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的島嶼(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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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漂浮的島嶼(01)

  琳知道我喜歡野薑花,特地從鄉下帶來一株,我將它種在花盆,不久後一株變成三株,兩個月後梗上結出翠綠花苞。今晚風中有濃郁香味,我走到陽台,看見四隻蝴蝶在月光下顫動翅膀。

  那年我十三歲,小學生涯最後一天,我忽然不想走平時固定路線,改沿圳溝旁的小徑回家。圳溝在大片稻田另一端,除了當地農人少有人行走,偶然發現寧靜又多樣的地方我立刻喜歡上它。圳溝兩旁草莖叢生,參雜幾株不知名的樹,樹上爬滿藤蔓,給人荒涼詭異的憂鬱感。溝裡綠色的水流得很慢,而且很長,我常伸頸眺望蜿蜒水道,猜它可能來自天堂,所以水才會永遠流不完。沿途哪裡有整群大肚魚亂竄,雨後哪裡有青蛙嘓嘓叫,哪裡的草比人高,哪裡有整簇白與黃的花,蹲在什麼地方飛絮會黏在身上,這些景致我都清楚,正如明白風可以把蘆葦絮帶向遠方,所以我常蹲在溝邊等風帶起朵朵白絮,看它們在天空飄飄晃晃,幻想它們的未來。

  畢業典禮前,教導主任透過廣播要我到辦公室,到達時廊上已有五六名同學,他們排成一列,不約而同轉頭看我,表情僵硬茫然。我忐忑的靠向最近位置,腦中揣測自己是否做錯什麼才會在畢業典禮前被叫來訓話,雖然我從未當選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功課總能維持前兩名,而且連續兩年被選任為班長,所以實在想不出犯了什麼校規,只能戰戰兢兢的將雙手貼在大腿,仔細觀察教導主任的一舉一動,就像作錯事被當場抓到的小孩等待處罰命令。

  教導主任的表情比平常嚴肅,彷彿校門口的半身銅像,但他的雙眼並不兇悍,讓我想到連續劇裡慈祥的老人,以及我從未見過的父親面容。印象中父親總是忙碌,每天踩三輪車到處賣冰淇淋,我們見面的時間很少,晚上父親回家時我已經睡著,早上起床時父親還在夢鄉,只在晚餐前的交班才會碰面,因為父親吃晚餐時會把三輪車停在巷口,我必須換班看顧他才能回家吃飯,用完餐後父親頂多摸摸我的頭,問我要不要吃冰,然後按幾下叭咘繼續去賣冰淇淋。他從來不過問我的功課和校園生活,也從未單獨面對面坐在一起談話,所以我常會忘記他的模樣,我指的不是外表,而是父親的威嚴和慈祥,每次總要在同學父親臉上才能拼湊出概念,所以父親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有時很陌生。

  靜靜看了我們許久,教導主任終於走到跟前,逐一翻翻我們的衣領,整整我們的鈕釦,拍拍我們的肩膀,然後退幾步挺直腰桿,抿著嘴用力的盯著我們看,好像要把他的眼睛深深烙在我們身上。我忘了那雙眼睛倒底在身上烙下什麼印記,也忘了數心跳到第幾下,只記得他忽然重重嘆口氣說:

  「你們是本屆自願不升學的學生,只有小學畢業,年紀那麼小,主任知道你們的未來將比別人辛苦好幾倍,但是主任要你們明白,學歷不等於能力,只要盡心盡力去做,你們的頭頂和其他同學一樣有片廣闊的藍天。」

  說真的,當時對這番話並沒有特別感觸,只覺得教導主任的神情讓我有些感動,一種莫名其妙又無法形容的感動。後來他又說了些話,什麼離開學校後我們人生的轉捩點將會開始,行行出狀元,有空時多看些書,不可以誤入歧途之類,大部份我都忘了,因為路經的同學紛紛投來異樣眼光,讓我不自在的將目光瞟向辦公室窗戶,盯著一隻衝撞玻璃的蒼蠅,看牠怎樣也逃不出透明的牆,直到鐘聲響起,廣播催促應屆畢業生到禮堂集合,我們才急忙跑回教室和大夥一起進場。

  畢業典禮很冗長,很多平常沒看過的人輪流上台說話,還有中年級學弟的精彩表演,直到最後終於開始頒獎。我也領到一張獎狀,雖然不是第一次領獎,但是這次特別大張,左下角有市長的名字,可惜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市長獎代表什麼意義,很多同學領獎狀時都有人幫他拍照,一直拍到下台還在拍,我只是安靜坐在座位,低頭看手中那張有金色滾邊和校徽的紙,看很久很久,看到心中突然升起想哭的衝動,雖然母親曾說獎狀不能換錢沒有什麼用,但是這張獎狀那麼大張,而且還有金色滾邊和市長的名字,所以我真的不希望它被丟到垃圾桶。但我還是咬緊嘴唇瞪大眼睛,假裝很專心在看畢業典禮,甚至最後唱驪歌時,周遭有很多同學在啜泣,我也沒有讓淚水離開眼眶。

  典禮完畢後已經可以各自離開,禮堂外仍有很多人圍成圈圈談話和拍照,萬的爸爸也幫我和萬拍照,拍完後萬跟我要聯絡地址,說要寄照片給我,我愣了一下,告訴他以後再寫信聯絡,萬緊緊抱住我,很用力很用力,我差點不能呼吸,然後叮嚀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他,不能忘記在圳溝邊抓青蛙,不能忘記共騎腳踏車到外雙溪,更不能忘記一起吃便當和打架,我沒有立即答應,因為嘴唇被牙齒咬住不能說話。

  幾年後我才輾轉收到那張合照,照片背後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這張照片我會為你保留,直到能交到你手上。」現在那張照片已經泛黃,青澀模樣卻依舊,偶爾我會拿出來緬懷青澀時光,並用模糊眼眶對照片說:「萬,我也沒有忘記你,你現在好嗎?」

  拍完照後萬被其他同學拉走,討論國中分發哪間學校,誰和誰同班。這個話題對我並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問你會不會和歌德,惹內或尼采同班一樣沒有意義。我想起母親叮嚀典禮後要盡快回家,於是走到角落解開衣服鈕釦,然後把獎狀塞到裡面,讓厚實紙張緊緊黏在皮膚,因為這可能是今生最後一張獎狀,我想用身體將它溫暖,或者用它溫暖有點涼的胸膛。重新穿整好衣服時,班導師忽然在後面叫喚,我有點驚嚇,不是做錯事被活逮的恐懼,而是原想迅速離開避開趙老師,結果還是被他找到。

  趙老師已經很老,頭髮全白,卻不像聖誕老公公有圓滾滾的身材,他的身體很瘦,幾乎可以塞進門縫,眼睛很小,臉上的皺紋卻又深又長,可能因為嘴唇很薄,所以每講三五句話就會嘆氣,嘆氣時會發出噓噓聲,而且額頭上的皺紋會撐得比眼睛大,不過我蠻喜歡趙老師,每當其他同學放學後,他都會留下我做個別指導,除了反覆練習當天或隔天課業,大部份時間都在研讀國中課程,包括國文,英文,數學,歷史,自然科學等等,彷彿要將所有知識塞到我的身體裡,坦白說我不是很喜歡,記得那時我已經能作國三作業,所以正常上課時間會變得很無聊,不是隨手畫圖就是做白日夢,猜想世界倒底有多大,人倒底有多小,天究竟有多寬,飛過天以後還叫不叫做天,那裡是否住有太空飛鼠或無敵鐵金剛?不過我還是喜歡趙老師,因為他每天幫我個別輔導從來不收錢。

  前兩天趙老師就對我說過很多話,但大部份內容我已忘記,只記得那張爬滿皺紋的臉孔不斷在嘆息,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眼眶裡有光影在閃動,好像夜晚圳溝深處躲著月亮。我不確定趙老師為什麼那麼愛嘆氣,緊握的手和瀅瀅眼眶卻讓我升起想哭的衝動,害我趕快緊咬下唇瞪大眼睛,甚至用力捏痛大腿,就怕不小心讓淚水滾出眼眶,因為趙老師不止一次說:「自古英雄出身低,男人不可因環境而流淚,那是懦弱的行為。」其實好幾次我都想提醒趙老師,我是男生,還不是男人。

  「老師曾經說過,你是我教學三十年最得意的學生,所以嚴格要求是希望你能超越我,但是我沒想到家庭因素無法讓你繼續升學,雖然我向你父母表示願意負擔你爾後的學費,可惜你父母還是認為學一技之長比唸書重要,我難過的是你年紀那麼小就要面對社會,雖然你的先天條件已經無法改變,但是你千萬不可以自暴自棄走錯,這是老師的電話和地址,以後不管什麼時候任何事,你都可以隨時跟老師聯絡,老師會盡力幫你,知道嗎?」

  手上的紙條已被捏皺,就像糾成一團的心臟,我哭泣不是明白趙老師話中含意,而是隱約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與別人不同,萬和祺可以念國中,高中直到大學,甚至讀到博士構造他們的先天條件,我艱困爬行到小學門口,爾後竟是一片蒼茫,為此我第一次替自己感到悲哀,默默咀嚼先天條件到此已經無法改變的話,趙老師似乎明白我茫然空虛的心情,伸出手將我攬入痀褸的身體和骨頭碰撞,那是我第一次發現這副軀體如此蒼老,老得快要變成一團黑影。

  後來我常寫信給趙老師,告訴他近況,學習過程,所發生的種種事件,他都很仔細回覆,列舉很多人生詭譎道理,敦促我凡事要忍耐,要明白出污泥而不染或先勞其筋骨的道理,還說他也是年紀很小就一個人逃難,跟著一群倉皇的人越過黑水溝,歷經許多磨難才安頓好屬於自己的人生。夜晚時我反覆閱讀這些話和故事,並模擬自己可能遇到的困境,直到大約三四年後,我收到由師母回覆的信,信中說趙老師不久前死了,看完信後我躲在棉被裡哭,一直哭到天亮。
漂浮的島嶼(02)

  微風徐徐,若輕搖靜潭的槳撥出漣漪,我蹲踞溝邊回想畢業典禮前後的種種,然後拿出獎狀看那圈燙金滾邊和大大紅印,隱約看到趙老師贏弱的身體,祺的紅潤臉龐,以及外雙溪畔無憂無慮的笑聲,我知道這張獎狀是僅有的,最後的童年回憶,所以決定私下保留,而且不管到哪裡都要帶在身邊。

  一團蘆葦絮忽然讓風拂起,滿天白絮在頭頂悠悠蕩蕩飄晃,有的很快落地,有的飄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我知道它們會選個喜歡的土地停佇,努力發芽茁壯長出新的茂盛的蘆葦叢,然後蘆葦絮再被風吹起,再被帶向遠方,一段一段延續屬於它們的生命;或許我也會如此,從一個地方飄向另一個地方,直到有一天,再也離不開自己。

  正當置身滿天飛舞的雪花團時,我忽然嗅到濃郁又奇特的香味,那是我從未嗅聞的氛圍,宛若落葉深院梯樓的驟雨後,引我好奇的起身尋找,聞聞田埂邊的小野菊,嗅嗅長莖交橫的蘆葦花,最後在溝邊泥地發現一叢翠綠草莖,綠莖比人略高,葉子細長卻比芒草寬,我知道芒草不會抽出翠綠花苞,不會釋放無以言喻的香味,它幾乎掩蓋所有氣味,包括圳溝微微的爛泥味,傾倒溝裡腐爛的朽木味,陽光蒸騰花草的清新味,身上卡其布發出的汗水味,更不會綻放獨特的白色花朵,像一隻隻白色蝴蝶停在綠苞上採蜜,顫動薄薄的白色翅膀。我摘下一朵白色花朵,搜遍腦庫仍想不出它的名字,但我喜歡它從爛泥上開出美麗花瓣,吸取臭水卻釋放濃郁芬芳,所以決定叫它白色蝴蝶花,然後小心翼翼將它收在捲成圓筒狀的獎狀裡,怕這隻白色蝴蝶忽然活了過來,從我手中翩翩飛向天空。

  回家後,我沒有提到市長獎的事,反倒急忙拿出白色蝴蝶花,將它捻在指間,擺出有生命般的形態,然後興奮的拿到母親面前。

  「阿母,這是啥米花?真香!」

  母親沒有回答,也沒有多看一眼手中的花,她忙著將我的衣服放到背包裡,那個背包平常都塞在衣櫃,只有遠足時才會出現,幾年來我和弟弟輪流使用,今天不是遠足的日子,它的出現讓我微微愣住,但時間很短暫,因為但我知道它為何會出現。

  「慶舅馬上就要來接你,還不趕緊去換衫?」母親似乎意識到什麼,愣了一下,看看我,然後說:「我看免換,你也沒啥米衫,就穿這身去就好。」

  前幾天母親在屋頂收衣服時把我叫上去,那晚月亮特別皎潔,天空沒有多餘的雲,很多星星綴在廣裘黑幕上,透著月光,我看見母親沈鬱的臉龐。從小就明白家裡的經濟狀況,夏天時父親沿街賣冰淇淋,冬天時改賣香腸,微薄收入很難支撐一家五口開銷,母親為了補貼家用到一家大公司幫人洗衣服,早晨我和母親一起出門,放學後母親尚未回家,所以我放學第一件事是洗米煮飯和煮菜,招呼弟妹洗澡作功課,懂事後的童年生活就是如此重複循環,幸福快樂對我來說只是童話故事,正如母親所說,父親沒有建築傲人城堡,甚至連幾畝薄田也沒有,所以窮人家的長子必須幫忙照顧弟妹和做家事,不要相信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只有賣火柴的小女孩最是真實。所以我雖然很想和同伴打鬧嬉戲,玩騎馬打仗捉迷藏,扮演英雄殺得天昏地暗,但當我做完家事寫完功課後,街上早已空無一人,我只好一個人蹲在路燈下等候,等候某人突然路過,告訴我今天玩些什麼,誰是今天的英雄,誰和誰又發生什麼事,然後帶著羨慕和落寞的心情回家,只有週日母親放假,而且不必幫父親看顧生意時才能和萬外出,可惜那種機會很少,少到可以用十根手指頭計算,所以有時我會興起離家出走到處流浪的念頭,因為我想,流浪天涯至少不用孤單單蹲在路燈下。

  那晚母親特別溫柔,呼吸也比平時平緩,她將我攬在懷裡,用手指撥弄我的頭髮,有時也會滑過我的臉龐。兩人沈默許久後,母親問我是不是很懂事,我懵懵懂懂的點頭,還來不及思考那雙沈鬱眼睛,母親便用幾近嘆息的聲音說,家裡的經濟不能負擔我繼續升學,而且念太多書沒什麼用,早點學會技能比較重要,說有一技之長到老都可用,所以她拜託慶舅讓我到工廠當學徒,要我用心學習,熬過三年四個月就能當師傅賺更多錢。當時我有些驚慌失措,恐懼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進入社會,也害怕不能繼續唸書,那是我夢寐以求的願望,不止一次和萬與祺勾勒,什麼時候在圖書館準備聯考,考高中考大學,以後要不要出國唸書,去美國好還是英國好,如今願望卻讓母親柔軟的手指捻斷,我感到驚慌與失望,仰頭告訴母親喜歡唸書不喜歡工作,母親笑著說,工作時也可以唸書,她特別交代慶舅要讓我念夜間部,同樣可以慢慢往上念到想要的大學或更高。我很相信母親的話,並覺得可以賺錢又能唸書真好,所以立刻答應母親的提議。母親說畢業後慶舅就會來接我去工廠,工廠離家很遠,坐火車要坐很久,必須穿過幾個山洞,回頭再也看不到家裡的一磚一木,只有長假時才能看到父母和弟妹,她叮嚀我要聽慶舅和師傅的話,好好照顧自己,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忍耐,熬過三年四個月就能出人頭地。我點頭答應,心中掛念的是夜間部。

  原本以為幾天後才會去工廠,沒想到畢業典禮才剛結束就要被接走,我有些錯愕,卻必須遵從母親的話,於是我默默轉身,將幾件想帶走東西塞到背包,白色蝴蝶花並沒有丟棄,我將它攤平夾在字典,希望有一天能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帶字典是認為每個人隨時都會需要查詢,所以我覺得應該帶著它以備不時之需。

  東西剛收拾完慶舅就已上門,母親招呼他喝茶休息,慶舅只坐了一下閒聊,母親免不了會說我年紀小不懂事,拜託慶舅多多照顧之類的話。其實我不是故意偷聽,而是剛好站在窗前看街上的同伴嬉戲,當時很希望有人跑過來問我為什麼站在窗前,我會告訴他即將遠離大家去陌生的地方,而且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回來,可惜沒有人注意我站在窗前,以及那雙茫然孤單的眼睛。

  沒多久慶舅對母親說買了來回票要趕火車,於是,畢業典禮回家不到一小時,我就被慶舅牽著手離開家門,連弟妹和父親的面都來不及見,也來不及和所有認識的人道別,記得當時我邊走邊回頭,始終沒看到母親站在家門口,我不知道她為何沒有站在家門口,只知道慶舅的手越來越用力,斑駁的家門越來越遠,我的雙眼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後眼前一片蒼茫,我終於看不到———我的家。
漂浮的島嶼(03)

  正如母親所說工廠離家很遠,我坐了兩個多小時火車,沿途看窗外從熱鬧城市變成田野,再從田野變成蒼蒼大海,海中央有座孤島,島四周有點點漁船,慶舅說那是龜山島,問我像不像匍匐海面的烏龜,我沒有回答,因為思緒很亂不想說話,腦中一直在想此時弟妹不知在做什麼,萬和祺相約要去天母不知去了沒有,工廠的師傅會不會很兇,工作會不會耽誤上學時間,過去與未來的種種在腦中呼嘯而過,我卻抓不住任何一種,直到火車到站,跨上慶舅停在車站旁的機車,腦袋還是覺得渾渾噩噩,只知道陽光很烈,灼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工廠沒有想像大,位於透天厝一樓,店內堆滿工具和鋼材,師傅們在騎樓或馬路邊工作,有的在敲打鐵條,有的正在焊接,焊接時發出的光線非常刺眼,慶舅說不可以直視,否則眼睛會痛,而且痛起來很難過,像千萬根針戮刺,我似懂非懂的點頭並避開強光,因為未曾經歷,所以無法體會什麼叫做千萬根針戮刺。

  店內最深處有間宿舍,房間不大,一眼就能看盡整個空間,除了電風扇沒有其他電器用品,兩具電風扇掛在牆上,天花板轉角有蜘蛛網,網內沒有蜘蛛。通舖上有三條凌亂未折疊的棉被,最裡面有扇窗不算小的窗,但起不了多少通風效果,淡淡霉味在狹小空間內瀰漫,我不喜歡散發霉味的空間,卻知道以後必須習慣那股味道。房門旁有座很大的木櫃,看得出來是當初隔製房間時一起製作,慶舅要我找個空抽屜放衣服,我打開木門看到裡面吊掛幾件外套,還有一把吉他。

  放置行李時慶舅開始交代學徒應做的事,刷油漆是基本入門工作,平時師傅說什麼就做什麼,沒事時要整理工具和打掃,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慶舅會給我錢去市場買菜,我必須負責煮午晚餐,冬天晚上要燒開水給師傅洗澡,慶舅說廚房後面有灶和柴,天冷時就會教我怎樣起火燒水。雖然這些事平常在家已經做慣,但我還是感到詫異,不明白學徒為何要做這些事,而且很想問會不會因此耽誤上學,最後還是沒問出口。我想,慶舅應該有所打算。

  大約一個月後,我已經習慣新環境和工作,正如慶舅所說,每天除了煮兩餐就是刷油漆,剩餘時間就是認識工具和用法,師傅常會吆喝我拿什麼工具給他,如果拿錯就會惹來一頓咒罵,而且罵得很難聽,比喻成豬已經算是很客氣,所以我認為認識工具和用法比刷油漆重要。刷油漆時大多在路邊電線桿旁,大太陽底下沒有遮蔽,汗水會一顆顆從臉上滴落,全身發燙,感覺頭頂都在冒煙,但卻是難得的安靜空間,在右手重複相同上下動作時,思緒可以擺脫桎梏無限擴張,並藉機觀察新環境的種種,所以我很快就知道二樓以上是房東的住家。

  房東姓陳,是三代祖傳的師公世家,大兒子建致承襲祖業,有時會看他穿道袍外出工作,老二建均老三建堯在汽車修護廠工作,但常常看他們沒去工作到處閒晃,尤其是建堯,幾乎每天都在擦拭那輛野狼一二五。建致已經結婚,太太是花蓮阿美族人,臉部輪廓深邃,有雙明亮的大眼睛,眨眼的時候睫毛好像會搧風,以前我從沒看過原住民,所以覺得她既漂亮又健康,她看到我第一句話是:「年紀這麼小就做黑手,會不會很吃力?」這句話讓我覺得窩心,那天後她要我叫她蓮姊。

  除了蓮姊,房東家還有三個女人,年紀最大是崑伯的老婆阿桂嬸,她老是扳著臉孔不愛與人打招呼,給人不好相處的印象,蓮姊說崑伯還有一個女兒叫阿櫻,因為身體狀況不好鮮少下樓,我問是不是很嚴重,否則怎會連下樓都有困難,蓮姊說不是我想的那麼單純,幾年前阿櫻被男人拋棄,從此精神狀況不佳,偶爾會做出脫序或令人驚訝的事情,所以被阿桂嬸關在家裡不准出門,我不明白精神狀況不佳的意思,也不想多問。巧妹是蓮姊的妹妹,遠從花蓮來依親,也許因為阿櫻的狀況不佳,所以巧妹深得崑伯夫妻和建致喜歡。巧妹大我一歲,暑假過後升讀國二,和蓮姊一樣有深邃的臉部輪廓,卻比蓮姊更清秀美麗,身材勻稱健美皮膚古銅,笑容很燦爛,宛如八月親炙的陽光,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有跟巧妹說過話,因為見到她時有股奇妙又彆扭的感覺,彼此目光會特意避開假裝沒看到對方,但我發現自己蠻喜歡看到她出現,而她似乎只會在固定時間下樓,總是瞄我一眼後就迅速離開,所以大多看到蓮姊抱著小孩下樓散步。

  其實剛開始時,因為一顆蒲瓜讓我對蓮姊沒有好感。

  工廠雖然在大馬路邊的透天厝,但屋後卻有一大塊後院,而且規劃得相當別緻,花草區裡有薔薇,夜來香,菊花和其他不知名花叢,兩旁各有一棵含笑,和一棵高大且會掉落一地果實的蓮霧,特意鋪設的卵石路繞過小水塘,水塘裡有假山流水和錦鯉,不過水很混濁,而且滿是落葉。假山後面有座涼亭,涼亭不大,約可容納四五人,可惜下雨時會滴水,而且沒有燈光。涼亭後面的圍牆邊有座竹架,竹架上下爬滿綠藤,綠葉幼藤間隱藏大大小小的蒲瓜,也許因為太會結果房東一家人早已吃膩,所以任由蒲瓜過熟變硬或落地腐爛。大約是學徒生涯第三天還是第四天,慶舅摘了一顆蒲瓜要我午餐加菜,卻讓我在廚房發呆半嚮,因為我從沒煮過蒲瓜這種東西,雖然慶舅說煮法和絲瓜一樣,但蒲瓜外表光滑細嫩,讓我不斷斟酌要不要削皮,最後覺得蒲瓜的外皮光滑又綠得可愛,直覺外皮應該是清脆爽口,所以決定不削皮切塊下鍋,午餐時當然被所有人瞪大眼睛質問,我還充滿自信的辯駁蒲瓜外皮光滑不用削皮,這件事被取笑了好幾天,並且傳到蓮姊耳裡,有一天我正在刷油漆,蓮姊特地過來問我:「蒲瓜外皮光滑不用削皮,那苦瓜外皮粗糙不就要削皮?」雖然我依舊堅定的回答皮也可以吃,而且直到很久以後還質疑蒲瓜為何要削皮,但當時卻覺得很受傷,有種被恥笑的受辱感,最討厭的是,蓮姊三不五時就會問我苦瓜要不要削皮,所以那時對她沒什麼好感,直到後來發現蓮姊對我的疼愛超乎想像,負面印象才轉成信賴與依賴。
漂浮的島嶼(04)

  學徒生涯一個多月,除了每天煩惱怎麼清除沾在衣褲上的油漆,最大的疑惑是慶舅似乎有意避開上學的事情,每次詢問有關上學問題時,他總是眼神閃爍語調模糊。剛開始時怪我時間還早急什麼,後來說還沒有開始招生,每次都有不同理由,讓我覺得慶舅只是不斷找藉口敷衍,直到暑假眼看即將結束,我終於忍不住自己跑去附近幾所國中詢問,結果卻讓我非常震驚,因為每所學校都告訴我沒有辦理夜間部課程。記得那晚,我帶著失望和傷心走回工廠,而且一邊走一邊哭,心中不斷怨懟慶舅和母親的欺騙,想起趙老師說我的先天條件已經無法改變,我氣得蹲在路邊痛哭失聲,並開始認為母親從頭到尾只是要我當學徒貼補家用,完全不顧我的興趣和未來。我氣得跺腳顫抖,踹開腳踏車,用力搥胸口,被騙的滋味讓我心痛,開始認為自己不被家人重視,爾後只要按時寄錢回家就是完成責任,長子的責任和義務是前途可以被忽略和犧牲,未來是必須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我怨恨到想死想抓狂,沮喪的認為原來家的價值可以用金錢衡量和堆砌,所以家這個字對我已經失去任何意義。

  回工廠後,我躲在涼亭哭泣,蓮姊從二樓陽台看到,下樓問我為何傷心,我淚流滿面全身顫抖的說出原委,並告訴她再也不要回家,因為母親用各種理由說服我,灌輸學一技之長比讀書好的觀念,其實只是要我幫忙賺錢貼補家用,根本不顧及我的未來,我感到心很痛,痛到無法呼吸,而且怨恨所有欺騙自己的人,氣到想發狂,想大聲吼叫隨意亂跳。蓮姊並沒有說什麼,她靜靜聽我說明原委,安撫我幾乎發狂的情緒,伸手將我攬入懷裡,貼在她柔軟的胸脯上,讓我聽她噗噗的心跳聲,用那雙雲霧穿繞般的手指撥弄我的頭髮,一次又一次拭去臉上的淚水,並低頭親吻我的額頭和臉頰,然後用力抱緊我,那麼用力,彷佛要將我融入她的身體,我嗅聞她的體香,感受無以言喻的溫暖,耳畔並傳出溫柔,帶點悲淒感傷,宛如哀怨仙女的聲音。

  「不要怪任何人,這是你的命,上天斷了你這個希望,一定會幫你開闢另一條路。」

  「我的路是什麼?」

  「蓮姊現在不知道,但是有一天你會明白。」

  那時候我跟本不對未來抱存希望,沮喪得好像泥濘裡蠕動的蟲,怨恨的火焰放肆乖張,但蓮姊的溫柔如此令我感動,她控制住差點失控的極端思想,把我的臉引導在柔軟的胸脯上,藉由平順的心跳聲安撫情緒,嗅聞芳馨的體香產生安全與信賴感。她的手指如此輕柔,嘴唇如此軟,我忍不住往起伏胸脯蜷得更深,伸手環抱她的腰與背,盡情讓淚水流淌在單薄衣衫,直到最後身心無盡疲累,含笑樹上的月亮也逐漸朦朧。

  隨著暑假結束,每天下午蹲在路邊看巧妹和其他人背書包放學,心中依舊存有羨慕和怨對,儘管蓮姊數度安慰開導,但我始終無法釋懷。也許是放棄自我的心結作祟,我接受笠的邀約,開始和他泡彈子房,除了學會打撞球和彈子台,也學會抽菸。笠是建致的堂弟,大我三歲,在建均的修車廠當學徒,雖然全身都是機油味,但他前額上的頭髮故意留很長,可以往下拉超過下巴,說話時常要甩掉覆在臉上的髮絲,我覺得很帥,有孤俠浪跡天涯的滄桑感,所以決定留同樣髮型,徹底改變從小到大永遠不變的五分短髮,讓自己變成手執長劍雲走四方的飄盪俠客。

  慶舅和蓮姊不知道我已經學會抽菸,因為我只敢在彈子房和撞球間抽,直到有一天我和笠以及幾個朋友在撞球間被少年隊抓進分局,並被剪去好不容易能拉到鼻樑的長髮。便衣不斷訓斥我們是不良少年,小小年紀混撞球間和抽菸,慶舅一直呵腰陪笑臉,並保證會好好管教我,我斜睨他,心中咒了一句你憑什麼,但他始終沒有責備我,甚至連不悅的表情也沒有。

  回工廠後,我們站在騎樓下沒有立刻入屋,路燈照出慶舅平靜不慍的神色,偶爾還有幾聲輕微嘆息聲。不打不罵的舉動讓我有點心虛,於是腦中開始思考應該如何辯解,但慶舅卻忽然遞來一根香菸,並為我點燃。

  「你已經大漢,未來真多代誌要自己想,我宰佯你恨我,但是我不想解釋,因為我沒法度改變你的想法,只可以告訴你,每個人都要面對以及接受自己的命運。」

  我雖然戰戰兢兢抽著菸,雙眼仍透露不諒解和不接受的光芒,覺得慶舅只不過是在掩飾自己的過失,為他和母親設下的圈套辯解,所以我壓根不屑和鄙視他的言行,但慶舅似乎不在意放浪不羈的眼神,他凝睇驕傲任性的我,從口袋掏出錢塞到我手裡,然後重重吐出一口煙霧,忿忿不滿的說:

  「明天去剪頭毛,幹!少年隊剪得親像狗啃的,甘可以看!」

  隔天晚上,蓮姊把我叫到涼亭,她端了一碗中藥,說可以幫我轉大人,我本來不想喝,不是嫌苦,而是從小到大不曾喝過類似補藥,也不曾有人如此為我熬煮,所以非常不習慣這種呵護和溫柔的行為,但蓮姊說我正處於發育期,卻要每天扛鋼筋背重物,而且隻身在外沒有人照顧,堅持每天都要喝她熬煮的中藥,否則從此不再理我。坦白說,這句話起了恫嚇效果,自從那天蜷在蓮姊胸脯後,我已經把她當成最親膩的人,她的體香常在夜裡伴我入眠,甚至忘記母親的味道,彷彿天神為了彌補錯誤安排,特地派她補償斷層的情感,所以我還真的有點怕蓮姊不理我。

  「阿慶有跟我說少年隊的事情,蓮姊不會責罵你,因為這是人生成長的經歷,等你再大一點就能分辨是非對錯,蓮姊想說的是,當一個人心中有恨時,他的思想就會變得邪惡,凡事都會往極端的方向想,你雖然單純卻很固執,容易鑽牛角尖跳不出框框,蓮姊不希望看你陷在偏執裡,最後迷失方向而墮落。人世間沒有什麼恨可以天長地久,愛與恨只是一念之間,懂嗎?」

  蓮姊將我攬在懷裡,不停撥弄剛修剪的頭髮,有時還會用手背輕輕碰觸我的臉頰,我又聞到能安撫情緒的體香,還有那柔軟軟的胸脯,噗噗的心跳聲,以及雲霧般輕柔的手指。她的憐疼在我體內翻滾,從毛細孔到眼眶,從顫抖的手指向外暈染,我再度雲濕蓮姊胸口的衣裳,用力呼吸慈母特有的芬芳。我蜷在蓮姊懷裡輕輕點頭,很想親吻她的臉頰卻不敢。

  那年我十三歲,發現母愛原來也可以令人如此悸顫。
漂浮的島嶼(05)

  不去撞球間的日子很無聊,下班後師傅們都去茶店仔喝酒,喝完酒後,阿明師傅有時會叫我用腳踏車載他去查某間,然後要我在查某間門口等,我不知道他在裡面做什麼,卻不喜歡那些女人圍在身旁指指點點,用奇怪語氣咯咯笑著說:「弟弟你幾歲啊!開苞了沒有?阿姨可以給你大紅包喔!」她們身上有股濃郁味道,讓我很不舒服,每次都要摀住口鼻避開,甚至拒絕再去,但是阿明師傅都會很兇的恫嚇我,說不載他去隔天工作就要把我操死,還要跟慶舅說我的壞話。說不說壞話我一點也不在意,但卻擔心隔天會被操死,因為隨著時間增久工作也越來越累,除了刷油漆,最近還要踩三輪車去鐵材行載鋼筋,太陽很燙,炙在皮膚很痛,我的手臂和臉頰早已脫過幾層皮,還有幾處起泡潰濃汁,而且車上整捆整捆的鋼筋非常重,重得我幾乎踩不動踏板,總是踩幾步就停下來休息,然後跳下車使盡所有力氣邊拉邊推,動了以後再跳上車踩踏板,最可怕的是,不小心讓輪子陷在路上坑洞時,我會連推拉的力氣也沒有,每次都要拜託路過的大人幫我推動,然後一邊用力踩一邊聽驚嘆的口吻說:「這麼細漢做這麼粗重,你老爸老母心肝真雄,真可憐。弟弟你要好好振作加油,有一天你一定會成功。」這些話會讓我怪自己為何如此沒用,竟然連個三輪車也踩不動,然後一邊流淚一邊用力踩,再用起泡潰濃汁的手臂拭去鼻涕和淚水,發誓要按時喝蓮姊的中藥趕快轉大人,因為我不想再看到憐憫目光,以及一句句令人心痛酸楚的話。

  如果沒有加班,如果師傅們都去茶店仔喝酒,如果阿明師傅不需要我載他去查某間,我會從衣櫃拿出吉他把玩,吉他是阿嘉師傅買的,他說自己也不太會彈,但卻可以教我基本彈法,當我記熟哆勒咪的位置後,阿嘉師傅給了我一本「吉他入門」的書。我喜歡吉他的聲音,覺得音律很空茫,宛如佇立高崗聽風在耳邊喊,當我學會合弦指法後,發現彈吉他很像背古箏又身懷絕技的俠客,手指一撥便能奏出魔音取人性命於千里之外;孤單或下雨時,可以抱吉他在涼亭裡彈奏心音,讓音符隨雨滴跳動,所以我決定學好吉他,而且要開始存錢買一把屬於自己的心曲。

  其實學徒生活並沒有那麼愜意,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師傅們不願意做,不願意碰的工作都推給我,工作已不再只是刷油漆,還要去鐵材行載鋼筋,再想辦法將整捆鋼筋弄到指定位置,整捆鋼筋至少有六七百公斤,我必須化整為零,但是每根都有六七公尺長,而且很重。幾個月後我的雙肩已經腫脹受傷,稍微碰觸就會疼痛不堪,但師傅們並不理會,繼續要我扛重物,動作太慢還會惹來一頓打罵,雖然師傅說他們也是這樣熬過學徒生涯,但我總覺得折磨學徒是他們最大的娛樂,為此我在夜裡偷偷哭了幾次,不恨命運不恨師父,只是因為雙肩真的很痛,而且手腳的水泡膿包更令我舉步維艱。蓮姊知道後露出詫異和心疼的表情,然後帶我去給拳頭師貼膏藥,用針幫我戳破水泡再敷藥,或許還跟慶舅說了些什麼話,隔天起直到肩膀消腫不再有人要我扛重物,但仍要戴上手套搬鋼筋,搬很重的工具箱,打掃工廠宿舍,煮飯燒開水等雜務仍要負責,幾次看到同齡人背書包上下學,或整群嬉鬧玩耍,對照自己正在炙陽或雨中踩三輪車,心中總會升起莫名感傷。

  雖然慶舅說六點就可以收拾工具下班,其實幾乎每天都加班到九點多,有時是因為趕工,有時是師傅想多賺點加班費。阿嘉師傅最喜歡加班,他說家裡小孩多必須努力工作,剛開始我很不滿,認為他努不努力關我什麼事,為何每晚都要我陪他加班,後來阿嘉師傅有人加班學徒必須陪伴,我問阿嘉師傅學徒有沒有加班費,他笑得很誇張,要我卡早睏卡有眠,後來我才知道學徒沒有加班費,所以每晚洗完澡後已經十點多,隔天七點半又要開始工作,屬於自己的時間很少,只能期待兩個星期才有一次的休假。

  有次假日公休時,我吉他遇到瓶頸又沒有人可問,於是決定騎腳踏車到處遊覽。我從工廠逛到菜市場,看到魚肉菜販的老闆依舊忙碌,雖然帆布縫隙透露陽光,地板卻同樣潮濕。電影院看板貼著「第三類接觸」的海報,聳動畫面和未知領域勾引我的興趣,本想看場電影,卻發現中午以後才開演,於是我離開菜市場,不知不覺騎到撞球間,軒在撞球台旁對我招手吆喝,其他人正笑鬧成一團。我想起答應蓮姊不再撞球和打彈子台,所以只是對他們揮手微笑,然後踏動腳踏車朝鎮外而去。

  騎到鎮外時,本來想去梅花湖遊覽,聽說湖畔景色優美,四周遍植柳樹木棉以及各式顏色的花叢,我想起夾在字典已經乾枯的蝴蝶花,希望能在湖畔重新嗅到芬芳;或許那裡也有隨風飄來的蘆葦絮,可以告訴我家鄉訊息,同學們的近況,以及圳溝邊的花朵是否依舊燦爛。可惜我不知道梅花湖在什麼地方,只好沿著顛頗石子路隨意亂晃,沒多久看到一座牌樓佇立路旁,牌樓上有塊大橫匾燙金書寫「冬山寺」三個字,我停在牌樓下往內看,裡面有三棟寺院建築,寺裡隱約可見幾名師父穿梭,院前是一大片花園,花園裡有樹有花叢,還有幾塊白色和彩色的大石頭。小時候只跟母親去保安宮或媽祖廟拜拜,頂多就是聽巷底的婆婆說:「阿彌陀佛,夭壽死囝仔欠人教示!」所以佛寺對我來說是未知及神秘的領域,一如我始終分辨不出佛祖和阿彌陀佛的差別在哪裡,於是我鑽過牌樓,將腳踏車停在榕樹下,然後坐在石頭上。

  初 冬溫煦的陽光篩在地上,風微涼拂遍身體,恬靜氛圍讓人有莫名的舒暢感,但我很快就覺得無聊,因為四周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如果沒有樹葉摩挲的沙沙聲,可能還會聽到胸口噗噗跳的音律,但就在升起離開的念頭時,突然聽到啁啾聲傳入耳膜,我立刻朝聲音的方向望去,發現樹上有個不算大的鳥巢,那時我仍是小男生,小男生對鳥巢有衝動和興趣很正常,記得祺的牧羊犬生小狗時要送我一隻,但母親說大型狗很會吃而且沒地方養,萬養過模樣可愛的小烏龜,但父親說烏龜不會看家。據母親說,小時候我會和牆壁說話,有事沒事就會站在特定位置對牆壁說上老半天,彷彿那裡嵌著一位隱形且忠誠的朋友,所以除了牆壁我從未飼養過任何寵物,聽到小鳥在頭頂啾啾叫當然好奇,於是一蹴躍上猙獰向天的樹幹,再慢慢往鳥巢攀爬,果然看到巢內有三隻嗷嗷待哺的雛鳥。其實我並沒有抓鳥回去飼養的念頭,只是同情弱小的悲憫心被誘發,所以趴在樹幹看三隻沒什麼羽毛的小生命,發現牠們尚未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靠神奇能力對周遭變化做出反應,例如我用手指逗弄時,牠們會立即張大嘴巴啾啾叫,模樣很可愛,讓我一再重複誘騙的遊戲。
漂浮的島嶼(06)


  「不可以抓小鳥,爬那麼高危險,趕快下來。」

  「我沒有抓小鳥,只是看牠們叫。」

  「下來,很危險,小心別摔傷。」

  不知何時樹下出現一位師父仰頭對我招手,雖然我沒有傷害雛鳥的念頭,當場被撞見還是感到心虛,所以乖乖從樹上爬下來,並站在師父面前觀察他的外貌,其實每位師父對我來說都長得差不多,全部頂著光頭,不是穿灰色就是黃色衣服,而且男生女生很難分辨,不過這位師父很好辨認,因為他看起來已經很老,我猜應該有七十或八十歲,或者更老。他的臉上爬滿皺紋,讓我想起攀附在祺他家的牽牛花,也想起爬在圳溝邊樹上的藤,老師父當然也是光頭,前額上方有很多排列整齊的疤,我看過頭頂又亮又光滑的師父,但面前的老師父有縐紋所以並不怎麼亮,最重要的是,他說話有很重的腔調,我常要側頭啊啊幾次才能聽清楚。

  「一個人來嗎?」我拍落褲子上的殘葉並點頭,老師父要我坐在石頭上,他則坐在另一塊,我們都有很好的樹蔭遮檔。「娃住哪?以前沒見過你。」

  「我家在很遠的地方,坐火車要兩個多小時,現在在鎮的另一邊當學徒,有加油站的那條路。」

  「年紀這麼小就離鄉背井當學徒,你很勇敢,學什麼技能?」

  「學鐵工黑手,要搬鋼筋,要電銲有很強的光那種,不過我現在還不會電銲,阿嘉師傅說再半年才要教我。」

  「喔——小小年紀就要做粗活,很辛苦吧?」

  「你看,我的肩膀都腫起來,手和腳也起泡。」

  生性膽小,加上有些孤僻,自幼我很少與陌生人交談,但此時竟不排斥這位初次見面的師父,而且還拉下領口露出尚腫的雙肩,並展露起泡未消的痕跡,這些舉動無關驕傲或悲情,而是老師父的神韻給人信賴感,猶如面對的是家族慈祥的長輩,禍福與共的親膩朋友,所以不需要隱藏秘密,可以掏心掏肺展現自己的努力。

  「沒關係,小時候吃點苦,以後才能成大器。」老師父握著我的手仔細端詳,他的手還很有力氣,可惜沒什麼肉,皮的裡面只有骨頭。

  「蓮姊也是這樣說,但是我比較喜歡讀書。」

  「當學徒也是可以讀書。」

  「不行!我問過很多間學校,他們都不收夜間部的學生。」

  好不容易沈澱的痛又被挑起,尚未復原的痂被掀開份外刺骨,我垂下頭吟哦幾聲,試著讓情緒平緩,老師父觀察力敏銳,移坐到身邊拉起我的手放在掌中,另一隻手則輕輕的,有節奏的上下拍打,再用不慍不徐的語調引導我說出經過,我感覺他的手掌有股微熱,溫溫的傳遍全身,方才不安的情緒立刻平緩,甚至有種超脫的神奇感應,彷彿闡述他人故事般將幾個月來的經歷娓娓道出,包括畢業典禮上的市長獎,懷疑母親和慶舅共同設下陷阱,趙老師先天條件已經無法改變的說法,隱藏被少年隊剪頭髮和抽菸部份,艱苦學徒生活中遇見疼愛自己的蓮姊。老師父始終面帶微笑半瞇著眼睛,絲毫沒有鄙視或輕蔑的表情,而且神韻顯示他把話完全聽入耳裡,並在腦中仔細分析整理,充分展現傾聽者的角色。

  「先天條件已經決定沒有關係,你可以創造後天條件。」好不容易才體會趙老師先天條件的說法,老師父又提出創造後天條件,沒有了先天哪來後天,先天基礎不良後天補強能有多少效果,所以我狐疑的看著老師父,並是否又遇到只會說不痛不癢道岸貌然的人,但老師父似乎察覺我的異樣,呵呵兩聲後接續著說:「你可以自己看書,看很多很多書,這樣除了能增長智慧,還能讓你的智能朝無限制的方向成長,因為你沒有受到教條式的圈梏,能接收更多樣化的知識,這何嘗不是你的另一種轉機,懂嗎?」

  「有點懂,又不太懂,你是指跟笠借學校的書看嗎?」

  「不是學校用的教科書,你需要的是各式各樣的書類,不管你有興趣沒興趣,看過或沒看過,天文地理,文學漫畫,繪畫藝術,任何書籍都有它的價值,不設限的大量閱讀能增長各方面的知識,爾後再找出適合你的方向,這樣對你才是有益。」

  「我懂你的意思,就是什麼書都看,但是那要花很多錢買書,我現在只賺很少錢,而且大部份都要寄回家。」

  「傻孩子,看書不需要花很多錢,你可以去圖書館借,那裡有琳瑯滿目的書籍讓你挑選,再不然寺裡也有些書你可以先拿回去看。」

  「這裡有書?」我側頭伸頸朝寺院瞧,印象中裡面應該只有佛像,花菓,法器,裊裊香煙和誦經的人,從來不知道佛寺裡還會有書供人閱讀。

  「當然有,你等等。」

  說完後老師父便起身朝寺裡走去,他的動作很慢,彷彿每一步都提防跌倒,我坐在樹下吹徐風,聽三隻雛鳥在頭頂啾啾叫,看身旁幾朵不知名的花向著太陽綻放,熱鬧又繽紛的色澤讓人清爽,彷彿整個世界都因此變得美好。

  沒多久老師父踽踽走回老榕下,然後遞給我三本小冊子,我看看封面,一本印著「金剛經」,一本印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另外一本則印著「佛說阿彌陀經」,我壓根不明白「經」是什麼意思,幸好三本都很薄,應該很快就能唸完。

  「這三本你先拿回去看,不懂的地方下次來再問。」

  「這麼薄,很快就可以看完。」我略帶輕蔑的笑著說。

  「娃,你要記得事物的輕重不在於量,在於其中蘊含的意義,天廣地大無以倫比,但是一個小小念頭就能完全改變,三千世界的善與惡也只在一念之間,就像你原來有顆單純善良的心,卻因為一時的希望破滅變成怨恨,這個恨只在你心中佔很小的位置,但是你如果執著不放,整個人生就會因此改變。」老師父開始對我說教,但是他撫摸我的頭時讓我覺得舒服,所以我樂於接受和斟酌他的話意。「師父知道你是聰明又善良的孩子,雖然環境注定你的前途比別人坎坷,但不管遇到任何事心中都不應該有恨,佛祖這樣安排自然有祂的道理,有一天你會明白佛祖的苦心。」

  「蓮姊說上天斷了我這個希望,一定會為我開闢另一條路,意思是一樣的,對嗎?」

  「對,但是最重要的是,不管好壞,快樂或不快樂,圓滿不圓滿,面對任何事都要心存感激,因為凡事都是佛祖特意安排,讓你藉由種種事件逐漸長大成熟,所以那些助你成長的人與事你怎能不心存感謝呢?」

  「知道了,師父的意思是不要對任何人生氣,不管對我好或不好都是佛祖的安排,生他們的氣就是生佛祖的氣。」坦白說,老師父的話我似懂非懂,而且人類的稟性除了愛,恨總是比較容易滋生,當恨的苗從心裡發芽時,很難因為三兩句話就消失,所以我有些奸詐,故意配合他扯到佛祖身上,其實心中對佛祖的概念還很模糊,僅止於看過的圖像與雕像,不過老師父慈祥臉孔很能讓人尊敬,所以我決定接納他的建議,開始嘗試去愛身邊的人,包括我愛的,不愛的,恨的,不恨的所有人。「這三本我拿回去看,看完再還給師父,謝謝!」

  「不用還不用還,你帶在身邊,有需要的時候可以看。」

  老師父笑著搖手,第一次聽到借書不用頗為意外又開心,於是我再次向老師父道謝,謝他的贈書,也謝他的教誨,並慶幸離開趙老師後又遇到一位明師,那讓我感到開心。
漂浮的島嶼(07)


  「對了,師父你看起來很有學問,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踢開腳踏車支撐桿時,突然想起幾個月來埋在心底的疑問,現在面前有位看似學識淵博的人,我當然要把握機會詢問。

  「什麼問題?你問看看。」

  「有一種花,白色的,外表很像蝴蝶,師父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嗎?」

  「長在溪邊或水溝邊,尖尖的葉子,綠莖比人高,花朵開在一束綠苞上,盛開時很像一群蝴蝶停佇採蜜?」老師父只思考一下就說出正確形狀,我不得不驚詫他的學識淵博和反應。「那是野薑花,根的形狀就像我們吃的薑,但是不會辣也沒有人吃,只要養份和水源充足一年四季都會開花,花的形狀很像蝴蝶,而且有濃郁香味,所以有的人叫它蝴蝶花。」

  「野薑花……蝴蝶花……我喜歡它的形狀和味道,字典裡夾了一朵,那是我在圳溝邊摘的,可惜已經乾枯而且沒有味道,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種一株,這樣就可以天天看天天聞。」

  我向老師父彎腰鞠躬道別,他解開幾個月的疑惑,值得我展現最大禮節。老師父瞇著眼睛微笑,未曾改變溫煦和藹的表情,離開前還敦促我要去圖書館借書,我答應嘗試創造自己的後天條件,希望很快能讓他看到成果。

  返途中,我覺得周身一派輕鬆,並知道自己以後會常去冬山寺,因為我喜歡老師父。

  回工廠後我立刻躺在床上翻閱那三本書,卻發現裡面有很多字根本不認識,雖然帶了字典,但是查生字耗掉很多時間,甚至思緒變得混亂,腦子裡擠滿般若和揭諦,還有什麼空什麼法什麼無搞得我頭昏眼花,最後不得不承認老師父說書雖然薄不代表好讀,人雖然渺小不代表無所用處,佛祖創造一切自有祂的道理。

  我知道勉強閱讀不會有效果,所以閤上書本,揉揉有點酸的眉心,想起蓮姊說無聊時可以上樓看電視。每天在路旁或樓梯口刷油漆,早就對樓梯頂端產生好奇,倒不是將崑伯家幻想成宮殿般富麗堂皇,而是那麼多人住在一起,感覺又是闔家幸福美滿,完全和自己成長的環境不同,所以很好奇那是怎樣的地方。

  往二樓的樓梯口有扇木門,我輕敲幾下得不到回應,轉動門鎖發現未上鎖,於是推開木門爬上二樓。上樓後我喚了幾聲蓮姊,走出來的卻是一名陌生女人,她的個子不高身形消瘦,眼睛很小嘴唇很薄,臉上有雀斑,頭髮有點亂,但臉孔還算清秀,尤其身上那件白色綴花洋裝頗能襯托白晰皮膚,不過她看人的眼神有點可怕,空洞不實,渙散無光,好像沒有靈魂的布娃娃,我想她應該就是被關在象牙塔裡的阿櫻,有那種眼睛難怪阿桂嬸不許她下樓。不過我卻忽然覺得阿櫻很可憐,記得剛來沒多久,晚上師傅們外出只剩我一個人,有時會聽到後院傳出歌聲,聲音雖然還算悅耳,卻很悲涼空茫,彷彿山洞深處幽長哀怨的迴音,我的膽子很小,初聽時總是頭皮發麻毛骨悚然,就著窗櫺往後院偷看時,黝暗中只見白色影子在涼亭內晃動,一度讓我以為看到哀怨女鬼,害我每次都要把收音機開很大聲壯膽,後來和蓮姊更為熟識,才知道阿櫻會趁阿桂嬸外出時,穿上特定洋裝並脂粉打扮,然後偷溜到涼亭裡唱情歌等愛人迎娶;我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失戀的經驗,卻能由心為阿櫻感到悲哀,因為一個人躲在涼亭唱歌等情人絕對不是什麼快樂的事情。

  後來可能是因為我常去涼亭,所以涼亭裡已不再見白色身影晃動。

  我問阿櫻蓮姊在不在家,她根本不理我,瞅著我的臉孔看幾眼,招呼也不打就轉身進房間,我愣了一會不知道該不該笑,只好逕自向客廳走去。到客廳需先經過甬道,左面白牆上掛了幾幅畫,大部份是瓶花或山水,只有一幅是半裸女圖,胸前重點部位剛好被長髮遮蓋,右邊是兩間房間的木壁和門,阿櫻的房間不在其中,因為剛剛看她從後面走去。雖然是白天,甬道卻很暗,兩盞貝殼外型的黃色壁燈亮著,不過客廳卻有很亮的燈光。

  走進客廳後,看到巧妹坐在沙發上寫作業,心臟突然用力跳了一下,並立刻感到雙頰微微斐燙,巧妹抬頭朝我笑了一下,也馬上低下頭,但是手裡的筆並沒有動,我們就這樣僵了大約一分鐘,她沒有開口,我也沒有說話,本想轉身離開,卻有一種捨不得的情懷,最後我坐到單人沙發上,然後故作無事的左看右瞧,眼角卻不時偷瞄巧妹表情轉換,以及她的筆倒底有沒有在動。

  有記憶以來家裡的擺設一向很簡單,客廳等於餐廳,沒有沙發,牆角有張吃飯用的大方桌,桌旁三兩張高木凳,四處散置幾只小矮凳,鐵架上放了一台老舊電視,常要拍擊或上屋頂調整天線才有影像,鐵架下面的隔板放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電視上頭的小神龕供奉祖先牌位,每天放學我都要用高木凳墊腳燒香奉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和崑伯的客廳比較起來確實很寒酸,因為崑伯的客廳有座很大的玻璃櫃,裡面放很多穿和服的大型娃娃,每尊造型都不一樣,有的撐傘,有的拿扇,和服大多是白色,只是上面的花朵樣式不同,不過每尊都穿白襪和木屐,看起來非常溫柔美麗。玻璃櫃正中間有把橫架的武士刀,咖啡色的刀架搭配銀色刀鞘很顯眼,刀鞘和刀柄上有浮雕,我的角度看不太清楚,應該是龍之類的樣式。武士刀的上面有排小方格,每個方格裡各放一瓶洋酒,因為標籤上都是英文,而且大部份都有「 X ‧ O 」兩個字,所以我可以肯定它們是洋酒。玻璃櫃的另一面牆前有座矮木櫃,木櫃有很多抽屜,上面放了一台電視,比我家那台大很多,電視兩旁同樣放了兩尊有玻璃罩的和服娃娃,電視上面有一盆百合,點綴幾根蕨類的草,每一朵百合都綻放的很燦爛,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塑膠花,電視後面的牆垂掛兩幅很長的書法卷,形狀很亂,像圖不像字,我研究半天根本看不出倒底寫什麼東西,後來才知道畫的是達摩以及禪和心字。天花板的燈也跟我家不一樣,因為那座燈居然有電扇,很大的扇葉正在慢慢轉動發出微風,風扇下有六只圓形燈,燈泡外罩著半圓狀般的漂亮燈罩,燈下還垂著幾條水晶般的吊飾,看起來很像風鈴,風扇拂動時偶有清脆響聲。最重要的是,崑伯家有冷氣,靠馬路那面是玻璃窗,窗前有很大又很厚的典雅窗簾,角落缺角露出冷氣機,我沒有吹過冷氣,心想改天一定要吹看看。
漂浮的島嶼(08)


  巧妹不時偷瞄我都知道,只是故作鎮定並避開她的眼睛。唸書時班上有一半女生,平常坐在一起玩在一起都很自然,但在巧妹面前竟有難言的羞澀感,尤其那雙漫畫女主角般的眼睛,眨動時眸光閃閃,彷若山谷環抱的靜潭,反射天空的藍與陽光的燦爛,害我必須偷偷在大擦拭手心微微的汗。我知道巧妹也心神不寧,因為她只是胡亂的翻閱課本,手中的筆根本沒有動過,我們就這樣尷尬的僵在客廳裡,本想主動和她說說話,藉此認識彼此,但每次話都哽在喉嚨,讓我非常詫異自己的膽小,在蓮姊和老師父面前都能盡情傾吐心事,在巧妹面前卻如此彆扭與忐忑,最後我乾脆把話吞回肚子裡,改用眼睛用力打量她的全身上下,包括那頭烏黑亮麗的短髮,長長的睫毛,黑裡泛紅的臉頰,挺直的鼻樑,誘惑人伸手碰觸的柔軟紅唇,粉紅短衫下勻稱結實的臂膀,微微隆起的胸部,不太平順的呼吸頻率,巧妹比我高一點,手指卻不算長,但是很纖細,撫在臉頰或髮上應該很舒服,跟蓮姊一樣,如雲霧穿梭。

  也許是我看得太用力入迷,巧妹明顯更為不安,她不時挪動身體,拉拉領口,擦擦額上的汗,無意識的翻翻課本,然後心不在焉的填上答案,模樣很可愛,讓我想到少女矜持的形容詞。

  「那題錯了,應該是 B 才對。」巧妹驚訝的張大眼睛,我知道自己是正確的,所以用堅定口吻對她說:「沒有錯,等邊三角形的角各為四十五度,趙老師有教過。」

  巧妹側頭想了一下,拿起橡皮擦改成 B ,然後投來感謝的笑容,我才發現原來巧妹笑容非常甜,簡直像蜜一樣可以滴在胸口,讓我有美妙與沈浸的幸福感,也因為她的笑容讓我找到理由陪她做功課,就自己所知幫她完成作業,有疑慮時一起翻書找答案。我藉故坐到她身邊,巧妹並沒有拒絕,有時還會因為討論而貼得很近,讓我發現她和蓮姊一樣有股特殊的體香,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無法比擬鼻內受到的刺激,勉強形容,只能譬如沐浴山林小徑的芬多精,不禁讓我懷疑是否原住民終日沈浸山野才有特殊體香。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與巧妹的距離已經拉近,而且近到幾乎手臂相貼。

  「你找我姊?」

  「不是,無聊上來看看而已。」

  經過半個多小時努力終於把作業做完,巧妹依序收拾好課本,乍然若醒似的轉頭問我,由於我正偷偷嗅聞她髮絲散發的香味,這一轉頭差點讓兩個鼻尖碰在一起,我們不約而同的向後縮,巧妹緋紅著臉,我則尷尬得很想找個洞鑽進去。

  「妳來這裡很久了?」我承認這句話只是隨口亂問,因為不找個話題無法掩飾自己的拙樣。

  「不到一年,我媽過世後家裡只剩我一個人,姊夫不放心我一個人生活,所以把我接來這裡。」儘管巧妹的神情依舊燦爛開朗,但我卻從眼眸中感受到隱隱哀傷,我不知如何回應和表達自己,只能當成沒看到。

  「妳姊夫對妳很好。」

  「姊夫一家人都對我很好,把我當成一家人,很保護我,什麼事都會為我著想。」

  「妳真幸福。」比較起來巧妹確實比我幸運,雖然父母雙亡,卻有疼愛她的姊姊,姊夫及其一家人,而且可以看得出來所有人對她的呵護,所以這句話是由衷而出。

  「我是應該慶幸有這樣的家人,但是………」本想接口問但是什麼,但卻乍然發覺巧妹的神色忽然沈鬱,彷彿心中糾纏千千結,像一隻掙扎蛛網的飛蛾,讓我不禁止住衝到喉嚨的話,心情也跟著往下墬。「再怎麼樣也是寄人籬下,其實我的家已經空無一物,連最基本的溫暖也沒有,這種感覺你能體會嗎?」

  「能,我絕對能體會妳的心境。」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而且有股衝動想握住巧妹的手表達自己一如親臨。我有家,我當然有家,我的家在坐火車要兩個多小時的地方,但是自從來到這裡後家已經變得朦朧,當確定自己的先天條件已經定型後,家就像站在高崗上看遠方雲海,很漂亮很美麗,可以集合所有讚美詞,卻永遠不能站在雲海上翻滾和奔跑,只能立在偶然心疼的位置遠望,曾經試著將工廠當成第二個家,但再怎麼習慣環境總是缺少歸屬感,所以巧妹寄人籬下的心情我能體會。

  「也許……也許妳可以把這裡當成第二個家,至少這裡很溫暖。」吞吞吐吐是因為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把工廠當成家,怎能要巧妹把永遠都有陌生感,不是從小成長的地方當成家。

  「你的意思是說你可以把工廠當成第二個家?」我搖搖頭,並心虛的把目光轉向一旁,巧妹笑了起來,聲音帶著輕蔑。「你都不能,怎能希望我可以?」

  「不要談這個問題行不行?好嚴肅,而且不是我們現在可以解決的問題。」我用抗議的表情終止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讓彼此都感傷,我不希望整個下午都陷在沈鬱中。

  「是你自己要問,又不是我要說。」雖然感覺巧妹將責任推給我,但我並不惱怒。

  巧妹起身將書包拿回房,我趁空檔調整情緒和思路。原本以為巧妹受人呵護的生活很愜意,甚至可以比擬童話故事裡的公主,一句寄人籬下卻破壞心中的印象,難怪母親說童話是都是騙人的毒藥,從此幸福快樂的結局只是表象,每個人心中都隱藏或多或少的孤獨與空虛感。

  「想不想出去走走?」巧妹走回客廳,而且換了一身輕便衣服,白色短衫雖然讓她的皮膚看起來更黑,搭配牛仔裙感覺卻很清爽。

  「去哪?」

  「都可以。」巧妹微微抿嘴側頭,我又發現她俏皮可愛的一面,而且立刻想到山澗凹谷的茶花,在雲霧裊裊中盛開白色花瓣。

  「妳知道圖書館在哪嗎?」除了想起老師父的叮嚀,我也想嘗試創造自己的後天條件,所以決定採納老師父的建議從圖書館著手,畢竟我無法負擔大量購買書籍的壓力。

  「當然知道,在鎮公所樓上。」

  「那去圖書館好了,我想借幾本書回來看。」

  本想用腳踏車載巧妹去圖書館,感受一下有女生同遊的滋味,甚至打算故意繞道撞球間展現給軒他們看,改天再享受眾人圍在身邊盤問那女生是誰,是不是女朋友的驕傲,可惜巧妹堅持各騎自己的車,說不想讓別人誤會,而且她不習慣讓男生載,雖然有點失望還是欣喜接受,畢竟當時和巧妹還僅止於單純友誼的階段。
漂浮的島嶼(09)


  出發後巧妹始終持一定距離,彷彿兩個不相干的人恰巧有相同方向,我並不介意她故意疏離,儘管不是第一次見面,真正交談認識還不到兩個小時,少女衿持在兩人間隔出藩籬很正常,何況我正忙著觀察周遭景物,沒有多於心思留意巧妹的舉止。

  也許是蹲在路燈下等同伴,或者更久遠前,反正記不得何時開始我養成看人的習慣,有空時不是蹲在門口就是站在窗前看往來行人,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猜測他們的目的地,這是沒有玩伴時最好的娛樂。鎮公所在鎮中心偏北的位置,途中要穿越最熱鬧的市集,街上攗集所有各式商店,平時車流繁忙,假日人潮更顯壅塞,人多自然會勾引我的興趣,加上學徒生活單調乏味,此時擠身人群中更是目不暇給,例如騎樓下同行的老人和青年,我會猜測兩人是祖孫還是父子關係,為何要走進藥房,買老人用品還是青年需要,或者藥房根本是他們的家?緊跟而上打扮妖豔的女人是什麼職業,身上掛滿飾品像棵聖誕樹會不會很累,臉上沒有笑容是不是穿高跟鞋腳會痛?老婆婆孤伶伶蹲在小攤前,擔子內的青菜看起來很青翠怎麼沒有人光顧,她臉上的皺紋會不會因為這樣變得更深?巧妹偶爾回頭望我時出現的靦腆代表什麼意思,在她心中我是怎樣的人?這些想法無聊又亂七八糟,卻能讓我更認識「人」,所以我樂此不疲。

  在鎮公所旁停車時,我才知道要有借書證才能借書,本想現場申辦,但巧妹說戶口不在當地應該不能申辦,不過她有一張可以借我,需要時再跟我拿,這才讓我鬆口氣。
圖書館在鎮公所四樓,巧妹引我走旁邊的樓梯上去,她同樣與我保持一定距離,卻使我有機會仔細觀察她的背影。也許是從小在山間田野奔走,或許因為家族遺傳因素,巧妹年紀雖不大發育卻很早,早前便知道她的胸部已微微隆起,差不多有香桃大小,現在從背後看臀部也已不似小女孩般扁平,雙腿勻稱修長,整體身材玲瓏有致,所以我想應該是早熟的身體和臉龐使我忐忑,因為班上女生都沒有她的身材和早熟的靈氣。

  「你想借什麼書?」

  「不知道,先到處看看。」

  像所有圖書館一樣書籍琳瑯滿目,而且分類清楚,許多人或站或蹲在一排排木製高大書架前,還有人坐在櫃臺旁的書桌前閱讀。巧妹說不打擾我挑書,各找所需後在櫃臺碰面,然後轉身走到「現代文學」區,我則站在櫃臺前發愣,因為圖書館如果只有一本書,我可以毫不猶豫拿了就走,問題是幾萬本書擺在眼前真不知從和開始,我想起老師父說不要限定類別,閱讀各種書籍才能增長各種知識,所以決定從第一排開始逛,先從能引興趣的書籍開始,沒想到大約三十分鐘後我又陷入另個難題,因為引我興趣的書籍太多,記得巧妹說最多只能借五本,她可以給我三本的額度,但是手上抱的就有十幾本,一時間還真不知如何取捨,後來想想有的是時間更換,所以先精選三本,記住其他書名後再一一放回原書架,走回櫃臺前巧妹已經在那裡等候。

  「你借了什麼書?」

  我將「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百年孤寂」和「天文物理學」遞給巧妹看,沒想到她竟笑著說我一定有憂鬱症,否則怎會看些又悲又孤的書,她建議我看「玻璃舞鞋」或「戀在河畔青青草」,我翻了幾頁,覺得無趣,告訴她「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內容像詩,感覺很有智慧和浪漫,不明白什麼樣的事情可以孤寂一百年,所以想知道「百年孤寂」寫些什麼,從小喜歡看星星,當然要借一本天文方面的書籍閱讀。巧妹說她和同學都喜歡看浪漫愛情故事,搞不懂我怎會喜歡奇怪的書,想法顯然和她們不同,不過她還是接走我的書到櫃臺登記,然後將借書證拿給我,要我以後自己來借或還。

  「你要回去了嗎?」

  「沒呀!妳想去哪?」

  「要不要到處逛逛?」巧妹問。

  「那……去梅花湖好了,因為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思酌一下,早上不知道路結果去到冬山寺,現在剛好可以藉由巧妹知道正確路徑。

  巧妹看了一下腕錶說時間有點趕,不過既然我想去她也樂於帶路,而且黃昏時候的梅花湖別有一番風味值得遊覽,於是我們就朝鎮外方向而去。幾經繞道穿梭,我才知道在一條岔路上選錯左右才會去到冬山寺,但這未嘗不是福,如果早上走正確的方向就不會認識老師父,不禁讓我承認天地間果然有冥冥中的安排,有時看似錯誤的選擇,爾後回顧時總會感到慶幸。

  其實梅花湖並不大,而且不但形狀一點都不像梅花,湖畔周遭也沒有種植梅花,真不知當初是誰取這種不符實際的名字,不過梅花湖的景致確實恬靜幽雅。這潭湖位於山腳下,遠遠便可望見湖水反映山的青翠蓊鬱,幾隻野鴨在湖面遊蕩,漾起微微漣漪朝湖畔擴散,讓斜灑的夕陽閃爍金黃。湖的周遭有環湖道路,湖畔遍植柳樹,木棉,木麻黃和我所不知的樹種,樹與樹之間除了雜草和蘆葦,還有各式各樣的花叢,花叢裡綻放白黃紅等繽紛花朵,每一朵都燦爛且美麗,尤其清風拂過時搖晃的花影。

  巧妹先引我繞湖騎一周,沿途述說有關湖的故事,又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原住民女孩愛上平地男生,但在種族衝突的年代得不到眾人祝福,平地人想往山裡開墾,原住民誓死保衛祖先留下的園地,幾次戰鬥後平地男生戰死於湖畔,原住民女孩傷痛欲絕,最後投入湖心殉情,後人感念倆人的真誠情感,用女孩的名字為湖命名。巧妹說梅花湖有神奇力量,只要男女繞湖一周感情會更為穩固,而且可以直到天長地久,我笑著問剛剛已經繞湖一周,我們會不會變成戀人直到天長地久?巧妹沒有回答,將腳踏車停在柳樹下,然後坐在石頭上望著湖心水波蕩漾,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夕陽,總覺得她的臉頰滲出紅潤,彷彿一簇盛開的馬櫻丹。
淡淡的幽微的心情
讀來別是一番感受
靜候續篇
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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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的島嶼(10)

  柳條輕擺,光影爍爍,夕陽在山頂撐住半個頭,偶有幾輛車子呼嘯而過,揚起的煙塵隨風飄晃,飄到湖邊凝成一團假象,彷彿一座漂浮的島嶼,遊離於金黃光輝中,偶然有片柳葉旋飄墬落,穿過逐漸擴張的朦朧島嶼,掉在湖面,化成扁舟,漾漾盪盪,牽引島嶼向湖心而去。



  巧妹挪動身體讓出一半位置,我原本有些猶豫,想想她都不介意自己何必太彆扭,所以我和巧妹的肌膚第一次相黏,感覺像絨布娃娃在手臂上摩挲,有點癢,卻很細緻柔軟。巧妹身上的體味比蓮姊濃,幾乎掩蓋風塵和花草樹木的氣味,我想起趙老師曾說,清朝時有位受寵幸的妃子,因為身體自然散發迷人且濃郁的香味,所以得到皇帝賜名「香妃」;我想,巧妹應該叫香妹才對,可惜我不是皇帝,只是工廠裡的小學徒。

  巧妹目眶瑩瑩紅潤未消,雙手在裙上不停蠕動,看得出來比我更為忐忑,臉上表情十分可愛,像清晨山野的梨花,罩著一層薄霜,惹人愛憐。為了消弭兩人間的尷尬,我故意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但東扯西扯沒幾句就陷入另個層次的沈默,所謂另個層次是盡力想拉近彼此距離,卻發現能交集的事物不多,最後只能各自靜看面前湖水,偶而蹦出一句妳看那個,或你看這個之類的驚嘆句;但是說也奇怪,這種無聊的沈默卻很詭甜,彷彿大熱天捧著一杯冰涼紅茶聽蟬在樹上沙沙唱歌。

  「妳有沒有男朋友?」

  「怎麼可能會有,姊和姊夫會罵。」巧妹稍微遲疑後叮嚀說:「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們有出來過,我不想惹麻煩增加困擾。」

  「我明白,這點妳可以放心。」

  這次巧妹笑得很燦爛,連一旁的小野菊也努力向上揚,柳條在我們肩膀擺盪,她拉一根柳條想搔我癢,可惜我什麼都怕,就是不怕癢,她咯咯笑了幾聲說不好玩,於是放開柳條靜靜看著遠方,嘴裡哼著我未曾聽過的樂曲,感覺很悲涼,像腰插彎刀站在高崗看雲海和夕陽,聽得我全身肌肉僵硬無法動彈,因為手掌被一團雲霧溫柔握住,我悄悄偷看巧妹覆在我手上的手,也看她面帶微笑看著湖心哼歌,我提起勇氣轉過手心,兩隻手掌隨即十指緊扣,我們沒有互看對方,只是這樣靜靜扣著,讓奇妙電流沿著手臂繞過後頸,衝過頭皮和豎立頭髮後,一起感受兩人同時打了幾個哆嗦。

  連同圖書館借來的書共有六本要讀,我的時間不多,必須利用所有短暫片刻,包括做菜的空檔,午休,飯後,上廁所以及睡前,師傅們頻頻笑問是不是準備考大學,還是預備出家當和尚,我想起老師父的話不與他們計較和辯駁,所以最初一個星期幾乎都在閱讀,直到有天看到「羅蜜歐與茱麗葉」的片段,讓我想起梅花湖畔溫柔的手,於是我閤上書,在浴室把頭髮稍稍弄濕,讓它看起來很自然的覆在臉上,彷彿浪跡天涯的孤傲俠客,然後慢慢爬樓梯走向二樓。

  人的一生中,很多事只有做一次的勇氣;同樣的,人的一生中,很多不同的機會也只有一次。上次和巧妹獨自在客廳,自此以後每次都有其他人在場,阿桂嬸還好,看完連續劇就會進房睡覺,蓮姊都要熬到電視收播,然後關上電視站起身說:「好了,大家可以去睡覺了,明天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不可以熬太晚。」那時我就會乖乖下樓,並開始體會什麼叫做依依不捨。真的是依依不捨,剛開始我坐在單人沙發,巧妹坐在三人沙發靠近我的位置,頂多就是偷偷用眼神交流,有次我讓位給阿桂嬸,巧妹立刻挪到三人沙發中間,我很自然的坐到她身邊,那時已是十二月寒冬時分,蓮姊怕冷,總會用小毛毯蓋在腿上,巧妹也會拉小毛毯蓋在自己腿上,再有意無意的將毛毯拉到我一條腿上,然後我們就會趁機在毛毯下握手,而且是十指緊扣,誰有沒想到看電視討論劇情時,毛毯下卻有一團火,就算握到冒汗也不忍抽出來透氣,那種感覺很刺激也很溫暖,雖然只是握著什麼也沒做,卻足以讓靈魂飄到外太空,所以下樓時真的是依依不捨。

  某天,工廠只剩我和阿明師傅,他在騎樓下電焊,我在電線桿下刷油漆,阿明師傅把我叫過去,因為他要截幾根應用的鐵條,截鐵條時需要兩個人合作,一人拿有圓凹狀的小鐵鎚壓在鐵條上,另一人舉起大鐵鎚用力擊在小鐵鎚,產生的作用力能讓拇指般大的鐵條瞬間截斷,平時這種工作輪不到我,因為大鐵鎚非常重,光是長柄就幾乎頂到肩膀,但工廠裡只是我和阿明師傅,他又急著用,迫於無奈才會要我幫忙。我用萬分懷疑的眼神盯著他看,阿明師傅沒有多說什麼,他已經丈量好尺寸並擺好姿勢,要我舉起大鐵鎚敲在小鐵鎚上,小鐵鎚的被擊點並不大,想要用力並準確擊中需要經驗和技巧,我的第一次是非常嚴峻的挑戰,因為沒瞄準很可能直接敲在阿明師傅的手掌,大鐵鎚那麼重,直接敲到恐怕連骨頭都會粉碎,所以我舉起大鐵鎚不敢用力,先憋著氣上下晃動瞄準,確認可以命中後才小心翼翼往下敲。

  「幹!你是沒呷飯,卡大力耶,驚啥曉!」

  第一次敲擊沒有打到阿明師父的手,而且直接命中小鐵鎚,雖然我有點驕傲,但底下的圓條卻依然健壯完全沒有受傷,惹得阿明師傅用嘴巴和眼睛咒罵。有了一次經驗發現沒有想像中困難,加上阿明師傅的話刺激到自尊,於是我再度舉起大鐵鎚,同樣先上下晃動瞄準,再將大鐵鎚高舉過頭,然後憋著氣用盡力氣朝小鐵鎚擊去,這一下稍有偏移沒有正擊中心,小鐵鎚反射大鐵鎚的力道迅速向一旁彈開,阿明師傅嚇了一跳,整個人蹬彈起來,他怒不可抑而且眼露紅絲,幾乎同一時間,我看到阿明師傅手中的小鐵鎚朝我飛來,我閃避不及,只聽到叩一聲,鐵鎚直接敲在右腳小腿骨上,時值冬天痛感份外敏銳,我整個人立刻蜷在地上掙扎,雙手護著小腿骨眼淚猛流,阿明師傅並沒有理睬,彎身撿拾小鐵鎚時還罵我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當天晚上右腳紅腫到舉步困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應該冰敷熱敷還是擦藥,於是一拐一拐瘸到涼亭,找到一張紙在紅腫處搧風,發現涼風可以降低痛感。巧妹見我沒有上樓,從二樓後陽台看到我在涼亭內,立刻找個藉口下樓探視,我告訴她原委後,她馬上露出不捨與憐憫的表情,然後彎腰在小腿紅腫處吹風,再用手指輕輕碰觸。

  「很痛?」

  我咬著眼淚點頭,儘管巧妹的手指和蓮姊一樣溫柔,但痛感直達骨頭深處,右腳立刻不自主的後縮,巧妹連忙握住我的手,用溫度傳達不捨與愛憐,那雙眼神如此真誠,透露而出的情感如此濃烈,差點讓我忘記腳上的痛,尤其當她環抱肩膀撫摸頭髮時,胸口竟有一股無法言喻的激盪,那種感覺很複雜,宛如沈浸一甕滿是酸甜苦辣的醬汁中,而且複雜滋味直接嗆出鼻孔,甚至從毛細孔滲出幸福的味道。

  默默安撫幾分鐘後,巧妹轉而蹲下身,從腳踝處拉出我的右腳,重新在紅腫處吹氣,並接過紙張為我搧風,另一隻手則在小腿肚上輕輕摩挲。坦白說,當時我完全喪失心智,只能兩眼愚騃騃的看巧妹蹲在腳跟前吹氣,搧風,摩挲小腿肚,一顆心早已不知飄到第幾層天堂。
漂浮的島嶼(11)

  後來巧妹也意識到吹氣搧風不是辦法,於是跑回樓上告訴蓮姊,蓮姊的小孩感冒需要照顧,找出一瓶藥膏敦促配合熱敷消腫,並叮嚀隔天帶我去醫院檢查骨頭有沒有受傷。巧妹端著從熱水瓶壓出來的熱水和毛巾,先為我擦拭藥膏,再用熱毛巾敷在紅腫處,涼了就再搓揉更換。我向她道謝,她露出笑容沒有說話,這次換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則撫摸她的臉頰和髮絲,雖然發現她的頭髮和蓮姊一樣柔軟,眼神更比蓮姊溫柔,一股淡淡哀愁卻慢慢湧上,腦中不斷思酌,自小未曾接受過如此對待,此時卻在異鄉得到呵護,我真不知道該為自己慶幸,還是感到悲哀?


  隔天一早蓮姊就向慶舅和阿明師傅抗議和表達不滿,並在眾人錯愕中帶我去醫院檢查,幸好沒有傷到骨頭,僅是筋肌受撞擊發炎淤青紅腫,敷藥一兩個星期便能痊癒。回工廠後阿明師傅頻頻露出不屑眼神,雖然阿嘉師傅也表示不該過於激烈,但他還是譏諷我不但像紙糊的那般尊貴,而且還有靠山撐腰,為此我感到強烈不滿,該做的事從未怠忽,被如此對待卻還要承受譏諷,但不服氣也只能隱忍。
  幾天後紅腫仍未消,但已能行走如常,於是決定探望老師父,讓他知道自己有履行承諾。到達冬山寺後,我將腳踏車停在老榕下,先是坐著聽小鳥啾啾叫,希望老師父看到時能走來打招呼,但是我等了很久都沒有消息,於是走到寺裡張望,卻只看到一尊大佛端坐在廳中央,好不容易走來一位年輕師父,他的頭頂沒有疤,臉龐一貫和善,分辨不出是男生還是女生。

  「請問,有一位師父,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已經很老很老………」

  「我知道,你說的是住持。」年輕師父先是打量我幾眼,然後笑著打斷話,但不令人討厭,因為他的笑容讓人喜歡,彷彿三月溫煦的太陽。「住持身體不舒服在休息,不過住持有交代,如果你來了就帶你去見他。來,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住持。」

  「謝謝!」

  由於腳傷未癒,走路仍一瘸一瘸,幸好年輕師父走的很慢,他引我走過正殿,繞到一條長廊,長廊左側是花草園地,幾株菩提,幾叢花草,幾塊石椅,石椅上有幾片落葉,花草園地另一邊也是長廊,和這邊一樣有三扇木門,木門後面是辦公室還是禪房我不知道,一路跟著年輕師父走過長廊,穿過另一間很大的佛殿,裡面有一尊橫躺,手撐在臉頰的大佛,繞過臥佛後年輕師父開啟一道鐵門,門後是三合院似的廂房。年輕師父引我走到位於中間的木門口,他先要我在門口等,然後敲了敲門走進去,大約一兩分鐘後,年輕師父出來示意我進去,並叮嚀老師父不能太勞累,所以我不可以太調皮。我很用力的點題,保證會又乖又安靜,然後推開木門,看到老師父躺在床上。廂房裡沒有太多擺設,除了一座很大的書櫃和桌椅什麼都沒有,桌上有一盅檀香裊著輕煙,濃郁味道瀰漫在整間廂房裡。

  「娃,你來啦!過來,過來師父這裡。」

  老師父轉頭對我笑,身上蓋著薄被,他的笑容雖然一如往昔和藹,神情卻顯得憔悴,我幾乎是躡手躡腳的走到床前,深怕動作太大會影響孱弱身體,老師父拍拍床緣,要我坐到他身邊,我像怕床會垮掉一樣小心翼翼坐到床緣,先是撐起臉孔對他微笑,再用很輕很輕,自覺很不禮貌的聲音問:

  「老師父,你生病了嗎?」

  「傻孩子,師父也是吃五穀雜糧,當然會生病。」老師父呵呵笑了幾聲,拍拍我的手背,讓我再度感受他的慈祥。「師父年紀大了,逐漸衰老是正常的事情,就像一盞油將盡的燈,但是重要的不是油什麼時候會盡,而是有沒有發出過璀璨的光芒。」

  「意思是說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做出偉大的事情?」

  「人生在世不一定要偉大,而且偉大的定義因人不同,有人為國為民奉獻很偉大,有人稟持善念不作惡很偉大,有人一念間由惡轉善很偉大,在佛祖眼裡世人都很偉大,只要懂得珍惜天地萬物,疼愛所有人,真誠的情操就是偉大,並不需要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懂嗎?」

  「我沒有生阿明師傅的氣,那也算偉大是嗎?」我說出被鐵鎚擊中的事情,並捲起褲管露出依舊紅腫的小腿,老師父滋滋兩聲,露出疼惜眼光。

  「你真的沒有生阿明師傅的氣?」老師父伸手撫摸紅腫處,幸好已經沒有那麼痛。

  「真的不氣。」我沒有說謊,一開始雖然有點不滿,但很快就不放在心上,只當是學徒應該承受的境遇。

  「這就對了,你不可以生阿明師傅的氣,因為不是阿明師傅用鐵鎚敲你,而是佛祖借阿明師傅的手用鐵鎚敲你。」

  「佛祖為什麼敲我?」我側頭問,因為老師父的說法令人不解。

  「佛祖透過阿明師傅的手告訴你被鐵鎚敲到會很痛,所以當你變成師傅時不可以用鐵鎚敲小學徒。」

  「是這樣嗎?」雖然深感懷疑,甚至有點想笑,但我還是尊重老師父。

  「是這樣沒錯,在人的成長過程中,佛祖會利用各種方法使人明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透過身歷其境的方法,人會懂得愛惜自己和別人,所以師父很高興你沒有氣阿明師傅,因為你已經知道原諒的真諦。」

  「我知道了,不過……你可不可以請佛祖下次輕一點,因為真的很痛。」

  「好,我會請佛祖下次輕一點。」老師父又呵呵笑了幾聲,臉龐也露出些許紅潤。「給你的書都看完了嗎?」

  「看完了!」

  「哦——都看完了,那你懂不懂書裡的含意?有沒有不懂的地方?」

  「懂,完全懂!」唸書是我與生俱來的本領,所以能用驕傲的神情回答。

  「那你說說看懂了什麼。」

  「其實三本書的意思都差不多,重點只有四句。」

  「哪四句呢?」

  「就是金剛經裡的那四句。」雖然我的記憶力一向很好,深奧字句難免還是要稍微想一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漂浮的島嶼(12)


  「不錯,你的悟性果然很高,那你知不知道這四句的意思?」

  「嗯……這個……那個……」本來胸有成竹,被老師父一誇卻有點失措,我搔著頭露出點靦腆笑容,幸好唸書是我的強項,所以很快就回復信心。「意思就是說,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就像作夢醒來什麼都沒有,所有一切都是短暫的,就像早晨的露水被太陽一曬就會消失,也像閃電那樣出現短暫的光芒,所以不可迷戀短暫又虛幻的事情,要追求真正能久遠的境界,對不對?」

  「對,對……」老師父再度輕拍我的手,笑得我都分不清楚哪裡是眼睛,哪裡是皺紋。「沒想到你悟性強佛性也深,可惜師父知道你的佛緣未到,還要經驗很多劫難才能體悟真理,可惜了,真可惜了!」佛性,佛緣,劫難,字面上的意義易懂,但是最後那兩句感嘆詞令我迷惘,老師父可惜什麼?可惜我還是可惜他自己?他看起來學識淵博,智慧透測明朗,沒想到還有令他可惜的地方。「你的思路靈活,需要其他的知識滿足空缺部位,藉由不同方式啟迪隱藏內心的真性。」說到這裡,老師父緩緩轉頭,指著那座大書櫃說:「娃,那裡,第二排右邊那四本,去拿過來。」

  我蹬下床鋪走向大書櫃,依照老師父指引的位置看到那四本書,「正本易經」,「河圖洛書」,「勘與精要」和「卜筮正宗」。我狐疑的指著這四本書,以為自己找錯位置,因為光看書名就令人頭大,更不知道那四本倒底是怎樣的書,但老師父卻很篤定的點頭,我只好將這四本書拿到床前。

  「這幾本書不是讓你學算命,是讓你瞭解天地陰陽正反,盛極衰,衰極盛的道理,人世間沒有永遠和絕對,終極一元渾沌返璞歸真。」

  「太—深—奧—了,弟子完全不懂。」

  我故意將每個字音拉長,不但模仿連續劇裡的人物搖頭並發出滋滋聲,還特別加重弟子這兩個字,惹得老師父哈哈大笑起來,而且還咳嗽,害我嚇了一跳,連忙趨前拍拍他的胸口。

  「這幾本是有點深奧,但以你的資質應該可以看懂字意表象,深入的內涵我會慢慢講解給你聽。」

  這四本書的表象字意不難理解,蘊含的道理的確深奧難懂,雖然爾後兩年得到老師父教導,但時至今日我仍無法透徹和完全靈活運用,不過這四本書和老師父的教導奠定我在玄學上的基礎,爾後老師父也交代非必要不輕易占卜或勘與,不管卜得吉卦凶卦都沒有意義,因為世人渺小無力改變什麼,而且凡事皆有定數,所有定數都隱藏在前世今生與來世中,而且三世因果密不可分,所以直到現在都將玄學當成研讀因果的工具。

  「快過年了,你預備什麼時候回家?」

  「我不想回去……」

  原本氣氛還算不錯,提到回家心情立刻沈鬱,彷彿瞬間從懸堐邊的樹上摔落山谷,最深處陽光無法直射,空氣潮濕瘴煙瀰漫,令人無法呼吸,感覺就要變成一灘爛泥。過年要不要回家已經困擾我很多天,蓮姊和巧妹都希望我回去,慶舅也準備幫我預購車票,但自從那晚蹲在路邊痛哭後,對家的期待與信賴已經蕩然無存,甚至有強烈的逃避念頭,彷彿回家只會挑起心底最痛的一隅,好不容易才將最痛的傷口撫平,不希望尚未癒合的傷口再被撕裂。

  「聽師父的話,你應該回去。」老師父沒有不悅和詫異,表情依舊和藹慈祥,似乎想用平緩語調說服我,可惜希望破滅的痛猶如胸口插了一把刀,而且鮮血不時從刀刃邊緣流躺,那種滋味只有痛過的人才能體會。「娃,要不要回去還是看你自己,師父只要你想想,你能一輩子不回家嗎?」

  「不知道,我只有十三歲,一輩子對我來說太久,但是現在我不想回去。」我不認為老師父明白痛的感覺,也不想忤逆或惹他不高興,於是將眼睛轉向窗外,並且擺出輕鬆無所謂的表情,其實眼前景物已經有點模糊。

  「你怕看到不想看的人,怕聽到不想聽的話,這是人性無可厚非,但是不拋開枷鎖它會永遠跟著你,面對才能解開心結將事情放下,任何地方都有美好的事物,關鍵在你要用哪一隻眼睛,從哪個角度去看。回去吧!我相信那裡有美好的事物等著你。」

  「好,我會仔細考慮,年輕師父說不能吵你太久,所以我也應該回去了,謝謝老師父的書,我會好好閱讀。」我不確定是否藉故逃避話題,或是想掙脫沈悶到幾近窒息的氛境,只知道自己想立刻離開好好思考一些問題,包括經書上寫的博愛世人寬大為懷,老師父和蓮姊說的囚困往往是自己造成,所以我拿著四本書跳下床,走到門口時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於是再度轉身看著老師父。「老師父,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但是你不可以生氣。」

  「你問,師父不會生氣。」

  「你………會不會很快就死掉?」

  「師父當然會死,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老師父呵呵笑了幾聲,神情又顯得快樂許多。

  「希望佛祖能讓你活一千歲,因為你是好人。」

  我深深的向老師父鞠躬,發自真誠的祈願他能長命千歲,所幸老師父的身體只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會到佛殿念經,或在寺裡到處活動筋骨,身體不好的時就要躺在床上休息,有時一躺就是十幾二十天,但總會撥出時間和體力教我有關佛學和玄學方面的知識,而且維持了幾年。

  回工廠後本想上樓找巧妹,但是她要準備期末考,所以我窩在房間裡看書和彈吉他。幾天後,慶舅再度問我什麼時候要回家,我想了一下後回答除夕那天才回去,慶舅說可以讓我提早一兩天回去,不必拖到除夕才匆匆趕車。我搖頭說不用了,然後避開話題,不想讓慶舅發覺拖到除夕是想縮短在家裡的時間。
漂浮的島嶼(13)



  除夕那天中午,我一個人坐上火車,看依舊踅伏海面的龜山島,看景物不斷從身後退去,看火車穿越一座又一座山洞,心中沒有愉悅和期待,表情沒有變化和笑容,只是托著下頦靜靜看車窗外景象。兩個多小時後,我終於跨越那根斑駁的門檻。

  母親正忙著要拜拜,看到我沒有太多驚喜表情,只是面帶笑容說了句:「你轉來啦!」然後要我幫忙端盤端碗準備拜拜,就像每次過年,拜拜完燒金紙,燒完金紙把拜拜的菜熱一下,然後就等父親回家吃飯,吃飯也跟平常一樣不會有太多話題,父親總是很快扒幾口飯菜就離席,然後出門準備隔天做生意的東西,因為他要趁過年人潮到風景區做生意,從初一到初五,或者初六初七初八,反正過年假期幾天他就在風景區待幾天,等到假期結束他稍微有空時,我們也差不多寒假結束開學,所以每年寒假作業最讓我苦惱的是要寫「愉快的春節點滴」的作文,每次都要運用幻想和謊言編出整整兩頁,例如去什麼地方看到花很漂亮,天空很藍,河水很清,人潮很多,大家都穿新衣,見面就說恭喜恭喜,最後還要加上一句:「真是愉快的春節啊!」因為實在無法在整天看電視,發呆裡找出什麼值得寫的「點滴」,而且還要在幾無變化的「愉快」中掰出兩篇,包含弟弟那份。

  燒金紙時,母親詢問幾個月來的生活狀況,問我習不習慣環境,有沒有認真學習,就是沒有問到夜間部的事情,但是我並不介意,因為已經無所謂了,問與不問絲毫沒有任何意義。我像具沒有靈魂的機器人,母親問什麼才回答什麼,而且不會超過三個字,「是」,「不是」,「有」「沒有」,「不知道」,當然沒有透露躲在涼亭哭泣,被少年隊抓去剪頭髮,雙肩腫脹踩三輪車,以及被阿明師傅敲腳的事情,總覺得這些事已經成為過去,不想講,也不希望被問及,問了說了也無法改變命中注定的事實。母親說我以前話很少,現在更少,少到只有三個字,問我是不是有什麼想問?我說沒有,壓根連這個問題也不想回答,只是低頭看熊熊火焰,感受炙熱在臉頰燃燒,腦裡空空蕩蕩,無意識的將金紙一張張丟到爐裡。

  沒有意外,父親的年夜飯只花不到五分鐘,他只對我說兩句話,第一句問:「過得習慣嚜?」我用點頭代替回答,第二句說今年不用我去幫忙做生意,我同樣用點頭代替回答,然後父親就匆匆出門;說真的,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時,心中竟有一股莫名感傷。

  弟妹也趕著離開餐桌,說要到街口和同伴放鞭炮,所以很快就剩我和母親對坐。母親一直看著我,我故意低頭吃飯假裝沒看到,她再次問我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問,我再次回答沒有,最後她嘆了一口氣,說我真的話更少,少到她都不知該如何和我交談,記得當時我正要喝湯,杓到兩顆連在一起的脆丸,我考慮了一下,用筷子把它們夾斷分離,一顆放到醬油碟裡,另一顆挾到嘴裡嚼爛。

  母親只要我幫忙收拾,將碗筷拿到廚房給她洗,我很快就將剩菜收到廚櫃和冰箱,然後站在廚房門口看母親洗碗,腦裡沒有任何企圖或感受,只是忽然想看母親的側影。母親邊洗碗盤邊說隔天一早就要出門幫父親的忙,偶爾也說幾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但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說完瑣事後她忽然停下雙手,再一次問我是不是有什麼想問,我看著自己的腳尖,再一次回答沒有,然後我們就陷入沈默,一種無法形容的沈默,直到母親洗完所有碗盤,依舊維持同樣姿勢站在洗碗台前,沒有轉頭看我,也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盆裡的水緩緩轉動,我也保持同樣姿勢靠在門框,低頭看另一邊的門框底部已經腐朽,屋外偶而傳入幾響鞭炮聲,還有乍亮的煙火照亮我和母親,亮好幾次,也照好幾次,卻只能照出兩個疏離的影子。

  「啥米時候走?」

  「明天。」

  「車票買幾點?」

  「九點。」

  母親沒有再說話,只是木然呆立,沈默一會後,我看到她的手和身體微微顫抖,淚水從眼眶緩緩滑落,滑到臉頰,凝在下巴,簌地,滴在胸口。滴了兩滴後,母親舉起雙手掩住臉孔,我立刻轉身離開廚房,表情沒有激昂,心裡沒有感想,走回房間點燃一根菸,坐在床上靜靜聽鞭炮聲在屋外響亮,許久許久,大約是兩根香菸的時間,我才木然的,無意識的,反覆的喃喃自語,用催眠似的聲音告訴自己:

  「我有轉來圍爐,我有轉來圍爐,我真的有轉來圍爐………」

  隔天起床父親和母親已經離家外出,弟妹還在睡覺,我站在床前看他們斜躺熟睡的模樣,伸手為他們蓋好棉被,並在枕頭旁放兩個紅包,然後拿起背包走到客廳,在祖先牌位前點燃三根香,祈求他們保佑弟妹的將來比自己更平坦順遂,至少有夜間部可以讀,不會被抓去少年隊,也不會碰到阿明師傅,並祈求父親的生意更好,再也不用奔波勞累,不用像我在烈陽或雨中踩踏三輪車,能好好坐下來吃頓飯,和弟妹聊聊天,我也祈求母親能只為家人洗衣服,有時間陪弟妹做功課,能親自出席每次的母姊會,不要把獎狀丟到垃圾桶。我將所有希望與祈禱託付給三柱清香,讓它昂然挺立於香爐中,然後背起背包,輕輕關門,上鎖,站在路旁看窗戶內隱約有三道裊裊輕煙,看白漆剝落露出紅磚的牆,也看鏽跡斑斑的門與框;我確定母親不會站在門口看我離開,幾個月前被強拉著手,倉皇回首張望的情景不會再發生,因為這次是我自願離開,頭頂沒有灼熱的陽光,心中沒有想哭的衝動,只有冷風落葉和空蕩蕩的長街,以及一雙孤單凌亂的步履。

  那天起,我再也沒有走進那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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