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第三章 能不喜歡梵谷嗎? [/CENTER]


  「就把她撿起來吧!」
  福冬還是決定撿起垃圾堆上的一個布娃娃,她一面想著:「剛才考慮了這麼久,最後還是撿了,為什麼總要想那麼多呢?」
  將娃娃翻至正面,粉紅碎花布面的胸和肚被撕裂一道長縫,縫裡湧出的綿絮沾了一抹泛黃奶油和少許廚餘,細看,錯綜複雜的絮團間有幾隻白胖的蛆蛆在努力活動。
  福冬想也不想,將娃娃擁在胸口,久久不忍放開;她看著布娃娃,她看見她自己。
  福冬想起一首于人寫的詩,「布娃娃」:

你親我 抱我
因為我巧具人形?
你愛我 疼我
因為我少了人心?

你我之間的戀
純屬肉體
你說擁抱代表一切
我卻不懂一切何指

但我日夜望著你
你是我唯一的鏡

※      ※      ※      ※

  福冬怎麼能夠拿得穩手上那本精裝大部頭的梵谷畫冊?

  福冬原就不愛那些令人暈眩的筆觸,讀了梵谷生平傳記之後,那些發狂爛漫的色彩緣由更加令她迷惑。但,她能不喜歡嗎?
  福冬上了捷運第一節車廂,在有輪椅標誌的角落席地而坐。她回想著剛才課堂上的一幕。
 
  菲菲今天在課堂上報告郭老師上星期指定的關於忍的藝術。郭老師曾提議,以中國古代百忍堂五代同堂為例,談談忍的意義。

  誰知道菲菲一開口便說:「所謂家和萬事興,只是大家共同演演戲罷了。」菲菲幾乎是激動地說道:「如果你的無理和荒唐都叫對方給忍了,一家人不過是睡在同個屋簷底下的陌生人!」

  她還說:「有問題發生,不願意留下來討論、解釋,甚至爭執、糾纏,忍字是心頭插把刀,把知覺給麻痺,看不見也聽不著,就以為什麼都不要緊!若說自家人默默承受著什麼不讓你知道,有一天你知道了,那懊悔心疼也只能憑弔過去的無知,還不如一開始就一起承受,才有實實在在的感情!只知道忍,既不面對問題,又不解決,忍的人把自己推向潰堤洪水,面對忍的人,卻有忍無可忍的憤怒和衝動!」

  菲菲是那樣咬牙切齒,又幾乎是盯著郭老師衝口而出。她一向不會強忍心事,她會像藤蔓一樣,狠狠纏繞對方,直到自己分泌的毒物讓對方那口氣淡去!就像梵谷筆下的向日葵,那種無法無天的黃,恣意霸佔所有花兒所需陽光的顏料。菲菲的拗,福冬心中最清楚。

  福冬想起菲菲曾用非常激烈的方式提起她的母親。菲菲說她對母親面對掙扎時選擇沉默,面對挫折時選擇遺忘的虛偽感到十分厭惡,她與母親之間的距離冰冷如尼斯湖還能養出水怪!菲菲甚至認為她的母親能凡事容忍,忍人所不能,那忍的底線就像是私藏了一瓶毒藥,所有忍的背後是種不必再忍的終極解脫。菲菲常說她懷疑母親臥房裡一個上了金漆鎖頭的桃花心木珠寶盒裡就藏有一瓶毒藥。當菲菲越來越相信真有那瓶毒藥的存在,她對母親僅剩的一點教科書上所教的尊敬都蕩然無存。

  福冬想,菲菲能傲正因為她本身就是棵毒草!就是那水怪!
  但是福冬喜歡毒草、水怪。
  課堂上正當大家聽得目瞪口呆之際,一旁無聲站立,破补子樹一般漠然高大的身影猛地出手,把空心的講桌拍得巨響。這是「樹」打雷的方式嗎?菲菲明亮的雙瞳緊盯著郭老師,郭老師的眼光卻始終迷離地留在講桌上。

  福冬想到這,低頭望著手裡的書。她想,下星期要報告梵谷,而梵谷幾乎等同瘋狂,等同憂鬱。她,能不喜歡嗎?

  捷運列車隆隆,隆隆。
  自從有了捷運,福冬藉著通勤悠遊玄想的時間大大減少,不像以前擠公車的日子,每天她所需要的溫暖都在公車上給人摩蹭足了,塞成長龍的車陣少不了晶光閃爍、人聲熱鬧,多出來的時間夠她連編三個沒有大人、沒有法律的故事。現在,列車總是一下子就到站,福冬總是很快地又要面對灰色的家門,雖然她已經習慣了在輕輕推門進去的時候常會被飛來的啤酒罐扔滿頭,那常斜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拭淚或發笑的心情也從來與自己無關。此刻,福冬得趕快想,今天晚飯桌上的沉默,要如何捱過?這問題想久了,就越沒有答案。
  出了捷運站,突然一陣大雨憤恨人間似的,下得柏油地唏哩嘩啦。福冬這才想起,把傘忘在教室抽屜裡了。
  回去拿吧!雖然裙角和心口的制服已經半溼,想想有把傘在那頭等待的感覺,總比回家好些!福冬覺得,傘是很迷人的,撐傘的感覺像如影隨形地被人寵愛著,而且那人就待在自己掌心裡,任自己操弄。
  福冬有一雙厚軟的手掌,像她沒有心事時的腮頰,像她剛笑完後的下巴。菲菲曾說,握著福冬的手讓她從此不願再碰其他人的手,菲菲要福冬的手只屬於她!
  福冬對著雨空竊笑,閃躲著迅速積起小水灘的人行道,兩步一跳,再直奔幾步,雙手向天空畫個大半圓,雙腳輕輕彈躍。

  福冬想,順道去光顧校門口小巷裡,白頭老伯的烤香腸配生大蒜,再吃吃他的死對頭小花阿媽的臭豆腐,聽她說說白老頭的糗事,甚好!或許再到杏芳文具店逛逛粉彩書籤,也許還能碰上那個在文具店打工的數學系大學生,他的中分頭實在好看極了!   
  福冬又跳上捷運,感覺手裡重沉沉的書,拉下眼皮。心頭浮出的,是曾經和菲菲在雨中漫步,緊握著手,共撐一把傘。
  
  走進小巷,雨勢欲小不小。

  福冬舉起梵谷的畫冊擋著右臉,快步朝香腸攤走去。

  一個高瘦老人拿著鐵桿站在水泥牆邊,牆是一棟四層公寓的外皮,沿牆約三公尺高處,蜷縮著一幅開闔不很靈光的半透明乳白色旋轉雨棚。老人用鐵桿向已經傾斜一邊的棚架拄了拄,棚下拿著大花圍裙遮著蓬鬆短髮的小花阿媽則不停怒罵:「座位都濕了,生意都別做了!你到底還中不中用啊老頭?」

  突然,老舊的雨棚鏗鏘一聲,像斷了氣的手勢朝一邊垂下,正巧直通通砸在老人的香腸攤頂,隨後,一腳落在摺疊餐桌上,一腳彈落地上。雨水打進碳烤箱,咻一聲竄出濃濃白煙。

  小花阿媽丟下圍裙,一面狠狠咒罵老人和雨棚,一面上前將老人緊緊抱住,拍拍他的背,揉揉他的髮。
  福冬在還有兩支鐵架撐起的另一邊雨棚下挑一處沒被打濕的座位坐下,兩位老人家盡顧著互相輕撫對方衣角,沒有時間理睬她。

  落下一邊的雨棚半遮著大街,棚面像皮影戲般映出一條人影,倔強的腰桿,濕淋淋的制服。另一條高大的人影疾步趕上,那影子一出聲,竟是郭老師緊張地叫住菲菲。影子的訊息傳來大影子用傘罩住小影子,那映影像棟簡單的房子一樣。
  
  他們和福冬只隔著一道垂死的雨棚。

  大影子像是想說什麼,只是吱吾,沒聽到下文。

  靜了好一會,小影子才說:「我不是想搗亂你的課。」

  大影子說:「我也不是真想打斷妳的報告。」

  「我想……」小影子才開口,大影子不知怎地,輕輕退一步。傘還是勉強罩得住兩人,房子的形影還在。
   小影子卻說:「我不是指 ……,你別多心。我會說那些話其實都是有理由的。」

  舊雨棚的新生命,竟是不停地說故事。
  大影子像棵無言的樹,只是生長在那裡。

  小影子在漸漸揚起的雨幕中冷冷提到:「兩年前,不知道為什麼,我哥深夜走過某處社區公園,一個陌生男子竟用鋁棒打死我哥。母親說,警方調查的結果是幫派尋仇,但打錯人了!起初我也相信,我以為母親會積極要警方查緝兇手,直到上個月,因為失眠,才發現母親只是夜裡以淚洗面,她還常對著一個裝有藍色液體的小瓶子發呆,好像那小瓶比我還珍貴。我問她,她總是搖頭,什麼也不說。十幾天前,我又失眠,發現母親深夜外出,我跟了出去,竟來到當時出事的小公園。」
  大影子執傘的手一直輕輕晃動。房子在地震中。
 
  小影子接著說:「母親躲在一處騎樓暗處,遙望小公園。我就跟在她身後不遠。我想起,今天是哥的忌日,母親是來憑弔。不久,小公園裡出現一個很瘦的中年男子,拿著大把紙錢燒起來。跟著,一個年輕男子走向那男人,像是在勸說他什麼,那男人像發瘋一樣大吼大叫,說是十八年前,有個女人要是不逃跑,那天在公園裡遇見的,就是他的兒子了!他叫得很大聲,我看見母親掩著面,噤聲哭倒在地上,她手裡的藍色小瓶掉下來,碎在地上。我想藉著路燈認清楚那男人,卻在月光下,認出了你。」
  沉默威脅著清白讓大影子掙扎脫口:「那男人,是我大哥。但我不知道,妳的哥哥……
  「你不需要知道!但你不能不知道,我是為你而失眠!」小影子接著說:「看見你,我竟忘了那可惡的男人,曾殺死我哥哥。我像是乘著月光出來找你,雖然有讓人痛苦的往事擋在前,看見你,我竟然還是開心的!」
  大影子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是種奇怪的感覺,我像是可以忘掉一切,只記得眼裡想看見的人。我只想看見你。這才是忍耐的前提吧?不用壓抑,就已經原諒一切!」
  大影子把頭低得更深了。
  「你心虛嗎?你早知道我這麼想的!」小影子說。
  大影子終於說:「妳不懂我!妳懂什麼?妳只是個高中生而已!」
  「懂不懂算什麼?高中生也有感情。而且,我不想流著淚不說,那不會讓愛你的人了解,也不會讓不愛你的人變得愛你。再離經叛道,也要說一說!」
  「說了又能怎麼樣?」
  「隱忍的表情,是我母親的夜,我痛恨她的無力,既不能讓我了解她的痛,又不能讓我為她做些什麼。我像死去的哥哥,沒有活著!面對她,我一日又一日地死去。只有想起你,我才偷偷活過來。我有感情,這沒有對錯!」
  「妳把感情用錯地方了!」
  「你怎樣把用感情評個對錯呢?」
  「我沒有辦法跟你談這個!」
  「這就是你所謂忍的藝術嗎?忍,讓你漠視你的感覺!」
  「忍,是為了成全無辜者的純真。」
  「忍,讓人孤立無援,讓純真變成一種無知的殘忍!」
  「妳對我說什麼都不能改變我們所承受的壓力。」
  「壓力留給沒有時間想愛的人,至少我說了,我不會後悔,你也將不會忘記我,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你!」小影子已經哽咽。
  大影子搖搖頭,再搖搖頭:「妳不懂!妳不懂的!」
  「那就告訴我哪裡不懂,而不是只告訴我這個結論,讓我連辯解學習的機會都沒有!你是老師,你說啊!」小影子越說越大聲。
  小花阿媽忍不住把頭伸出雨棚外大聲叫喊:「吵什麼吵!走開!」說完隨手打開一盞昏黃的燈泡。燈泡照亮棚外流著雨水的小路,希望過客都清楚去向。
   大影子轉身邁開,幾番停頓,才又回頭說:「來年,妳們都畢了業,我很快就會忘記了。」
  「你騙人!」小影子說:「你不可能忘了我!」
  「我會的。因為,我從來就不想記起。」
  「你是不敢,你越不敢,就越不可能忘了我!」小影子的聲音成了雨,淅淅瀝瀝。
  「忍,是因為不忍心告訴妳一些讓人無法忘懷的傷心。忍,是不希望我的痛苦也變成妳的。有時,不忍,只是種廉價的自私和任性。發洩過後,可知道別人仍在承受更大的痛苦?」
  福冬正聽得出神,小花阿媽又望雨棚外丟了句:「別吵啦!我們都很痛苦!」
  白頭老伯一個橫身,掠過福冬,從福冬身後的牆上拿下另一根鐵桿,試圖用兩根鐵桿再撐起雨棚。雨棚上的故事結束,說故事的人無蹤。棚布經水變得沉重,老人厚鬆的臂膀上下揮動幾次,便氣喘噓噓,很快地放棄。老人手中的鐵桿輕晃,打著燈泡電線,光影盪漾,映射著雨路交會的深灰和銀黑。老人家東轉西望,還直說:「怎麼這地,老是在轉兒呢?」
  一週後,輪到福冬報告關於梵谷的畫。前一天晚上她還想著,「星夜咖啡館」在哪?旋轉的星,是白頭老伯眼中晃盪的六十燭光燈泡;棚架下,是摸不透的吵吵鬧鬧夫妻生涯;而梵谷沒畫出來的雨,下在失落愛情的故事裡。那故事,被自己不經意的耳朵記下。
  故事裡,有模糊的熟悉背影,不熟悉的口吻,和最後溶化在雨中,令福冬意外的相擁,隨著那相擁,房子般的映影消失無蹤。
  哪有梵谷?只是這城市街頭一景而已。
  上了台,福冬想了想,望著菲菲說:「我把梵谷,忘在捷運上了!梵谷太悲傷。我想說說街角的皮影戲,可以嗎?」
  雖然,想著心頭那齣皮影戲裡的一場擁抱時,福冬害怕半夜打給菲菲的電話再也不會通,害怕放學後的路從此只剩自己和那把藍色小花傘,害怕那個文具行的大學生因為菲菲沒來而不再搭理自己,害怕獨自看完一個朝代的戰爭歷史,害怕走進美術教室那個有白色石雕像的角落,害怕被啤酒瓶砸中臉時心無所佇,害怕午後打雷一個人進洗手間,害怕月經來,害怕沒有夢,害怕週末,害怕暑假,害怕過年,害怕看見向日葵,害怕穿紅色的鞋,害怕那條通往海中央的灰色堤防,害怕誤碰自已風中冰冷而假裝正握著什麼的手,還有!害怕說話!
  如果能和梵谷說上話,福冬想,也許他會願意來島城街頭作畫,離去時,她想待在他的畫裡,不要走出來,永遠不要看見他的畫。
  三週後,郭老師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
  數個月過去了,許多老師學生甚至工友都很想念他。一位園丁先生就說,少了郭老師,滿園的花鳥也少了心事。
  有人說郭老師家中有人病危。有人說郭老師進修去了。有人說他想轉行,不想再教書。還有人說他移民,去了非洲,開始研究某種鳥類。總之沒有人能確切地說清楚。
  從此,菲菲開始常常對著一疊白紙,圖圖畫畫。
  有一天傍晚,又是小雨,菲菲在校門口的階梯上滑倒,左耳撞到手扶梯,鮮血直流。她用一條白手帕摀著耳,神情漠漠,沒有人靠近她。她手上的紙疊散落雨中,每張上,都有雙鉛筆勾勒的,黑實白虛,形狀飄忽的手,那些手,竟都像翅膀一樣,等不及起飛。
  可惜雨,才漸漸下大了。

※      ※      ※      ※

  福冬操作針線縫補著裂開心肚的布娃娃。娃娃沒有笑臉,只是痴痴望著她。福冬將碎花布反摺,由裡向外做回針式縫合。她細心地收線,讓這份復原傷口的好意盡可能低調。
  布娃娃就坐在福冬的枕頭旁,長長的金髮散落雪白枕套上。福冬想,那裡頭的蛆蛆能掙得開縫線嗎?雖然看不見,但福冬心裡總能投影那些蛆蛆在絮團間蠕動的模樣,對她來說,那些是布娃娃裡的生命。  
  福冬在自己的床頭掛起一幅十三吋的「向日葵」複製畫,畫旁貼著兩張卡片,一張印有「星夜咖啡館」,一張是「鳶尾花」。她開始學著看那些畫,只是對著不知印了幾刷的機器複製畫面實在不容易看出什麼。
  福冬獨處的時間愈來愈多,房門成了一道保護令,床頭是她最想回到的角落。她用平時逛街逛書店的時間看著那些掛在床頭的畫,她用和菲菲通電話的時間看著畫,她用吃晚飯的時間看畫,一整夜,她就看著畫。印刷色層遂漸漸深刻成濃重,濃重的油彩都像是從某個糾結滯礙的起點出發,自那堆積如小丘的封閉凝塊推展出色蛹化成線條、飛躍成形體、繼而涅盤成精神的意象,意向的背後站著梵谷,梵谷尚未老去前,便在摀著白紗包裹左耳的沉默中慢慢失去相信色彩的能力。
  福冬開始愛上沉默,沉默所形成的房門讓她有空間回想一些事。
  福冬覺得她不會像郭老師一樣在雨中街頭欲言又止,她會選擇一致沉默。或許郭老師像樹一般執著的纖細是種對他母親的反動,郭老師曾說過他的母親是詩人于人,于人在歌詠飛鳥以雲路羽文書寫一生的熱情裡,奔走世界各地有候鳥暫居的地方,郭老師張開的枝葉像是在等待他心中的那隻留鳥,他總是仔細地聽,拘謹地說話,小心地讓多餘的熱情隨著光合作用昇華。郭老師這樣文弱優雅的氣息原是福冬傾慕的,但郭老師像樹卻又像是一隻隨時準備振翅飛走的白鴿,他的停留充滿生怯,他的追逐從無下文,而他所留下鏗鏘有力的課堂演說,漸漸像他所喜愛三毛的文字,只能在還有信仰的回憶裡動人。福冬早就收起三毛的書,她在日本漫畫快速動感的節奏及充滿偏執張力的技能鬥士和偵探故事中尋找短暫的快樂。福冬覺得,短暫是種對雋永的叛逃。她要逃離對郭老師的思念。
  不過福冬總是想起那日雨中擁抱的情景,她猜想緊擁著全身溼透的菲菲會是如何色情美妙!只是一想到這,福冬便對郭老師隱生旱漠荊棘般的沙塵渴望。
  福冬又和菲菲出去過幾次,每一次菲菲都沒理由地遲到;直到有一次,菲菲讓福冬留在雨中的巷口,等了一下午,那天福冬還特地為菲菲穿上一雙紅色的鞋,要為她慶祝生日的前一週。雨中,福冬想起了于人早年寫的一首詩,「浪。漫」:

當一個人知道為什麼擁抱
那擁抱不再是擁抱
而是那個為什麼

被原因襲湧
心開始忘了溫度地
流成思潮

――妳問我
為什麼不說話
我以為
還有比說更明白的
表達

  第一次, 福冬不等了,她沒有要求菲菲事後解釋。
  等待蛻變成沉默,福冬覺得她還是自己。菲菲的真、菲菲的強,和菲菲充滿行動力的年輕生命像是梵谷筆下的色彩,福冬已將它們掛在床頭,她不想再為那隻雨中漫步時和菲菲交握得沒留一絲空隙的手嘆息。
  雨該停了,島城透過雨所做的表情從此與福冬無關。
  福冬開始想一些能讓自己很容易就開心的事,她不介意仍想著菲菲,想著郭老師,他們都變成能令福冬偶爾感到空虛的一些往事。
  牽起布娃娃的手,好幾次,福冬擁著它入眠。夢裡,蛆蛆還在動。
  福冬不再挨著標有輪椅的角落席地而坐,捷運上,她喜歡雜在人群裡聽故事,雖然故事顯出她的孤獨。回家的落寞感不再困擾她,她不發一言進出家門的單薄身影隨時在面對另一種沉默,她沒有逃避,她用沉默處理冷漠,她接住飛來的啤酒罐,她開始擁有自己狂熱的笑聲,她懂得忽略眾人不想處理的問題,她學會讓一個人的日子也能過得不知不覺的忙碌。
  福冬的手忙著翻閱下一本漫畫。福冬用漫畫思考,它們是種黑白的情感,靜謐誘人,沒有太多噪音。
  福冬開始迷戀「將太的壽司」,嘴不必說太多可以用來吃,多少日子裡和所關心的人在一起的時間也只是安靜地一起吃吃東西。尤其是一起吃同一種東西或吃同一盤東西時,感覺最是親密;好像看得見的食物說明了看不見的身體裡共同的經歷。
  福冬覺得吃和思考之間充滿了借貸關係,或者浪漫點說,吃和思考之間充滿了彼此相思的糾纏。有些話不好說或說不清楚、說不出口,就讓身體的共同經歷達成一種感官上的共識,吃同一種東西,消化同一種氣味。但是一起吃久了不說話,又會讓人覺得空虛不安。
  「將太的壽司」是種救贖,乾脆好好探究吃下去的究竟是什麼心思,才知道原來吃還有這等坎坷心路可以長聊。
  吃,不是逃避,是種表達,是種堅持,也可能是宣示。
  翻開第二十三集「將太的壽司」,福冬想:「我有非吃不可的東西嗎?」
  將太說:「非吃不可的不一定是那東西,而是一種心情。」
  福冬說:「這樣強烈的心情能持續多久?」
  將太說:「那強烈支持我每一次非贏不可的戰鬥。」
  福冬說:「有沒有非輸不可的時候?」
  將太:「……
  將太問:「妳有沒有非去做不可的事?」
  福冬說:「非看你這集故事不可。」
  將太說:「那背後一定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福冬說:「沒有。」
  將太說:「一定有,那理由不一定重要,但那種心情可以很深刻!」
  福冬說:「如果真有理由,我要的是沒有心情的心情。」
  將太說:「如果妳真的不想有心情,就不會問我問題!」
  福冬說:「我就是不想有心情才會跟你說話。」
  將太說:「沒有心情怎能體會我在關口奮鬥的故事?」
  福冬說:「也許沒有心情,才能開始體會任何事吧!」
  福冬翻開書,黑白分明的眼在黑白交織的人物和文字間一陣裸泳。她不厭某種製式重複其煩地,一直游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