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6月 20, 2009 5:51 pm
征選：荒石園的二姑
離村子幾裏外有處荒石園，園內有座房屋，由於年久失修，破爛不堪，聽說很久以前這裏住著一戶大姓，興旺過一陣兒，後來那戶大姓舉家遷走了，如今僅剩幾間還沒倒塌的房屋。小時侯我常偷偷跑到荒石園玩，對那座陳年的屋子格外好奇，每次都想推門進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好玩的東西，可是，我總感覺它怪怪的，有著陰森森的面孔。
那是一個深秋的黃昏，我剛從荒石園出來，就發現娘給我繡的錦囊袋掉了，我慌了，明明戴在身上的，怎麼會掉？會不會丟在荒石園了，這樣想著，我返身跑了回去。我找遍了荒石園的每一個角落，可是沒看見那個錦囊袋。這個錦囊袋是娘特地為我做的，娘在袋裏放了佛珠，說能避邪，叫我隨身攜帶，千萬不要丟了，現在錦囊袋找不到了，可怎麼辦呀。正在我慌不自主的當兒，借著一線光線，我發現那房子門口邊不正躺著我的錦囊袋嗎？我興奮地跑上去撿起來，然而就在這時，我忽然察覺那指引我找到錦囊袋的光不正常，它竟是從屋裏射出來的？我好奇地伸頭去瞧，一張紅紅的娃娃臉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門口，我“呀”地驚叫，嚇得滾身而逃，背後隱隱傳來咳嗽聲……
雖然被嚇壞了，我心裏的好奇反而不可扼制的上升。想想那張紅紅的娃娃臉，屋裏怎麼有張臉呢？難道是《西遊記》裏面的小妖精？若真是小妖精，我就要當一回孫悟空了，捉妖替天行道。
選擇一個晴朗的天氣，我壯著膽去了荒石園。
那座房子看上去陰森潮濕，屋瓦牆壁都長了青苔，那扇閉著的木門黯淡腐朽，好像一個地獄的入口。我既害怕又懷著強烈的探索欲，正當我在木門旁猶豫的一刻，從裏面傳出了輕微的咳嗽聲，我大氣都不敢出，一想到那張嚇人的娃娃臉，心裏就膽怯，我轉身便想跑，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我一下定住，想逃卻沒勁兒，仿佛被女巫施了魔法。同時背後響起咿咿呀呀的聲音，我不敢回頭，生怕看見一個張著血盆大口怪摸怪樣的妖精，奇怪的是，過了一會，背後都沒有動靜，我疑惑了，拿出隨時準備獻身的膽量轉身，哪里有妖精，爬在門口的居然是一個小孩。原來虛驚一場，可我幾乎馬上又感到不對勁兒，這屋裏的小孩哪來的？只見那小孩又小又弱，還不會走路，睜著雙水汪汪的眼睛，爬在地上的雙手亂動著。我驚訝極了，這樣可愛的小孩是我從來沒見過的。
“小虎。”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聽到女人的聲音，我心裏一緊，但是更好奇了。
女人走出來了，我一下想到一個人，那個人是何婆家的二姑娘。
何婆早年死了丈夫，帶著三個閨女回娘家住，一住就是多年，自從死了丈夫，何婆就沒再改嫁，娘家的大小事務她都積極參與，雖然做這些為她贏得了“貞潔寡婦”的美名，但娘家還是嫌她人口多，最終被分了出來，另立門戶。何婆能幹，要支撐幾個孩子的吃穿用，也著實難熬，何婆家家風很嚴，大閨女十五歲就被她指親嫁人了，二姑娘聽說也許了人，可她不願意，何婆就拿出看家的本領折磨她，逼她就範，二姑娘以死相抗，何婆也無計可施，正在這時，二姑娘開始厭食了，還拌了嘔吐，有次暈倒，請郎中來看，竟是喜相，二姑娘懷孩子了。何婆感到天塌地陷，她為了“貞潔寡婦”吃盡了苦頭，這塊無上的招牌怎可以毀在女兒手上！何婆為封住別人的口實，給了郎中許多錢，同時決定打掉女兒懷上的野種，然後隨便找個人將女兒嫁掉，這次何婆再不能心軟了。何婆還是慢了一步，二姑娘好像知道不會饒她，趁著何婆一天外出偷偷跑了。何婆那氣憤簡直沒法說，但是她不能發洩出來，怕引起別人懷疑。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事還是傳了出去。何婆娘家就來興師問罪了，說何家有那樣的外孫真是恥辱，還要何婆在祖宗神位前認錯懺悔。何婆只得認了，畢竟兒之過母之責。有個別知道內情的透露，二姑娘早就跟鄰村的一個後生好上了，那後生姓吳，家裏窮，有一個殘廢在床的娘，只靠他和他爹替別人幹活為生。他們原是外來戶，儘管來了已有十幾年了，卻一直沒有種莊稼的土地，幾年前才給了他們幾塊薄地，所以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二姑娘好歹是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之後，竟與那樣一戶人牽扯上，誰不費解。二姑娘跑後，吳姓人家的兒子也不見了，這已明顯說明他們有染是確鑿無疑了。
發生這樣的事是有傷顏面風化的，何家人集體出動，找吳姓人家算帳，一時間，四鄰八鄉都知道何婆二閨女的事了，人們眾說紛紜，看著這場戲如何收場……
我平時叫二姑娘“二姑”，聽了大人們含諷帶刺的議論，也鄙夷她，認為她是個壞女人。今兒乍見二姑，我頭“嗡”地轉旋，原來這屋子陰森的邪氣來自于這個女人。
二姑看見我的那刻，同樣很驚訝，還有慌張與無措。她沒立刻去抱地上的孩子，而是朝屋外兩邊瞄了又瞄，確定沒其他人，就踩步來到我跟前，半蹲著笑了笑，說：“樹兒，你咋會來這？”
她叫著我的小名，我卻分明聽出她話裏的緊張。
“樹兒，今天也許是佛說的緣，讓你瞧見了，我也不瞞你，瞧，那孩子——是我的。”說著，手指了指還爬在門口的小孩。
那個小孩真怪，不哭不鬧，沖著我眨眼睛，沖著二姑笑。
我沒說一句話。
二姑又說：“二姑在這裏求你，別把看見的告訴別人，包括你爹你娘，二姑來生給你做牛做馬。二姑——給你糖。”
她拽了拽身上，居然拿出兩顆水果糖，還是我最愛吃的那種，我一見糖，就高興了，咽著口水，點點頭。她就把糖給了我，我抓著糖就逃，心頭想：二姑生孩子了嗎，二姑生孩子了嗎……？
我遵守和二姑的約定，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只是奇怪她生孩子跟別人不一樣，幹嗎躲起來？我在想，她怕何婆罵她打她吧。以後去荒石園，我總忍不住憋著氣悄悄偷看那座屋子裏面，好幾次我都撞見一個男人，那男人不高，很黑，身體墩實，一臉憨狀，我猜他會不會是那個姓吳的後生。他們住在這荒石園的屋子多久了，沒人知道，這裏荒棄多年，離其他住戶又遠，好像它不存在一樣。他們藏在這個荒棄的地方，渡過了多少日子？
半年後，那個叫小虎的小孩能走路了，我把一個小布娃娃帶去送給了他，小虎一見就“呵呵”的，咿咿呀呀的說話，像是對我表示謝意。二姑比初見時胖了，由於少見陽光，整個人像一株陰溝裏柔嫩的草，身上的衣衫又破又單薄，許多次，我發現她在教小虎歪歪扭扭走路時，不像人們議論的那樣是一個壞女人，一個壞女人哪有那麼漂亮的微笑。
寒冷的一個冬天，二姑坐在門口發愣，看見我來了，顧不得被別人發現沖上來抓住我，說：“樹兒，我男人不好了，生病了，你能幫我去買藥嗎？”我吃了一驚，心想那個男人那麼壯實也會病？我說：“啥病呀，為啥病了？”她傷心地落下淚來：“都怪我，這兩年啥也不做，只靠他一個人幹活維持娘倆兒的生活，每次他都要老遠去幹活，怕被別人認出。苦了他啊……”說著又要哽咽了。
我走進屋，遠遠看到那個男人躺在一個角落，地上鋪了一層茅草，前些日子見他很壯，現在卻明顯瘦了，雙眼凸出，黎黑的臉像一塊骯髒的地。小虎坐在一邊對著躺著的男人晃頭，我來了他也不打招呼，我忽然覺得小虎懂事了。
男人看到我，擠出笑來，說：“樹兒，你來啦……”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說話都顯吃力了，看來男人的確病得不輕。二姑握著男人的手，眼裏裝滿無奈與神傷，我從未見她這樣無助過。二姑啞著嗓子說：“你放心養病，我叫樹兒去買藥，很快就沒事了。”男人微閉著眼，粗重的喘息從他乾裂的嘴裏吐出來。看著男人病得愈來愈重，二姑更加難過，淚禁不住又掉落下來。這時我卻驚異地聽到一個聲音。
“娘……爹……”
竟是小虎在叫二姑和躺著的男人。儘管聲音稚嫩，語音不明，但是那分明是來自一個人的聲音，充滿了對人間的好奇與嚮往。聽到小虎的叫聲，二姑的臉立時化憂為喜，伸手撫摸小虎的腦袋，而地上的男人也不可思議地裂了裂嘴，有種壓抑的快樂。屋子裏仿佛生了堆火，將每個人烘得暖暖的。
走的時候，二姑塞給我幾張票子，還有一張藥單，囑我儘快把藥買來，她會好好謝我。臨走，她又給了我糖果。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推脫，捏著票子便走。
一晚上我都睡不著，那幾張票子攪得我心亂，因為它正好夠買一套《西遊記》畫書，我在很久前就期盼得到那套畫書了，可要買畫書得許多錢，我攢了很長時間的零花錢也不夠，現在突然有了幾張票子，能不心動？然而想到二姑和那個躺在地上蔫著的男人，我的心就猶豫了。
第二天我在街上來來回回十幾趟，既沒買藥也沒買畫書。天黑了才回家。晚上下起了雨。我一夜不能安睡。天剛亮，我頂著被娘罵跑出了屋。
當我揣著藥包跑去荒石園，很遠便聽到了哭聲，悲慟幽深。我忽然感到不妙。跑進屋，我傻了。二姑伏在地上的男人身上嚎啕不已，小虎也在嗚嗚的哭。
男人沒能熬下去，死了。
我感到自己很自私很卑鄙，若是昨天把藥買來，男人就有救，可是——現在說啥也晚了。我怕二姑怪罪，連忙撤身逃走。自那後，我就再不去荒石園。
不久後，我隨娘去何家，意外看見了二姑，她被何婆押著，她那還跑不快的孩子跟在她身後。回來的路上，娘談到了何婆和二姑，說二姑和那男人逃了都快兩年了，沒想到二姑自己居然又跑回來了，這下可有罪受了。我小心的問二姑會遭到怎樣的懲罰，娘說，人要是賤到那個地步，比死都不如。
在一個凍霜的夜晚，二姑上吊死了。何婆發現二姑時，小虎在一旁盯著吊在梁上的二姑。事後，她對別人說，那個野東西真是畜生，眼睜睜盯著自己的娘——二姑——上吊。
離村子幾裏外有處荒石園，園內有座房屋，由於年久失修，破爛不堪，聽說很久以前這裏住著一戶大姓，興旺過一陣兒，後來那戶大姓舉家遷走了，如今僅剩幾間還沒倒塌的房屋。小時侯我常偷偷跑到荒石園玩，對那座陳年的屋子格外好奇，每次都想推門進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好玩的東西，可是，我總感覺它怪怪的，有著陰森森的面孔。
那是一個深秋的黃昏，我剛從荒石園出來，就發現娘給我繡的錦囊袋掉了，我慌了，明明戴在身上的，怎麼會掉？會不會丟在荒石園了，這樣想著，我返身跑了回去。我找遍了荒石園的每一個角落，可是沒看見那個錦囊袋。這個錦囊袋是娘特地為我做的，娘在袋裏放了佛珠，說能避邪，叫我隨身攜帶，千萬不要丟了，現在錦囊袋找不到了，可怎麼辦呀。正在我慌不自主的當兒，借著一線光線，我發現那房子門口邊不正躺著我的錦囊袋嗎？我興奮地跑上去撿起來，然而就在這時，我忽然察覺那指引我找到錦囊袋的光不正常，它竟是從屋裏射出來的？我好奇地伸頭去瞧，一張紅紅的娃娃臉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門口，我“呀”地驚叫，嚇得滾身而逃，背後隱隱傳來咳嗽聲……
雖然被嚇壞了，我心裏的好奇反而不可扼制的上升。想想那張紅紅的娃娃臉，屋裏怎麼有張臉呢？難道是《西遊記》裏面的小妖精？若真是小妖精，我就要當一回孫悟空了，捉妖替天行道。
選擇一個晴朗的天氣，我壯著膽去了荒石園。
那座房子看上去陰森潮濕，屋瓦牆壁都長了青苔，那扇閉著的木門黯淡腐朽，好像一個地獄的入口。我既害怕又懷著強烈的探索欲，正當我在木門旁猶豫的一刻，從裏面傳出了輕微的咳嗽聲，我大氣都不敢出，一想到那張嚇人的娃娃臉，心裏就膽怯，我轉身便想跑，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我一下定住，想逃卻沒勁兒，仿佛被女巫施了魔法。同時背後響起咿咿呀呀的聲音，我不敢回頭，生怕看見一個張著血盆大口怪摸怪樣的妖精，奇怪的是，過了一會，背後都沒有動靜，我疑惑了，拿出隨時準備獻身的膽量轉身，哪里有妖精，爬在門口的居然是一個小孩。原來虛驚一場，可我幾乎馬上又感到不對勁兒，這屋裏的小孩哪來的？只見那小孩又小又弱，還不會走路，睜著雙水汪汪的眼睛，爬在地上的雙手亂動著。我驚訝極了，這樣可愛的小孩是我從來沒見過的。
“小虎。”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聽到女人的聲音，我心裏一緊，但是更好奇了。
女人走出來了，我一下想到一個人，那個人是何婆家的二姑娘。
何婆早年死了丈夫，帶著三個閨女回娘家住，一住就是多年，自從死了丈夫，何婆就沒再改嫁，娘家的大小事務她都積極參與，雖然做這些為她贏得了“貞潔寡婦”的美名，但娘家還是嫌她人口多，最終被分了出來，另立門戶。何婆能幹，要支撐幾個孩子的吃穿用，也著實難熬，何婆家家風很嚴，大閨女十五歲就被她指親嫁人了，二姑娘聽說也許了人，可她不願意，何婆就拿出看家的本領折磨她，逼她就範，二姑娘以死相抗，何婆也無計可施，正在這時，二姑娘開始厭食了，還拌了嘔吐，有次暈倒，請郎中來看，竟是喜相，二姑娘懷孩子了。何婆感到天塌地陷，她為了“貞潔寡婦”吃盡了苦頭，這塊無上的招牌怎可以毀在女兒手上！何婆為封住別人的口實，給了郎中許多錢，同時決定打掉女兒懷上的野種，然後隨便找個人將女兒嫁掉，這次何婆再不能心軟了。何婆還是慢了一步，二姑娘好像知道不會饒她，趁著何婆一天外出偷偷跑了。何婆那氣憤簡直沒法說，但是她不能發洩出來，怕引起別人懷疑。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事還是傳了出去。何婆娘家就來興師問罪了，說何家有那樣的外孫真是恥辱，還要何婆在祖宗神位前認錯懺悔。何婆只得認了，畢竟兒之過母之責。有個別知道內情的透露，二姑娘早就跟鄰村的一個後生好上了，那後生姓吳，家裏窮，有一個殘廢在床的娘，只靠他和他爹替別人幹活為生。他們原是外來戶，儘管來了已有十幾年了，卻一直沒有種莊稼的土地，幾年前才給了他們幾塊薄地，所以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二姑娘好歹是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之後，竟與那樣一戶人牽扯上，誰不費解。二姑娘跑後，吳姓人家的兒子也不見了，這已明顯說明他們有染是確鑿無疑了。
發生這樣的事是有傷顏面風化的，何家人集體出動，找吳姓人家算帳，一時間，四鄰八鄉都知道何婆二閨女的事了，人們眾說紛紜，看著這場戲如何收場……
我平時叫二姑娘“二姑”，聽了大人們含諷帶刺的議論，也鄙夷她，認為她是個壞女人。今兒乍見二姑，我頭“嗡”地轉旋，原來這屋子陰森的邪氣來自于這個女人。
二姑看見我的那刻，同樣很驚訝，還有慌張與無措。她沒立刻去抱地上的孩子，而是朝屋外兩邊瞄了又瞄，確定沒其他人，就踩步來到我跟前，半蹲著笑了笑，說：“樹兒，你咋會來這？”
她叫著我的小名，我卻分明聽出她話裏的緊張。
“樹兒，今天也許是佛說的緣，讓你瞧見了，我也不瞞你，瞧，那孩子——是我的。”說著，手指了指還爬在門口的小孩。
那個小孩真怪，不哭不鬧，沖著我眨眼睛，沖著二姑笑。
我沒說一句話。
二姑又說：“二姑在這裏求你，別把看見的告訴別人，包括你爹你娘，二姑來生給你做牛做馬。二姑——給你糖。”
她拽了拽身上，居然拿出兩顆水果糖，還是我最愛吃的那種，我一見糖，就高興了，咽著口水，點點頭。她就把糖給了我，我抓著糖就逃，心頭想：二姑生孩子了嗎，二姑生孩子了嗎……？
我遵守和二姑的約定，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只是奇怪她生孩子跟別人不一樣，幹嗎躲起來？我在想，她怕何婆罵她打她吧。以後去荒石園，我總忍不住憋著氣悄悄偷看那座屋子裏面，好幾次我都撞見一個男人，那男人不高，很黑，身體墩實，一臉憨狀，我猜他會不會是那個姓吳的後生。他們住在這荒石園的屋子多久了，沒人知道，這裏荒棄多年，離其他住戶又遠，好像它不存在一樣。他們藏在這個荒棄的地方，渡過了多少日子？
半年後，那個叫小虎的小孩能走路了，我把一個小布娃娃帶去送給了他，小虎一見就“呵呵”的，咿咿呀呀的說話，像是對我表示謝意。二姑比初見時胖了，由於少見陽光，整個人像一株陰溝裏柔嫩的草，身上的衣衫又破又單薄，許多次，我發現她在教小虎歪歪扭扭走路時，不像人們議論的那樣是一個壞女人，一個壞女人哪有那麼漂亮的微笑。
寒冷的一個冬天，二姑坐在門口發愣，看見我來了，顧不得被別人發現沖上來抓住我，說：“樹兒，我男人不好了，生病了，你能幫我去買藥嗎？”我吃了一驚，心想那個男人那麼壯實也會病？我說：“啥病呀，為啥病了？”她傷心地落下淚來：“都怪我，這兩年啥也不做，只靠他一個人幹活維持娘倆兒的生活，每次他都要老遠去幹活，怕被別人認出。苦了他啊……”說著又要哽咽了。
我走進屋，遠遠看到那個男人躺在一個角落，地上鋪了一層茅草，前些日子見他很壯，現在卻明顯瘦了，雙眼凸出，黎黑的臉像一塊骯髒的地。小虎坐在一邊對著躺著的男人晃頭，我來了他也不打招呼，我忽然覺得小虎懂事了。
男人看到我，擠出笑來，說：“樹兒，你來啦……”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說話都顯吃力了，看來男人的確病得不輕。二姑握著男人的手，眼裏裝滿無奈與神傷，我從未見她這樣無助過。二姑啞著嗓子說：“你放心養病，我叫樹兒去買藥，很快就沒事了。”男人微閉著眼，粗重的喘息從他乾裂的嘴裏吐出來。看著男人病得愈來愈重，二姑更加難過，淚禁不住又掉落下來。這時我卻驚異地聽到一個聲音。
“娘……爹……”
竟是小虎在叫二姑和躺著的男人。儘管聲音稚嫩，語音不明，但是那分明是來自一個人的聲音，充滿了對人間的好奇與嚮往。聽到小虎的叫聲，二姑的臉立時化憂為喜，伸手撫摸小虎的腦袋，而地上的男人也不可思議地裂了裂嘴，有種壓抑的快樂。屋子裏仿佛生了堆火，將每個人烘得暖暖的。
走的時候，二姑塞給我幾張票子，還有一張藥單，囑我儘快把藥買來，她會好好謝我。臨走，她又給了我糖果。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推脫，捏著票子便走。
一晚上我都睡不著，那幾張票子攪得我心亂，因為它正好夠買一套《西遊記》畫書，我在很久前就期盼得到那套畫書了，可要買畫書得許多錢，我攢了很長時間的零花錢也不夠，現在突然有了幾張票子，能不心動？然而想到二姑和那個躺在地上蔫著的男人，我的心就猶豫了。
第二天我在街上來來回回十幾趟，既沒買藥也沒買畫書。天黑了才回家。晚上下起了雨。我一夜不能安睡。天剛亮，我頂著被娘罵跑出了屋。
當我揣著藥包跑去荒石園，很遠便聽到了哭聲，悲慟幽深。我忽然感到不妙。跑進屋，我傻了。二姑伏在地上的男人身上嚎啕不已，小虎也在嗚嗚的哭。
男人沒能熬下去，死了。
我感到自己很自私很卑鄙，若是昨天把藥買來，男人就有救，可是——現在說啥也晚了。我怕二姑怪罪，連忙撤身逃走。自那後，我就再不去荒石園。
不久後，我隨娘去何家，意外看見了二姑，她被何婆押著，她那還跑不快的孩子跟在她身後。回來的路上，娘談到了何婆和二姑，說二姑和那男人逃了都快兩年了，沒想到二姑自己居然又跑回來了，這下可有罪受了。我小心的問二姑會遭到怎樣的懲罰，娘說，人要是賤到那個地步，比死都不如。
在一個凍霜的夜晚，二姑上吊死了。何婆發現二姑時，小虎在一旁盯著吊在梁上的二姑。事後，她對別人說，那個野東西真是畜生，眼睜睜盯著自己的娘——二姑——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