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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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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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免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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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用一把筷子自殺死了。

  那天他吃剩的竹筷。他那天一句話也沒說。她買了他想吃的燒鴨回來。兩個
人難得的吃了一頓晚餐。之後她去洗免洗筷。

  「家裡沒筷子,」她說。

  那裏人很多。警察來的時候必須排開人群。好不容易擠進一條窄巷,人才少
下來。好幾個枯瘦的黃髮女子在晾內褲,看見警察來,悶不吭聲走進屋裡,把窗
關起來。

  報案的人是她的房東和工頭。這天早上,她只接了一個客人。工頭看見警察
來就堆笑臉,一面叫「阿Sir」。那個警察看見又是他,一回生兩回熟,也
打起招呼來。

  「又是她?」警察問。

  「是啊是啊,沒有什麼事情,就是…」工頭塞了兩張鈔票。警察沒有收。
工頭愣一愣,也就馬上反應過來,還是滿臉的笑。警察打開她的房門,她坐在
進門一張椅子上,屍體還沒出斑發臭。一頭黃髮倒在桌上,流了一桌的血。她用
一根折斷的竹筷插進自己的動脈。

  「你們過來,把人帶走,」警察指揮著同事。他自己沒有動。工頭悄悄地
把門關起來。不久,一個黃髮的女人走進房間後門。


2‧

  「我都不知他在想什麼,」她死前經常這樣說。

  那個他,生得像張國榮一樣的俊臉,只是又黃又瘦,以前喜歡吸粉。他看她
,眼睛油油的有一點幽綠,嘴上戲謔的似笑非笑,喜歡坐在那邊抖腳。而她就
面無表情,住在一起不講話,兩個人作愛她也不叫春,就是半散的床在那邊咿咿
呀呀,做完他就下床洗澡。

  偶爾她坐在床上,床單又濕又冷,溫暖的體液從她腿裡倒流出來,她會想,
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像一個永恆的謎語,直到死他們都不會知道。

  這一次,他去得很久。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回來找她。她不驚動也不想去找他
,每天刷牙化妝接客,內褲也不怎麼穿。兩個月做一次身體檢查,醫生不見怪,
護士眼神嫌惡。她就這樣還錢。

  回來看見他坐在家裡,冷冷的笑著,眼神有點鄙夷神情又是抱歉。她也不會
講。她把衣服脫乾淨,兩個人滾到床上,又咬又捏。

  今晚寒流到。


3‧

  早上,房東來敲門。粗粗的腕口,黃色的手在她門上敲了兩下。

  「開工啦,」房東聲音累得有氣無力,好像叫她接客,竟比生活還要艱難。

  每天此時她已畫好妝了。

  他不在屋裡,不知走到哪裡去了。一個年輕人偷偷摸摸的打開門,心跳大到
她都聽得好清楚,眼神不安,好像做什麼下賤見不得人的事情,坐到床邊。她
神色淡然,手繞進衣服底下背後解開,抽出一張黑色蕾絲胸罩,放在桌上。雙腳
站起來,白色的汗衣被她的乳頭撐起來,依稀見到淺黑色。剩下的讓他來脫。

  剩下來的都沒有什麼差別,不就長短肥瘦。

  每天都有好幾個。

  中午她可以休息一下,吃個粉條。直到晚上放工。房東會走進來給她薄薄的
幾張鈔票。

  不知道他現在人到了什麼地方呢?


4‧

  他有時候回來得很平淡,有時候很不平常。

  這一次算好。

  她有一天晚上,睡得不安穩,朦朧朦朧聽到很急很急的敲門聲。他倒在門外
,滿身是血。不過跟起上次被人斬斷一隻右手,現在好得多。她揉揉惺忪睡眼,
將他拖進浴室,幫他洗澡。

  這次又被人砍。

  她放了點冷水,打開窗戶,沾濕毛巾,慢慢小心幫他擦洗傷口。他痛得哼哼
唧唧,臉上又笑了起來。痛也是笑,不痛也是笑。她都不知他在想什麼。洗完
把他扶上床。兩人相安無事,睡了一天。

  早上她起來化妝,化完妝有人敲門,敲過門有人走進來。

  沒有床,床給他躺去了。她趴在桌上上班。他躺在旁邊看著,滿臉都是清清
的冷笑。有時候沒有經驗的客人會留下一點鈔票,她會拿去藏起來。被發現就
毒打一頓。但工頭也知道討飯不易,是以往往新人哭哭啼啼的,她已經沒有眼淚
了。

  這一天她下班出門,回來時他已經可以下床了,坐在桌邊。買了兩包湯粉,
一堆東西。堆在桌上,先把人拖到浴室脫衣服,清理他的傷口。

  「今晚吃湯麵,桌上有粉,」她說。

  「粉?」他痛得厲害,笑得更厲害。

  「我不要粉,」他輕輕的說。

  「那你要什麼?」她去擦他的肚子上的傷口,十分專心。

  他戲謔地笑了:「你知道我要什麼的。」

  然而她還是十分專心,一點也沒有為他說的話變了顏色,神情淡然。她又把
毛巾泡水,擰乾,去搓洗他的身體。

  「我不會愛你的。」她說。好像在說一件最平常的事。

  這時她已經在清理他的睪丸了。


5‧

  傷口痊癒,可以行路的時候他就走了。她沒有一點感覺,知道離開並不長久
,一個月兩個月幾個月,他很快就又會回來的。他以前偷人家的金錶,很快又
被人抓到打了一頓。錶和所有的錢都被拿走。他又哭又孬,尿了整整一地,她也
差點做不了生意;結果人家走了,在她面前他又是那副笑臉。

  戲謔軟弱的笑臉,像張國榮演戲,像全世界都無法令他受傷害。

  回來的時候他們做愛,他以前擁抱她,現在被人斬得只剩下一隻手。他也
從來不講那些甜言蜜語,她也懶得講,工作一天腿累得都抬不起來,還談情說愛
。好的時候是這樣,只不過是窮;壞的時候什麼都發生過。

  這次他回來是好事,也沒心情做愛,插了兩下就去洗澡。她實在太累翻身就
睡了,也不關心他去過什麼地方。

  第二天中午她買粉腸回來,他碰也不碰。她呆了一會兒,才想起他以前愛吃
什麼,於是晚上很破例,買了半隻燒鴨。兩個人也不講話,顧著吃香:燒鴨還在
滴油。兩個人餓得筷子都不顧,兩雙疲弱的雙手掀開餅皮,捲起香蔥,吃得房間
甜甜的都是麵醬香。

  吃得真飽。

  水聲嘩啦嘩啦,他很奇怪她為什麼要開水洗那些嶄新的免洗筷,丟掉不就
好了。

  她說家裡沒筷子。


4‧  

  吃飽他們還是做愛。第二天清早他就走了:拿走了她所有藏起來的錢。

  她就像平常一樣。

  這次客人是個警察。臨檢的時候叫她趴在牆上,和其它姊妹一樣,下一刻。
新來的蕾貝卡哭得好大聲,說她來月經,又說她很痛很痛。不就流那一點血,她
眉頭皺都不皺。血像一句劣詩那樣軟弱的流,完事她用內褲擦乾淨。

  幾天之後他回來了,丟一疊錢給她,叫她別碰自己的白西裝會髒。沒幾天錢
又輸回去,白西裝給人收掉,牙都被人打缺了兩顆。他鼻青臉腫,睡在她接客的
床上喊痛。

  多麼艱難,到底有多麼艱難?她還是這麼容易就生出了兩碗湯粉。他吃不下
這窮酸湯粉。她喂他吃下去,他吃完吐在床邊,她又拿了一個乾淨的碗,用湯匙
挖起地上吐出來的食糜,喂到嘴邊,看他自己一口一口吃下去。

  他要吃東西又要吸粉,不吸很難過。她要他等一陣子,過幾天她帶粉回來。

  好不容易存那一點點錢,早上起床,他又拿去了。

  她就像平常一樣。


5‧

  這次他不是自己回來的,是被人押回來的。

  「這人你認識不認識?」對方滿手黃金戒指,上面鑲著廉價寶石,拳頭硬得
像裝了手指虎,穿黃西裝裡面一件紫色絲襯衫,一臉勢力。他一眼被打碎,滿臉
腫得像剛打了一場重量拳擊,看見她就有氣無力的笑。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認識,怎樣?」她說。

  「他是你什麼人?」對方問道。

  「男朋友,」她說。

  「你男朋友欠了我很多錢,」對方誠懇的說,神情異常關心。

  「你找我老闆說啦,我的錢被他拿去賭了,」她說。大不了毒打一頓。

  「哦,你不用擔心,你老闆跟我講過了,」對方的語氣同情而理解。這樣她
還要減薪、加班、更加勤勞。對方臨走前溫柔拍拍她的肩膀,讓她把癱軟在地的
男人留下。工頭進來看見一地是血也愣一下。她也是老員工了,工頭跟她講一下
關於她的決定,她嚴肅的聽。工頭講完轉身就走,她跪下身去,準備幫他清理
傷口。工頭見到她這樣,又是鄙夷又感覺一點蒼涼。

  「我真不知道你愛上他什麼!」

  工頭轉身就走,大力一摔門。兩個人被關在沒有電燈的黑暗中。

  他露出一個浮腫的笑臉,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


6‧

  她一如往常仔細照顧他;他身體一天天壯起來。生氣就摔爛家裡的東西,她
面無表情的看:連碗都是寶麗龍碗有什麼好摔。

  她清理出一個空間來上班,也難為了客人不介意。一個個走進來射精,射完
又走出去。他也得學著盡量不影響客人,有時躲進廁所,有時蒙頭大睡。起床就
打她。

  「錢啊!你不要老是把錢藏起來,你好心點給我錢啦!」他扯她的頭髮,
狠狠的打罵她。

  「沒有錢啦!被你輸光啦!」她痛得翻白眼,倔強地忍痛,從牙齒縫勉強
擠出一句話。他發瘋起來,把她摔在地上,一腳一腳猛踢她鬆鬆的肚子。這是
兩個人之間一件奇怪的規矩:不能打她的臉。踢到她痛得一頭黃髮甩來甩去,連
血都吐不出來。他恨恨的躺到床上,把頭悶進棉被。

  她掙扎了一下。有人來敲門,她勉強自己爬到桌子上。

  客人看起來乾乾淨淨,穿得不甚時髦,但也整齊規矩,好像第一次嫖妓,
不知道做什麼行業。她笑起來,去碰他的褲子,他立刻推開她的手。她還是笑笑
的,知道這種客人應該怎麼應付。他就在旁邊偷看這一切。客人脫掉她的內褲,
做完以後,把液體擠在她的臉上,鈔票留在桌上。

  客人一出門,她準備把錢收好。他立刻跳下床,搶走她的鈔票。

  「賤貨,」他說。


7‧

  後來他死了。

  被人砍死的,沒人知道是欠錢還是惹了不該惹的人。她買湯粉回來,看見他
拖著腸子回家,倒在床上。她去試他的呼吸,已經斷氣了。死前他一定見到了
她的幻影:他笑得歪斜恐怖。她慢慢坐倒在屍體旁邊。

  她好像死了那樣,陪屍體睡了一晚,直到早上警察來把他帶走。

  她被帶去做筆錄,筆錄作完就放了她。工頭今天很破例的放她一天假。

  房間搞成這樣,當然是不能接客了。她精神恍惚,遊魂一樣去坐巴士,下午
上班時間,城市冷冷清清,她花了一整個假期的時間,看盡一幕又一幕徐徐飛過
窗外的緩景。簡直不敢想像不必工作的日子可以這麼奢侈的利用時間。她想起
以前讀大學聽過的演講:《現代社會之弊》,根本是浪費生命。

  回到家裡已經很冷清了。她吃不下東西,一點清湯也喝不進去。家裡還有
一點給他吸的粉,擺在桌上。她吸了一點,便覺得耳鳴,四周十分黑暗寧靜。

  她真的很懷念跟他一起吃烤鴨的那晚。

  於是就遠遠的聞到甜甜的鴨肉醬香。上帝說要有光就有光;她要溫暖鴨肉,
就有了甜甜的鴨肉。她滿足的撐開眼皮,想起他沒沾過的那雙免洗筷。

  折斷它,插進自己的動脈。

  她想像著,因此下了決定。

  好快天就要亮了。

  她微微掙開眼皮,撐到鏡前化好妝,要開工了。

  百劫紅顏,今日盛妝。

  粗粗的腕口,黃色的手在她門上敲了兩下。

  「開工啦。」

  客人走了進來,撐開她的大腿,談不上粗魯。她非常輕微的疼痛,接待了她
今天的第一位恩客。

  完事後客人滿足的嘆息,掏了她兩張皺皺的鈔票塞給她。她累得動彈不得。

  客人走後,她折斷了那根竹筷,刻意折得很尖。

  整件事情發生得很快,而且非常安靜。第二個客人進門時踩到血摔了一跤,
立刻騷動起來。工頭撞進門,臉色非常難看。轉身把一窩黃髮女人們趕回房間,
要她們把門關好,然後叫了警察。警察還是上次他死的時候來筆錄她的警察,
看見工頭就打了聲招呼。

  一回生,兩回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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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還真不知「她」在想什麼!
不承認、不說出口的愛,
依賴的愛,
兩個人同生共死的愛,
傷害性的愛,
都只是堅持自己的愛罷了。
感謝兩位的鼓勵

犬神的回應一部分也是我想講的
落筆的時候原先是寄望寫疏離的,
寫著寫著就不太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