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區來了!管區來了!」寶哥迅速在市場前零落的攤位間穿梭,報訊,記時。傍晚四點一刻鐘。午後雷雨才剛剛停止。
倉惶之際,精神恍惚的翠子,左手捏著的紅白塑膠袋滑落一地,右腳卡著行人道破裂的紅磚摔了一跤。大眼婆婆白她一眼。美姨連忙告訴大家,舖子裡還有空位。阿菊的內衣舖總是願意臨危收留大家。
李姊和小小早已熟練地在阿菊內衣舖裡的更衣間蹲下。更衣間芳香明亮,哪有比這更好的臨時休息室?成箱裝袋打包的貨品,佔滿阿菊舖子裡本就狹窄的走道。美姨和水姨互相交換一句「走走」,佯裝過客,在市場前來來回回走動。水姨說:「再走,也走不到哪去!」美姨說:「還能走動就要珍惜!」
只有坤仔,不慌不忙,瀟灑地把墊在畫攤底的帆布抄四角收齊,整攤畫扛上右肩,孤立騎樓一角。從左側看,仍可以清楚看到他刻意寬鬆的上衣裡一處微微弓起的背脊。今天,他看起來有種冷漠,肩頭、喉頭流露著細微而低調的心慌。此刻,他正想起弟弟郭子青曾說過的一句話:「張開手!張手,你才會懂得害怕。」
躲警察的遊戲裡,大田總是格外辛苦。她推著蚵仔煎攤子,太快怕熱油和醬料溢出,太慢怕給警察逮到。為了省錢,也讓攤子穩,大田的流動攤車只訂做兩輪。大田的腕力在經年勞動中練得渾厚有勁,但大田的背肌卻因久站而超齡退化。就算肩頭能使力道,也不能持久。小吃攤油垢灰塵多也重,不是阿菊歡迎的對象。她也不像仁嫂的麵線攤、阿華的滷味攤,和老張的山西麵攤,他們都是在自宅門前擺,雖然沒有攤販經營權也會被取締,但佔據自家門口好歹有使用權,要不,遇上臨檢,要收攤子,也快捷許多。
大田得一直將攤子推到市場後,過條馬路,一間舊書攤旁的死巷裡躲起來。照大田的腳程,這得花上八分鐘,再加上接下來二十多分的背痛。
常常得這樣的。只是今天,大田發現,翠子連反射動作都做不好。大田推著喀啦喀啦的攤子,兩顆雞蛋掉了地,煎鼎下的火苗一度熊熊竄出。她一面走,一面回頭。她看見翠子一反往常,站在離大夥老遠一處公車站牌附近,彎下腰,摸著跌破皮的膝蓋。
原本,在往來行人和攤販掐擠中窒息的紅磚道,幾秒工夫,又甦醒過來。遠處幾個路人,站在附近的天橋上,觀看這些人現場表演逃脫和偽裝術。
「警察走了嗎?」小小問。
「走了吧!」李姊說。
「妳有看到?」小小問。
「其他人好像要開攤啦!」李姊說。
「小心點!真是的!手腳不俐落,會連累大家的!」大眼婆婆抱怨著。
「那些新來的給我注意一點!」水姨瞪了翠子一眼。
「真的走了?」小小又問。
寶哥站在馬路對面行人道上向大家做了個警報解除的手勢,大喊一聲:「做生意囉!上班囉!」
「走了走了!」李姊催促著大家:「時間就是錢啊!還得玩這種遊戲!」
「真麻煩!」美姨說。
「最近來這麼勤!每天都有人要倒楣!」大眼婆婆說。
「有些人看人賺錢就心裡不爽快,我們生的是什麼勞碌命啊!欸!太太再看看嘛!還有別的顏色,我去拿!」水姨說著邊做生意。
七嘴八舌的叨唸,總是重數取締過後許多無奈的歷史。大家各自回到崗位,留下大田的位子。
小黃清亮的吠叫,又追著老唐送瓦斯的摩托車,直到附近巷口。
小黃溜達回巷裡。大田蹣跚地推著攤子來。
這昏昏黃,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的低消費歡樂世界,又重新開始了。
但,大田覺得她知道,翠子一心想離開這裡。特別是今天!
「翠子妳不擺啦?」美姨隔著六個攤子以外的距離高聲吆喝。
「人家翠子今天有約會!」李姊搭腔。
「別亂講!」小小說著,一面將兩口黑色行李箱裡堆滿的各色各樣手縫的布娃娃調成坐姿,那些都是小小多年來精心設計縫製的。小小將一個縫有長長黃色頭髮穿著粉紅碎花長裙的胖娃娃捧起,小心地撥整黃色的劉海;同時,小小的眼尋找著翠子。
翠子似乎紅了眼,低著頭,讓齊肩的直髮遮住半邊臉。
「喲!青春喔!」水姨忙著整理散亂一地的中國製皮包,一邊吆喝:「妳的時間是青春,我們的時間是金錢啦!」
「今天沒人唱歌給我們聽囉!」美姨說。
「對呀!客人少的時後誰來解悶啊?還好現在已經是夏天,晚上人也開始多了。不像那三月的時候,冷清到見鬼!」李姊說。
路燈一口令似地全睜開眼。大田一面整理油膩的攤車台,一面偷覷翠子。翠子好像輕輕拭去一滴反射著死白光輝的淚,努力從空虛裡回過神來。
「叫坤仔今天說鬼故事給大家聽好了!」翠子把解悶的球丟出去,一面幽幽轉頭,看著隔壁的坤仔。
坤仔冷冷地笑,站起身,丟下他的畫攤,在大馬路邊點起煙。
「我想走了!」翠子說。
大田心想,是啊翠子!為什麼不放自己一天假?年輕的世界裡有好多浪漫,過了這段時間,有些感覺就鈍了。因為感覺找不到時間放風。翠子,妳該知道,年齡和責任總像枷鎖一般無情。該戀愛就戀愛去!年輕是人生中的假期,就算偶爾不認真工作,也值得原諒。
小小卻拉住翠子說:「翠子,不要為那個人傷心!」
大田讀著小小的唇也知道她說什麼。大田想,不是吧!應該是愛情的開始。翠子,要勇敢一點!
「翠子!跟他說清楚,躲不是辦法!」小小又說。
大田看到翠子似乎搜尋著坤仔的眼神,坤仔撇過頭,踩熄了才抽過幾口的煙,逕往隔壁小巷走去。
小小再說了句:「生產玩具的怎比得上咱們是真正做玩具的,這是真手工,每一件作品,都放了真感情呀!」
大田聽不懂小小說什麼,大田想,翠子只是下不了決定吧!日久生情的患難之交很珍貴,但突如其來的緣分更神秘。揭開愛情秘密的感覺讓人每天都覺得精采刺激,像看連續劇一樣。
「翠子,不要以為他能說幾句好像很高深的話,就可以這樣欺侮妳,有學問有什麼了不起!他懂不懂真心?懂不懂感情啊?跟他說清楚!不要躲!」小小很堅持。
不遠處一陣騷動吸引大家。白老伯的水果攤在小巷底轉角處被開了罰單,大家得平分這條錢,這是慣例,是生活,也是歷史。忙碌的管區警察忙得沒空回頭看看剛查過的市場,不消一分鐘馬上從病態蕭索回復初戀熱絡,這也是慣例,生活,歷史。
「這下誰都不能走!有得算了!」水姨說。白老伯已經兩個月沒分擔其他人的罰單,這回他的罰單,該怎麼算?水姨盯著老白直看。
大田想,翠子一定是不情願地打開懷裡的碎花布包,翠子也許心裡迷惑,但她一定還是沉醉在布包裡輕聲撞擊的玻璃珠響,那是多麼可愛的樂章。一條條巧手編織的彩色玻璃珠項鍊,對大田來說,總有種卡通般的魅力,好像唱唱歌,跳跳舞,一切就會有美好結局。在大田的幻想裡,玻璃珠映照出一千個、一萬個熱戀中的翠子,彩色的翠子,舞著玻璃珠敲出的迴旋曲,將情竇初開的每一顆心,都送到白馬王子身邊。
翠子將碎花布平鋪在一塊塑膠板上,沉默地排列著玻璃珠項鍊。
突然,翠子直起腰身,朝巷底走來的坤仔大步邁去。翠子走得好快,愈來越快,完全看不出她是那個文文靜靜坐在角落低頭串珠子的瘦弱女子。翠子大張右手抓住坤仔的捲髮,左手扭住坤仔的領心,貼近身想將坤仔駁倒。坤仔被突如其來的攻擊嚇得有些遲鈍,只搏得兩手抵住翠子肩膀的機會。翠子又大喝一聲,挺胸撞擊,再加上反覆猜疑的沉重心思,毫不留情地將骨瘦如柴也有點年紀的坤仔扭倒在地。
(翠子將整個身子緊緊地壓在坤仔身上。或許坤仔是可以輕易將翠子撥開的,但他沒有這麼做。)
擺地攤的一群人都怔傻。圍觀的路人漸多。
大田急忙想拋下攤子去勸阻,才動了左腳,右大腿內側不聽使喚地緊縮,膝蓋酸軟,跌倒在地。她背脊旁的兩條筋不停抽痛,一手敷膝,一手撐地,奮力地想挺起渾圓的梨形身體。
到此關頭,大田心裡還想著,翠子是怎麼了?別衝動!是有委屈?還是誤會?還是誘人的情愛已到了無法取捨的迷亂和衝動?一定是!年輕的筆應該寫得出高潮迭起的劇情。
總是在觀望和臆想翠子的際遇中,大田忘了工作的辛苦和身體上的疼痛。身上愈是痛楚,大田就愈肆無忌憚地馳騁思海。
那一天,「翠子」這聲音,應是多麼教翠子陷入玫瑰般的綺夢。那是等待歸人的序幕。大田癡癡想著 ……
※ ※ ※ ※
剛過完農曆年,濕冷的三月,連天陰雨把大家趕進騎樓。要和騎樓裡的機車族爭地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水姨仗著寬厚的臂膀和門羅大嗓,一女獨戰幾個高中生。好不容易,大家十幾個攤位同心協力,漸漸把傍晚以後的騎樓佔領下來。
那天晚上九點多,行人愈來愈少,天冷景氣也冷,冷得大家直打哆索。
坤仔早就收起畫筆,縮成一團。
李姊無聊到發慌,當起路人在攤位前晃來晃去,說是要增加點人氣。
偶爾有摩托車從小巷裡出來,又聽見小黃連聲的不滿。
大街上,愈來愈靜。
倒是機車的廢氣、下水道溢出的污水、雨和泥,扮雜烤紅豆餅、烤玉米、烤香腸,和成堆熟透桶柑的味道,嗅覺的打擾,不曾歇息。
其中,蚵仔煎簡單的蛋菜香,卻幸運地在一片低迷景氣中,騷動不停。
大田的手,從下午四點半開始就沒一分鐘停止過,腳下咻咻不斷的雨和風也不能妨害大田一直發熱的小腿,不時挪移著腳邊盛蛋和太白粉漿的藍色塑膠水桶,空的踢開,滿的抅近。左手拿蛋、拿蚵仔、拿太白粉漿、又拿小白菜;右手轉動煎鏟、備餐盤紙盒、舀醬料、還要收錢。
景氣冷可以不穿流行不買新鮮。這時,吃小吃成了一種對街頭文化的終極朝拜。
客人也許幾分鐘時間就呼嚕嚕吃完一份蚵仔煎,吃不清閒,等也不耐煩。大田不斷操動左右手做不同工作,一份接著一份,煎個不停。偶爾,還見到等待的客人東轉西晃,呼吸急促;或者,突然冷冷暴出一句:「麻煩快一點!」
大田的手心發熱,做起活來順當許多。但是背肌緊跟著持續發熱可不是好。熱玩就涼酸涼酸地煨刺,等到陣陣出麻,沒了太多知覺,大田還要用足僅剩的心力,好好窺探翠子。翠子的故事讓大田忘了背疾和該有的心事。
那天,翠子應是從兩膝間,把沉重的腦袋抬起。
「我來唱歌給大家聽好了!」翠子提議說。
「好啊!好啊!」水姨習慣地吆喝。李姊連忙附議。
大夥一邊起鬨,一邊三三兩兩搬著小板凳往翠子的攤位挨近。大田在翠子對面忙著。再忙也要豎耳傾聽。
一時間,人情、體溫、笑語,都成了無形的暖爐。
「我來唱一首『木棉道』好了!我好喜歡這首歌!」翠子說。
「好啊好啊!我們就在木棉道上耶!」李姊笑說。
看了一眼仍舊縮成一團的坤仔,翠子定定心,輕輕哼著:
「紅紅的花開滿了木棉道
長長的街好像在燃燒
沉沉的夜徘徊在木棉道
輕輕的風吹過了樹梢
木棉道我怎能忘了
那是去年夏天的高潮
木棉道我怎能忘了
那是夢裡難忘的波濤
啊…愛情就像木棉道
季節過去就謝了
愛情就像那木棉道
蟬聲綿綿斷不了。」
歌聲在空靜的騎樓裡流轉,流轉著洪光達填出的一種淡淡幽怨;若有回音,應是那哼歌人心底的呼喚,那聲音或許是某陣夜的啜泣?
意外的讚美來自不遠處,一堵生鏽的鐵捲門附近,身穿黑色皮革半大衣的高瘦男子,慶幸著在冷風中抑鬱的街角,回顧民歌時代的純真。
他說:「真好聽。」
李姊眼明手快推了翠子一把,說:「翠子!看傻啦!很帥嗎?」同時,她的右手在翠子頭頂做出魚游一樣的手勢。
「愚啊!」李姊說。
翠子沒有聽見。
「妳叫翠子!」那男子走近說。
翠子聽見了!
那是他第一次叫翠子。聲音婉轉密實。
隔天晚上,一樣九點多,黑色皮衣男子又從這條騎樓經過。他刻意走到翠子面前說:「妳昨天唱歌很好聽!翠子!」
這是他第二次開口叫翠子。聲音悠悠高揚。
不知哪裡冒出三位結伴閒逛的女子,擋住翠子視線,隨手在翠子的攤子上翻動,她們還沒仔細欣賞翠子的手藝,倒先殺起價來。黑衣男子細細對著珠鍊堆上翠子靈動的手指端詳不停。然後,淡淡留下一句「妳忙!」轉身離去。
黑衣男子一走,隔壁小巷裡賣手機的寶哥,立刻小快步朝翠子跑來。
「翠子啊!我看他盯上妳了!今天中午我看見他在市場前逛來逛去,也不像等人,也不是逛街,我看,八成在找妳!他想妳哦!妳小心了!我看他一臉花心的樣子,想玩玩新鮮而已!」
「你少胡說八道,生意才會好點!」小小最護著翠子。
「他大中午的眼光渙散像遊魂一樣,又全身穿黑的,都不曉得現在的年輕人靠什麼養活自己!」寶哥心想,誰能懂得不同世代的浪漫呢?
一個禮拜後,翠子收到寶哥搖著頭轉交的一束紫色玫瑰花。沒有署名。
一個月後,翠子又收到一張卡片和一束黃玫瑰,卡片上娟秀的字跡寫著﹕「木棉道。」一樣,沒有署名。
這一切看在大田眼裡,都好感動!大田也曾在寒風夜雨裡,為她單戀的情人,送上不敢署名的小禮物、小卡片,好像當年她那樣癡癡默默的低迴祝禱,上蒼都聽見了。好運或許來不及降臨在自己身上,但是,若能叫她親眼看著一對俊美的男女成就愛情,而且,她都能預知事情該怎麼發生,那真是實現她所有不成眠的夜裡,重複編織的美麗夢幻。
夾道的木棉花開,木棉花謝。又過了兩個月。
這兩個月裡,大田為著翠子的事,咀嚼,懷想,發愁。偶爾記得深呼吸一口氣,手上的煎鏟還得不停翻動。
腳上痛著,手裡忙著,大田的眼神始終熠熠有光。
七月,某個晚上九點多,那名男子又出現。
翠子似乎沒有太多驚喜。大田卻滿心會意地笑。
「妳還認得我!」男子刻意穿著黑色短袖襯衫,黑色牛仔褲,像是怕女孩只認得黑色的衣不認得他。
女孩是認得黑的。
「花和卡片是你送的?」翠子問。
男子點點頭。
「可以找妳聊聊嗎?」他說著,望一望市場前的天橋。
翠子望了坤仔一眼。坤仔頭也不抬地畫著畫。
這時,一位常來搭訕的客人,突然從逛街人群中擠出一顆油頭來,他身上的大朵紅花上衣,恣意任性,手裡把玩著最新款上網型手機,隔著攤位大老遠,就可以聞到那一頭濃鬱的紫羅蘭髮膠。
大田討厭他到了極點!
「小姐,我又來看你啦!」老套的臺詞一再被搬出,花衣男子對翠子說:「我剛買了新車,要不要一起上山兜風?」他一邊說,一邊抖著左腳,一邊將手機裡傳來嗶嗶嗶的呼叫聲按消。
「是嗎?你買的什麼車?我能不能也去呀?」小小總是幫忙解圍。
「雙人座跑車,有興趣嗎?空位不多喔!」花衣男子換抖右腳,再按消兩聲嗶嗶。
「嗨!你應該買休旅車,要不然怎麼裝得下你所有的馬子呢?」小小挖苦他。
「小姐!我的衣服很花,可是心不花啦!」花衣男子從容離去,漫不在乎。
幾分鐘後,翠子已經和那名黑衣男子高高站在天橋上。
坤仔始終低著頭。
大田忙著煎蚵仔、打蛋,還不時抬頭顧盼。她想,和白馬王子一起站在天橋上,對翠子來說,應該像是站上了天堂。那陣風,一定特別涼爽舒服。兩人的初次對話,點點滴滴,想必都彌補著六個月來晚春對早秋的相思,燕子對金桂的綺想。這樣的字句,是大田小時後外婆常用的。啊!大田的外婆可不是路邊雜亂堆中用簡陋換取蠅頭小利的辛苦攤販,不過那又如何?時代翻騰風水輪流,大田轉動著煎鏟,吆喝著幾個客人快點給錢,儘管心中老想著外婆說過的話。
「那男子叫什麼名?」大田想,那男的看起來就需要溫柔單純的翠子,這樣的翠子,沒有掩藏,沒有身段,直接教人看到可能,看到希望。翠子也一定需要那男子一派英氣的陪襯,和厚實權骨背後實力的呵護。
那男子當然一定是戀上來找翠子,三天兩頭,都可看見天橋上兩小無猜的身影。而且,在大田心裡,那兩個影子越靠越近。大田煎出的蚵仔煎,也越來越香,越順口。
熟客新知日益捧場,大田收攤的時間越來越晚。
※ ※ ※ ※
暗夜,死巷。沒有攤販的寂靜。連大田的攤都收了。一陣對話在熱切的相擁中沿著冷靜的心思進行。
坤仔對懷裡的翠子說:「只要能照到陳宇和妳在一起的照片,我的小報就一定能賣錢。」
翠子說:「那陳宇真的身價這麼好?」
坤仔說:「他是企業家第三代,活躍的社會名流。已經和一些女明星傳出類似誹聞的報導,有知名度,讀者會在意他的消息。我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想辦法讓他路經我們夜市。他會注意到妳,我也意外,利用這機會,妳可要幫幫我。」
「你到底用什麼方法誘他來?你認識他嗎?」
「不,不認識。是一個朋友認識他,說能探探他有沒有意思資助我的小報。我本來想,如果有財團支持,經營會好些。而且他不時誹聞纏身,旗下有小報替他消毒或反擊,未嘗不好。那天他經過夜市,是要到市場東門外一間酒館赴我朋友的約。約在這附近,方便他們談得愉快後,到我的攤位找我。」
「你那朋友告訴陳宇你在這擺畫攤嗎?」
「沒有,我要他先別說。除非合作計畫可行。」
「所以結果是不可行?」
「他對小報印象都不好,據說也不很在意人家怎麼寫他,他一點意願投資我都沒有。」
「所以你報復他,要抓他小辮子?」
坤仔笑了笑,說:「倒也不是。合作的方法有很多,他的錢不能幫我辦報,他的人卻可以幫我的報紙賺錢,只是『合作』方法不同而已。」
「你變得真快,從談合資計畫到設陷偷拍,你的彈性大得嚇人!」
「我也是後來才改變主意,看他對妳似乎若有情意,看準機會作投資,才是好生意人啊!」
「生意人?我以為你是畫畫的!」
「藝術也得靠行銷不是嗎?」
翠子悻悻地說:「你怎麼知道你那朋友沒洩你的底,陳宇要是知道這夜市裡一個賣畫的也辦小報,他會不提高警覺?」
「我相信我朋友,他說沒講就沒講。」
「可是我該信你嗎?你在利用我耶!」
「怎麼不說,就是因為妳,我們才有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你真狠心!要我當誘餌。」
「只要證明他是到處留情的花蘿蔔,影響的是讀者對陳宇的觀感,沒有人會追究妳。這條新聞或許炒起一些喜歡他的女明星們搶著回應,不會真把焦點放在妳身上。妳可以全身而退。我都想過了!」
「你真冷酷,要我無緣故地出場,還要無聲息地退場,那我得到什麼好處?事情過後,我就再也不能在市場前擺攤了!」
「妳賺到我呀!我的小報打下第一波知名度,以後大賣,妳就是我的恩人!」
「萬一不賣錢呢?」
「我想會的!」
「你說要拍到陳宇和我在一起,可不可以定義一下你所謂的『在一起』?」
「好問題!這幾天陳宇只是找妳到天橋上聊聊,這樣的畫面太普通,像跟路人或同事閒聊,沒有說服力。看看能不能讓他邀妳出遊,出遊親暱的照片才值錢啊!」
「喔!那你要我怎樣讓他願意邀我出遊呢?」
「我看他對妳挺喜歡的,再過幾天約妳吃個飯,應該不是問題!妳前天不是說他對妳的串珠手藝很感興趣,對妳的設計,就連對妳的手都很有興趣嗎?」
「那又怎樣?」
「手,是很誘人的,尤其是女人的手。學畫的人就知道,一開始要紮素描的底,女手是最難的一課,比畫女體難多了。女體只要比例協調,表現光華皮膚的筆觸,手法跟畫雲沒什麼差別。但要把手要畫得好就很難。不只五根手指各有不同力道,手的精神其實是對手主人的想像。所以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手有興趣,那男人對那女人一定打心底不排斥,更大膽猜測,那男人一定想著那女人。何況他對妳送花送字條的,小學生那套都搬出來了!」
「字條又沒寫什麼!」
「是嗎?『木棉道』,初見面時妳唱的歌,這手法像極了國畫裡的畫梅。不畫整株,只畫一枝。一枝梅的形韻能代表一樹梅的燦爛。不談其他,只提相會的契機裡牽引人的事物,這個陳宇是個調情高手,想牽引妳這株梅,也不濫情,也不冷酷,他喜歡妳,應該有跡可尋。」
「我不知道你還真有點內涵!」
「我媽還是個詩人呢!」
翠子哼一聲說:「你就一點也不吃醋嗎?」
「我相信妳呀!」
「你相信我?」翠子又哼一聲。
坤仔點點頭。
翠子搖搖頭,說:「擺地攤也沒什麼不好,而且這裡,有些人還挺關心我的。」
「誰關心妳?」
「……」
「這裡運作的是木棉花哲學,『季節過去就謝了!』別太相信妳所聽到看到的。妳不也常對客人抱怨,是虧本在賣項鍊,其實呢?真的有虧嗎?再說,總不能擺地攤過一輩子!」
「這回,『木棉道』又成哲學了!」翠子閉上眼,想了許多事。過了好一會才說道:「我想,要搞到出遊這麼大陣仗,太費事了。你把望遠鏡像機準備好,下次他來找我,我可以給你幾個親密鏡頭。」
「就這麼簡單?」
「本來就不難!」
「好,看妳的!」坤仔說。
翠子把坤仔箍近自己,嗅著他身上一股廉價的樟腦味,那味道令翠子害怕,但她不想放手。坤仔的雙手環住翠子的肩,他拍拍翠子,想看她的眼,翠子沒有抬頭;坤仔再拍拍,翠子沒有抬頭;坤仔又輕拍,翠子好像累得能睡了。
坤仔將雙手從翠子的腰間向上移動,越來越輕,越來越柔,柔柔輕輕,像是撫摸著他曾熟悉的那副壯碩胸膛,那裡總有一種日曬甘蔗頭的清香。坤仔想念著一個叫巴顏那的人,他已經等不及要去找他。
※ ※ ※ ※
隔天中午,翠子前往市郊一處酸鏽小舖買玻璃珠,那家舖子有貨色最齊全的珠子,大小、顏色多得琳瑯滿目。但小舖地處幽窄巷道,密集的店家和水泥路總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彎彎曲曲的連面圍牆,也好像等著要算計人,或等著看人被算計。翠子不喜歡來這裡。那感覺太過熟悉。
翠子的過去,和夜巷高牆密不可分,才幾個月沒來這,已經渾身哆索不自在。或許坤仔是對的,想辦法離開夜市生涯才保平安。
最近,項鍊銷路特別好,無知的小小說,翠子的項鍊開始有戀愛的感覺。翠子聽得傻笑,小小卻直說翠子心花怒放。出乎翠子意外,連那個生意好得不得了的蚵仔煎大田,都能抽空買了三串。
補完珠貨,翠子經過巷子口一家種滿七里香的咖啡館。以前翠子總是想快點離開這些心胸狹窄的巷道。這個正午時分,七里香的淡淡神秘,意外撫慰著翠子等待夜晚的不安,不經意順著花香往咖啡館裡窺探,玻璃門上一點銅鈴迷濁的反光蒙蔽著眼,心思獨到處,卻看見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背影!
那是陳宇正盤據一方小桌,熱熱切切地和一位長髮女子交談。看得出長髮女子年紀不輕,垂散的捲髮說明出門時的匆忙。翠子再看清楚,覺得那長髮女子有幾分面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再仔細一看,那女子和陳宇都有兩道濃黑細長的睫毛,他們無話默默時的某種樣貌還很神似,他們同樣修長的手臂各置一方沒有交集。陳宇慢慢冷靜,那女子有雙銳利的眼,對著陳宇時,是一種因為陌生而平和的淡泊。交談斷斷續續。剎那出現的熱切不再重演,他們安祥地坐著,偶爾凝望對方。
翠子挑挑眉,順口氣,自在地離去,沒有太多想法。
翠子想,還得去採購繩子!大部分人串這種玻璃珠項鍊都用魚線或皮繩,那家賣珠子的小舖就有得買。但魚線較僵直,會使原本多稜角的玻璃珠子死板板地卡在一起,失去全面反光所能引發耀眼的光澤。皮繩則是風格強烈,它所繼承的流行歷史會蓋過稚嫩的玻璃珠世代。翠子用一種特細的蠶絲線來串玻璃珠,串的時候先用漿水使蠶絲線的前端硬起來,過漿後的蠶絲線出奇靈活,軟硬之間纖纖展現許多可能。翠子使著過漿的線頭串珠,串完還得洗漿,雖然麻煩點,但蠶絲線串出的項鍊,能使每一顆玻璃珠整齊均勻地排列,展露每一顆珠子獨一無二的細小稜角,項鍊因此閃閃發光。
再說,翠子一直是慣用蠶絲線的高手,一般人還不知道去哪買。
賣繩子的老伯下午一點半就要關門睡覺了,他總是這樣的。對翠子來說,趕路要緊。
回到城中,五十年老店的特色竟是分不出門和窗,成堆雜物和各種繩堆散落一地,還有多得像二手書店一樣的藏書量,和亂得像垃圾場的雜物堆疊。
翠子依往例提取兩公斤蠶絲線。
老伯一向沉默冷靜,今天卻幾乎是有些輕佻地開口道:「我看,妳又要出手了!」
翠子不吭一聲。
老伯又補一句:「人說金盆洗手,我看,妳是洗完手才知道忘了用金盆吧!」老伯說完,哈哈大笑。
翠子開始覺得這老頭狡猾市儈,惹人生厭。翠子丟下貨款,拎著兩大包,快步離開,心想,再也不會光顧他!
翠子前往一處社區公園留連。想到那賣棉繩的老人,翠子不禁皺眉,是過去曾在『工作』時照過面?還是他也是箇中翹楚,所以知人知心?翠子想不透。不過她覺得那老人是個麻煩。
簡單吃了一個便當,翠子在公園裡兒童區的溜滑梯底下小憩。隱約在入睡前,看見五十公尺外的公園入口處,一個身影再熟悉不過。陳宇!短短三小時內能遇上兩次,這島城的設計也太不迂迴太不複雜太教人失望了!
沒過幾分鐘,公園對街,一個笑得甜蜜的年輕女子,正快速奔跑,衝進陳宇的懷抱。一個紅色瘦小的身影。
三小時內,陳宇和兩個不同女人牽扯,或者不止兩個?翠子哼一聲。她藏身得好,卻也無心偷窺,用一條藍色絲巾蓋臉,自顧酣酣打盹。
夜無心地來,市場前沸沸揚揚。陳宇又似乎有心地等在天橋上。黑襯衫黑牛仔褲,像往常一樣。
翠子想,就是今晚。坤仔得他要的,她自己也有目標。
翠子望望坤仔,坤仔表示一切都安排好,翠子聳聳肩背,轉轉頸子,揉揉腰。
斜對面的大田,心中早已像她的油鍋,熱到極點!她也相信,就是今晚。勇氣表白的契機,開始一生幸福浪漫的回憶。大田輕輕吶喊,翠子要加油!翠子祝福妳!
翠子轉身,望著眼中好似飛得越來越遠的天橋,迷濛著視線,扥著步子。她讓人覺得,這幾步距離,竟有數百里之遙。
陳宇看著翠子搖搖晃晃,緊張地迎向前來。當翠子踏上天橋最後一個階梯,軟軟的身子像風箏要隨風飄走,陳宇不捨地扶著翠子,眼裡氾濫的柔情和關懷竟教翠子好不能釋懷,難道,這樣的眼神背後,竟然沒有對等的感情?難道,裝出來的眼神,也能這樣動人?但,誰說不是呢?
翠子看不清咫尺處,這迷一般的黑影,究竟是什麼故事?但不管是什麼,翠子想,過了今晚,都不會和她有任何交集。
陳宇已經靠得很近,翠子抱住陳宇,猶如用全身僅有的力氣,不管是真是假,是夢是醒,是誠懇是虛偽,只要能抱在懷裡,翠子就能輕易探取對方身上任何她想要的東西!
翠子說:「玻璃珠項鍊,這麼美,它的心,是軟的綿繩,我的心,也是軟的。」
陳宇緊緊抱著翠子,不說話;那擁抱,竟透著感人的力道,翠子記住了。但她還是深沉冷靜地,任由某種異秉天賦突破桎梏,演出奇想。
翠子游動著像是來自另一時空的左手中指和無名指,無聲劃過陳宇右前褲帶裡一個深咖啡色的皮夾。不知何時,翠子手上多了根蠶絲線,線頭粘纏著薄薄一紙。翠子巧甩左手,朝陳宇身後的天橋護欄外側輕點;同時間,右手自信安穩地,五指輕開,降落在陳宇左肩上,溫柔地說:「你對我,是真心的嗎?」
繩偷。巧妙的繩偷在兩廂靜態下對付艱難的牛仔布料,在雙扣密實的皮夾中搜尋夾層,如果有夾層,如果夾層中有秘密!如果秘密遭細繩勾引,拒絕留在暗處!
翠子是繩偷中的佼佼著,她有著天生細軟的手骨,和過人精確的眼力和速度。這樣的組合,使她精於操弄軟弱的蠶絲,輪指抽移間,宛如活線。她敏感、好奇、勇於嘗試。再加上她的聲音幽迴綿渺,常教人一聞聲便忘卻半秒前皮膚與空氣間的細微騷動;那騷動,細微至極!翠子將圈誘出的一張紙條固定在天橋護欄外。
接下來陳宇說了什麼對翠子來說都不重要。
陳宇離開後,翠子輕巧地移除三秒膠,從護欄外側取下獵物。「這人藏什麼藏這麼祕密?」翠子想。打開字條,藍底黑字竟寫著:
翠子!我就知道妳會偷走這張字條!妳的手洩漏了妳的身分!妳是我們城裡三大偷兒中最年輕的,妳的手法就叫「木棉道」!厚重的手勁調情,流露溫厚;纖細的手指做工,輕巧卻帶刺。像木棉花肥厚的花瓣裡,埋藏崢嶸的蕊心。木棉花的道理,在妳詮釋起來,十分入木!不過,我很訝異,妳竟然是如此年輕的!我知道,當這張字條離開我的皮夾時,我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妳,希望妳會記得我!我期待再見到妳!
請妳記得我說過的,我要妳一開始就知道,我想真的認識妳!
署名—陳宇。
※ ※ ※ ※
「翠子!翠子!」小小的聲音乾澀快急:「別再胡思亂想了!已經好幾個客人叫妳妳都不理,客人都走了!妳還想著那個陳宇嗎?」
「翠子!做生意啦!翠子!」小小又說。
兩天後的翠子還堅持讓夜市煎熬著自己。翠子從窄小的攤位底下抬起頭,思緒繁亂無章還要躲警察,翠子屢屢被自己的雜思牽絆,摔倒在過去。
翠子悄悄把自己疏離。遙顧這群相依存的夥伴,單純的眼神不再真誠,怪異的手勢和問候都顯得詭異。交貨收錢,補貨盤點,把風報訊的種種舉動,都充滿可疑,充滿下文。尤其是坤仔。他那雙拿著畫筆的手,機動,靈異,卻出奇冷靜,好像手也能思考。翠子搜尋他的眼光,坤仔氣定神閒地向翠子點頭示意,接著用畫板遮住右臉,留下左眼盯著翠子那幾乎是備戰的凝望。翠子想:「點頭是說兩天前該照的照片到手了?還是說你早知道我的底?你和那陳宇根本是串通好的?你到底是誰?摸我的底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是穿制服的?每次警察來臨檢,你都冷冷避開,而且永遠沒事。這兩天你去哪裡?為什麼沒來夜市也不來找我?那天會完陳宇,你一聲不響早我離開,我以為你去準備小報的事,你連兩天沒來,今天出現是為什麼?報紙印好了?還是你真是警察?發現根本沒證據捉我再來這臥底?不可能,你是警察的話,沒有必要大費周章告訴我辦小報的事,要我引誘陳宇,也並不知道我臨時起意,有出手的打算。或者這賬該算在陳宇頭上而不是坤仔?陳宇到底是誰?不過你消失兩天沒有聯絡太過分也太可疑!你能無情地打擊原想合作的陳宇,難道就不會無情對我?」
隱約有人提及翠子的歌聲,攤位間一陣討論。翠子嘴上答著,心裡卻想,再好聽也比不過坤仔的鬼話連篇吧!
路燈亮起的一剎,晚風陰陰吹過,夏夜,仍有冷的時刻。翠子覺得冷。
翠子想著,為什麼自己還要來夜市?難道她對坤仔真的有期待?坤仔一向堅持要她離開夜市,那是翠子多久以來的願望,她早就不敢去想。也許,她是曾經想要相信坤仔;也許跟著坤仔,能真正離開夜的生涯。也許,她還相信,有相信的必要!那個小小的一片真情,難道需要懷疑?那個蚵仔煎大田慈母般關愛的凝視和窺望,難道別有所圖?長久以來無法相信人的絕症才有了轉機,翠子再一次要打破轉機的神話!她感到深深地傷心,一種沒有辦法大哭的心痛。
淚,也許一兩滴。那是因為心已痛得無力流淚。
街燈好心看護,卻照得翠子的臉和手白成一片!
或許翠子該離開,她該承認自己又跌倒了。翠子說:「我想走了!」
小小不知道又在翠子耳邊說了什麼,翠子一個字也沒聽見。她想看看坤仔,看他是否能面對自己。坤仔的眼神越是閃爍,翠子越覺得他可疑。坤仔不停抽煙,在巷口來回踱步,又往巷底逃去。翠子想,他是心虛、是不安、是做了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他才是賊!他偷了自己幾日心思,偷了自己寶貴的信任,還要準備揚長而去!
翠子再也無法忍受!坤仔毀滅了她淡出夜的苦望,澆息了她想要相信人的幻想。原以為,單純的勞力生涯所結交的朋友能夠貼心;原以為,深夜密談未來,那深度已觸及人性最真實的層面;原以為,這身旁熙熙攘攘,卻脣齒相依的微妙關懷可以靠港。夜市的一切如今只剩下夜,再沒有人駐足翠子眼中一刻!這時,她只想抓住坤仔!
終於,翠子徒手將坤仔壓在地上,那重力帶著翠子累積了二十多年的苦望,兩日來的猜忌,和一股勁撕裂坤仔的狂想!因為,到這一刻,坤仔還是不說話!
不可思議地,人群中傳來一陣淒厲的柳葉琴,在人聲鼎沸的夜市和車水馬龍的氛圍中,顯得矯情而不真實。但琴聲就這麼洶湧襲來,像颱風夜的波濤狂吼,又像大雨中飄搖的殘葉。一聲憂急,三聲虛軟,五聲雷動!
翠子的指尖頂著坤仔的頸窩,越陷越深。
※ ※ ※ ※
大田好不容易站起身,忍著全身疼痛,撥開人群,完全無視在她的攤前盈盈迴指的一位柳葉琴手。那是一張新面孔。
大田只顧奮力移近伏在坤仔身上的翠子,衝出口的話,沒有保留:「翠子!翠子!要冷靜,再想想!」
翠子乍聽大田的話,全身發抖,她是想要冷靜,也想再推敲一些細節。
大田又說:「有時,沒說出口的愛情,是因為沒有濃到嘴邊,不夠勇氣和專注,不要迷惘!用妳自己的勇氣判斷!愛情只留給勇敢的人!」
愛情!今天翠子好像屢聽到這兩字,打心底寒顫。她想,她也曾有那麼一絲絲想要動心,想要將她跌跌撞撞的乖舛人生敞開,點點滴滴交代出夢靨下的脆弱。如今,像是被監視著,而且不確定那監視的眼睛到底是哪一雙,或者是有許多雙?這甕底的黑,也會引得困獸全力一搏,何況是一頭遊走城市基層的年輕猛獸!
大田說:「別再用力了!妳掐得他不能呼吸了!」
呼吸嗎?領前食中兩指的力道剛好使得讓坤仔可以透氣說話,翠子就希望這麼近身貼視著坤仔,要他交代,看他能說什麼。但,坤仔的沉默,只加速翠子怒火狂燒!
大田流下淚來,她說:「感情是存在溝通裡的,都不說話,怎麼會有結果?」
大田又說:「翠子!看在愛情的份上,妳要學會原諒,學會人生是可以有遺憾的!面對遺憾,人生也可以很美,很踏實!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大田的左膝發酸得厲害,蹲跪下來,她淚眼婆娑,想要再說些什麼。一個手裡抱著會計學、經濟學教科書的年輕女孩上前將大田攙起,站在圍觀群眾中的小小一眼就認出這個年輕女孩,小小見過她。
大田卻終於忍不住吶喊:「翠子!妳對我有多重要!妳知道嗎?」
扶著大田的女孩說:「媽!我是福冬,您別這樣!」
大田一看是福冬,心中升起一片空白,那空虛感或許清楚寫在臉上。福冬的皺眉訴說著習慣性二度受傷,她的腦海裡飛來一個空啤酒罐。
「媽!您看清楚,我是福冬!」福冬又說。
當大田的眼神迅速聚焦在翠子身上,福冬鬆開手。大田嘴裡咕噥著一些福冬還來不及知道的緣由和一股腦全是要對翠子說的話,福冬退後幾步,她開始冷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這個感性、熱情又慌張的女人,完全不像家裡那個老是賴在沙發上喝酒看電視的瘋子,這女人好像有思想、有驚喜、有種好久不曾想見的希望。福冬看著大田撥撥頭髮揉揉眼的樣子,那些動作,那種喘息的方式,和那口順溜的渾話,都是那樣不可思議地陌生!
福冬開始出神地看,她第一次覺得她想好好認識眼前這女人,她甚至想加入這女人的生活!雖然她也感到許多失落,因為這樣一個活潑熱血的女人眼裡只專注著一個身影,一個福冬完全沒見過沒聽過的人。
大田卻根本沒分心注意福冬對自己的凝視,大田一廂情願地拋出:「翠子!我只要妳幸福!只要妳幸福!」
翠子再也不能將這些噪音置之不顧!她放開坤仔,站起身,渾身震怒,不停發抖。她想著:「妳這位大嬸,妳以為妳是誰?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妳連我叫什麼名,我的過去,我的心事,都沒一丁點了解,妳的濫情是廉價,妳的祝福成諷刺,妳在這打岔讓我心煩意亂無法思考,我要的幸福,妳可曾知道是什麼?」翠子狂亂地想,一面瞪視著大田,向她走去。
圍觀的人仍圍觀,沒有人說話,福冬警戒地盯著翠子,但大部分時間她還是看著大田。
柳葉琴聲,孤獨的如泣如訴。
大田突然搶先上前一步,抓住翠子胸前衣服,福冬嚇了一跳!
大田告訴翠子,她的愛情故事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她的皺眉,她的遲到早退,她的伸懶腰打噴嚏,她串珠時偶爾靈巧拋繩的解悶小動作,她認真注視某些東西的樣子,和她常把左手伸進口袋的習慣,在在都讓自己登入幻想的天堂,和完全沒有背痛的另一輩子人生!
然後,大田突然狠狠抱住翠子,不放手!
福冬在這時候悄悄轉身,離開群眾,走向紅磚道,沒入霓虹嬉擾。
有些會意的群眾覺得大田傷透了福冬的心;有些人覺得福冬應該留下來支援自己的母親。
小小看著福冬離去的背影,想起一個金髮碎花裙的手縫娃娃。她曾親手將它撕毀丟棄。
獨自夜行的福冬,迎著微微晚風,想起她曾看過的一場獨人舞,舞題是「擁抱著風」。一名纖瘦的女性舞者在三道水藍色的聚光燈下一直平伸雙手,讓想像中的風擺弄手指,直到好像手指能記住風的形狀,聚光燈開展成淡黃色的光帶,那舞者開始讓手指和身體之間的種種距離演出風的感覺,那樣呵護著寵著風的無影無形的真,那名舞者終讓肢體的溫柔充滿風的性情。
福冬喜歡獨人舞,那是用最沉默的方式訴說種種深刻。
福冬覺得,今晚的母親像是擁抱著風,她的渾都因為她想像著什麼逼真的事物而使她的情感真摯;她還說了許多話,但那些話對福冬來說都等於沒說。今晚的母親是繼紀菲菲之後福冬最想認識的人!而今晚母親對那女孩歇斯底里的強抱,福冬雖不嚮往,卻也願意開始將之思考,用一種六格分鏡的步調,也許三集的長度,或許能理出一些黑白的頭緒。<o:p></o:p>
翠子卻不想對任何人理出什麼,翠子緊閉著嘴,不願再透露任何訊息。她想,她竟成了活的連續劇了嗎?光看表面能看到什麼?愛情?哪裡有愛情呢?她十歲開始,就得拾荒養活自己和中風癱瘓的祖母,祖母到了連句問暖的話都咿呀不出時,還滿腦子想著曾被一處山村居民拒絕的窘狀,祖母想搬到那山裡住,說那裡叫做「櫻花源」,是島城外最美麗的地方。那裡有櫻花有松樹有小溪。但祖母沒說過會帶著她同去。十六歲時,祖母拋下她離世。城市裡大街小巷的生存之道有時比叢林更叢林。有一回當她餓了六天沒有進食過一餐,她看著過街遊竄的蟑螂時,還妄想著牠們肥厚的腹尾會在口齒間發出喀吱的脆響,當她連站都站不穩時,還被一個在附近遊蕩多日的少年搶了她身上僅剩的薄外套,當時路過穿著制服的高中女生都用一種近乎懷疑她是娼妓的眼光掃射她,一位曾經對她噓寒問暖過的賣炒米粉婦人在沒有買客的情況下仍撇過頭去,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那種對基本生存的惶恐和對生命需求的深深厭惡,讓她幾乎是憤恨地將所有本能轉為偷竊的慾望,那是一種報復。她要報復自己的存在,她要報復延續生命的奢侈。她把人與生俱來的種種專注能力用在近身掠奪、欺敵、誘竊和無數的偽善謊言,最好,還能偷著那曾拒絕祖母的山村居民後人,或那些在山裡待不住跑來島城發展的年輕人。哪有好地方?「我隱居在我身體裡!」她不再流露真姓名,不在眼中流出自己,不再說自己,她改寫自己,想要遺忘自己。撿拾雜物瓶罐的手早已磨得靈活,巷弄間飄零的生涯使她學會觀察人,知道如何欺負人。她想讓自己殘存生命的其中一章變得低下不堪,藉那一章,她想證明自己還能呼吸多虧了擁有竊取別人錢財的本領,她想告訴祖母的鬼魂,在島城裡來往人群身上蒐拿財物比遁居山林的迂腐宿願要高明許多!生命對她來說只是一種對人生的諷刺。她覺得,黑夜才是白晝,偏激才是正常。她不要朋友,不想未來。到夜市落腳全是為了躲警察。擺攤子每天躲管區反而讓她忘了害怕,反正在警察眼裡,看得見的她只不過是個可憐的小販。她想認識警察,最安全的躲藏就是變成他們的朋友。而且,這街燈下的夜晚,也常有溫暖的時刻。如今,她明白了,偶然的溫情根本不可靠,人情隔了幾重紗量秤還是薄得可憎。眼前這位大嬸的自作多情,竟沒有一絲一毫能意外滲入她的生命,感動她的心。沒法再假裝!感動,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一種心情,簡直讓人做噁!她想,這位大嬸莫名的激動和拉扯,在自己的幻想下,也能變成期待中的真情相擁,一種私密的貼心呵護,一種歷久不衰的溫度記憶,一種純粹幻想。但,她不會告訴這位大嬸,她只會悄悄地想,在幻想中予取予求她所要的溫暖。然後,她要摸光大嬸褲袋中攢著的錢,看起來約有兩萬三、四。明天過後,她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群攤販裡!也許她會成為路人經過,再來時,也沒有人會認得出她!
被蠻力襲捲的身體就當做不是自己,翠子想,這有何難?
彈柳葉琴的人還在,琴聲低沉幽怨,細細喋喋。
直到翠子輕易地將自己扭開,不管大田又說了什麼,都無法再打擾到翠子。
坤仔上前輕輕牽起翠子的右手,說:「翠子,我無意戲弄妳。陳宇說妳有一雙與眾不同的手,他說妳讓他願意重新去了解他自己的母親,他沒告訴我為什麼,但我也渴望那種感覺,我只覺得痛恨母親在我小時後離開我……。陳宇要我想辦法讓妳接近他,我想他是真的很高興認識妳。他是我的老闆,我想我了解他,他沒有惡意。對不起!翠子,我無意傷害妳。我們沒有惡意,其實是想找妳合作,做一隻玩具手。」
「都只為了我的一雙手嗎,這一切?」翠子說。
「我的手是玩具手嗎?」翠子想。
冷冷甩開坤仔的手,她想她記得坤仔報社的地址,她曾一個人去過。
很快地,那間漏水又沒窗戶的小報社,就會只剩下過期的小報在地上散亂地鋪陳八卦。所有值錢的東西會出現在廢鐵回收場。而坤仔的畫,將全部沉入島城裡最污染的河底。
柳葉琴聲突然輕輕跳跳,好似沿著春桑新葉小齒緣的毛蟲,掘探著早發生命的韌和嬌。
人群中一顆熟悉的油頭浮現,那個愛穿大花上衣的屌兒啷當男子,令人意外地拋開圍觀人群,莽撞上前向翠子說道:「我載妳去兜兜風吧!走!」
翠子笑著說:「好啊!」她像飛進一雙粗大手掌的小鳥,嚶嚶吱吱,一派輕鬆。
坤仔和大田,也許還有小小,都又說了些話。翠子已經再也聽不見他們。
小小拿起一個黑色短髮的布娃娃,抬起娃娃的右手,對著離去的翠子做揮別狀。
打包好項鍊攤,上了車,翠子問那花衣男子:「喂!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男子回答:「我嘛!說了妳大概不信,我其實是警察!不過我管刑事,抓偷搶拐騙,妳放心,不會抓地攤啦!」
「警察!警察也有時間逛地攤嗎?」
「那當然!逛地攤是種學習,當警察要學的才多哩!最近我就跟著一個賣繩子的老伯學開鎖,我們的技術要是沒有賊的好,哪能指
望破案呢?」
「那你學會了嗎?」
「比賊還行啊!」
「當警察的都像你這樣利用職務愛現來吸引女孩子嗎?」
「當然!這可以說是幹我們這行的唯一好處了!耶,那擺地攤的好處是什麼?」
「認識警察囉!」
男子哈哈大笑,隨即奔放地哼起:「木棉道我怎能忘了,那是去年夏天的高潮……」
翠子把左手伸入長褲的口袋,口袋頂端有一個破洞,摸著那破洞時,總讓翠子感到安心。
答!答!答!斗大的雨滴敲打著車窗,傍晚才停的雨,又下了。
車過了大街轉小巷,小巷轉大路,大路轉山路。翠子早把心思留在夜裡無盡崎嶇的黑濕。市集散成破碎的畫面,凌亂;而夜,兀自幽幽,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