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脹。

他一直不覺得。脹。

譬如與他不合的已逾半百年紀的食量:一次可吃三球麵四顆蛋。他是個美食主義者,而他對美食的定義是他味蕾的鄉愁;總循著小時候母親所烹調的口味建構地圖。因此他吃遍所有道地台式料理,總在那樣的滿足中,打開話匣子緬懷時光中餐桌上一盤盤的記憶;臉上的表情,頓時線條柔軟,語調平和,迴異於平常的冷漠與跋扈;從他敘述的嘴唇肌肉,彷彿退化成嬰兒的吸吮本能,而那只面前的磁白飯碗,尚倒扣如一隻乳房,泌著母親的奶。

因此他。胖。

耳垂與臉頰垂成一體,下巴與脖子沒有距離;褲子的腰圍一再增加,褲頭只能頂在肚臍之下。

所以他。躺。

他喜歡躺在家中的床上,整個身體的重量隔著一張床,比較不受地心引力的牽引;時常拉大嗓門喚著妻做東拿西兼喊一聲:「要吃了!」如果不合他的胃口就劈頭一陣罵,把他妻搞得極端焦慮,祇要在廚房,那原本屬於女人製造幸福的殿堂,變得像勞役的囚室,帶著鐐銬笨拙而戰戰兢兢的烹煮暴君所指定的食物,在切菜剁肉的當下,未知是砍著自己?還是他?

可是他並非一無是處,因為在公司當主管階層的他,總是幹練而賣力的幫老闆開疆闢土拓展業務,而獲得重用且周遊列國觀摩、洽談生意,並心想事成的完成他的美食大業,走遍大江南北,多少饕客的美夢,嘗盡各國佳餚,以致他總愛在聚餐上叨叨不休,奇談著異國情調的吃食逸事,但不見他動著碗筷,因為食物於他而言,已昇華成將軍身上功彪偉業的勳章,樂於談它比樂於吃它更令人愉悅。

祇是一回到家中,他就變成一隻無限上綱的待祭豬公,所有的人必定對他退讓三分 ( 或退避三舍 ) ,把他當成神的另一種衍生物。而他也理所當然的用在公司發號施令的語調,指使著妻像奴僕般的侍奉。

所以在家恃無忌憚的。脹。

直至有一天,突然臉色發黑呼吸困難,妻驚覺不對,力勸他就醫。剛開始還抗拒,以為只是日前出國因高山的不適所延續的症狀,後來才勉為其難的去醫院,馬上因為心血管的疾病住院了一星期,醫生說:「你差點死掉!必須戒煙戒酒,飲食少量且輕淡。」

後來,他出院了。

依然故我的在家裡的床上,過著他習以為常的生活。一團肥肉像滿溢的果凍,極其彈性的佔滿雙人床顫危危的抖動。「要吃了!」聲音之宏闊彷若要屋子脹裂。「再

妻本已煮好一碗用超級大碗公所盛起的三球麵食,再從冰箱拿出四顆蛋「喀」的一聲從碗沿敲破蛋殼,蛋清與蛋黃黏膩膩的像溶化的透明脂肪滑落碗裡,倒在煎鍋上「滋」的一聲,她心裡想著:那張床是屬於他的煎鍋,她是一點也不妄想。幾滴油泡噴到她的手,她縮了一下;又繼續放下另一顆蛋,和另一顆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