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陳躍之 » 週一 8月 31, 2009 7:46 pm
紅浪
1
如果五樓頂的加蓋是一種合法的違建。顏勤一直苦惱著:那麼生命的結束,是不是也能成為一種浪漫?就像潮汐,有人選擇上升,有人卻選擇沈淪。
顏勤不自覺的又拉了拉厚底磁磚圖格的兩片窗簾,把屋子窒息成幽暗的空氣,拒絕流動,一個晃動,簾與簾間竟意外的偷窺出一小片停格的、寂寞的紅浪。
那是離家不遠處的海灘,剛升起的赤金色月亮掙脫雲層,篩落了紅光,把海浪染紅……。
顏勤趕緊把窗簾拉緊,閉上屋子的眼,目光聚焦在眼前的鍋子。那鍋盛了一半的水,鍋底慢火正虛弱的舞著,而水尚不溫、也不熱,只有閒聊狀的幾個橢圓氣泡奮力上奔。他把右手伸進長褲口袋中,緩緩的掏出一隻綠色青蛙,然後把牠丟入鍋中。
那蛙一點反應也沒,兀自悠哉的享受慢慢加溫的鍋中澡堂。
「看來,找個溫泉會館,然後泡在水中,慢慢的、慢慢的窒息而死,這樣的自殺方法很不錯。」顏勤望著漸漸不堪熱水煮沸而躁動的綠色青蛙自言自語著。
他還想把青蛙抓到外面的陽台,用童軍繩綁在吊衣架上試驗觀察牠上吊的模樣。
顏勤要看:看小綠如何求生?
2
打從下午莊靜老師找他上頂樓聊天起,顏勤知道他的世界開始不同,然後變化……。
那裡看得見海,隱隱約約看得見浪花擁抱時擠出的白碎塊,莊靜老師特別閉上眼深吸了好多口氣,好像在說:海的鹽味突襲了我的鼻尖。
「那處海灘是我跟男朋友定情的地方。」她指著不遠、三點鐘方向的那排木麻黃,木麻黃排得稀稀疏疏,中間若有默契似地騰出一塊眼眸可以侵入的空地,出海的溪流分岔到那兒圍成一座小湖。
顏勤沒料到老師會這麼坦率的對他訴說隱私,一時間答不上話來。「喔……。」只能這樣漫應,眼神飄向海灘。
「你的書包裡,還是隨時帶著兩把雨傘?」她笑著問。
顏勤搔了搔頭,然後頭低著,點了點。
「還沒有機會表現吧!」她看了看天空,藍的,還有薄如絲的、淡淡的白雲。「沒關係!總會有天下雨的,不是嗎?」
顏勤知道老師說的是楚楚的事。同學都說她是「包子」,而且是「34D的肉包」,長得肉肉的,人也不高,但顏勤喜歡她,因為喜歡她一張臉老是掛著微笑,就這樣,連她因笑而擠出兩團顴骨上的肉圓,他也深深迷戀。
同學們都知道他書包裡放了兩把雨傘,為她一直等著,等著有天下雨了,而且還得是放學時刻,他要把多的那一把,勇敢的拿到她面前,借她。
但是大家都不知道:然後的他,會趕快、落荒的跑開。
顏勤想不到,老師也知道這件事。
「喏,我的褲袋中還塞了妳帶我們去抓的小綠呢!」顏勤掏出那隻綠色青蛙,那蛙,是莫氏樹蛙,乖乖的在他掌上雙手趴著當枕,瞇著眼睛。
「啊!你……還沒把牠放生?」她看了一眼,笑了,還伸出手摸了牠。
沒錯!那是她寒假中,兩個禮拜前,帶他們跑到野外抓的。莊靜聽說,有人當場就丟了、放生了,有人玩起了解剖,但她想不到顏勤還塞在褲袋中。
「還是喜歡看七龍珠漫畫?」
「嗯!」
「還在玩投籃機?」
顏勤搖了搖頭,把青蛙塞回褲袋中。
「為什麼?為什麼不玩了?」
顏勤覺得老師有點奇怪,怎麼一勁的問他喜歡的事。
「太貴了。一次要十塊。」他不太喜歡這樣現實的答案,但他不想對老師隱瞞,還是老實的招供了。
「沒關係啊!放學後,老師請你,但你要教我喔!你不是一直想去參加電視的圓夢計畫,賺那十萬塊嗎?要加油喔!」她一直盡量的把說話氣氛弄得輕鬆。
老師說的是電視上綜藝節目那個「拯救貧窮大作戰」單元。專門提供貧窮家庭表演一段技能,要是通過了考驗,主辦單位就會提供助學金,最高,十萬元。
他的爸爸顏容一直失業。他記得,他曾在週記上,這樣寫過:我的夢想——我要參加電視圓夢計畫,我要賺十萬元。
「老師。你別忙。我現在都去藍球場練習。」他摸了摸褲袋,小綠似乎醒了,騷動著。
「那……那……。」莊靜老師話繞了一大圈,還沒回到主題。
「你知道嗎?爸爸中午跟老師聊了個天,說他有點擔心你。」
「喔!」顏勤漫應著。
他不知道爸爸跟老師談了什麼,有時同學也不知是天真還是羨慕,會對他說:顏勤,你真好。你的爸爸每天都幫你送午餐。
應該有人知道他爸爸失業吧!他的麻吉小夫就知道。
「爸爸說,他無意中……不是故意的……發現你寫的那張紙。」老師說得小心翼翼的,竟有點吞吞吐吐起來。
顏勤笑了。看著老師那副拘謹、嚴肅的模樣,一副大黑框眼鏡搖搖墜墜晃在骨碌碌的小黑眼珠前,閃爍著。
「那你……為什麼要寫:我希望我的葬禮擺滿整個禮堂的菊花?」老師終於卸下所有的防禦線、所有的心防。
顏勤又笑了。他往女兒牆方向前走了好步,莊靜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瞪大著眼望他。
「老師。」顏勤背向著莊靜。「妳猜,我會不會從這裏跳下去?」
「不要——不要——。顏勤。不要——。」
莊靜老師一定被嚇呆了。顏勤回頭,看著她,雙手緊握著,不停地顫著,顫著連身子都彎了、瘻著。
他往回走,轉過身來回走,每走一步,莊靜的拳頭就鬆開一指逆時針地弧線。
「對不起!老師。」他低著頭,小聲抱了個歉。
「你們大人怎麼都只會這麼想?」顏勤盡量地壓抑他的聲浪,忍住。
莊靜老師說出了爸爸發現他的祕密,他也好想對老師說,他也發現了爸爸的祕密。但他忍住,輪到他緊握著雙拳,捏著掌肉,指甲往內掐著。
「我們會說,我不想活了,我想自殺。」顏勤快語、急促的說著。「但,沒那麼嚴重,有時,只是我們的哈啦語,不像你們大人,好可怕,什麼都不說,然後就那麼做!」
莊靜一時啞口,輪到她不知怎麼回答。
「放心啦!老師。」輪到顏勤安慰老師。「我還沒把雨傘送出去,我還有小綠,我還有一本七龍珠漫畫沒買齊,我還沒參加圓夢計畫,我還沒開始養狗,我還要去拔牙,我還有爸爸……。」
爸爸答應他養小狗,但一直都沒實現,顏勤一直把這事放在心上;拔牙是今晚的事,他拖了好幾回,好痛,他只要走過牙科診所,那顆大臼牙就忍不住痛了起來。只是,說起爸爸,他的心更痛。
「對!對!你的人生還有那麼多,很多。」莊靜趕緊附和著。
「放心啦!老師。我還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我還找不到不想活的原因。」
「可是,為什麼?你要那麼寫?」莊靜還是不懂。
顏勤眼前浮起那則新聞報導的畫面。一對表情哀淒的父子,就跪在那片殘敗的菊花田前,白的、黃的、紫的菊花全橫擱在耕耘機前哀號,如果身處在現場,一定也能感受耕耘機的哭聲。
他記得很清楚,他們,那對父子是這樣回答記者的問話:沒辦法啊!大家都改用百合布置葬禮禮堂了,我們的菊花沒人要,只好犁掉
,不然要怎麼辦?
如果,那是他們,顏勤一直這樣想著,爸爸跟他一定還是會微笑的面對鏡頭。他以前一直覺得,爸爸跟他一樣,喜歡笑,再怎樣,天塌下來,他還有爸爸,雖然爸爸一直在失業。但,現在,從發現爸爸的那篇創作後,他開始有些徬徨……。
如果,他有機會可以幫助他們,當然是來不及了。但他還是這樣寫著:我希望我的葬禮擺滿整個禮堂的菊花。
但是,莊靜老師的手機響了。她沒時間聽顏勤解釋。
「顏勤。對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了,也放心了。我先接個電話。」她拍了拍顏勤的肩,表示鼓勵。接著,急切的轉了個身,迫不及待的接起。
顏勤站在那兒,看著她右手持著、左手弓著半圓,整個身子都側向右方,似乎深怕漏掉任何一句話。
「喂……喂……。」莊靜老師越說越急。
「不要——不要——我不要——。」
她越說聲音越吼,終於,對著手機放肆的咆哮起來。
「不——要——;我——不——要——。」
好一段時間,是莊靜老師闔上手機蓋後,那一段其實是很短的瞬間。但,那時,顏勤終於體悟什麼叫做「剎那就是永恆」的意義。其實,也不過是幾秒鐘,但風窒息了,空氣似乎全癱了,而莊靜老師彷彿掉進黑洞中。
顏勤望著她的背影,肩膀聳了聳,很緩,緊緊的、僵硬的隆起,然後很「ㄍㄧㄥ」著,突然一個墜落,夾著抽噎聲,隨後又快速的聳起,如浪,破碎。
幾分鐘後,莊靜老師才整理好自己,轉過身來面對顏勤,他發現她拼命想噙著淚水,但失敗,連想掩飾擦去的淚,都還明顯的在臉上畫著、滴垂,更別說是那指痕拭不乾的,由上而下,然後斜的、交叉,末了亂了的蹤跡。
「你先回教室去。」她努力的迸出這句。「我們……我們……改天再談。」
顏勤點了個頭,才一回身,就聽到嚎啕的哭聲從他背後響起,一陣比一陣的淒厲。
3
顏勤還沒來得及把莊靜老師的事告訴小夫。整個教室已經開始「同樂會」,亂成一處廢墟,對他表演起雙口相聲,迎接他的歸來。
「楚楚動人喔!」一人喊道。
「對啊!楚楚動不動就想男人。」另一人接道。
「不錯!」
「老天不下雨,不是顏勤的錯!」
「天使!」
「老天讓我死吧!」
「再不下雨,我天天都好想死!」
顏勤苦笑著,望了望他們。正想開口拜託他們,饒了楚楚,這事跟她無關;但轉頭想了想,算了,楚楚又沒跟他同一班,他們這樣嚷著、說著,她也沒聽到,還是不要去壞了同學的興頭。
畢竟,再過不久,驪歌一唱,同學就如落葉一般,隨風紛飛,國中三年的日子,也許只剩這樣的記憶。
「閃——閃——閃啦!」他聽見麻吉小夫學著「烏龍派出所」的兩津,操著一口台語,大聲喊著。
只見小夫兩手往上不停撥向兩邊來回擺動,人一往前,同學紛紛退向兩邊,然後立在一張早已孤單擺在教室中央的桌前。顏勤這時才發覺,教室裡其他桌子都圍成圓形。
這時,顏勤才恍然想起:上回小夫和他抓著椅子在莊靜老師面前表演「媽祖出巡扛轎」,一把椅子上上下下抖動搖擺,那模樣更像是「乩童問事」,他跟小夫把白上衣都脫了,綁在頭上,鬧得老師笑得前俯後仰的。那時的老師多不像剛才的她,淒厲、嚎啕的她。
不知這回小夫又要玩什麼?顏勤探了頭看去,只見他把水鴛鴦擺進空的礦泉水瓶中,底部裝了些沙,而上頭放了本展開覆蓋而下的數學課本,那本,還是這學期的,三下。
「閃——閃——閃啦!炸寒單、炸寒單喔!懺悔了!懺悔囉!」
「多少學子為你失眠?多少學子為你自卑?懺悔吧!懺悔吧!」
「趕快!趕快!我要把它拍下來,PO上去,幫我們出口鳥氣!」有人起鬨著。
顏勤這次沒跟他們狎鬧,莊靜老師這回也沒有陪大家笑鬧。
他抓了一顆籃球,一個人走向球場。
才一踏出教室,背後霹靂啪啦響起,那書、那青春如紙花、似碎片,破的、無助的,飛向每一個陌生的四荒八垓,而煙霧,送行,祝福一路好走。
4
他一個人拿了顆籃球,一個人,獨,自,享受投籃的樂趣,一個人、一個球、一個球的,連他的汗也很快的擠出、然後掉落。
整個籃球場空蕩蕩的,空蕩蕩的,只有球擦板、或者空心,「刷」的一種迴盪。這時的他不想熱鬧,也不愛喧嘩,尤其是……。
「你們快來看!這不就是那個書包裡什麼都沒有,但一定會有一隻青蛙的顏勤嗎?」
「喂!顏勤。你的口袋裡真的是塞著一隻青蛙,不是隻鳥,大隻的喔!」
顏勤靜靜的看著他們,然後一股悲哀。
他們連他們在說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愛說著,自以為幽默,或者無聊的說著。顏勤沒理會他們,又投起藍來。
「喂!讓開!哪有一個人打籃球的,難怪只有你這種人會幫肉包楚楚準備雨傘。」
這不是顏勤跟他們起爭執的原因。所有的國中同學都知道他的口袋中,一直都塞著一隻青蛙,連最疼愛他的莊靜老師也知道,還有楚楚和雨傘的事,也是眾所周知的。
會打起來,只是因為他們竟然連一個投籃的地方都不讓給他,硬生生的把球場全霸住了。
顏勤已經讓開了,站在邊線上,遠遠的投他的三分球。
但他是失望的。這世界,他所認識的人,好像都活不下去似的;而他陌生的、點頭的,也好像都過得不快樂。他想不通:呼吸的空氣,就這樣放肆的佈滿每寸立錐之地,免費且任君自由擷取,怎麼大家都這樣視而不見,如此懶惰且浪費,不肯自己伸手去要?
「閃開——養青蛙的——別在這裏礙手礙腳?」有人撥了他的手臂,應該說是推。
顏勤沒理會,目光仍擺在籃框上,手舉起,高過頭,然後投出。
「閃開——。你是聾了,還是瞎了?沒看到我們在鬥牛嗎?」
有人對他吼得更大聲,甚至奮力的再推他一把,顏勤身子晃了一下;接著,背後撞了過來。
「喂!你真的很煩,說不聽呢!」
顏勤擋住了他的路,被他推的、撥著;他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翻滾的,反正就是他先趴到,臉頰先著地,像輪胎摩擦般,而人也如球,滾著、翻著。
5
媽媽風華來了,顏勤很失望。
「我沒有要跟你爸爭什麼撫養權,你別聽他亂說,他最近怪得很,一天到晚只會妄想。」沒先問他怎麼受傷的,卻向他訴苦起來。
他壓根兒沒想過要跟媽媽,他知道媽媽還有兩個小孩,最近又離了婚,夠她煩的事一定不少。但媽媽這麼坦白,卻讓他很受傷。
「我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欠銀行一百多萬,都不知該如何還?」
爸爸也欠銀行的錢,但他沒跟顏勤說欠多少;爸爸也快活不下去了,同樣的,他也沒有這麼赤裸裸的跟顏勤說。
「媽……。」顏勤很想告訴她爸爸的事,但,腦子轉了一下,算了。就像他也很想告訴莊靜老師,但她似乎也有了麻煩。
「什麼事?」媽媽似乎急著離開,看了好幾回手錶。
「你們大人老是說著活不下去,一個死字不離口的。我們當小孩的,怎麼辦?」顏勤還是說溜了嘴、洩了底。
媽媽一聽,神經就敏感起來。「顏勤,我煩,隨意說說的,你可別當真。」
「我知道。」顏勤漫應著,還在為剛才的失言懊悔。
「我也失業了。」媽媽哽咽的說。「最近,銀行那邊派的人,生毛帶角的又催得緊,讓我真的快受不了。」
她輕撫著顏勤臉頰上的擦傷。「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他們又來了,我實在是快應付不了。待會,我又要先去接你兩個弟弟,再去找家檳榔店問看看,需不需要人的?」
「喔!」
「你可不要亂想!」媽媽正眼瞧他,一派嚴肅端了好幾秒,然後又如洩氣的皮球,輕聲問著。「你會這麼想嗎?」
顏勤搖了搖頭,低著頭。「不會。」
「那他如果……?」
顏勤知道媽媽問的是爸爸。她有點害怕,語調都顫了起來。
「你會不會……?」「最近的新聞……?」
媽媽突然很敏感起來,避開了那些言語。顏勤聽得懂,也知道這件事,那個小女孩被爸爸教著,不會寫的字還用注音呢!前後矛盾的
,先說恨媽媽,然後又說要在天上祝福媽媽。
「我還有小綠,不會的。」他笑著說。
媽媽聽不懂,瞪大眼睛望他。
「就是這隻青蛙啊!」他知道媽媽聽不懂,從口袋掏出來,把媽媽風華嚇了一跳。
「不多讀一點書,怎麼光在玩什麼青蛙?」
媽媽風華拋下這句,急步離開。
顏勤知道她媽媽不懂。光讀書有什麼用?如果都活不下去了,讀書可以救他嗎?
「我好怕——我不想死——。」顏勤記得新聞報導說的,那位跟爸爸走的小女孩,其實真正的遺書是這樣寫著。
就跟他手上的青蛙一樣,一直在找活下去的方法,雖然掙扎,但一直在找著。
6
「啊!你在家!」顏容從外面進來,破壞了他想觀察青蛙上吊求生的預謀。「怎麼不開盞燈?整個屋弄得像是暗室。」他撳亮了廚房的小壁燈,卻又習慣且矛盾的去拉了拉窗簾,拉緊又緊閉。
顏容往他的方向靠去,舉起右手跟他擊個掌,睨了一眼鍋中的青蛙,笑了。「還在玩你的青蛙洗澎澎遊戲?」
顏勤沒回他,把熱鍋中的青蛙抓起來,緩緩的又塞進褲袋內。
「我不是玩遊戲。」爸爸太不懂他了,顏勤嘆息著,他只是在找一個比較浪漫的自殺方法,但他從沒明白的說。
「剛才我上來時,房東要我提醒爸爸,他說我們的房租快半年沒交了。他說,如果爸爸方便,先交一個月也行。」顏勤盡量言簡意賅的把最近常照面的房東說的話,像背誦一樣熟的說了。
「我知道,我剛才也碰到他。」顏容說得無奈。「他好像沒事做,老是站在一樓口,彷若是一天到晚閒著,專門在等我。」
但顏容故意不理這事,佯做一臉輕鬆,雙手擺在後頭,拿著一本冊子,笑著:「顏勤,你猜,我帶了什麼回來?」
他等著顏勤驚呼,如田中的白鷺鷥,風一吹,綠浪一翻,便飛起,在空中,抹成一片會飛的白雲。
「噹…噹…噹,你瞧!」顏容從身後把冊子推向前,還沒拆封的。
「哇……。」顏勤真如顏容所猜想的,呼喊了起來。「是七龍珠第四十二集呢!我就只欠這本。」
顏勤看著他點頭微笑,那意思好像在說:沒錯!
顏容等著顏勤再向前跟他擊掌,最好是能有個擁抱。但他失望了,顏勤只歡喜一陣,很短暫,剎那的一會。陰霾又跑上他的小臉。
「怎麼啦?」顏容不解,胡亂玩笑地猜著。「怪爸爸買得太晚?」
「不是。」顏勤低著頭,喏喏低語。「你怎麼會有錢?」
顏勤的腦海中,一瞬間就浮起好多「欠」的字眼。房租「欠」的、銀行卡債「欠」的、水電費「欠」的、手機通話費「欠」的、瓦斯費「欠」的、第四台月租費「欠」的,電話費「欠」的……。幾乎所有能欠的,包括他的家,也欠了一個媽媽。但,幸好,爸爸的愛是他唯一的存款,碩果僅存的。
「錢?這事,你小孩子不要煩惱。我就快要找到工作了。」顏容捱了近前,這才發現,發現顏勤的傷。
「咦?你……這……怎麼啦?」沈默了一陣,顏容終於發現顏勤臉上、手肘上的傷,臉頰近顴骨處淤了一塊青,手肘關節地方則是脫了一小面積的皮。「中午送便當給你時,還沒有。」他捱過去,細細的端詳。
「下午打球的時候跌倒的。」顏勤淡淡的說。
爸爸不信,顏容不信事情就這麼簡單。
「老師知道嗎?」
顏勤點點頭。其實,他撒了一個謊,那時老師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那……那,怎麼沒通知我?」顏容兩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顏勤沈默的低下頭,不語。
「是……是……她過去嗎?」顏容把「她」說得如重擊的雷聲,窄小的廚房竟迸出回音。
「爸。我也不要學校通知她。」顏勤把肩膀靠過去,輕輕碰了一下,這次輪到他舉手朝顏容擊掌,顏容笑了,彷彿贏得一場勝利。
「你的手機一直打不通。」那是護士阿姨幫忙撥的。
「撥了好久,撥了好幾通,都沒接;學校緊張了,一定要找到家長,所以……。」
顏勤沈默了,顏容也靜了起來。
「對不起,沒電了。」這下,輪到顏容撒了一個謊,手機沒電是事實,但他沒把欠繳通話費被停話的事也說出。
「她,一直在想要跟我爭你的撫養權,知道嗎?連我的工作,都是因為她三番兩次跑到我老闆哪裡,說我是有前科的殺人犯,害我搞丟的,知道嗎?」
「知道。」顏勤只能這樣回答。
顏容看著他,良久。然後問:
「你會想跟她嗎?」
顏勤搖了搖頭。「不會……。」他很不喜歡這樣的問題,這樣逼他二選一的選擇題。
其實,他根本也沒有選擇的權力,媽媽說過了,她是自顧不暇,但他沒跟爸爸說,也不想說。
「我跟爸爸,我以前……就一直跟爸爸,不是嗎?」
但顏容不信。彷彿這世界他只剩顏勤,其餘的,他全部都兵敗如山倒。
「真的?」顏容又問了一次。「真的?」
「不管怎樣?不管是去哪裡?真的?都跟著爸爸?」爸爸瞪紅了血絲,那眼,斗大瞪著嚇人。「你真的要跟爸爸?不後悔?」
顏勤點了點頭。他很想伸手去拍拍爸爸的肩,平常,敢的,但這時,害怕了。這會的爸爸,有如一隻隨時噬人的野獸,雖然受傷了,但有狗急跳牆的反撲能力。
顏勤想起:前晚他在翻找一本七龍珠,那本,26集的,突然記起其中一段悟空和克賽亞人決戰的畫面,很想畫下來的,但就是有心栽花的找不著,反而無心插柳的翻到一張揉了又揉的、塞在最下層抽屜中,爸爸顏容的創作。
爸爸說他無一技之長,一生才會婚姻和工作都不順利。顏勤倒不這麼認為,至少,小時爸爸抓著他的手習寫書法,他那手的狂草很棒,還有他的畫也很行,雖然他只在廣告社工作過兩個月,畫了幾幅廣告設計圖,但他一直以為:只要爸爸肯,也許有天他也會變成第二個名漫畫家。
至少,顏勤也夢想過,有天要變成鳥山明第二,而這都來自爸爸顏容的遺傳;當然,他們之間的招呼語——擊掌,這天底下還有哪對父子會是這樣用手掌的溫度傳遞親情?爸爸怎能說無一技之長呢?他,只是時運不濟吧!最起碼的,他有當爸爸的好功夫,准許他口袋中可以塞隻青蛙,只是笑笑,從沒罵他。
「爸爸。待回我還要到學校晚自習。」顏勤想趕快抽身離開這種沈悶的氣氛。「今晚我不能去拔牙了。」
「這樣喔!」顏容有點可惜說著。「那連吃大餐的時間也沒了?」
顏勤這才想起,他們每個月都會上一次199吃到飽餐廳打牙祭。「沒關係,改天嘛!等我拔完牙後再去。」
「也好。」不知道是心酸還是心痛,顏容竟哽咽起來,因為他摸著口袋,寒愴的只剩幾個硬幣。
「哪!拿去,自己去買個晚餐吃。」他把全部的錢都給了顏勤。「晚上我也還要出去,有家公司可能會要我。」
顏容也把手機遞給了他。「這,你也帶去。我有好消息,可以第一個打給你。」他沒提那手機沒繳費,只能接不能撥。
7
「各位同學好!很高興今天能看到你們!」
莊靜老師走進了教室,對著大家打了個招呼。
「那也安尼?」後座的小夫用手肘推了推顏勤的背。「哇塞!今天她怎麼會來?」
顏勤搖了搖頭,聳了聳肩。
今天不是莊靜老師的課,但她卻突然出現了,這是以前沒有的
事,因為……。
「老師,今天怎麼沒去約會?」有人提出了答案。
「吼……失戀喔!」
莊靜老師一直保持微笑,不以為意。但顏勤就是覺得奇怪,一股說不出來的奇怪。老師的笑,很淡、很淺,只是一抹、只是一瞬,掩不住臉色的蒼白,還有一股憂傷,更奇怪的是,老師穿著一件連身的白套裙,看起來很單薄,如果有風吹來,彷若會被吹走一般。
「待會我就要去海灘走走,那是我跟男朋友定情的地方,所以我先過來看看你們。」
她說得很低聲,聲音很小。
「散步喔……很浪漫呢!」同學們高聲的捉狎回著。
顏勤有些迷糊了。他想不通老師幹嘛要這樣對他們坦承自己的隱私,想著想著有些恍惚起來。
「顏勤,你過來一下。」
「顏勤。顏勤。老師叫你。」小夫瞧他沒起身,緊張的又在後頭推了推他。
顏勤跟老師走出了教室。
「老師要跟你玩一個遊戲,看你守不守信用。」莊靜老師幽幽的笑說,然後從她包包中拿出一封黏貼紮實的信來。「這封信請你幫我保管,一個禮拜後才能打開,再告訴其他同學信的內容。記住喔!一個禮拜後才能開。」
顏勤聽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看手中的信,沈甸甸的。「裡面寫什麼?」他好奇問著。
「沒什麼!」莊靜老師搖了搖頭。「你不可以先看喔!我們打勾勾,一個禮拜後才能拆,你要守信。」
顏勤的手被老師拉去打了勾勾。
「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我要去海灘散步。」老師拍了拍顏勤的肩膀。「要加油喔!顏勤。老師很高興認識你,你是一個好孩子。」
莊靜老師走了,她留給顏勤一個好奇,一個「一個禮拜後才能拆開的」謎,那就像是快痊癒的傷疤,引誘著人很想去掀開。
顏勤手握著那封信,發呆著,很久,很久。他站在夜的校園中,沒回教室。
鈴……鈴……鈴……。
爸爸給他的手機響了,顏勤連忙接起,那是一個他陌生的號碼。
「喂……喂……喂……。」好像從外太空撥來似的,悶不吭聲,接著掛了。
顏勤立即回撥。
「你現在無法撥話,請繳交欠款後,我們再幫你服務。」
很溫柔、很親切的聲音,但顏勤覺得很冰冷,想不到爸爸連手機費都繳不出了。
顏勤站在哪裡,腦海一片空白。剛才的莊靜老師好奇怪,連傍晚時的爸爸也都很奇怪。一個要去散步,一個問他,是不是無論如何都要跟他?大人都流行打啞謎嗎?
「吼!情書喔!」不知何時,小夫躲到他的身後。
「讓我看看楚楚寫什麼?」小夫一手搶走了顏勤手上的信。
「不可以——那是……。」顏勤還沒說出口,只見小夫已經準備要拆開了。
「好啊!我還以為你還沒送傘給她,你還在暗戀,想不到她卻自己送上門,你惦惦的吃三碗飯喔,黑矸裝豆油,嘿!」
「不可以拆!」顏勤手伸過去,要搶。
小夫轉身要逃,顏勤看了更慌,連忙一個箭步把信抓了過來,說是抓,那是小夫也用力抓著信,那信封就這樣被搶地撕開了一條裂縫,然後被顏勤拿了回來。
「這是莊靜老師給我的,一個禮拜後才能開。」顏勤還喘著。
「莊靜……老師。」小夫咋了一下舌,知道闖禍了。「為什麼要一個禮拜才能拆?」
顏勤搖搖頭,低頭看了一下,信封裂開了,裡頭是十行紙,絹絹秀秀的字體,他想去撫平那皺的、裂開的那處,這才發現上頭寫的是「遺筆」,兩個斗大的字。
「老師想……。」他驚呼了出來,但遏住了。
「什麼事?」小夫連忙湊過來問。
「沒事!沒事!」他向小夫連連揮了揮手。這事不能跟他說,這一說,肯定天下大亂。「我牙齒痛,我要去看醫生。」他拔腿往校門口跑去。
莊靜老師剛離開不久,他還來得及。他急忙著奔跑,邊跑邊抓起手機,想打給爸爸,這才想起這是爸爸的手機,想打給媽媽,又才想起這手機不能通話。
「我,三年六班,顏勤,我要借電話。」跑過警衛室時,他這樣急切的報出姓名,然後打給了他媽媽風華。
接著,顏勤快步的跑出校門。
「喂!這位同學,你有沒有請假?」警衛在後頭追著、問著。
「就算我逃課吧!」
8
顏勤拼命的狂奔到海邊,但這不是他的末路,而汗跑得比他更快,一頭、一臉,密密麻麻路過,然後一路被拋下。
他喘得不停,最後停腳在下午莊靜老師指向的那處海灘。
夜是黑的,大地也有些暗,幸有那天上的月從雲層透出,篩落了月色,撒出隱隱約約的光。
海浪跟他一樣喘著,起起伏伏。
他看到了莊靜老師。一個人,瘦削著,白色的身影拉著一個陰影,長長的倒在沙灘上。
顏勤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還來得及。
「老……老……師……老…師…。」他快沒氣了,斷斷續續喊著。
莊靜老師也不曉得是沒聽到,還是沒理會他,只是在沙灘上走著。
「老……師……。」他繼續喊著,往老師的方向奔去,沒命的跑到距離老師不到兩步處才停下來。
「你……你來做什麼?」莊靜老師有些訝異。
「老師。」顏勤拍了拍胸口,大大喘一口氣,身子彎下,兩手趴撐在膝蓋,然後抬頭看著她,不停地大口呼吸。
「老師。不要……不要……自殺……。」
「………。」
「老師,真的,不要……不要死。」顏勤一直喘著。
「……。」
「老師。不要。」
「顏勤。我沒有。」莊靜老師終於開口,搖搖頭,否認。
「老師。真的,不要……。」
「我沒有。我沒有……。顏勤。」她還是否認。
「對不起。老師。我看了你的信……。」顏勤還在喘。
「你…你…怎麼可以?我們打過勾勾的。」莊靜老師突然一個失控,淚崩塌而下,而嚎聲一時大起,完全沒有節奏,沒有預警。
「不是我不守信用。」顏勤趕忙解釋。「爸爸的手機給我保管,它響了,我接了,但對方沒出聲又掛了。小夫不知從那裡冒出來,搶走了,我急著搶回來,扯破了。」
「你說,你說,你爸爸的手機在你那裡?」莊靜老師抽抽噎噎問著。
顏勤點點頭,從口袋中拿出。「喏!老師!你看!我沒騙你。」
「那是我打的。」
「可是,那不是老師的手機號碼?」顏勤疑惑著。
「我有兩支手機。一支給家長的,一支跟我男朋友專用的。」莊靜眼光噙著淚光。「我本來想打給你爸,要吩咐他,你沒問題,請他不要擔心。今天,我只帶這支,所以……。」
「老師。真的。真的。不要自殺了,好嗎?」顏勤求她。
「你怎麼知道我要自殺?你又沒看信?」莊靜老師還是不承認。
「我是沒看信,但剛好瞄到了,那兩個字,遺筆。」顏勤想了一下,這次他終於可以跟老師說了。「前晚,我在找七龍珠二十六集,我不小心翻到我爸爸的創作……。」
「創作?」莊靜老師不懂。
「那是我跟爸爸之間的術語啦!爸爸知道我愛畫畫,想當漫畫家,所以他都說我畫的畫是創作,我也說他寫的、畫的是創作。」
「那他寫什麼?」
「應該跟老師一樣吧!就是不想活了,最後也是用遺筆兩個字。」
「……。」
「老師。不要自殺。你知道嗎?跳水自殺,死相脹醜得要命!你長得這麼好看,那樣死,很難看。」
莊靜瞪大眼看他,一副不敢相信。「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男朋友,今天下午打電話來,你那時也在,就是那通,他說要跟我分手………。」
莊靜老師終於承認了,她又忍不住地哭了。
顏勤讓她痛快地哭,痛快地、發洩地哭。哭聲掩過沙灘後的翻浪,那抽抽噎噎的肩膀,也如浪,湧起、塌落。
等老師哭累了,顏勤跟她坐在波堤上。
「我看過一篇報導,好像很美,在中秋夜的月光下,有位作家一個人走向都蘭灣,慢慢的、慢慢的,從沙灘走向海中,然後從此沒再回來,寫得很美。」
「……。」
「其實,跳水自殺,死相超難看的,肚子會脹得大大的,四肢浮腫、僵硬,像一隻牛蛙。」
「還有,跳樓自殺的,更可怕,聽說死後如果有來生,會一直重演跳樓的情景,生生世世的,保證跳得讓你虛累累!超煩的。」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顏勤。」老師開口問著。
「我有研究啊!」
「研究?」莊靜有些訝異,不敢相信。「你,小孩子,研究這些,做什麼?」
「生活所逼啊!」顏勤攤了手,無奈的癟了嘴,扮了個鬼臉。「我怎麼知道,我真的很倒楣,周遭的人都想自殺,逼得我只好找看看,看看有什麼不醜的、浪漫的自殺方法!」
「你在笑老師?」莊靜不好意思起來。「顏勤,你在笑老師,對不對?那你會想嗎?我是說……。」
「才不要呢!」顏勤大聲說著。「我有做實驗的喔。」他掏出了小綠。「今天下午,我用牠做了一個溫泉自殺的實驗,牠倒很享受,水溫溫的,牠一動也不動地泡澡。」
「這麼說,洗溫泉自殺聽起來很浪漫。」
「才不是呢!我才捨不得小綠,看牠開始跳躍,我就抓起了牠,我捨不得牠。」
「為什麼捨不得?」
「老師啊!因為老師啊!這是妳帶我去抓的,我…我很愛牠。」顏勤說著突然哽咽起來,莊靜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師,妳都會擔心我會不會自殺?我才寫了一張紙條,那是我同情種菊花的花農很可憐,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只能那樣想,有天我的葬禮要擺滿菊花,爸爸就緊張,妳也就緊張,妳還特別要打電話給我爸爸,妳一直這樣關心我,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做呢?」
「我……我……。」莊靜啞口,答不出話來。「我活不下去,男朋友,他要跟我分手了,你不知道的,你不懂的。」
「那我該怎麼辦?」顏勤問她。「我爸爸一直失業,我偷看到了他的遺書,今天下午,他還問我要不要跟他?最近他一直怪怪的,好像有妄想,妄想我媽要跟他搶我,一直怪我媽,說我媽四處說他是有前科的殺人犯,害他一直找不到工作。」
「你們大人真的很煩,很煩呢!」顏勤吼了出來,向不遠的大海。「爸爸說媽媽要跟他爭我,媽媽對我說,她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要我好好照顧自己,還擔心我會不會自殺。我算什麼?大家都說愛我,要我不要自殺,自己卻那麼做,很亂,超煩的。」
「對不起。顏勤。」莊靜向他道歉。「你爸跟你媽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我爸從年輕開始就這樣,一直失業,媽媽說過,都是靠她在外面賺錢,她當檳榔西施,那時好像只是叫賣檳榔的,爸爸以為她有外遇,才生下我,不到滿月,媽媽又去工作了,爸爸又尾隨過去,看到她跟客人有說有笑的,就用準備好的菜刀,一頭劈下…
……。」
莊靜聽得心驚膽跳起來。
「所以,爸爸就去坐牢了,他們就離婚了。」
「老師。答應我,不要自殺,好嗎?」
莊靜先是沈默,良久後才說。「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
「老師,那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小時候,我爸爸當著我的面要割腕,還說要帶我走。割腕很可怕呢!傷口會很疼,臉色會一直蒼白,白到人家說的死人臉。我哭著說,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他才沒割。那時是爸爸失業很久,房租也繳不出來,他又一天到晚泡在網咖,我都沒人照顧。有天村長找上門,說要請社會局安置我,村長前門一走,他就拿起刀了。我一直哭,一直哭,我說我要跟爸爸在一起,我愛爸爸。那天,他才帶我連夜搬走。」
「老師。我不要跟你勾勾,從那時起,我都跟我爸爸擊掌,那是我們要在一起的暗號。」
顏勤伸出了手,要向老師擊掌。莊靜猶豫了一會,緩緩的伸出手,跟她擊了個掌。
「老師,你放心好了,同學都不知道的,連小夫我也沒說。」顏勤像個小大人,那樣懂事說著。「自殺超丟臉的,連我爸想自殺的事,我都沒跟人說,所以我沒有報警,你的事只有我知道,放心啦,老師。」
「謝謝你,顏勤。」
「老師,我不是你們大人,會說很多很漂亮的話,我告訴你喔!每一次,我看小綠在溫水中掙扎,我就有信心,連牠都不想死,我也才不想呢!老師,你說過的那一句,什麼蟻的?」
「螻蟻尚且貪生,為人何不惜命?元朝馬致遠寫的。」
「對!對!就是這一句。我只知道,好死不如歹活。」顏勤搔了搔頭。「還有,你說過人生就像海浪,起起伏伏。我一直記得,我以前常常站在我家看海浪,我不管它跌的,我一直說上升、上升,那時我好想去參加投籃比賽,我一直用它來鼓勵自己。」
他沒說現在爸爸都用窗簾把家閉得緊緊的,連空氣呼吸都困難。
「啊!下雨了!」顏勤呼了起來。
很奇怪的,月光仍勉力的掙脫層層厚雲,透出一點點光,紅的,灑在上升、上升的浪上,但卻飄下雨來了。
「我的書包還放在教室。老師,現在幾點了?要下課了沒?」莊靜知道他要去拿雨傘撐給楚楚。
「那你怎麼來的?」莊靜突然想起,顏勤沒帶書包,沒去晚自習。
「我,逃課啊!大大方方的從校門口警衛室走出來。」
「什麼!」莊靜還沒出聲。
「顏勤!顏勤!你在哪裡?」不遠處一輛摩托車停下,風華喊著。
「啊!我媽……。」顏勤這才想起來,他也請媽媽來幫忙。
「你叫媽媽來幫忙?」莊靜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老師。我沒說。你放心。」
「顏勤,你這個猴死囝仔!急急忙忙打電話給我,也不說什麼事,你是找死,還是在叫魂?晚上跑來海邊做什麼?」風華還沒看見莊靜,霹哩啪啦魯了一堆。「啊!老師,你也來了,對不起,我這孩子就是這樣,讓你多費心了!」
莊靜尷尬的站著。
「我也不知道嘛!我一個人不敢來海邊,所以才請你一起來嘛!」顏勤捉狎的說著,一直閃著風華搥向他的輕輕的拳頭。
9
顏勤在飛,失速的飛行……。
整個宇宙繞著他旋轉,逆時鐘不斷的加速,他倒蔥栽的雙手後擺,無法自主的掉入身後的漩渦中,那黑洞一直窄化,萎縮如凋謝的花,一直緊束,他穿不過……。
他覺得呼吸困難,整個喉嚨停擺,抽不到一口空氣,真空……。
他勉強的睜開眼睛,爸爸在上方,爸爸在上方,整個臉脹紅著,因用力而扭曲的一張臉。
「爸爸……爸爸……。」他剛開口,想向爸爸求救時,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不自覺的舉起,握住爸爸向下、青筋暴起的手臂。
顏勤奮力的掙扎,感覺喉嚨霎時開了,鑽進空氣,他猛力一吸
……。然後,霍地起身,跳了起來。
「爸?你在做什什麼?」
顏容弓著身,蹲在地上,竟大聲哭起來,喊著:「我擔心你,我放不下你!我要帶你一起走!」
「擔心?放不下?」顏勤揉了揉喉嚨,吞了吞口水。
「我找不到工作,我真的找不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顏容如耍賴的小孩,癱坐在地上,一臉哭花了,鼻涕流到唇上綣戀著,有些淌到嘴邊,咻地一聲收了一些回流。「最近,那個女人,又要跟我搶你的撫養權,我只剩下你,我什麼都沒有了,她害我沒有了工作,又要搶走你,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胡說!」顏勤忍不住吼了起來。「根本沒這回事!爸爸!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想!都是你的…妄…想!」
「真的!」顏容沒料到顏勤會這麼說,怔怔地望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會這麼說。
「今天下午,媽到學校去,親口跟我說,她自己都欠一屁股的債,也沒了工作,還有兩個小孩要養。她都快活不去了,她根本就沒想過要跟你爭什麼撫養權的。」
顏容不信地聽著、望著他。
「我們家電話被剪了,你的手機也不能通話了,她用什麼跟你說?她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她幹嘛跟你搶?我什麼時候跟過她?你坐牢的時候,她也沒帶走我,現在更不可能。」
「真的,真的要跟我搶你。」顏容還是這樣認為。
「你們大人,我真搞不懂呢!」顏勤越說越氣,越說越大聲。「爸,你說找不到工作?前天管理員跟你說他們還有一個名額,你去應徵了嗎?」顏容搖了頭。「你說你在找工作?外面那麼多徵人啟事,你光看,你去問了嗎?」顏容還是搖了頭。
「我不懂!我不懂!你們大人真的麻煩,真的很煩呢!你還會怕我想不開,請老師幫我輔導,但現在卻又帶我走?老師也怕我想不開
,自己卻跑去自殺?媽媽自己開口活不下去,閉口也活不下去,卻又拼命吩咐我不可以這麼想?」
「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你們以為我是誰?連我都快被你們搞得活不下去了!」
「不要!不要這麼想!顏勤。」顏容茅盾地呼了起來,停了一下,才聽清顏勤的話。「剛剛你說,你的老師……?」
「對!我的老師。」顏勤點了頭。「今天下午,她還勸我這世界很美,我也告訴她,我還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我想去參加投籃比賽,我還有爸爸,我要她放心,我還找不到不想活的藉口。但她卻為了男朋友要跟她分手,這一個簡單的理由就要去自殺,還害我逃課,還害我……。」
「還害你……怎樣?」
顏勤有些不好意思。「也沒什麼啦!我趕不回去!放學時下雨,我趕不回去!」
「你來不及送傘給那個女孩子?」顏容也知道顏勤暗戀她。
顏勤點點頭。他沒說這也是他必須活下去的理由,他還沒實現。
「爸!你知道嗎?你們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連我都很徬徨。」他從口袋中拿出小綠。「我只能靠牠幫我,我一直想自殺有什麼好?我都用牠來幫我找答案。」
顏容身子震了一下。「你不是玩青蛙洗澎澎?」
「我才沒那麼無聊!但牠比我們強,才不想死呢,拼命的、拼命的求生。」
「牠又不會失業……。」顏容反駁,虛弱地找了理由。
顏勤氣極了,他想不到爸爸還這麼說。
他翻身轉向牆壁,那厚底窗簾,那爸爸交代他一定要緊閉的窗簾,從他失業起,從他開始說媽媽要跟他搶撫養權起,他們家就這樣幽閉著、黑暗著,一點陽光也沒。顏勤突然發飆似的,雙手用盡力量的扯下,往下拉。
刷——。整片窗簾掉下來了,窗外還暗著,但有月光,月光無私的撫慰大地。
「不要——不要。」顏容若吸血鬼般伸手遮著眼,畏光地呼起。
「我的小綠只會幫自己找活下去的方法。」他大聲地說。
他又看見海了。那赤金色月亮掙脫雲層,篩落了紅光,把海浪染紅……。
「我只看浪花升起來的樣子,我不管也不怕它跌落的時候。」
顏勤向前伸手拉起了顏容,像海浪上升一樣,上升、上升的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