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ian只覺得這些小男生臉皮薄,很有趣,笑著搖搖頭,然而,這時不知怎麼的,竟悲從心中來,眼角隱隱泛起淚光,Vivian也不去擦拭它,就讓它掛著。
「大妹子,妳怎麼啦?」小寶似乎察覺到異狀。
「beeboo,如果我告訴你,我就快要死了,你會怎麼樣?」Vivian冷靜而悲傷地說。
「不會吧?看妳好端端地。」小寶一臉不能置信的表情。
「I am serious!」
「Really?」
「我想今天在台大醫院腦科檢查時,我就已經知道答案了。唉!生死有命…」 Vivian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是惡性腫瘤嗎?」
「嗯!八九不離十!」
「如果是這樣,那麼我相信,包括我在內,很多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會忍不住痛哭一場!」第二碗河粉端上來,小寶卻沒去動它。
「所以,beeboo,你是我朋友當中,最早知道這件事,也是最後見到我的人。」
「妳打算從此放棄了嗎?不接受治療?」
「嗯!我清楚我自己的身體。」
「週五回去醫院作電腦斷層,這兩天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會有轉機的,大妹子,beeboo相信。」一時之間,小寶顯得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些什麼。
「週六我會交給你兩封信,這週日,請你幫我把信寄出去。」
「會的!我會的!」小寶說著,眼淚掉下來,落在冒著騰騰熱氣的牛肉湯裡。
【十六】無聲的黑暗
週一上午,Vivian駕著那部白色CORONA房車離開宿舍,但她沒到公司。以玫從八點半起,每隔十分鐘撥一次手機和宿舍電話,但是Vivian沒接聽,Vivian沒帶走手機,而宿舍舍監王媽說她親眼看著Vivian開車出去,直到九點,並沒有發現Vivian回宿舍。九點,李又陵接到祕書以玫報告,帶著以玫趕到宿舍。
Vivian的房間擺置得很整齊,足見她走得很從容,不像是臨時起意。以玫在梳妝台上發現一只大型信封,裡頭有診斷書和X光片,李又陵看過後,頹然坐在床緣,抱著頭,一語不發。
他們兩人知道真相,但是已經太遲了,Vivian的車子此時正走在蘇花公路上。
一下子,整個公司都知道Vivian出走。Vivian的父母、大姐詠薇、曹家父子也很快接到消息。阿康在刑事警察局裡忙著打電話,給機場航警、港口港警、國道和各縣市交通大隊,請他們協助尋找,阿康的刑事警察局外事組成為臨時指揮中心。
「閱薇草堂」全體員工,除警衛和留守的以玫,按部門編成十幾個組別,分頭開車出去找。李又陵副總告訴員工,每個人這段期間都可以報公費出差,直到把人找出來為止。
曹漢齊的翰林和吳董的廣成設計部門的員工,同樣放下工作,分頭去找人。
這麼多人在找Vivian,Vivian究竟去了哪裡?
元木山把那兩封信寄出去後,隨即向系裡請長假,這個叫beeboo的胖子講師也悄悄地離開台北,失蹤了。
beeboo趕回台東,回到他的老家,位於秀姑巒溪上游的一處偏僻的原住民部落。Vivian將在那裡過完她生命中最後的六個月。
beeboo陪著Vivian,兩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beeboo每天在山谷裡採摘野菜,以蝦籠抓來野溪裡的魚蝦,他下廚烹調,洗衣作飯,儼然是個稱職的家庭煮夫。平時,騎著腳踏車,載Vivian去附近的山裡遊山玩水,他牽著Vivian的手,走過獨木橋、涉過清淺的山溪,Vivian的視力和聽力正在一點一滴地流失,beeboo成為Vivian忠實的眼睛和耳朵。beeboo常陪著Vivian到幾公里外的一所小學去,Vivian喜歡坐在音樂教室旁的花台上,看著學生上音樂課,聽著他們唱的歌。
三個月後,終於,顧仁遠也知道Vivian出走的消息,他奇蹟似地清醒了,但是手腳肌肉萎縮得厲害,只能拄著枴杖一顛一跛。
因為曹小開每回開車回來,就會對著他又哭又罵,鬧上一兩個鐘頭,然後隔天一早,紅著一雙眼睛便又開車出去,帶著地圖,大街小巷大城小鎮地找。小開每找遍一處地方,就在地圖上打個「x」。現在,地圖上已經大半個台灣被他打上「x」。
「閱薇草堂」、「翰林」、「廣成設計部」員工恢復正常上班,只剩下曹小開、阿康,和嘴歪眼斜、走起路來像三腳貓的顧仁遠以及Vivian的爸爸還在找人。
還有一個人,也私下在找Vivian,就是瞎子阿祥,他週末就往花東跑,他猜想Vivian可能人在花東。
到了第四個月,Vivian的眼睛和耳朵陸續失去最後的功能,Vivian陷入黑暗的恐懼中,雖然她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但是她真的害怕黑暗,尤其是無聲的黑暗。beeboo仍然守護著她,背起她到各處遊山玩水,去摸索去感覺這個世界。
又過了三個月,Vivian竟然還活著,能走路、說話、唱歌。
Vivian的那頭黑髮,一絲一片地掉了,又一分一吋地長出來。
頭疼欲裂時,她會忍不住用頭去撞木板牆,牆上血跡斑剝。beeboo肥厚的胸脯也總是瘀青著,因為他不忍心看著Vivian一再地去撞牆。
兩個月後的一個清晨,Vivian忽然告訴beeboo,她似乎聽見山谷裡的鳥鳴,還有潺潺的溪水聲。那時已經入秋,山上的氣溫更冷涼了。
beeboo決定背她下山,去花蓮慈濟,重新檢查腦部。beeboo背著Vivian,走很長很長的山路,搭公車換火車,來到花蓮。經過精密儀器詳細檢查,腦科醫生看著X光片嘖嘖稱奇,因為Vivian腦內的腫瘤已經停止生長,甚至出現萎縮,而這段期間是在完全沒有施予任何藥物治療的情況下,他們無法解釋這種轉機。
「詠薇小姐的腦瘤,長的部位,剛好是動手術切除困難度非常高的那種,她能夠拖到今天,也許是本能的求生意志激勵了她,眼前我只能做這種缺乏病理根據的推測,這類奇蹟式的病例,非常罕見。」腦科主治醫生又說:「她的視力有可能恢復到某種程度,如果局部的小手術進行順利的話。」
「這種手術會不會有生命危險?」beeboo想問清楚後,讓Vivian自己作決定。
「不會,最壞的情況不過就是像現在這樣,眼睛永遠看不見東西。」
「那麼,醫生,就請你儘快安排動這個手術吧,大不了我一輩子照顧她。」
「我們當然會盡力,但是術後恢復情形,我們不敢作任何承諾或保證,那要看患者個人的造化。可是我想問,你和陳小姐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你是她的先生嗎?」
「不是,我和她只是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
「那麼,請你把她的家屬找來,按規定我們院方需要家屬填具保證書,才能動這個手術。」主治醫生說。
Vivian堅持這時不和家人碰面,beeboo無奈,只能轉而向部落裡教會的周神父求助,由他出面填具保證書,解決程序問題。
局部的手術進行很順利,壓迫到視神經的那部份腦瘤經開刀切除。兩週後拆線時,Vivian說她已經可以看見模糊的光影,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病痛對的Vivian身心的折磨,總算告一段落,Vivian即將展開新的生活,迎接新的人生。
出院回來部落,Vivian受洗,進到教會成為基督徒。她在周神父底下擔任義工,彈風琴唱聖歌,還教部落裡的孩子們學電腦,唱她自己譜的曲子,這些詩歌,都是瞎子阿祥以前寫的。
寒假過後,beeboo將回到學校授課,他把Vivian放心地交給周神父,同時答應Vivian,對她現在的生活守口如瓶。
【十七】有情人成眷屬
瞎子阿祥找到Vivian。
那時是農曆年假,阿祥贊以玫的陪伴下,來到這個偏遠的部落,因為他在電台的音樂節目中,意外地聽到Vivian譜的曲子,歌詞正是阿祥他自己寫的,那首《休書》,Vivian知道那是阿祥寫給她的。
《休書》:有贈紅妝
去年秋天妳不告而別
院子裡的桂花差點跟我翻臉
從此不再圍著聽我說書
今年秋天,就連樑上未成年的燕子
索性也舉家遷出戶口
滿園的秋蟲黑著眼圈,嫌我
夜半的蕭聲太淒涼
感動過了頭,老是搞得牠們精神耗弱
想起妳臨別前那席話應是別有深意
這一生妳不圖我什麼
粗茶淡飯裡自有瀟灑的生活
要我別常惦記著詩名
其實我又何嘗願意在行間字裡
計較意境,推敲字眼、平仄與乎聲韻
如同妳視我為知音而以身相委
我也從不抱怨三餐雷同的菜色

今晚,微涼的晚風穿透鏤空的紙窗
從莊子的秋水篇裡我帶回一些咳嗽和傷風
捻息煤油燈,才要寬衣入睡
院子裡就隱約迴盪起幽幽的琴音
推門出去,原來是一陣莫名秋雨
唉!多愁善感的詩人竟也難得糊塗
想起年來為妳新填的詞曲
獨自清唱時,有些尾韻我拉拉拉
始終拉不上去
想起妳喜歡在我醉酒時彈唱那首渭城曲
今夜秋雨浥濕輕塵,窗口的梧桐
丟給我僅賸的一片葉子
要我連夜替他向濕冷且病蟲害了的秋天
提前寫封休書
還說等初雪降臨
要學我一起過,簡單的生活
從小孩的清亮嗓音和夾雜在間奏段落中,不時出現的卑南族問候語,阿祥推斷出Vivian一定隱居在卑南族的部落裡。
阿祥和以玫站在教會門口,聽著Vivian彈奏風琴:「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
不知怎地,阿祥空洞的眼窩裡竟然泛出淚水。自從他眼睛瞎掉以後,他就一直相信自己再也不會流下一滴淚水,一個沒有眼球的瞎子是不可能會流眼淚的。
「Vivian,Vivian!我終於找到妳了!」
「薇姐,妳好嗎?我們找妳找得好辛苦呢!」
聽到這一聲聲熟悉的呼喚,Vivian揚起頭,望著走過來的阿祥和以玫。「你們還是找來了…」Vivian站起身。
Vivian的視力目前只有0.2,所以戴起眼鏡。整整一年,Vivian變得清瘦,但是看起來還算精神。
「Vivian,讓我來照顧妳,好嗎?」阿祥執起Vivian的手,深情地說。
「祥哥,你不嫌我?一個癌症末期的女人,只要上帝召喚我,我可是隨時會撒手的。」Vivian幽幽地說。
「在生命的旅程裡,我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Vivian」。阿祥語意深長地說。
過完農曆年,阿祥和Vivian一起步上紅毯,就在部落的小教堂裡,在耶穌基督跟前,周神父的證婚下。婚禮那天,只有小寶和以玫到場,此外就是部落裡的鄉親和從學校來的小學生,他們帶來一束束清香的野薑花,把禮堂佈置起來。(完)


後記:這是我小的第一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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