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7月 28, 2008 3:33 am
2008.7.28
月亮
1.
順陽第一次遇見純子的時候，
大螢幕正在播放一部關於狗的電影。
他知道隔著一個走道，斜前方的女人就是純子，
她的臉半映照在螢幕的藍光中，
細長的腿，好像白鷺鷥那樣的一雙腳，包在白色鞋子裡。
（順陽曾經在颱風天的海邊看見白鷺鷥在飛翔，
一邊飛一邊啄食著岩壁上四處亂竄的海蟑螂。）
白天的二輪電影院裡只有五六隻小貓。
而他一直在看她，她似乎毫無回過頭的跡象。
小小的男主人公抱著因為救小主人而浸在血泊中的狗，
畫面中一直有白色的雪花飄落。
順陽一直看著純子的手，她的手因過度用力而浮現青筋，
她始終緊緊握著拳頭，並且抖著。雖然幅度很小，但還是抖著。
散場時燈也亮了，順陽上前叫住純子，
說我坐在妳後面。
純子回頭，
不算漂亮的臉，卻還算清秀。臉頰凹陷著。很瘦。過於瘦。
整整齊齊的上衫，白鷺鷥腳的手，青筋密佈的手，微微鬆開。
沒有驚訝的表情，只是愉快地微笑著。眼神非常天真。有點恍。
這是純子給順陽最開始的印象。
2.
一開始是順陽在部落格發現純子。
他在一個小公司裡混日子，每天最大的娛樂就是逛別人的部落格。
有時候他會對隔壁的同事露出會心的微笑，
一同分享某一張陌生女孩大方show出與男友共浴的生活照。
順陽給人的感覺很懶散，穿衣服總會露出一部份不適宜的地方，
事實上他也沒有什麼興趣改變這樣的生活。
順陽沒想要交女友，他的生命裡沒有絕對的需要，
很宅但並不熱衷什麼，而遇見純子也是一個意外。
後來順陽對純子說，
我們就像月亮黑暗與光明的兩面，是完全相反的。
3.
純子的部落格首頁被順陽放在我的最愛裡面，
純子的日記非常無聊，
幾乎每一篇都是一個電影心得。
純子好像沒工作，也沒有特殊嗜好或者長處，
她寫自己天天越過大半個台北，到萬華這個小電影院裡去看一部電影。
她會很詳細地寫出這部電影的劇情，
她會在結尾提到自己經過一家古老的鳥店，
然後一直看著古典木籠裡的一隻細長白紋鳥的吱啾。
於是，終於有一天，
順陽離開了多雨的海邊，坐客運來到純子的身邊。
他先在部落格裡留言說，
禮拜二下午會一起觀賞那部關於忠犬的電影。
純子回應說你一定會發現我的。
我跟你保證。
4.
後來純子在部落格裡寫了一篇與電影無關的日記，
提名叫「手抖的原因」。
她提到有一次跟全家出遊，那是很小的時候。
風吹得好舒服，自己躺在草地上一直睡覺。
醒來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然後就哭了，哭得聲嘶力竭。
後來怎麼的，也就忘了。
純子說她沒什麼家庭的概念，母親早走，
父親早就再婚。
她們家天母別墅小時候很大，大得都可以聽見回聲，
回聲到處飄盪，
要很久才會碰見管家沒有聲音地走來走去。
後來父親生意每況愈下，有一天，
他突然把所有的股票通通下注在一家公司，
然後變成一團廢紙。
父親沒有留給純子以及後母什麼，
除了一屁股債務。
她們家的天母別墅現在是別人住了，
當有錢人根本不好，純子說。
他們得防著亡命之徒的闖入。
忘了是什麼時候，一個人待在房間，
突然看見天花板向下垂下。而四面牆壁往四周擠壓。
她躺在床上看著空間漸漸變小，
終於聽見骨頭碎掉，玻璃破碎，
越來越近而形成龐然大物的月球將她的世界擠碎了。
朦朧間，聽見窗外充滿了尖喊聲，
月亮撞上來了！
月亮終於撞上來了！
「那是幻覺。」
純子的醫生說：「月亮根本沒撞地球。」
純子點著頭，很天真地。
後來她常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所謂的幻覺，
沒有預期地就失去了一般生存的能力。
6.
「陪我睡覺。」
純子在部落格裡寫著。
她還去別人的部落格留言。
有一天，一個佯裝成網友的警察約了純子，
把她帶到警察局裡。
後來那裡的男人都聽到純子的故事。
純子說她只要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常常看見月亮撞地球。
四面被擠壓（博物館、電影院、街角、海邊、房間），然後骨頭都被擠碎。
大概是因為這樣，她養成一個習慣，
一旦看見月亮，就緊握著拳頭，然後，四面都擠壓過來了，
雖然短時間沒有呼吸，可是過了一會兒，現實就會回來。
最後她跟臉色很不好的警察解釋說，
只要能跟人講話，
喋喋不休講個不停，這個狀況就會變得很少。
7.
順陽看完這篇日記，
在MSN上敲純子。
「你看完啦？所以告訴你，那時候我根本沒看什麼狗，只有月亮從四面八方，
亮得要命的把電影院壓垮了。」純子傳送了一個笑容。
「你在警察局，最後怎麼了？」順陽問。
「最後喔？我想想……
好像是那些警察問我在那裡看病，
還打電話給我的醫生，最後不知道為什麼把我放走了。
我走回家的時候，看見路燈和每一輛急行的車輛都被月亮壓垮，
我好快樂啊，
快樂得不能自己。覺得自己突然迷上了把一切壓碎的月亮。
你用這個帳號和密碼登入我的留言版:
xxxx
xxxxxx」
順陽依照純子傳過來的帳號與密碼，
點入純子的留言版，
那裡塞滿了淫穢的悄悄話留言，整整八頁。
「老婆，好想妳
好久沒摸妳的奶
禮拜三中午
XX汽車旅館前面的巷子見！
老公留言22:18」
「北鼻
嘔棉們好久沒有在電影院裡幹
下禮拜有沒有空
開車來接妳
爹地留言14:22」
「要打炮嗎 陪睡沒問題 妳家門口等妳ㄏㄏ
大砲留言23:11」
「…………………………..」
只約略掃過幾則以後，
順陽關閉了網頁。
7.
順陽躺在純子身邊，
純子說，月亮要撞過來了。
順陽直起身子，大聲問：「不是有人陪妳就不會看到月亮嗎？」
純子天真地格格笑著，
她的眼神非常空洞，完全凝結在遠處，
然後好像發現什麼似的，回頭推開順陽，
微微笑著用一種非常冷靜的聲音說：「滾出去。」
這個笑容就像順陽第一次看見的那樣。
是純子臉上出現最多次的熟悉表情。
順陽起身穿著褲子，
在離開前，不安地回頭看了純子一眼，
現在他終於知道，純子對誰都沒有應有的感情。
她伸出雙手，像忘形地擁抱月亮，
唇邊笑容未褪，
卻沒有再停留在順陽身上過。
8.
「妳真狠
無名留言00:30」
純子打開留言版，看到順陽匿名的留言。
她又看到月亮。並下意識地緊緊握緊拳頭。
月亮是碎的。
她還來不及擁抱月亮。
終於清楚認識了自己的孤獨。
純子閉上眼睛。
月亮
1.
順陽第一次遇見純子的時候，
大螢幕正在播放一部關於狗的電影。
他知道隔著一個走道，斜前方的女人就是純子，
她的臉半映照在螢幕的藍光中，
細長的腿，好像白鷺鷥那樣的一雙腳，包在白色鞋子裡。
（順陽曾經在颱風天的海邊看見白鷺鷥在飛翔，
一邊飛一邊啄食著岩壁上四處亂竄的海蟑螂。）
白天的二輪電影院裡只有五六隻小貓。
而他一直在看她，她似乎毫無回過頭的跡象。
小小的男主人公抱著因為救小主人而浸在血泊中的狗，
畫面中一直有白色的雪花飄落。
順陽一直看著純子的手，她的手因過度用力而浮現青筋，
她始終緊緊握著拳頭，並且抖著。雖然幅度很小，但還是抖著。
散場時燈也亮了，順陽上前叫住純子，
說我坐在妳後面。
純子回頭，
不算漂亮的臉，卻還算清秀。臉頰凹陷著。很瘦。過於瘦。
整整齊齊的上衫，白鷺鷥腳的手，青筋密佈的手，微微鬆開。
沒有驚訝的表情，只是愉快地微笑著。眼神非常天真。有點恍。
這是純子給順陽最開始的印象。
2.
一開始是順陽在部落格發現純子。
他在一個小公司裡混日子，每天最大的娛樂就是逛別人的部落格。
有時候他會對隔壁的同事露出會心的微笑，
一同分享某一張陌生女孩大方show出與男友共浴的生活照。
順陽給人的感覺很懶散，穿衣服總會露出一部份不適宜的地方，
事實上他也沒有什麼興趣改變這樣的生活。
順陽沒想要交女友，他的生命裡沒有絕對的需要，
很宅但並不熱衷什麼，而遇見純子也是一個意外。
後來順陽對純子說，
我們就像月亮黑暗與光明的兩面，是完全相反的。
3.
純子的部落格首頁被順陽放在我的最愛裡面，
純子的日記非常無聊，
幾乎每一篇都是一個電影心得。
純子好像沒工作，也沒有特殊嗜好或者長處，
她寫自己天天越過大半個台北，到萬華這個小電影院裡去看一部電影。
她會很詳細地寫出這部電影的劇情，
她會在結尾提到自己經過一家古老的鳥店，
然後一直看著古典木籠裡的一隻細長白紋鳥的吱啾。
於是，終於有一天，
順陽離開了多雨的海邊，坐客運來到純子的身邊。
他先在部落格裡留言說，
禮拜二下午會一起觀賞那部關於忠犬的電影。
純子回應說你一定會發現我的。
我跟你保證。
4.
後來純子在部落格裡寫了一篇與電影無關的日記，
提名叫「手抖的原因」。
她提到有一次跟全家出遊，那是很小的時候。
風吹得好舒服，自己躺在草地上一直睡覺。
醒來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然後就哭了，哭得聲嘶力竭。
後來怎麼的，也就忘了。
純子說她沒什麼家庭的概念，母親早走，
父親早就再婚。
她們家天母別墅小時候很大，大得都可以聽見回聲，
回聲到處飄盪，
要很久才會碰見管家沒有聲音地走來走去。
後來父親生意每況愈下，有一天，
他突然把所有的股票通通下注在一家公司，
然後變成一團廢紙。
父親沒有留給純子以及後母什麼，
除了一屁股債務。
她們家的天母別墅現在是別人住了，
當有錢人根本不好，純子說。
他們得防著亡命之徒的闖入。
忘了是什麼時候，一個人待在房間，
突然看見天花板向下垂下。而四面牆壁往四周擠壓。
她躺在床上看著空間漸漸變小，
終於聽見骨頭碎掉，玻璃破碎，
越來越近而形成龐然大物的月球將她的世界擠碎了。
朦朧間，聽見窗外充滿了尖喊聲，
月亮撞上來了！
月亮終於撞上來了！
「那是幻覺。」
純子的醫生說：「月亮根本沒撞地球。」
純子點著頭，很天真地。
後來她常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所謂的幻覺，
沒有預期地就失去了一般生存的能力。
6.
「陪我睡覺。」
純子在部落格裡寫著。
她還去別人的部落格留言。
有一天，一個佯裝成網友的警察約了純子，
把她帶到警察局裡。
後來那裡的男人都聽到純子的故事。
純子說她只要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常常看見月亮撞地球。
四面被擠壓（博物館、電影院、街角、海邊、房間），然後骨頭都被擠碎。
大概是因為這樣，她養成一個習慣，
一旦看見月亮，就緊握著拳頭，然後，四面都擠壓過來了，
雖然短時間沒有呼吸，可是過了一會兒，現實就會回來。
最後她跟臉色很不好的警察解釋說，
只要能跟人講話，
喋喋不休講個不停，這個狀況就會變得很少。
7.
順陽看完這篇日記，
在MSN上敲純子。
「你看完啦？所以告訴你，那時候我根本沒看什麼狗，只有月亮從四面八方，
亮得要命的把電影院壓垮了。」純子傳送了一個笑容。
「你在警察局，最後怎麼了？」順陽問。
「最後喔？我想想……
好像是那些警察問我在那裡看病，
還打電話給我的醫生，最後不知道為什麼把我放走了。
我走回家的時候，看見路燈和每一輛急行的車輛都被月亮壓垮，
我好快樂啊，
快樂得不能自己。覺得自己突然迷上了把一切壓碎的月亮。
你用這個帳號和密碼登入我的留言版:
xxxx
xxxxxx」
順陽依照純子傳過來的帳號與密碼，
點入純子的留言版，
那裡塞滿了淫穢的悄悄話留言，整整八頁。
「老婆，好想妳
好久沒摸妳的奶
禮拜三中午
XX汽車旅館前面的巷子見！
老公留言22:18」
「北鼻
嘔棉們好久沒有在電影院裡幹
下禮拜有沒有空
開車來接妳
爹地留言14:22」
「要打炮嗎 陪睡沒問題 妳家門口等妳ㄏㄏ
大砲留言23:11」
「…………………………..」
只約略掃過幾則以後，
順陽關閉了網頁。
7.
順陽躺在純子身邊，
純子說，月亮要撞過來了。
順陽直起身子，大聲問：「不是有人陪妳就不會看到月亮嗎？」
純子天真地格格笑著，
她的眼神非常空洞，完全凝結在遠處，
然後好像發現什麼似的，回頭推開順陽，
微微笑著用一種非常冷靜的聲音說：「滾出去。」
這個笑容就像順陽第一次看見的那樣。
是純子臉上出現最多次的熟悉表情。
順陽起身穿著褲子，
在離開前，不安地回頭看了純子一眼，
現在他終於知道，純子對誰都沒有應有的感情。
她伸出雙手，像忘形地擁抱月亮，
唇邊笑容未褪，
卻沒有再停留在順陽身上過。
8.
「妳真狠
無名留言00:30」
純子打開留言版，看到順陽匿名的留言。
她又看到月亮。並下意識地緊緊握緊拳頭。
月亮是碎的。
她還來不及擁抱月亮。
終於清楚認識了自己的孤獨。
純子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