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1月 13, 2008 12:30 pm
第二章 拾起那隻綠繡眼
入冬的雨淅淅瀝瀝滴滴答答個不停，所有沾了雨水的東西都變冷。
這都是在于千阡認識胖金之前發生的事了。
那年，禁冬的草木簇擁冰冷的水泥建築，羽一般飄到這地方的于千阡遲遲無法適應新地圖，正如她始終無法即時找到最關鍵的密碼，去解讀當下見聞的世界，身前身後，沒有經緯，沒有向度。她忘了吃飯的地方，忘了圍牆裡有書店，忘了點頭是招呼，也忘了穿出抖擻的牛仔褲。她耳中不能拒絕的松濤，都成墨綠的霜雪。雨天過後還是雨天。
雨下進了心底。
「為什麼秋陽偏像冰箱裡的一碗橘子冰？而妳，還有誰可想？」于千阡信手寫著。
于千阡的父親是個經年跟著貨輪跑商和上山買茶的商人，他常在忙得沒空坐下來好好吃一碗麵時還能抽出十秒鐘感嘆：「要是能好好坐下來寫篇文章，那該多好！」幾年前他趁著六個月一次的休假早起在家中書房寫了些東西，它們大多是對一個十分長壽的老人家所做的訪談紀錄，他說是在一次尋幽走山的旅行中結識了老者。所以，于千阡覺得父親原來不忙，他還有時間旅行和感傷，他愛他的事業，因為那事業是一種自我放逐和沉溺，根本不需要包括她。於是，當時的于千阡忙著在晚飯後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深夜在被窩裡讀郭良蕙的「心鎖」，對於父親文字裡一個老人家的心聲，選擇冷淡以對；隨著對那些文字的忽略，是對父親勾手指搭肩膀講悄悄話階段的告別。
于千阡的父親時常對她提到對一種不問世事生活的嚮往，他每次上山買茶像是在尋訪某種目的地，那地方卻始終沒有落實在他心中那張地圖以外。父親心裡的地圖是難懂的。于千阡覺得父親的夢想不夠具體，所以無法落實，好像父親從不會想到如何選擇山居的鄰居，在這塊擁擠的土地上就算隱居也是會有鄰居的；父親更不會想到山裡的蚊蟲和土石鬆動的問題。而且于千阡不明白，為什麼要被山水困住？父親常說的群山環抱澗水細流，對于千阡來說太安靜冷清，太寵愛容易懶惰的眼睛。她開始選擇不去懂任何地圖，她一直住在父親地圖的上方，遠遠俯瞰他的夢想。
（反正羽族不需要地圖，只管飛翔。）
偶然從研究室那口窒息的小井抬起頭，于千阡才發現相對的，那方趁雨陣之間喘息的天顔，一抹殷殷期待回應的蔚藍；那藍，是她的嚮往。（原來，儘管人事景物有所不同，藍天仍是自己所熟識的。）就算學歐陸文學理論的同學們高傲地不可攀談，學馬克思主義的學長姐沒有浪漫的事可講，而學古典文學的都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他們是遙遠而交錯的山水，他們像父親的遠行一樣沒有回音，他們的迷離和傳說意味的美都別想困住等待起飛的于千阡。那藍天，是屬於于千阡的！她要往那裡出發！
小小的驚覺使腦細胞活絡起來，站起身，于千阡有些迫不及待想移到藍天底下，熱情地向老友打聲招呼！
走下文學舊館二樓，一邊聽著鞋跟踢踏階梯，應和心中漸漸開朗的心跳；一邊又忙著為漫無邊際的隨想著色。如果，這舊館是昔日吳宮中的響屜廊，于千阡便是那翩翩起舞的，不必等待西施，穿越時空錯選入宮的迷路人最渴望的舞姿，是追天！
她輕輕踏、小雀躍、大轉圈，雙手平伸，大口吸氣。只是腳踩的磨石子地似乎有些髒亂，隨風悄悄迴旋的白色紙屑是種干擾。她彎下腰拾起一片，泛黃皺亂的紙屑竟是一隻被揉亂的紙鳥！她將彎下的鳥頭抬起，將歪斜的雙翅整平，將鳥肚摺圓，將鳥嘴收尖。好像原本任風欺淩的白色鳥屍，頓時又在她的手掌間迎風振翅。能飛嗎？她想。就去吧！「無邊無際地去吧！」她說。
放縱的幻想寄託紙鳥的重生，于千阡的心情輕飄飄，越來越接近天空。
一點執著靈光催生，愚笨的雙手輕盈羽化。就在快要展翅高飛時，突然有股力量，重重地，無情地，卸下她初生的翅膀。
飛不起來了！
那股力量，是走出舊館側門時，眼角餘光種下的因子。老舊的磨石子牆邊，有個東西好像正顫抖著！
于千阡想，只是落葉吧！因為有風正經過。
敗興地回頭，只一步，停下來。她想，那會不會是一隻不能飛的鳥？像紙鳥一樣！像她一樣！「喔！像自己一樣！」這一念教她再衝出門外，要看個究竟。
果然是一隻鳥！
牠平伸雙翅，匍伏在地，全身潭碧夾金的細絲，小小的身軀不斷抽跳，那頻率，顯是痛苦的訊號。
于千阡將紙鳥摺好收進長褲口袋，想靠近地上那團掙扎，魯莽地跨步，鳥兒便使盡全力將身子彈開，于千阡嚇了一跳！那活像是一枚肉彈，拉緊全身血脈為弓弦，舉起可憐的肉骨為箭，發射出垂弱卻驚人無比的力道！
原來牠是那麼害怕，用生命相搏地將自己射離。
于千阡緩慢地蹲下身，送出不安的雙手，她想再試一次。但怕。不知道牠在想什麼？不知道自己給牠帶來多大威脅？不知道牠能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這時的手像是從一個世界伸向另一個世界，來自孤獨，沒入失去理解和回應的空無。
或者，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孤高屬於一個掠奪者，其實真心想要的是那小小身軀上的一雙翅！真正能飛的翅！就算血淋淋也要一舉將它們撕下，重新縫合於自己微微弓起的背脊上！
如果能飛的是自己，她可有夢想的地方能直直振翅而去？于千阡想。
（「如果能在天上看著這一切，多好！」）
突然，一個陌生男子詢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于千阡又嚇了一跳！
一開始，她怕那人以為自己欺侮了那隻受傷的小鳥，下意識將雙手揹在身後，很多餘地想表示自己的無辜。
那男子卻頗關心，于千阡只說：「牠好像受傷了！」
男子毫不猶豫伸出手，熟練地把顫抖的鳥兒放入掌中。鳥兒竟也順受，完全沒有抵抗。
對于千仟來說如此困難的動作，在他做來自然輕鬆且把握。
男子仔細翻動鳥兒的翅膀，檢查鳥兒的眼睛和胸部，安撫鳥兒的背脊，順順鳥兒的羽，那動作細膩、優雅，令人覺得安全、可信。
于千阡正專注觀察，男子又說話了。
他說這種鳥叫做綠繡眼，不到掌心大的身子是很脆弱的，牠們的眼睛在高速飛行中，無法分辨玻璃的距離和軟硬，因為玻璃是透明物體，是人造的，是自然的訓化過程裡沒有教給牠們的潛在危險。他說這隻鳥可能是撞擊了窗上的玻璃，飛行中的撞擊力往往是鳥兒承受不住的，會造成嚴重骨折，也能傷害鳥兒的內臟。
于千阡看見男子小指的縫隙裡，垂下一隻鳥兒的腳爪，鐘擺般晃蕩，就要離肢離身。
她屏著呼吸，不敢思考，只能眼睜睜看著有關鳥兒的知識，從男子細長眼波的開闔和勁力厚實的唇齒翕動間，無聲無息地傳動過來。
于千阡央求男子幫她把鳥兒安頓在研究室的小桌上。男子雖然緊皺一下眉頭，終於沒有拒絕。
于千阡用手絹佈置裝保溫杯的紙盒，墊了許多白報紙，撿了些乾枯的松枝，就當給鳥兒一個臨時的加護病房。這個汲汲營營安排的小天地，捧在手心，有種希望，細膩地安撫她對未來沒有清楚計畫的悶慌。
男子說鳥兒可以吃小米，但看樣子受了重傷，最好不要有太大移動。
于千阡匆匆謝過那男子。然後很輕很輕地撫摸幾下鳥兒抽動的身子，告訴牠，等等她，她馬上去找食物，找醫生，等她一下！一下就回來！
躍上單車，騎遍校園，沒有賣小米！騎出校園，東西南北都還分不清楚哪裡是哪裡，問了好多商家，都說不知道獸醫院在哪，知道的，卻說在市中心火車站附近，校園在偏僻的交流道下一座小丘上，她新來乍到，對去市中心的路沒有印象，她也沒有地圖。
問人市中心在哪，人家嫌問題太簡單而不願回答她！怎麼會這樣？怎麼辦？
于千阡空著手，滿懷擔心，顧不得滿頭汗水和翹了新學期第一節課，回到研究室，心裡心外一片漆黑。
原來，天色晚了！
她走近鳥兒的急救室，啊！牠睡著了！睡得很安穩，身子也不再抽動！
終於可以鬆口氣，剛坐下，卻聽見有人走近。喔！又是他。懂鳥的男子，他是？
于千阡問滿懷歉意地問：「還沒請教您是？」
男子告訴于千阡他的研究單位，說他姓郭，說他喜歡鳥，研究鳥，尤其是綠繡眼。
「小鳥睡著了，你看！牠在休息！」于千阡說。
郭走近紙盒，看了看鳥，又看看于千阡。
郭說：「把牠交給我好嗎？」
于千阡想，郭是專家，一定能比她照顧得更好，於是很放心地答應。臨走前，郭向她要了研究室的電話。
隔天，于千阡接到郭的電話，說約她去看鳥兒。地點在大草原中央一棵百年老榕樹下。在那裡，她見他神情平和，語氣淡泊，他輕點頭，修長的手指劃向樹根，細長眼波的訊息是種寧靜，卻很蒼白。
她還沒理解就問：「鳥兒呢？」
「昨天，那隻綠繡眼就已經死了。我把牠埋在樹根下，就在那裡。」他的冷靜教她一時難以平息。
「昨天？真的嗎？不是睡著了嗎？牠不是在休息嗎？怎麼會死掉？」她問。
搖搖頭，閉著眼，她落寞地想：「為什麼要飛去去撞玻璃？為什麼只陪伴我這麼一下？為什麼這樣就死了？留下我，又是一個人！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能為牠做？即使只是一點點？」
他輕拍她的肩膀，說是因為他說了好些話，她都像沒有聽見。他要她面向草坪另一邊的矮灌木叢林。
「妳看！」他的手指，從她的頸邊平伸出去。奇怪，好像她的右側多了一隻翅膀。雖然不是她的，迎著風，也大有振動之勢。這才發現，林子裡有許多跳動的綠色樹葉，溫柔的清鳴不是歌唱，最像談心。
啊！都是綠繡眼，滿林的綠繡眼！來來往往，自成天地。
「鳥兒還在，永遠都在！」他說：「我不知道，這隻死去的綠繡眼，對妳個人的特殊意義，但是，如果因為牠，使妳感到失去了什麼，希望妳，能再找回來！或者，妳沒有失去，只是有了新的際遇和開始。」他平緩地說。
她望著他，這才發現他有多高，長而挺拔的背脊，瘦長的雙臂，削瘦的臉頰，他的右肩頭隱約有一顆黑色肉痣，在白襯衫底下浮動。一隻綠繡眼飛出小樹林，停到他右肩上，踩住那顆痣。鳥兒翠綠的眼眶，閃動著藍色奇光。藍光中，有種地圖，指點迷惘的人，尋找另一個世界的方向。
她遂聽得自己的左肩頭一陣小小騷動，兩片黃綠層染的纖翅才輕巧收略，幾絲嚶嚶細語依稀說著：「傻于人！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啊！」轉過頭，牠早已振翅遠去。
但她仍打開雙手向前，心想，這是屬於自己對眼前這個他的簡單關懷和隆重感激，這是她在這處陌生的舞台上想要的第一幕關於自己的戲。
他沒有看她，沒有說話，緩緩轉身，邁出幾步，雙手在胸前交叉。
（他也像那逝去的綠繍眼，在她平伸雙手，打開胸懷的一剎，已注定離去？）
可惜于千阡還不是鳥，可憐她還想聽到兩重心跳；鳥的雙翅擅遠逸，人的雙手能擁抱，她想要擁抱和被擁抱，但她開始問自己為什麼，沒有足夠理由的張開手或張錯手都能讓不願斂翅的飛行將冬眠中的滿懷溫暖一撇而散，自己是真戀著與藍天為伴？還是仍戀著那藏在樹洞中不得不然的親密摩蹭？問自己有用嗎？不問自己又要問誰？父親一定還忙著找他心目中的山水家園，母親再也不可能回話，那藍天是啞，儘管雲已做了無數表達。
于千阡一直不忍離開下著雲的最後草原季，晚風戲弄草浪，她瞇起眼，感覺像佇足於綠湖中心，低頭數著從心口落下的蒼白霓霞。她是漂流的白，被動的空虛。終於懷念起失去許久的一種懷抱，那個她，曾擁著年幼的自己，她一直是分心的，從未說明原因，或許當時自己年紀太小，但那方長鏡，木框銀漆，總在面前，總是明亮得刺眼。
于千阡在榕樹下站了好久，一個人。開始習慣要一個人，把藍天拋下，把幻羽卸去，讓牠和他的聲音都不再共振自己走調後的尾音。孤獨是由榕樹揭幕的，開啟了許多究問，這不是她要的出場，她環抱著樹，左手碰不到右手，兩手都漸漸冷去。
回到研究室，好黑。獨自坐回被書圍成小井一般的書桌，于千阡低下頭，右手無措地躲回褲前口袋，那裡卻有一團安祥。掏出，將白色的紙鳥重整，展開雙翅。它沒有顫抖，沒有表情，沒有溫度，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因此，不會教人癡狂。將它安置在一本厚厚的大部頭梵谷畫冊上，它也靜靜地接受，沒有反抗。
※ ※ ※ ※
研究所還沒念完，于千阡的父親便在旅途中過世了，兩個便衣警察陪同海關人員用雙掛號投遞的方式親自按上于千阡租宿的門鈴，叨叨絮絮地交代過程和後事。父親留下錢和一個牛皮紙袋的文章。
剛拿到那個紙袋時，于千阡愣了好久。「昨天」父親還說沒空寫東西，「今天」他的手稿已經有八百頁厚。她一直想，她該讀它們嗎？那是父親還來不及和自己分享的一面，如今若是讀來，已是在一頁頁的心海翻騰中憑弔兩種自私，一個是打理背包離家求學的自己，一個是清晨整裝遠行的父親，他們擁有各自的行囊，各自的方向。讀父親的字，無疑是要窺探他最私密的一只行李箱，只怕那疊疊裝裝的，有好山好水，有奇人軼事，沒有那一段總是拎著小小的舞鞋等在教室外不肯進去只想等父親來接的童年。
童年眼中，望著飛鳥，總嫉妒牠們能知道父親的行蹤。
（父親是自殺的。）
于千阡把父親的手稿收藏在一口咖啡色小牛皮箱的夾層，皮箱上覆蓋著粉紅間草綠的方巾，巾上有三本小說一本散文，都不是中文，皮箱右側是兩盆植在竹籃裡不知名的藤蔓，藤蔓開著一種藍色的花，花不斷重複著母親生前的告誡：有毒！藤蔓旁立著一把吉他，吉他上有灰塵，灰塵紀錄著它們的僥倖存在卻不懂原因；皮箱左側是一盆栽在紅瓦盆裡的嬰兒的眼淚，嬰兒的眼淚旁邊是于千阡時常獨坐的單人藤椅。她正窩在藤椅裡，望著右手邊一疊英文書，對尼采不理不睬，因為書旁散落的詩稿，像染著血光，那一行行飛不去的心羽，都是她未能完成的生命。
（父親自橫跨南海的渡輪上縱身入海。）
于千阡開使習慣散步。她在各學院大樓間的小徑觀察著所有騎自行車的人，有些人輕鬆自在地駕馭著那匹鐵馬，有些人氣喘噓噓地被駕馭著。看每個人停車的模樣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們對腳踏車的情感。有些人像對待小孩般地一再檢視各部分零組件是否妥當；有些人像對待夥伴般地對之碎碎私語；有些人很孤獨，腳踏車只是不斷載著那些孤獨的重量，單調地前進；也有些殘暴的，像虐待動物般將之一腳踹開。那位生物學家郭先生是溫和的，也許還是孤獨的，他沒有賦予座騎太多生命，只是與它平行競走。一天，于千阡趁郭先生鎖車離開後，輕輕撫摸那還留有餘溫的腳踏車坐墊。
（父親跳下海之前曾對著大海沉思了四十五分鐘。）
「他在想什麼？」解剖臺上的青蛙已經被肢解得所剩無幾，面對這樣「壯烈」的結尾，以生物學之名，沉思是什麼？能做什麼？電話響了！那一團黑色的不安。郭先生慌忙接起，接著是一連串多麼動人的情話，都說著白日的思念和晚上的計畫。原來他不孤單。于千阡結束偷窺，離去時，轉角窗口望進去，同一間實驗室裡，另一個專家正在解剖一隻鳥。
（找不到父親的屍體。）
那個種滿玫瑰花和大理菊的花園裡有許多蚊子，于千阡手上拿著緊得夾痛腳指的粉紅色舞鞋，坐在花園的白條椅上，任蚊子附著在白色的褲襪。也許被蚊子叮了可以增加父親的罪惡感，因為他沒有看到同學們是如何嘲笑她在緊身衣裡微微弓曲的身形。漸漸看不見玫瑰花瓣上的細紋，父親還沒來。呼吸裡有蚊子翅膀的震動，鼻孔有點癢。忘了父親最後來了沒有，只記得當時的玫瑰香和蚊子血。
（父親留下的房子變成存摺裡的數字，父親的債又把那數字減半。）
但父親定存在于千阡心裡的呢？「該怎麼算？」于千阡想，也許在父親決定結束他自己的一刻，自己心中那個父親的重量就已減半，這是被迫的，儘管那重量只存在自己心裡；當于千阡明白有那麼一個當口的自己竟無法保住自己心中父親的重量和父親心中她的重量，她開始相信，她不曾真正擁有什麼。張開手，鳥兒飛走；張開手，情感沒有著落；張開手，沒有守在玫瑰花園等待的父親，漸漸遠走。（「張開手，人，開始懂得害怕。」）
于千阡開始不停地書寫，書寫引領著思考，當不能思考時，她還是一直寫。她總是想，有字就好。字能開路，字能填補，字能瀟灑，字能讓人離開原地，向下一句話傍去，就算是慵懶的，不很誠實的，也值得！
拉緊領口黑色圍巾，于千阡最後一次走出校門，她帶著書、手稿、咖啡色小牛皮箱，和那隻紙鳥，就當人生已進入永夜。重新在永夜中創造自己的太陽，是自今而後，每回盯著錶時，于千阡會冷冷告訴自己的。
雨，翻落層層包擁的積雲帶，輕輕縱身飄揚。那感覺于千阡記得深，記得明白。
入冬的雨淅淅瀝瀝滴滴答答個不停，所有沾了雨水的東西都變冷。
這都是在于千阡認識胖金之前發生的事了。
那年，禁冬的草木簇擁冰冷的水泥建築，羽一般飄到這地方的于千阡遲遲無法適應新地圖，正如她始終無法即時找到最關鍵的密碼，去解讀當下見聞的世界，身前身後，沒有經緯，沒有向度。她忘了吃飯的地方，忘了圍牆裡有書店，忘了點頭是招呼，也忘了穿出抖擻的牛仔褲。她耳中不能拒絕的松濤，都成墨綠的霜雪。雨天過後還是雨天。
雨下進了心底。
「為什麼秋陽偏像冰箱裡的一碗橘子冰？而妳，還有誰可想？」于千阡信手寫著。
于千阡的父親是個經年跟著貨輪跑商和上山買茶的商人，他常在忙得沒空坐下來好好吃一碗麵時還能抽出十秒鐘感嘆：「要是能好好坐下來寫篇文章，那該多好！」幾年前他趁著六個月一次的休假早起在家中書房寫了些東西，它們大多是對一個十分長壽的老人家所做的訪談紀錄，他說是在一次尋幽走山的旅行中結識了老者。所以，于千阡覺得父親原來不忙，他還有時間旅行和感傷，他愛他的事業，因為那事業是一種自我放逐和沉溺，根本不需要包括她。於是，當時的于千阡忙著在晚飯後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深夜在被窩裡讀郭良蕙的「心鎖」，對於父親文字裡一個老人家的心聲，選擇冷淡以對；隨著對那些文字的忽略，是對父親勾手指搭肩膀講悄悄話階段的告別。
于千阡的父親時常對她提到對一種不問世事生活的嚮往，他每次上山買茶像是在尋訪某種目的地，那地方卻始終沒有落實在他心中那張地圖以外。父親心裡的地圖是難懂的。于千阡覺得父親的夢想不夠具體，所以無法落實，好像父親從不會想到如何選擇山居的鄰居，在這塊擁擠的土地上就算隱居也是會有鄰居的；父親更不會想到山裡的蚊蟲和土石鬆動的問題。而且于千阡不明白，為什麼要被山水困住？父親常說的群山環抱澗水細流，對于千阡來說太安靜冷清，太寵愛容易懶惰的眼睛。她開始選擇不去懂任何地圖，她一直住在父親地圖的上方，遠遠俯瞰他的夢想。
（反正羽族不需要地圖，只管飛翔。）
偶然從研究室那口窒息的小井抬起頭，于千阡才發現相對的，那方趁雨陣之間喘息的天顔，一抹殷殷期待回應的蔚藍；那藍，是她的嚮往。（原來，儘管人事景物有所不同，藍天仍是自己所熟識的。）就算學歐陸文學理論的同學們高傲地不可攀談，學馬克思主義的學長姐沒有浪漫的事可講，而學古典文學的都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他們是遙遠而交錯的山水，他們像父親的遠行一樣沒有回音，他們的迷離和傳說意味的美都別想困住等待起飛的于千阡。那藍天，是屬於于千阡的！她要往那裡出發！
小小的驚覺使腦細胞活絡起來，站起身，于千阡有些迫不及待想移到藍天底下，熱情地向老友打聲招呼！
走下文學舊館二樓，一邊聽著鞋跟踢踏階梯，應和心中漸漸開朗的心跳；一邊又忙著為漫無邊際的隨想著色。如果，這舊館是昔日吳宮中的響屜廊，于千阡便是那翩翩起舞的，不必等待西施，穿越時空錯選入宮的迷路人最渴望的舞姿，是追天！
她輕輕踏、小雀躍、大轉圈，雙手平伸，大口吸氣。只是腳踩的磨石子地似乎有些髒亂，隨風悄悄迴旋的白色紙屑是種干擾。她彎下腰拾起一片，泛黃皺亂的紙屑竟是一隻被揉亂的紙鳥！她將彎下的鳥頭抬起，將歪斜的雙翅整平，將鳥肚摺圓，將鳥嘴收尖。好像原本任風欺淩的白色鳥屍，頓時又在她的手掌間迎風振翅。能飛嗎？她想。就去吧！「無邊無際地去吧！」她說。
放縱的幻想寄託紙鳥的重生，于千阡的心情輕飄飄，越來越接近天空。
一點執著靈光催生，愚笨的雙手輕盈羽化。就在快要展翅高飛時，突然有股力量，重重地，無情地，卸下她初生的翅膀。
飛不起來了！
那股力量，是走出舊館側門時，眼角餘光種下的因子。老舊的磨石子牆邊，有個東西好像正顫抖著！
于千阡想，只是落葉吧！因為有風正經過。
敗興地回頭，只一步，停下來。她想，那會不會是一隻不能飛的鳥？像紙鳥一樣！像她一樣！「喔！像自己一樣！」這一念教她再衝出門外，要看個究竟。
果然是一隻鳥！
牠平伸雙翅，匍伏在地，全身潭碧夾金的細絲，小小的身軀不斷抽跳，那頻率，顯是痛苦的訊號。
于千阡將紙鳥摺好收進長褲口袋，想靠近地上那團掙扎，魯莽地跨步，鳥兒便使盡全力將身子彈開，于千阡嚇了一跳！那活像是一枚肉彈，拉緊全身血脈為弓弦，舉起可憐的肉骨為箭，發射出垂弱卻驚人無比的力道！
原來牠是那麼害怕，用生命相搏地將自己射離。
于千阡緩慢地蹲下身，送出不安的雙手，她想再試一次。但怕。不知道牠在想什麼？不知道自己給牠帶來多大威脅？不知道牠能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這時的手像是從一個世界伸向另一個世界，來自孤獨，沒入失去理解和回應的空無。
或者，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孤高屬於一個掠奪者，其實真心想要的是那小小身軀上的一雙翅！真正能飛的翅！就算血淋淋也要一舉將它們撕下，重新縫合於自己微微弓起的背脊上！
如果能飛的是自己，她可有夢想的地方能直直振翅而去？于千阡想。
（「如果能在天上看著這一切，多好！」）
突然，一個陌生男子詢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于千阡又嚇了一跳！
一開始，她怕那人以為自己欺侮了那隻受傷的小鳥，下意識將雙手揹在身後，很多餘地想表示自己的無辜。
那男子卻頗關心，于千阡只說：「牠好像受傷了！」
男子毫不猶豫伸出手，熟練地把顫抖的鳥兒放入掌中。鳥兒竟也順受，完全沒有抵抗。
對于千仟來說如此困難的動作，在他做來自然輕鬆且把握。
男子仔細翻動鳥兒的翅膀，檢查鳥兒的眼睛和胸部，安撫鳥兒的背脊，順順鳥兒的羽，那動作細膩、優雅，令人覺得安全、可信。
于千阡正專注觀察，男子又說話了。
他說這種鳥叫做綠繡眼，不到掌心大的身子是很脆弱的，牠們的眼睛在高速飛行中，無法分辨玻璃的距離和軟硬，因為玻璃是透明物體，是人造的，是自然的訓化過程裡沒有教給牠們的潛在危險。他說這隻鳥可能是撞擊了窗上的玻璃，飛行中的撞擊力往往是鳥兒承受不住的，會造成嚴重骨折，也能傷害鳥兒的內臟。
于千阡看見男子小指的縫隙裡，垂下一隻鳥兒的腳爪，鐘擺般晃蕩，就要離肢離身。
她屏著呼吸，不敢思考，只能眼睜睜看著有關鳥兒的知識，從男子細長眼波的開闔和勁力厚實的唇齒翕動間，無聲無息地傳動過來。
于千阡央求男子幫她把鳥兒安頓在研究室的小桌上。男子雖然緊皺一下眉頭，終於沒有拒絕。
于千阡用手絹佈置裝保溫杯的紙盒，墊了許多白報紙，撿了些乾枯的松枝，就當給鳥兒一個臨時的加護病房。這個汲汲營營安排的小天地，捧在手心，有種希望，細膩地安撫她對未來沒有清楚計畫的悶慌。
男子說鳥兒可以吃小米，但看樣子受了重傷，最好不要有太大移動。
于千阡匆匆謝過那男子。然後很輕很輕地撫摸幾下鳥兒抽動的身子，告訴牠，等等她，她馬上去找食物，找醫生，等她一下！一下就回來！
躍上單車，騎遍校園，沒有賣小米！騎出校園，東西南北都還分不清楚哪裡是哪裡，問了好多商家，都說不知道獸醫院在哪，知道的，卻說在市中心火車站附近，校園在偏僻的交流道下一座小丘上，她新來乍到，對去市中心的路沒有印象，她也沒有地圖。
問人市中心在哪，人家嫌問題太簡單而不願回答她！怎麼會這樣？怎麼辦？
于千阡空著手，滿懷擔心，顧不得滿頭汗水和翹了新學期第一節課，回到研究室，心裡心外一片漆黑。
原來，天色晚了！
她走近鳥兒的急救室，啊！牠睡著了！睡得很安穩，身子也不再抽動！
終於可以鬆口氣，剛坐下，卻聽見有人走近。喔！又是他。懂鳥的男子，他是？
于千阡問滿懷歉意地問：「還沒請教您是？」
男子告訴于千阡他的研究單位，說他姓郭，說他喜歡鳥，研究鳥，尤其是綠繡眼。
「小鳥睡著了，你看！牠在休息！」于千阡說。
郭走近紙盒，看了看鳥，又看看于千阡。
郭說：「把牠交給我好嗎？」
于千阡想，郭是專家，一定能比她照顧得更好，於是很放心地答應。臨走前，郭向她要了研究室的電話。
隔天，于千阡接到郭的電話，說約她去看鳥兒。地點在大草原中央一棵百年老榕樹下。在那裡，她見他神情平和，語氣淡泊，他輕點頭，修長的手指劃向樹根，細長眼波的訊息是種寧靜，卻很蒼白。
她還沒理解就問：「鳥兒呢？」
「昨天，那隻綠繡眼就已經死了。我把牠埋在樹根下，就在那裡。」他的冷靜教她一時難以平息。
「昨天？真的嗎？不是睡著了嗎？牠不是在休息嗎？怎麼會死掉？」她問。
搖搖頭，閉著眼，她落寞地想：「為什麼要飛去去撞玻璃？為什麼只陪伴我這麼一下？為什麼這樣就死了？留下我，又是一個人！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能為牠做？即使只是一點點？」
他輕拍她的肩膀，說是因為他說了好些話，她都像沒有聽見。他要她面向草坪另一邊的矮灌木叢林。
「妳看！」他的手指，從她的頸邊平伸出去。奇怪，好像她的右側多了一隻翅膀。雖然不是她的，迎著風，也大有振動之勢。這才發現，林子裡有許多跳動的綠色樹葉，溫柔的清鳴不是歌唱，最像談心。
啊！都是綠繡眼，滿林的綠繡眼！來來往往，自成天地。
「鳥兒還在，永遠都在！」他說：「我不知道，這隻死去的綠繡眼，對妳個人的特殊意義，但是，如果因為牠，使妳感到失去了什麼，希望妳，能再找回來！或者，妳沒有失去，只是有了新的際遇和開始。」他平緩地說。
她望著他，這才發現他有多高，長而挺拔的背脊，瘦長的雙臂，削瘦的臉頰，他的右肩頭隱約有一顆黑色肉痣，在白襯衫底下浮動。一隻綠繡眼飛出小樹林，停到他右肩上，踩住那顆痣。鳥兒翠綠的眼眶，閃動著藍色奇光。藍光中，有種地圖，指點迷惘的人，尋找另一個世界的方向。
她遂聽得自己的左肩頭一陣小小騷動，兩片黃綠層染的纖翅才輕巧收略，幾絲嚶嚶細語依稀說著：「傻于人！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啊！」轉過頭，牠早已振翅遠去。
但她仍打開雙手向前，心想，這是屬於自己對眼前這個他的簡單關懷和隆重感激，這是她在這處陌生的舞台上想要的第一幕關於自己的戲。
他沒有看她，沒有說話，緩緩轉身，邁出幾步，雙手在胸前交叉。
（他也像那逝去的綠繍眼，在她平伸雙手，打開胸懷的一剎，已注定離去？）
可惜于千阡還不是鳥，可憐她還想聽到兩重心跳；鳥的雙翅擅遠逸，人的雙手能擁抱，她想要擁抱和被擁抱，但她開始問自己為什麼，沒有足夠理由的張開手或張錯手都能讓不願斂翅的飛行將冬眠中的滿懷溫暖一撇而散，自己是真戀著與藍天為伴？還是仍戀著那藏在樹洞中不得不然的親密摩蹭？問自己有用嗎？不問自己又要問誰？父親一定還忙著找他心目中的山水家園，母親再也不可能回話，那藍天是啞，儘管雲已做了無數表達。
于千阡一直不忍離開下著雲的最後草原季，晚風戲弄草浪，她瞇起眼，感覺像佇足於綠湖中心，低頭數著從心口落下的蒼白霓霞。她是漂流的白，被動的空虛。終於懷念起失去許久的一種懷抱，那個她，曾擁著年幼的自己，她一直是分心的，從未說明原因，或許當時自己年紀太小，但那方長鏡，木框銀漆，總在面前，總是明亮得刺眼。
于千阡在榕樹下站了好久，一個人。開始習慣要一個人，把藍天拋下，把幻羽卸去，讓牠和他的聲音都不再共振自己走調後的尾音。孤獨是由榕樹揭幕的，開啟了許多究問，這不是她要的出場，她環抱著樹，左手碰不到右手，兩手都漸漸冷去。
回到研究室，好黑。獨自坐回被書圍成小井一般的書桌，于千阡低下頭，右手無措地躲回褲前口袋，那裡卻有一團安祥。掏出，將白色的紙鳥重整，展開雙翅。它沒有顫抖，沒有表情，沒有溫度，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因此，不會教人癡狂。將它安置在一本厚厚的大部頭梵谷畫冊上，它也靜靜地接受，沒有反抗。
※ ※ ※ ※
研究所還沒念完，于千阡的父親便在旅途中過世了，兩個便衣警察陪同海關人員用雙掛號投遞的方式親自按上于千阡租宿的門鈴，叨叨絮絮地交代過程和後事。父親留下錢和一個牛皮紙袋的文章。
剛拿到那個紙袋時，于千阡愣了好久。「昨天」父親還說沒空寫東西，「今天」他的手稿已經有八百頁厚。她一直想，她該讀它們嗎？那是父親還來不及和自己分享的一面，如今若是讀來，已是在一頁頁的心海翻騰中憑弔兩種自私，一個是打理背包離家求學的自己，一個是清晨整裝遠行的父親，他們擁有各自的行囊，各自的方向。讀父親的字，無疑是要窺探他最私密的一只行李箱，只怕那疊疊裝裝的，有好山好水，有奇人軼事，沒有那一段總是拎著小小的舞鞋等在教室外不肯進去只想等父親來接的童年。
童年眼中，望著飛鳥，總嫉妒牠們能知道父親的行蹤。
（父親是自殺的。）
于千阡把父親的手稿收藏在一口咖啡色小牛皮箱的夾層，皮箱上覆蓋著粉紅間草綠的方巾，巾上有三本小說一本散文，都不是中文，皮箱右側是兩盆植在竹籃裡不知名的藤蔓，藤蔓開著一種藍色的花，花不斷重複著母親生前的告誡：有毒！藤蔓旁立著一把吉他，吉他上有灰塵，灰塵紀錄著它們的僥倖存在卻不懂原因；皮箱左側是一盆栽在紅瓦盆裡的嬰兒的眼淚，嬰兒的眼淚旁邊是于千阡時常獨坐的單人藤椅。她正窩在藤椅裡，望著右手邊一疊英文書，對尼采不理不睬，因為書旁散落的詩稿，像染著血光，那一行行飛不去的心羽，都是她未能完成的生命。
（父親自橫跨南海的渡輪上縱身入海。）
于千阡開使習慣散步。她在各學院大樓間的小徑觀察著所有騎自行車的人，有些人輕鬆自在地駕馭著那匹鐵馬，有些人氣喘噓噓地被駕馭著。看每個人停車的模樣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們對腳踏車的情感。有些人像對待小孩般地一再檢視各部分零組件是否妥當；有些人像對待夥伴般地對之碎碎私語；有些人很孤獨，腳踏車只是不斷載著那些孤獨的重量，單調地前進；也有些殘暴的，像虐待動物般將之一腳踹開。那位生物學家郭先生是溫和的，也許還是孤獨的，他沒有賦予座騎太多生命，只是與它平行競走。一天，于千阡趁郭先生鎖車離開後，輕輕撫摸那還留有餘溫的腳踏車坐墊。
（父親跳下海之前曾對著大海沉思了四十五分鐘。）
「他在想什麼？」解剖臺上的青蛙已經被肢解得所剩無幾，面對這樣「壯烈」的結尾，以生物學之名，沉思是什麼？能做什麼？電話響了！那一團黑色的不安。郭先生慌忙接起，接著是一連串多麼動人的情話，都說著白日的思念和晚上的計畫。原來他不孤單。于千阡結束偷窺，離去時，轉角窗口望進去，同一間實驗室裡，另一個專家正在解剖一隻鳥。
（找不到父親的屍體。）
那個種滿玫瑰花和大理菊的花園裡有許多蚊子，于千阡手上拿著緊得夾痛腳指的粉紅色舞鞋，坐在花園的白條椅上，任蚊子附著在白色的褲襪。也許被蚊子叮了可以增加父親的罪惡感，因為他沒有看到同學們是如何嘲笑她在緊身衣裡微微弓曲的身形。漸漸看不見玫瑰花瓣上的細紋，父親還沒來。呼吸裡有蚊子翅膀的震動，鼻孔有點癢。忘了父親最後來了沒有，只記得當時的玫瑰香和蚊子血。
（父親留下的房子變成存摺裡的數字，父親的債又把那數字減半。）
但父親定存在于千阡心裡的呢？「該怎麼算？」于千阡想，也許在父親決定結束他自己的一刻，自己心中那個父親的重量就已減半，這是被迫的，儘管那重量只存在自己心裡；當于千阡明白有那麼一個當口的自己竟無法保住自己心中父親的重量和父親心中她的重量，她開始相信，她不曾真正擁有什麼。張開手，鳥兒飛走；張開手，情感沒有著落；張開手，沒有守在玫瑰花園等待的父親，漸漸遠走。（「張開手，人，開始懂得害怕。」）
于千阡開始不停地書寫，書寫引領著思考，當不能思考時，她還是一直寫。她總是想，有字就好。字能開路，字能填補，字能瀟灑，字能讓人離開原地，向下一句話傍去，就算是慵懶的，不很誠實的，也值得！
拉緊領口黑色圍巾，于千阡最後一次走出校門，她帶著書、手稿、咖啡色小牛皮箱，和那隻紙鳥，就當人生已進入永夜。重新在永夜中創造自己的太陽，是自今而後，每回盯著錶時，于千阡會冷冷告訴自己的。
雨，翻落層層包擁的積雲帶，輕輕縱身飄揚。那感覺于千阡記得深，記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