,荒廢成那樣,學校應該要好好整治一下的。不知道以前那隻甩都不甩我們的孔雀現在被移到哪去了?」

  「吼!為什麼教學區要鎖起來啊!我好想看看以前的教室現在長得怎樣喔!」

  他很久沒有那麼健談過了,即使跟劉姐閒聊都沒如此愜意,尤其現在談的又是跟她說最恰當的兒時趣事,不自覺他就滔滔不絕不能停止,反倒是原本很外向活潑的她,現在卻靜了許多,只帶著微笑聽他東指指西點點,講得不亦樂乎。

  日漸西移,橘紅色的光幕和草氈混色,美麗極了,卻也美不過他們的笑意。

  他拉著她走到操場,他們也很有默契的躺在草坪上,望著有些陰雲,但還見得到夕陽餘暉的天空。「你還記得我們有一天也一起躺在這裡,看著天空嗎?你一定記得吧!我跟你說喔!我是從那一天起,才開始喜歡唱歌的。改天如果有什麼請死黨來當來賓的節目,我一定要請你們去。啊!說到這個,不知道曉慧怎麼樣了喔!你現在還有在跟她聯絡嗎?唉!說到這就要怪我粗心,居然把國小的畢冊丟掉了,我家又搬到台北,最近幾年都沒辦法跟你們聯絡,好險你沒有不理我啊!哈哈--」

  突然,<一樣>的旋律又再奏起,原來是她的手機響了。

  她道聲歉,坐起來接。原來是她的同事,那人的嗓音頗大,即使沒開擴音,還是讓在旁的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喂!曉慧啊!你到底是跑去哪裡了!我打了十通你都不接是怎樣!你知不知道店長很生氣,還害我掃到風颱尾……」


  她連忙應付幾句,便草草掛掉,索性連手機都關了。

  「對不起,是我同事,她講話一向那麼大聲……啊?」

  他苦笑,敲敲自己的頭:「我剛剛真的是被高興沖昏頭了,居然一直以為你是依珊……難怪我總覺得奇怪,依珊以前是那麼活潑的人,怎麼會讓我一直講話卻沒打斷我?不過我記得你以前長得就跟她很像了……你大概心裡一直在偷笑吧?」

  「沒有啦!我不是故意要整你啦!我也是到中間才發現你把我錯認成是依珊了,可是看你那麼高興,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說才好……」她忸怩的說。

  「我沒怪你呀!能見到你,我一樣很高興,也謝謝你開導我那麼多……」他突然慶幸自己剛剛沒有表白什麼,否則不是糗大了?他臉上微紅,續道:「那回到剛剛的問題,只是名字變一下:你在畢業後還有和依珊聯絡嗎?」

  「我也和你一樣,因為我們讀不同國中,所以慢慢的我也和她沒有往來了。其實我家和她家距離沒很遠,只是一次沒去、兩次沒去……就這樣不知不覺的生疏了。現在連她的電話我都搞丟了。她國三時好像就搬家了。不能提供你很想要的消息,真抱歉。」說完她俏皮的一笑。

  「你別亂想啦……」他連忙搖頭,又嘆道:「或許讓她一直活在我們的回憶裡,永遠不變,也很好……」


  依珊還像從前般直率俏麗嗎?會不會變得不再是從前的她?他不再想下去。

  那曾經最美的,留在過去,才能永遠最美。

  「嗯……」她看著他遙遙注視遠方的夕陽,不禁也和夕陽一樣,臉紅了。

  「我想今天晚上,我又能完成一首歌了。」

  「啊?什麼歌?」


  「就叫<錯誤>吧?你說,好不好?」
戛然就止的小說尾部
似是少了一種餘韻
不妨再修

問好了
感謝閱讀囉!結尾我會再斟酌,大概是將節奏放緩,不讓它顯得太急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