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2月 18, 2008 11:39 pm
[LEFT]《閨閣》[/LEFT]
[LEFT]閨閣搖搖欲墜，我從下面經過，抬頭看上面的洞窗，沒有誰從花格窗欄裏探頭出來。如果有人，一定可以聽到樓下路過的腳步聲。閶門虛掩，兩扇褪色的黑漆木門，已經露出樹條紋的白，一對獅口環猶在，輕推即可進去。不多年前，裏面還住著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奶奶，印象中，從不輕易出門，有時搬一張籐椅坐於裏院簷廊下，透過一簇薔薇花的枝葉空隙能看到她的點滴身影。有一次，我無意中撞進那扇院門，裏面空無一人。
媽媽說老奶奶已經到天上去了。
不久前，我帶小羽走進閨閣。我們輕輕推開閶門，穿過一個沒幾步就能走到頭的門廊，繞過一道影壁是個鋪滿鵝卵石的小花園，栽有一叢薔薇一棵白玉蘭幾株海棠花，西廂房廊簷下有一口水井，水井過去是條弄堂，好像通往後花園或外面哪條小巷。正廂最裏面那間擺著兩把籐椅，其中一把籐椅上疊放著一件旗袍。小羽說她喜歡那件絲綢做的旗袍。
拉開樓梯口的柵門走上去，樓梯剛好我與小羽並排走。沒有燈，有點黑。小羽抓住我的手，我聞到她頭髮的清香。我也想試試從雕花木窗探頭往外看的情景，有一次小羽對我這樣說，但我沒帶她進去。眼睛習慣了黑暗，太陽還沒下山，其實樓上有光亮，只是門窗緊閉著而已，我把前窗打開，屋內就什麼都看見了。那只花瓶還在，跟上次看見的一樣，連位置都沒動過，還在那個梳粧檯上。上次我就想把花瓶拿來送給小羽，但怕她會不喜歡，她不喜歡就會不高興，再說這是別人家的東西，小羽知道後會更加不高興的。小羽現在就很開心，她一直想進這座房子去看看。
洞窗朝向東面，因此在房間的東牆上。小羽直奔那扇洞窗，可我們根本就看不見那扇洞窗。東牆下只有一張幾尺來寬的花梁雕床。窗一定被床遮擋住了。小羽跑到床後去看，我也過去看，上次沒發現這張床的特別之處，是因為我沒有想把頭探出洞窗看外面的念想。現在發現這床似乎是跟牆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把床搬開也沒有用，況且我們好像根本就沒有辦法搬動。
媽媽說她小時候看見從洞窗探出頭張望的是黑頭發的女人，並且只有一個。外婆說她看到的是兩個，其實就是兩個，兩姐妹，兩個小姐。而我只是偶爾看到一位白頭發的老奶奶從洞窗探出頭來。小羽說她從沒看到過。因此她想試試站在洞窗口探頭往外看的情景。
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打開洞窗的機關所在，原來在床壁上裝有兩扇推門，滑動任何一扇都可以露出那個洞窗。推門下部與床水準處在同一高度，就是說躺在床上的人只要一欠身就可以夠著洞窗，並且足夠將頭探出窗外。當然還是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對小羽來說卻是件值得驚喜的事。當我們移開推門要去打洞窗時，夾牆上方有窸窣之聲傳來，還沒等我們作出反應，什麼東西就飄下來蓋住了我們。小羽嚇得直往我懷裏鑽，她的臉緊貼著我的上額，仿佛夏天的木蓮凍。我掀開那塊東西一看，竟是一件粉色旗袍。這一下小羽才驚叫出聲，她欣喜地捧起旗袍按在身上比試著。我打開洞窗，空氣和陽光進來，房內一下子變得清爽明朗，也驅散了剛才的恐慌與不安。
兩姐妹，那現在為什麼只有一個，還有一個呢，我問媽媽。媽媽說，小孩子知道那麼多幹嗎。外婆說，嫁人啦，嫁到外頭去了，年齡一大誰都要嫁人的。那老奶奶為什麼還在這裏，她不想嫁人嗎？我問外婆。這種事情小孩子不要問，小孩子知道那麼多幹嗎，媽媽說。妹妹喜歡姐姐，姐姐出嫁那天死活不讓姐姐走，鬧到後來沒辦法就跟著姐姐去了，外婆說。那她現在為什麼還在這裏？我想不明白，又問。那當然了，嫁人的是姐姐，又不是妹妹。
小羽說，我們一起睡吧。我躺下來，小羽把旗袍蓋在我身上，接著她也鑽進旗袍睡在我旁邊，雙手攀在我的肩膀上。一會兒，窗外似有什麼響動，小羽便忽地起身把頭探出窗外使勁地看。沒有人，是幾片樹葉落到地上。小羽說，你下去好不好，從那邊小巷開始走過來，走到窗下時喊我一聲。我起來對小羽說，好。說完就下樓去了。
小羽說什麼我都答應，我喜歡小羽。小羽來的那天，我剛好與同班的阿皮幹了一架，他弄斷了我的書包背帶，撕破了我的衣服，臉上可能掛著幾道血絲，總之那天的樣子肯定是狼狽透了。我是在偷偷溜進家門的時候第一次看到小羽的，怕被媽媽責罰的緊張心情導致我在面對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的小姑娘時竟然忘記了驚詫與疑惑，我只是噓起嘴用眼神告示她不要吱聲。現在想來她是如此乖巧與溫順，我竟然還能清晰地記起——那一刹——她那清澈純靜的目光，這是我從沒來看見過的目光，如此與眾不同，幾乎一塵不染。或許正是那極短暫的一瞬間，我便開始喜歡上了小羽，也從此結束了我那流放四野的日子。而小羽在同樣面對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時，同樣的沒有一絲驚恐與不安，心若止水。那天她穿著的就是一件小巧玲瓏的旗袍。顯然，小羽沒有告密，這從那天晚餐時媽媽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來。媽媽只是向我介紹小羽，這是你蘇州來的妹妹，以後要好好帶著她。這註定是一個奇妙的夜晚，我不僅奇跡般地擁有了一個冰雪聰穎的妹妹，還第一次聽說了蘇州這個地方，知道了旗袍這樣的衣服。
我跑到小巷拐角然後走回來，走到花格洞窗下面時，喊了一聲小羽。當我喊第一聲小羽時，小羽並沒有把頭探出來，接著我喊了第二聲小羽，她還是沒有探出頭來。緊接著我又喊了一聲，這時她才突然把頭探了出來，並且應答著——誰呀？然後看著我調皮地笑。我說小羽你別嚇唬人，我以為你怎麼了呢。小羽卻說，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就又跑到巷子拐角，走回來，走到花格窗下時，這次我卻趴在牆上沒動，也沒喊。過了一會，小羽慢慢伸出頭來，她先朝巷子兩邊張望著，然後眼睛才搜到洞窗下面，當她的目光與我相碰時，我才大聲地喊了一聲——小羽！小羽明顯顫了一下，旋即發出“啊”的一長聲尖叫。看著她被嚇得慘白的小臉我哈哈大笑起來。但緊張過後，小羽馬上便也笑了起來，並且又要求再來一次。我就又飛快地跑到巷子拐角，可這次小羽根本就沒有把頭收回去，而是一直看著我跑過去又走回來，臉上露著得意的笑。
當我走到窗下時，小羽卻不看我了，而是使勁地把頭探出來，接著差不多半個身子都出來了，她伸手指著遠處的田野起勁地喊著，快看，快看。她好像看到了什麼。我轉過身子，視線卻被一條長長的溪堤給擋住了，什麼都沒看見。小羽的身子越來越出，竟然一點都沒覺察到自己的危險。我喊著，你回去，快點退回去。但小羽卻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的話似的。於是我邊喊邊跨過閶門往樓上沖去，心裏想著但願能來得及把小羽從洞窗口拉回來。幸好樓上的情景看起來並沒有像樓下往上看那麼危急，但我還是把小羽拉了回來。小羽卻竭力想掙脫掉我的手，她在床上蹦跳著，胳臂依然指著外面要我快看。我撲到洞窗口，探頭看往遠處。天，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麼？一個身著旗袍的女子撐著把花洋傘正踽踽行走在開滿菜籽花的田間小路上，漸行漸遠就快看不見了。難怪小羽這麼著急。快去追，快去追，小羽使勁推著我。我想都沒想箭一般追了出去。
穿過幾條巷弄，繞過幾個廢園，沿溪堤跑了一段路，彎上橋堍，跨過架在溪流上的連孔石橋。眼前出現的是一大片農田，水稻正旺盛地生長著，我在田埂上奔跑時碰到了不少稻葉，稻田盡頭連著一片桑樹地，太陽快掉進西山頭了。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已經走進了桑樹地裏，她的背影在桑葉的掩蔽中越來越不清楚，眼看就要消失了。我幾乎要呼喊她了，喊她停一下等等我，也許真的這麼喊過。當我終於跑到桑樹地，面對茫茫桑海，哪里還有旗袍女子的身影。當然，我是不會就此死心地回去見小羽的。我一頭紮進桑樹地，每一壟每一條橫豎間行都不放過，有時我還蹲下來，希望在枝條底下能夠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說不定她正靠著哪棵桑樹在休息呢。我甚至還爬到桑樹地的一個小山坡上，站在高處瞭望，四周除了數不清的桑樹，什麼也沒有。太陽已經下山，灰茫茫的霧氣從田野四周彌漫開來。我想我得趕緊回去，小羽一個人呆在黑洞洞的閣樓裏會害怕的。下坡時，經過幾座長滿荒草的土墳，像戴著斗笠的老人端坐在桑樹地裏，夜風吹來，墳頭荒草亂舞發出簌簌的聲音，心裏有點害怕，不由得加快了回程的腳步。走了好久才走出桑樹地，當看到大片農田時不僅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意味著離閣樓已經不遠了。
連蹦帶跳行走在田間小路上，時不時抬頭看前面，試量著能不能看到閣樓。剛開始還看不到，主要是暮色漸濃，閣樓看上去隱隱綽綽的。走到農田中間時，看到一個老農趕著一頭水牛走在溪堤上。又趕了一段路，抬頭時已能看得見閣樓的影子。快要走出那片農田時，能夠看得見閣樓上的那口洞窗了。小羽，我回來啦，迫切的心情使我恨不得馬上就飛到小羽身邊。可是小羽的人呢，我沒看到小羽，那個洞窗黑乎乎地根本就沒有小羽的影子。我想說不定小羽等我等得久了，在床上睡著了。
沒看見小羽的時候，我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我沒有追上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小羽會不會生氣呢？問起來時，我該怎麼回答呢，是不是應該撒謊哄哄她，就說我追上了那個女人。可這樣絕對不行，小羽最不喜歡別人說謊了，她自己就從不撒謊。我這麼想的時候，忽然覺得小羽跟平時有點不一樣，平時她都安安靜靜的乖巧得不行，今天她在閣樓上的舉動為什麼那麼激烈，簡直跟發瘋一樣，我從沒見她這般瘋狂過。
這麼想的時候，不覺走到了石橋上。不禁再次抬頭看洞窗，這次我是看到人了，但這個人卻不是小羽，竟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自己迷眼恍惚了。揉揉眼睛再看，還是那個老婦人。再揉再看時，老婦人卻是不見了，洞窗口根本就沒有什麼人。這就肯定了我剛才的懷疑，也就是說，剛才自己確實是迷了眼了。不管怎樣，我還是飛快地向閣樓跑去。一進閶門，我就大聲喊著小羽的名字直奔樓上。可是小羽真的不在，床上沒有，走廊上沒有，隔壁兩個房間裏也沒有。我跑到樓下，喊著小羽的名字，搜索著下面的每一個房間，都沒有。我甚至趴到那口水井邊喊小羽，井內悄無聲息，整幢閣樓也無聲無息一片闃寂。
我累極了，但我必須儘快趕回家，儘管肯定會受到媽媽極其嚴厲的叱責。我想起老師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你躲得過初一，卻躲不過十五。我想我把小羽弄丟了，如果今天不回家的話，恐怕就永遠別想進這個家門了。我極其恐慌地推開院門，客廳裏亮著燈。外婆說不定已經睡覺了，年紀大的人總是很早睡覺，但媽媽一定在裏面。我輕輕推開客廳的玻璃門，走了進去。我看見了外婆，外婆還沒睡，正眯眯笑著跟誰在說話呢。接著我看到了媽媽，媽媽手裏拿著一條夏天的薄毯正走向我看不見的客廳另一邊，她也看見我了，但沒有跟我打招呼，只是皺了一下眉頭，這使我更加的惶恐與不安。我跟了過去，這樣我就看到了剛才沒看到的客廳另一邊，那邊的紅木靠椅上赫然坐著一位滿頭白髮的——跟幾年前閣樓裏見過的一模一樣的——老奶奶。老奶奶旁邊的茶几上放著兩件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的綢質旗袍。同時我看到了小羽，小羽顯然已經睡著了，就睡在這位老奶奶的懷裏，我看到媽媽把那條夏薄毯蓋到了小羽身上。[/LEFT]
[LEFT]閨閣搖搖欲墜，我從下面經過，抬頭看上面的洞窗，沒有誰從花格窗欄裏探頭出來。如果有人，一定可以聽到樓下路過的腳步聲。閶門虛掩，兩扇褪色的黑漆木門，已經露出樹條紋的白，一對獅口環猶在，輕推即可進去。不多年前，裏面還住著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奶奶，印象中，從不輕易出門，有時搬一張籐椅坐於裏院簷廊下，透過一簇薔薇花的枝葉空隙能看到她的點滴身影。有一次，我無意中撞進那扇院門，裏面空無一人。
媽媽說老奶奶已經到天上去了。
不久前，我帶小羽走進閨閣。我們輕輕推開閶門，穿過一個沒幾步就能走到頭的門廊，繞過一道影壁是個鋪滿鵝卵石的小花園，栽有一叢薔薇一棵白玉蘭幾株海棠花，西廂房廊簷下有一口水井，水井過去是條弄堂，好像通往後花園或外面哪條小巷。正廂最裏面那間擺著兩把籐椅，其中一把籐椅上疊放著一件旗袍。小羽說她喜歡那件絲綢做的旗袍。
拉開樓梯口的柵門走上去，樓梯剛好我與小羽並排走。沒有燈，有點黑。小羽抓住我的手，我聞到她頭髮的清香。我也想試試從雕花木窗探頭往外看的情景，有一次小羽對我這樣說，但我沒帶她進去。眼睛習慣了黑暗，太陽還沒下山，其實樓上有光亮，只是門窗緊閉著而已，我把前窗打開，屋內就什麼都看見了。那只花瓶還在，跟上次看見的一樣，連位置都沒動過，還在那個梳粧檯上。上次我就想把花瓶拿來送給小羽，但怕她會不喜歡，她不喜歡就會不高興，再說這是別人家的東西，小羽知道後會更加不高興的。小羽現在就很開心，她一直想進這座房子去看看。
洞窗朝向東面，因此在房間的東牆上。小羽直奔那扇洞窗，可我們根本就看不見那扇洞窗。東牆下只有一張幾尺來寬的花梁雕床。窗一定被床遮擋住了。小羽跑到床後去看，我也過去看，上次沒發現這張床的特別之處，是因為我沒有想把頭探出洞窗看外面的念想。現在發現這床似乎是跟牆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把床搬開也沒有用，況且我們好像根本就沒有辦法搬動。
媽媽說她小時候看見從洞窗探出頭張望的是黑頭發的女人，並且只有一個。外婆說她看到的是兩個，其實就是兩個，兩姐妹，兩個小姐。而我只是偶爾看到一位白頭發的老奶奶從洞窗探出頭來。小羽說她從沒看到過。因此她想試試站在洞窗口探頭往外看的情景。
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打開洞窗的機關所在，原來在床壁上裝有兩扇推門，滑動任何一扇都可以露出那個洞窗。推門下部與床水準處在同一高度，就是說躺在床上的人只要一欠身就可以夠著洞窗，並且足夠將頭探出窗外。當然還是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對小羽來說卻是件值得驚喜的事。當我們移開推門要去打洞窗時，夾牆上方有窸窣之聲傳來，還沒等我們作出反應，什麼東西就飄下來蓋住了我們。小羽嚇得直往我懷裏鑽，她的臉緊貼著我的上額，仿佛夏天的木蓮凍。我掀開那塊東西一看，竟是一件粉色旗袍。這一下小羽才驚叫出聲，她欣喜地捧起旗袍按在身上比試著。我打開洞窗，空氣和陽光進來，房內一下子變得清爽明朗，也驅散了剛才的恐慌與不安。
兩姐妹，那現在為什麼只有一個，還有一個呢，我問媽媽。媽媽說，小孩子知道那麼多幹嗎。外婆說，嫁人啦，嫁到外頭去了，年齡一大誰都要嫁人的。那老奶奶為什麼還在這裏，她不想嫁人嗎？我問外婆。這種事情小孩子不要問，小孩子知道那麼多幹嗎，媽媽說。妹妹喜歡姐姐，姐姐出嫁那天死活不讓姐姐走，鬧到後來沒辦法就跟著姐姐去了，外婆說。那她現在為什麼還在這裏？我想不明白，又問。那當然了，嫁人的是姐姐，又不是妹妹。
小羽說，我們一起睡吧。我躺下來，小羽把旗袍蓋在我身上，接著她也鑽進旗袍睡在我旁邊，雙手攀在我的肩膀上。一會兒，窗外似有什麼響動，小羽便忽地起身把頭探出窗外使勁地看。沒有人，是幾片樹葉落到地上。小羽說，你下去好不好，從那邊小巷開始走過來，走到窗下時喊我一聲。我起來對小羽說，好。說完就下樓去了。
小羽說什麼我都答應，我喜歡小羽。小羽來的那天，我剛好與同班的阿皮幹了一架，他弄斷了我的書包背帶，撕破了我的衣服，臉上可能掛著幾道血絲，總之那天的樣子肯定是狼狽透了。我是在偷偷溜進家門的時候第一次看到小羽的，怕被媽媽責罰的緊張心情導致我在面對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的小姑娘時竟然忘記了驚詫與疑惑，我只是噓起嘴用眼神告示她不要吱聲。現在想來她是如此乖巧與溫順，我竟然還能清晰地記起——那一刹——她那清澈純靜的目光，這是我從沒來看見過的目光，如此與眾不同，幾乎一塵不染。或許正是那極短暫的一瞬間，我便開始喜歡上了小羽，也從此結束了我那流放四野的日子。而小羽在同樣面對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時，同樣的沒有一絲驚恐與不安，心若止水。那天她穿著的就是一件小巧玲瓏的旗袍。顯然，小羽沒有告密，這從那天晚餐時媽媽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來。媽媽只是向我介紹小羽，這是你蘇州來的妹妹，以後要好好帶著她。這註定是一個奇妙的夜晚，我不僅奇跡般地擁有了一個冰雪聰穎的妹妹，還第一次聽說了蘇州這個地方，知道了旗袍這樣的衣服。
我跑到小巷拐角然後走回來，走到花格洞窗下面時，喊了一聲小羽。當我喊第一聲小羽時，小羽並沒有把頭探出來，接著我喊了第二聲小羽，她還是沒有探出頭來。緊接著我又喊了一聲，這時她才突然把頭探了出來，並且應答著——誰呀？然後看著我調皮地笑。我說小羽你別嚇唬人，我以為你怎麼了呢。小羽卻說，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就又跑到巷子拐角，走回來，走到花格窗下時，這次我卻趴在牆上沒動，也沒喊。過了一會，小羽慢慢伸出頭來，她先朝巷子兩邊張望著，然後眼睛才搜到洞窗下面，當她的目光與我相碰時，我才大聲地喊了一聲——小羽！小羽明顯顫了一下，旋即發出“啊”的一長聲尖叫。看著她被嚇得慘白的小臉我哈哈大笑起來。但緊張過後，小羽馬上便也笑了起來，並且又要求再來一次。我就又飛快地跑到巷子拐角，可這次小羽根本就沒有把頭收回去，而是一直看著我跑過去又走回來，臉上露著得意的笑。
當我走到窗下時，小羽卻不看我了，而是使勁地把頭探出來，接著差不多半個身子都出來了，她伸手指著遠處的田野起勁地喊著，快看，快看。她好像看到了什麼。我轉過身子，視線卻被一條長長的溪堤給擋住了，什麼都沒看見。小羽的身子越來越出，竟然一點都沒覺察到自己的危險。我喊著，你回去，快點退回去。但小羽卻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的話似的。於是我邊喊邊跨過閶門往樓上沖去，心裏想著但願能來得及把小羽從洞窗口拉回來。幸好樓上的情景看起來並沒有像樓下往上看那麼危急，但我還是把小羽拉了回來。小羽卻竭力想掙脫掉我的手，她在床上蹦跳著，胳臂依然指著外面要我快看。我撲到洞窗口，探頭看往遠處。天，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麼？一個身著旗袍的女子撐著把花洋傘正踽踽行走在開滿菜籽花的田間小路上，漸行漸遠就快看不見了。難怪小羽這麼著急。快去追，快去追，小羽使勁推著我。我想都沒想箭一般追了出去。
穿過幾條巷弄，繞過幾個廢園，沿溪堤跑了一段路，彎上橋堍，跨過架在溪流上的連孔石橋。眼前出現的是一大片農田，水稻正旺盛地生長著，我在田埂上奔跑時碰到了不少稻葉，稻田盡頭連著一片桑樹地，太陽快掉進西山頭了。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已經走進了桑樹地裏，她的背影在桑葉的掩蔽中越來越不清楚，眼看就要消失了。我幾乎要呼喊她了，喊她停一下等等我，也許真的這麼喊過。當我終於跑到桑樹地，面對茫茫桑海，哪里還有旗袍女子的身影。當然，我是不會就此死心地回去見小羽的。我一頭紮進桑樹地，每一壟每一條橫豎間行都不放過，有時我還蹲下來，希望在枝條底下能夠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說不定她正靠著哪棵桑樹在休息呢。我甚至還爬到桑樹地的一個小山坡上，站在高處瞭望，四周除了數不清的桑樹，什麼也沒有。太陽已經下山，灰茫茫的霧氣從田野四周彌漫開來。我想我得趕緊回去，小羽一個人呆在黑洞洞的閣樓裏會害怕的。下坡時，經過幾座長滿荒草的土墳，像戴著斗笠的老人端坐在桑樹地裏，夜風吹來，墳頭荒草亂舞發出簌簌的聲音，心裏有點害怕，不由得加快了回程的腳步。走了好久才走出桑樹地，當看到大片農田時不僅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意味著離閣樓已經不遠了。
連蹦帶跳行走在田間小路上，時不時抬頭看前面，試量著能不能看到閣樓。剛開始還看不到，主要是暮色漸濃，閣樓看上去隱隱綽綽的。走到農田中間時，看到一個老農趕著一頭水牛走在溪堤上。又趕了一段路，抬頭時已能看得見閣樓的影子。快要走出那片農田時，能夠看得見閣樓上的那口洞窗了。小羽，我回來啦，迫切的心情使我恨不得馬上就飛到小羽身邊。可是小羽的人呢，我沒看到小羽，那個洞窗黑乎乎地根本就沒有小羽的影子。我想說不定小羽等我等得久了，在床上睡著了。
沒看見小羽的時候，我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我沒有追上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小羽會不會生氣呢？問起來時，我該怎麼回答呢，是不是應該撒謊哄哄她，就說我追上了那個女人。可這樣絕對不行，小羽最不喜歡別人說謊了，她自己就從不撒謊。我這麼想的時候，忽然覺得小羽跟平時有點不一樣，平時她都安安靜靜的乖巧得不行，今天她在閣樓上的舉動為什麼那麼激烈，簡直跟發瘋一樣，我從沒見她這般瘋狂過。
這麼想的時候，不覺走到了石橋上。不禁再次抬頭看洞窗，這次我是看到人了，但這個人卻不是小羽，竟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自己迷眼恍惚了。揉揉眼睛再看，還是那個老婦人。再揉再看時，老婦人卻是不見了，洞窗口根本就沒有什麼人。這就肯定了我剛才的懷疑，也就是說，剛才自己確實是迷了眼了。不管怎樣，我還是飛快地向閣樓跑去。一進閶門，我就大聲喊著小羽的名字直奔樓上。可是小羽真的不在，床上沒有，走廊上沒有，隔壁兩個房間裏也沒有。我跑到樓下，喊著小羽的名字，搜索著下面的每一個房間，都沒有。我甚至趴到那口水井邊喊小羽，井內悄無聲息，整幢閣樓也無聲無息一片闃寂。
我累極了，但我必須儘快趕回家，儘管肯定會受到媽媽極其嚴厲的叱責。我想起老師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你躲得過初一，卻躲不過十五。我想我把小羽弄丟了，如果今天不回家的話，恐怕就永遠別想進這個家門了。我極其恐慌地推開院門，客廳裏亮著燈。外婆說不定已經睡覺了，年紀大的人總是很早睡覺，但媽媽一定在裏面。我輕輕推開客廳的玻璃門，走了進去。我看見了外婆，外婆還沒睡，正眯眯笑著跟誰在說話呢。接著我看到了媽媽，媽媽手裏拿著一條夏天的薄毯正走向我看不見的客廳另一邊，她也看見我了，但沒有跟我打招呼，只是皺了一下眉頭，這使我更加的惶恐與不安。我跟了過去，這樣我就看到了剛才沒看到的客廳另一邊，那邊的紅木靠椅上赫然坐著一位滿頭白髮的——跟幾年前閣樓裏見過的一模一樣的——老奶奶。老奶奶旁邊的茶几上放著兩件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的綢質旗袍。同時我看到了小羽，小羽顯然已經睡著了，就睡在這位老奶奶的懷裏，我看到媽媽把那條夏薄毯蓋到了小羽身上。[/LE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