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青春【上】
  「抱歉老師,我有問題?」盧克舉起手,沒待老師認可就站起身:「為什麼華盛頓要砍倒櫻桃樹?」
  老師透出詭譎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說:「嗯……大概是想測試斧頭利不利吧?」盧克接著問:「為什麼測試斧頭的鋒利要砍倒櫻桃樹呢?」
  老師沉重的把課本闔上說:「盧同學,我這堂是英文課。你有華盛頓的問題可以去問歷史老師。」有時候老師也是會被問題難倒。
  盧克轉過頭,擺手作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OK,這是我們的第一個鏡頭。

  馬羅把攝影機的插頭端子拉掉,然後舉起手接受我們的歡呼。這幕是他小心翼翼拍下的作品。
  畢業前某個考試後的日子,因為姓湯所以戲稱湯姆,他接到考卷。滿百分只拿到五十二分。台上老師開起玩笑:「各位同學,只有廢物才會考不到六十分。我不是洩漏很多考題嗎?各位要多多加油。」大概是這種調調。回來後湯姆對我們抱怨。什麼時候,考試分數可以取決一個人的本質。沒說什麼,那次我考了八十分。
  「如果可以,我也想評評老師的分數。」湯姆說。湯姆、盧克與我、三人都不算成績優良,儘管屬於六七十分程度,卻從來沒幹過什麼讓學校蒙羞的鳥事。被記警告也只是在廁所抽煙被逮到之類的綠豆小事。
  「那還不簡單,評比我們用的是分數,評比教師就是用教師資格啦。」馬羅說:「搞不好有機會改變世界喔。」他是四人中唯一的資優生,畢業應該可以領到校長或主任獎。
  我們三人訝異的看著他,看見彼此的微笑。於是,動機產生了。被激起的動機其實非常薄弱,強烈的是悶得發慌的生活。
把四人合租的住處當作基地,分配工作細節,湯姆向親戚借DV攝影機,我則是負責規劃,電腦長才的馬羅負責剪接與後製,盧克負責跑腿。規劃出訪問提要像是:教育熱忱來自哪裡?認為學生最能吸收的教學方式諸如此類。
我們訂下名稱『老師有問題:沒有問題,什麼問題都沒有』。馬羅用電腦列印出使用肖像權的同意書交給盧克去跑。
假日留在住處,和馬羅兩人規劃作戰方針。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在畢業典禮時發表這部作品。讓苦辣酸甜的學子生涯多一道值得回憶的往事。大學四年,所經過的歲月除了書本還是書本,接觸越來越多的資訊,卻失去學生應該有的創造力。不想依循正規成長的路徑,而想多一點自我改變的革命情懷或是就是如此吧。
決定把作品規劃在九十分鐘內,或許搭配上一點搖滾樂或是爵士樂。重點不是表現教師的崇高姿態,而是搞垮教師本身被默許的目中無人。
炎炎夏日的周一下午,盧克把同意書交給我。除自身科系的導師外,也包含其他科系的知名導師。湯姆晚上把DV攝錄機帶回住處。我們拿出事先規劃的第一鏡頭,盧克發問惡搞老師的腳本。相信我,這是最溫和的鏡頭。
  趁著課後的下午,同湯姆前往英文老師的辦公室。我們談起自己的企劃,並告訴他打算在畢業典禮發表。起初老師很疑惑,但湯姆告訴他:「這是為了表彰師長的辛勞,以及為師長和學生搭起友誼的橋樑。」禿頭的英文老師人不壞,只是上課時照著課本唸,教學風格不受歡迎。他接受了。
  教學的熱忱來自對英文的喜愛,至於教學的方法是讓學生生活在英文的語言中,自然而然地學習運用。我們拍攝他在桌前閱讀外文小說的模樣,也請他秀一段莎士比亞名劇的表演。他演出近十五分鐘,如果照這種進度看,我們大概只能拿兩個老師做訪問。可看他自得其樂的模樣,我們也不好打擾他。
  回到基地後,馬羅將影片傳進電腦。看英文老師的莎劇表演時,他轉頭說:「這是什麼東西?」我告訴他老師表演莎士比亞。他拉滑鼠前後動一動:「表演十五分鐘喔。」沒等我們回話,大刀闊斧把這段表演全數放棄。
  等他剪接好,我們喝起可樂。原本三十分鐘的訪問只剩下五分鐘不到,著重於他宣揚教育理念這段。看完後,馬羅對我們說:「他以前一定很有熱忱,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不過,現在這種說法實在太官腔了。」
  小孩子會慢慢長大,時間歲月可以陳腐一個人的意志,也將改變一個人最初的嚮往。馬羅說。
  晚間八點時我們出門,馬羅先前跟學校人事處弄了份全校教職員的明細資料。
  如果評選學生依靠的是成績分數,那評定老師資格的便是生活姿態。我們決定徹底呈現教師們私下的行徑,打破學生既有的教師為尊的認知。當學子都奉師長為權威時,其實也隱約聽到許多風聲跟批評。師長在課堂上杯葛成績低劣的學生,而我們選擇在背後杯葛他們的形象。
  好在單身的英文老師坐沙發上看電視,如果他關了燈,我們還真的沒準備紅外線鏡頭或是外景燈光。英文老師住在一棟二層樓的小別墅,落地窗外是荒廢、長滿雜草的院子,我們躲在圍牆外頭。近五十歲的他早些時候離婚了。就我們所聽到的傳言,他時常找女人尋歡。本來以為只是一個破壞形象的小謠言,但酒家女上學校討債卻是有目共睹。
  老師起身開門時,時間已經接近十點。湯姆說被蚊子叮了七八次,差點失血過多昏厥。老師把落地窗的窗簾關上,我跟馬羅協助湯姆、盧克爬過圍牆。我們關閉手機響音,約好以手機震動當作聯絡。
  馬羅大我們一屆,高中時因為鬥毆事件遭到退學處分。他對師長沒有怨恨,但無奈高中老師沒問清楚動手的原因,只是一昧逼他退學。原因很簡單,因為放牛班的他遭資優班的學生嘲笑。成績好的學生被留住,因為考上好大學可以增加學校的知名度。剔除一個壞學生,等於降低校譽被污名影響的百分比。空白晃蕩了一年他回到學校,那時心態就變了。比起他,我反而只像個普通的小鬼。
  「你猜會拍到什麼?」我問。我們倆在外頭點起煙。
  「性交。」他笑著說。「除了性交之外,難道你想看到他表演莎翁?」我大笑出聲。
  「他敢裸體表演馬克白的話,」馬羅說:「我保證絕對不會剪。」
  馬羅說起禁忌的鏡頭,刪除又可惜,留著有傷風化。話題還沒有結論,我的手機就響了。我們將麻繩拋進院子,將湯姆二人拉出外頭。如果沒看錯的話,只拍攝了二十分鐘耶!我還以為老師可以撐得更久呢。
  「搞到一半他們上樓了,」湯姆對我笑說:「不過這二十分鐘值回票價。」
  迷離的氣氛摧殘性慾的牢騷,苦悶的男子撇開教條道德的外衣。酒店對我們這群社會新鮮人有太多的疑問與想法。當道德教條進入禁忌區域時該是什麼樣的火花。
  英文老師褪下衣服的那一刻,我們四人笑翻了。滿是贅肉的腰下穿著女性性感內褲,像是塞得過度飽滿的粽子。酒店小姐脫去外衣,黑色內衣加上吊帶襪,如果再執個鞭子,幾乎是想像中SM女王的標準形象。
  下一慕是兩人互相挑逗,最後的鏡頭停留在老師坐上沙發,而女子低頭吞噬不能上鏡頭的玩意兒。被沙發遮住身子的女子點頭如搗蒜。
  我們為初次出擊歡呼。將剪接的工作交給馬羅後,湯姆跟盧克各自離開。
  「這段不能留。」馬羅指的是穿著性感內褲的模樣。
  「我們是要杯葛師長的形象,不是染指他的性癖好。」馬羅說。「君子慎其獨啊,老師。」他點起煙。
  不懂該怎樣的惡搞才足以達到目的,太過火會毀損初衷變成鬧劇。但淺嘗輒止卻無法引起憤怒學子的共鳴。想激出一陣雷聲,革命者揚舉正義的旗幟。我得承認,這應該是非常虛偽的想法。
  還沒激起震耳欲聾的雷聲,烏雲卻早已滿佈天際。
  被採訪的英文老師大肆宣揚拍攝記錄片的活動,消息很快就傳開來。有興趣的老師問我們訪問對象還有誰,同學也紛紛揚言要加入我們。對外發表人馬羅的官方說詞:『一切暫時不公開,無可奉告。』不可能讓其他人加入我們。人多口雜,會讓我們無法集中火力進行革命創舉。
  休息了三天,等其他人受拒到失去耐心。三天裡還是成了許多事,馬羅同我找到學生會長麗琴談畢業典禮當日的行程。正式典禮安排在十一點,從八點半開始陸續有社團表演以及啦啦隊的活動。麗琴願意幫我們向校方租借扇形播映室。但為了炒熱氣氛好對管理部施壓,她要求我們要公開五到十分鐘的試映會。
  「我不能租借播映室,然後你們告訴我要取消,我不能冒這個風險。」她說。只差沒告訴她,其實我們也很擔心。
  湯姆與盧克則是決定掀哪些老師的底牌,篩選條件很簡單,有爭議、學生口中很優秀、權威架子擺到腦袋上的老師。只要有一項就列入名單,不知道是學校的聘僱方針有問題,還是兩人的腦袋太堅硬,篩選出來的人數足以把記錄片拍成大河劇。到深夜才擬定拍攝的對象,馬羅也搞好現階段的成品。
  頭一幕是英文老師道貌岸然的理念講解,再來則是轉入我們夜間拍攝的片段。襯托背景是獨角獸樂團的搖滾樂曲。整體看下來只有十分鐘,有兩到三分鐘是完全靜止的畫面,像是拍攝無趣蜥蜴的國家地理頻道。大夥加油添醋,考慮是否該增加旁白,或是把性感內褲那段剪輯播出,要怎麼才能呈現真實感而不顯得無趣。
  「訪問老師時有語言音效,偷拍沒旁白很無趣,」湯姆說:「還是把原本錄攝的雜音收進去?」馬羅把雜音收進去,車流的聲音,風聲、被吹動的野草擺動的呼吸聲。搭配聲音後整體的感受真實了,像鏡子裡的人跳到外頭說話。雖然我還是認為內褲那段比較有看頭。
  我問馬羅試映片的問題,他回答俐落:「訪問不更動,莎翁劇秀兩分鐘。」甫聽此言的盧克搖頭:「只有禿頭的莎翁沒辦法吸引人。」我們什麼都沒說,心底都有數。
  教通識課程『兩性關係』的王老師是個美女,白皙的皮膚、雙峰插雲的身材、面貌像是混雜多位明星的優點。我們約在課後的學校咖啡廳,美女王得體的向我們致謝,我跟馬羅只差沒雙頰泛紅。兩性關係的課程方向,是讓男女溝通無阻,在了解彼此想法後付出心思,進而達到互相尊重與扶持的目的。美女王眼中沒有好壞學生之分,只有能溝通與無法溝通的人。比起許多擺架子的師長,美女王的笑容顯得更具親和力。古先賢說過:『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我們像朋友般聊天,沒有師徒的包袱與隔閡。不難理解學生們為何如此擁戴她。
  「你覺得怎麼樣?」馬羅問我。「感覺是好老師呢。」我說。
  「她一開始就先打量我們,」馬羅笑著:「她確實很懂得與人溝通的技巧,也很懂得拿捏人心。」
  「難道你沒想過,她沒問我們為什麼找她嗎?」馬羅說。她確實沒問過。
  四個人在外頭吃晚餐,猜測美女王的真面目,推演模擬偷拍她的情況。
  「我知道要輪替啦,」湯姆笑著:「但這次可不可以也讓我掌鏡?」我白了他一眼。
  回到基地才知道,美女王住在四樓,這可苦惱了我們。我跟馬羅兩人決定先到美女王的住所繞繞再作打算。美女王住在郊區,附近的屋子十分老舊,尚未規劃成住宅重劃區。才到那兒信心就來了,巷口左右兩側都是五樓高的小型公寓。如果躲在對面天台把攝影機放遠,也許就能拍到美女王家中內部。我們鬆了口氣,正要打道回府安排明天物理老師的訪問。
眼尖的我看到美女王走出外頭,趕緊知會馬羅。美女王坐上小車緩緩駛出巷道,馬羅喚我坐上車。
  為了不讓她發現,馬羅甚至把大燈關了。保持一段距離,彷彿打著緊迫釘人的球賽。尾隨美女王的馬羅抱怨說:「早知道就把DV帶出來。」我問馬羅怎麼對她有興趣?
  「你知道她是約聘的嗎?」馬羅說:「一年一聘,你上過她的課吧?」
  「修過了。什麼意思?」我說。
  「她每年的考績都是優等,連聘三年她都教兩性關係。」馬羅說:「但是你知道嗎?她所學的完全跟兩性關係無關。」我只記得她的課是營養學分。
  車子停泊在市區停車格,我們下車後躲進對面騎樓。走下車的美女王耐不住性子直看手錶,已經快十點半了。
  「我有種直覺,」馬羅說:「搞不好可以揭穿她的面具。」
  由街口處走來一名男子,隨著接近視野,我突然發現他的步伐與身段似曾相似。他走近並摟上美女王的腰,狀似親蜜的兩人進入旅館。馬羅拍拍我說:「你會不會覺得男的很像學務主任?」吃了口普魯斯特推薦的瑪德蓮蛋糕,我記起學務主任的模樣。
  回去吧,今天只是第一回合而已。馬羅說,如果能錄到聲音就好了。
  當我們越深摸索,才發現白天與黑夜的兩面是如此地遙遠而矛盾。彷彿每個人都藏著拿來告解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