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衝突

  離開京城已有數日。柏樹下,長孫彧取出乾饃,師徒三個人湊和著一筒清水,草草進食。一路西行,長孫彧選擇山林小徑,渴飲山澗泉水,倦臥荒野林間。除非必要,否則鮮少進城。
  玉饌樓與曹府之事在好事者的渲染下傳得沸沸揚揚。雖非主角兒,但,礙於身份的他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尤其進入河南,這裡除了少林寺之外,還有天下第一大幫會丐幫。兩大門派與自己有著深仇血恨,一但暴露行蹤,不免引來殺機。其實,武林中想將他碎屍萬斷的人,豈只少林、丐幫。若是隻身一人,大可不必如此躲躲藏藏,但,多了兩個孩子⋯⋯,不得不收斂起昔日的性子。
  吃了幾口乾饃,望向晴空,思緒陷落無垠的湛藍,尋不得出口。宥之、諒之兩兄弟見師父的模樣,知道師父在想事情,乖乖巧巧的不敢頑皮胡鬧。
  「那位姑娘似乎還沒死心。」長孫彧無奈苦笑。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除了溪樵老人之外,還有那名黑衣少女。而她,像影子靜靜跟隨,往京城的路上、茶館、玉饌樓⋯⋯。其實,滅口豈不是更好,但,不知為何,轉過數十個念頭的他卻始終下不了手。
  懷中揣著一張銀票與一方古玉。銀票是呼延端所贈,長孫彧婉拒厚禮,只取銀票做為盤纏。邵仲言等人見長孫彧好義輕利,心中愈加敬服;古玉是高孟希的束脩,長孫彧將當年為了復仇自蘭陵府武學中領悟的要義,盡數授予高孟希。高孟希欣喜之餘,執意與長孫彧定下師徒名份,見他說得認真,長孫彧不知道如何回絕。
  事情演變至此,令他哭笑不得。
  若能一輩子留在『離於愛谷』,或許,就沒有這麼多麻煩。
  『離於愛谷』是長孫彧隱居之地,一個無名、人跡罕至的小山谷。佛偈云:「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長孫彧想離憂亦離怖,因此,以『離於愛』為名。

  「娘!到了鎮上,真的有甜梨吃嗎?」
  清脆稚幼的聲音,讓長孫彧在思緒中找到方向。一對母女迎面走來。母親寒酸的衣著滿是補丁,早已褪色,灰濛濛的澹藍;小女孩的衣著卻十分潔緻,雖然是粗布衣料,但,看得出來是一件新縫製的衣裳。
  「嗯!」母親點點頭,眼角隱隱含著淚光。
  小女孩高興極了,想著甜梨在口中會是什麼滋味。
  六歲那年,因為積欠田租,全家都在田裡忙著。那天,老爺帶著家丁到田裡找爹爹說話。跟在後頭的小少爺手裡拿著甜梨,吃了兩口,隨手拋在一旁,落地的甜梨一路滾到小女孩的腳邊。
  一顆心,隨著甜梨拋高、墬落。趁著沒人注意,小女孩輕輕蹲下拾起甜梨,深怕把它碰壞了,還沒擦乾淨便急急忙忙的藏入懷裡,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著。
  老爺與爹爹說了好久,才帶著家丁和小少爺著離開。娘端了一杯水給爹爹,兩個人又說了好一陣子的話。直到爹爹叫大夥兒休息,小女孩才從懷中掏出甜梨,小心意意地擦拭乾淨。只是看著,心裡已經甜滋滋的。
  猛然,一個黑影揮來,甜梨自小女孩的手中飛了出去。
  「你這是幹什麼,會嚇到孩子的!」母親衝過來抱住女兒。
  「嚐了味道,以後還能過苦日子嗎?⋯⋯」從沒見過爹爹生這麼大的氣,一時間,小女孩嚇傻了。
  憶起往事,小女孩忽然開口:「娘,我不去鎮上了。」
  「怎麼了?」
  「讓弟弟去好了,讓他到城裡吃甜梨,昨天他哭了一整晚。」
  「不用了,娘買回去。」
  「真的嗎?也要買給哥哥跟爹爹吃。」小女孩開心地笑著。
  母親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也想去城裡吃甜梨。」諒之突然大喊,天真的眼睛望著長孫彧。
  「乖,別吵師父,師父在想事情,一會兒叫小青子幫我們找野果子。」頑皮的宥之有著善解人意的一面。
  望著孩子,有形無形的牽掛縈迴心中,揮之不去。
  「大和尚伯伯!」 兩兄弟突然大聲呼喊,高興地揮動著臂膀。
  偌大的身影從小樹後面蹦出,邁開步伐前進,呵呵笑道:「你們兄弟倆真聰明,我大和尚躲在樹後,還是被你們發現。」那株小樹,躲著宥之、諒之都嫌勉強,更何況是一個身材壯碩的和尚。
  「大和尚伯伯!你當我們是小孩子嗎?那棵樹這麼小,怎麼躲人嘛。下次我教你怎麼躲。」宥之像個小大人,神色正經地說著。
  「你們真聰明,不像師父,腦袋被人割了當板凳都還不知道。」轉瞬,黑衣僧人來到面前。
  「你騙人,師父的腦袋怎麼當板凳呢?」諒之天真地說著。
  「大和尚,你怎麼還是一身⋯⋯」
  「都穿這麼久了,你怎麼還再問。」黑衣僧人正是『殺生無戒』行瞋和尚。
  「話不投機半句多,除了問你這件事,咱們倆還有什麼好說的。」長孫彧笑著說。
  「呿,虧我聽到風聲,來回奔波到處找你們。」與行瞋和尚是過命交情,不過,平日見面仍是不斷鬥口。
  長孫彧對著宥之、諒之說:「你們帶著小青子到旁邊玩。」
  諒之高興得大聲歡呼:「那我們去採野果子。」離開京畿,師父總不讓他們離開身邊半步,這回聽到可以玩耍,自然是樂不可支,蹦蹦跳跳地牽著青驢離開。

  等孩子遠離,皺起眉頭的行瞋和尚開口說:「你是怎麼了?後頭有人跟著你都沒發現嗎?」
  「她⋯⋯」
  「你那兒惹來的桃花障?小妮子的根底不錯,想傷她還真不容易,我只是將她趕走,不過,她的武功好像⋯⋯。」長孫彧憂心的神情,在行嗔和尚的腦中化成疑問。
  「她是教書先生的遺孤,師承『養吾莊』。」似乎卸下心中的大石,長孫彧說得平靜地。
  相對於長孫彧的平靜,行瞋和尚則是訝然。「你⋯⋯你瘋了嗎?不怕小妮子洩了你的底。」
  長孫彧無語。
  「兄弟⋯⋯」不死心的行瞋和尚開口,得到的答案仍是沉默。搔搔腦門兒,他雙手一攤,說:「算了,反正你決定重出江湖,還怕別人不知道你是⋯⋯。」
  行瞋和尚話語未畢,長孫彧接口說道:「算不上重出江湖,只是帶孩子們去祭拜他們的父母。大哥大嫂與教中的兄弟可都安好?」
  「要不是奉了教主之命,他們也會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
  「黃老遇害,一劍斃命,不曉得是誰下的毒手。」行瞋和尚眼角微微濕潤。黃子耕,慕闇中的長者,是個不會武功,耕讀山林、精研教義的老學究。除了教中兄弟,從未與武林人士來往。
  「黃老⋯⋯」耳中隆隆做響。黃老是引長孫彧入教的恩師。
  「除了黃老,教中幾個老兄弟也都死得差不多了。五年前,楚老哥死於華山派與崆峒派的圍攻。簡兄弟在三年前,中了觀止樓謝齡延與王之離兩個老鬼的毒手。就連教主也⋯⋯」『玄首鶴』楚永、『尋江漁子』簡沂風皆為教中侍法者佛多延。
  「教主怎麼了?」
  「中了叫花子的埋伏,與那個叫『一屁響八方』的陶景和對了二十三掌,雖然擊斃了陶景和,自己也受了重傷,還折了劉兄弟與十多名阿羅緩塞的性命。」陶景和是丐幫幫主,外號『一氣震八方』,降龍十八掌掌力之強,江湖無人能出其右。
  「怎麼會中埋伏呢?」
  「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透⋯⋯」行瞋和尚突然禁口,半晌,繼續說道:「教主受傷之後漸漸淡出教務,這幾年都是文祺丰代行其事。那老傢伙大權在握,教中要職全安插他的心腹。」
  「兄弟,你真的不打算回來?」行瞋和尚試探性地問道。
  微微一笑,長孫彧緩緩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啥事?可要算上我一份。」眼睛突然一亮的行瞋和尚,露出捉狹的神情。
  「不僅是你,還得麻煩大哥大嫂與木頭葫蘆生。」
  「呵呵!看來是件大事。是啥?」長孫彧的話讓行瞋和尚忘記教中紛擾,一副要將天下搞亂的模樣。
  「甘霖山莊的事。」
  「甘霖山莊?」行瞋和尚一楞,迷惘地看著長孫彧。
  長孫彧將溪樵老人的推論,簡要地告訢行瞋和尚。聽得一臉愕然的行瞋和尚,半晌不語。「那老傢伙可靠嗎?會不會出賣你?」
  「老前輩若將我供出,只怕先被按個勾結妖孽、為禍武林的罪名。」長孫彧眼中閃過一絲狡獪。
  行瞋和尚點點頭,哈哈大笑說:「這麼說來,整件事真的有那麼一點蹊蹺。你要我幫什麼忙?」
  「幫我聯絡大哥大嫂與木頭葫蘆,查查甘霖山莊的現況。」
  行瞋和尚點了點頭。
  「還有韓濱,他與這件事脫不了干係。」長孫彧突然想起這個名字。
  「這幾年鮮少聽到『雪貂』的名號,八成死了吧。」行瞋和尚聳了聳鼻子。
  「不論生是死,我都想知道他的下落。」
  行瞋和尚拍拍胸脯,大聲說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長孫彧點點頭,兩個人出生入死,說一個謝字好像顯得多餘。
  「對了,你真的要把孩子送給溪樵老人?」平日,行瞋和尚都叫溪樵老人為老鬼,今日看在長孫彧的面子上,破例叫他一聲溪樵老人。
  「不然帶著他們打打殺殺?交給老前輩,一來可以讓他們遠離事端,二來可以牽制老前輩,令他不便與我們為敵。」長孫彧微微一笑。
  「也對,帶著小孩子,動起手來綁手綁腳的。先別說這麼多,我們到鎮上喝一杯,來個不醉不歸。」 行瞋和尚抓了抓光溜溜的腦袋。
  「你總是少不了酒。」
  「所以做不成真和尚嘛!」像個孩子,行瞋和尚扮了鬼臉,拉開嗓門大聲嚷嚷:「小傢伙回來嘍,大和尚帶你們去鎮上玩玩。」
  片刻,倆個小小的身影跟著青驢跑來。諒之步伐小,跟不上哥哥,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喊著:「等我啦!等我!」
  行瞋和尚笑了笑,足一點地,壯碩的身形淩空而起,猿臂輕舒一手抓起一個,讓他們坐在自己厚實的肩上。三個人口裡呀呀地唱著自己發明的曲調,大步前進;長孫彧牽著青驢,不急不徐地跟在後頭。

  走進客棧,行瞋和尚宏亮的聲音響起:「打三斤汾酒,素菜三大盤、一大碗熱湯,有什麼麵食全端上來來。」
  和尚進門,點些素菜麵食不希奇,卻要了三斤汾酒。店小二不免多看兩眼。
  「怎麼!沒見過和尚喝酒,那有看過和尚打人嗎?」金剛怒眼幾乎蹦出來,行瞋和尚狠狠瞪向店小二。
  「是⋯⋯是!是⋯⋯」嚇得雙腿發軟的店小二,不聽使喚的嘴巴連聲答是,說不出其他話語。
  「是什麼?是看過和尚打人?」掄起拳頭的行瞋作勢往店小二臉上招呼。
  「沒⋯⋯沒沒⋯⋯有。」用手擋住清秀的臉龐,店小二僵直的身體,半步也沒法子移開。
  「沒有?要不要試試?」
  「小二哥,他是鬧著玩的,勞您的駕。」長孫彧笑著說道。一旁,行瞋和尚忍不住哈哈大笑。
  「希望他真是鬧著玩的。」店小二心裡暗禱,糾結的臉容勉強擠出微笑,道:「是⋯⋯是,小⋯⋯的⋯⋯馬上準備。」忘了招呼客人,轉身快步跑進內堂。
  不知道打那兒來的惡和尚山大王,店小二只有硬著頭皮侍候著。他特別叮囑廚房加快手腳,一會兒的工夫,酒菜全上桌。行瞋和尚放聲大笑,說:「小二哥,手腳挻俐落的,打斷了可惜啊。」蒲扇大手一揚,一錠銀子緩緩飛向櫃台。
  「給你打賞的。」
  見行瞋和尚出手闊綽,店小二忘了他先前凶狠的模樣,滿臉歡喜地連聲謝道:「多謝大師!多謝大師!」

  三斤汾酒對行瞋和尚而言,不過是潤潤喉嚨的份量,若非顧及長孫彧的處境,按著他的性子,非得拖著長孫彧喝上三天三夜。小酒鋪裡的酒菜只堪入口,提不起行瞋和尚的興致。倒是孩子們吃得盡興,一連幾天的乾糧,熱菜熱湯溫暖了他們小小的胃。喝完最後一口酒,坐不住的行瞋和尚起身準備離開。
  見行瞋和尚起身,店小二立刻上前,堆滿笑意地說道:「大師慢走,小店招待不周,下回您再來的時候,小的一定好好伺候您老人家。」笑容裡倒有八分真心,一半是為了賞銀,另一半則是瘟神終於要離開。方才一顆心懸著,深怕喜怒無常的大師突然發怒,不知道會使出什麼樣的手段整治自己。見他準備離開,總算可以安心。
  行瞋和尚瞟了店小二一眼,微笑說道:「好!那我送送朋友,半個時辰後再來光臨寶號。」爽朗的笑聲隋著行瞋和尚而去,留在原地的,只剩店小二與一臉僵直的笑容。
  旅途勞頓,在難得的一餐溫飽。宥之、諒之兩兄弟,一個在青驢背上,另一個在行瞋和尚背上,睡得香沉。
  「禿驢、青驢,一對難兄難弟,成了兩個小傢伙的搖籃。」指著小青子與自己,行瞋和尚莞爾一笑。
  此時,青驢忽然哼了一口氣。
  「小青子似乎不想跟你稱兄道弟。」 長孫彧哈哈一笑。
  「難不成小青子怕掉髮成了禿驢?」不知道是巧合,抑或青驢真有靈性,居然點了幾下頭。見青驢的反應,長孫彧與行瞋和尚不禁莞爾。
  循著小徑,繞過三四個彎,進入一處僻靜的樹林。
  「後頭有幾個相好的跟著,不知道是看上你,還是看上我。我去⋯⋯」行瞋和尚突然開口。
  「你看著小傢伙。」身子倏地拔起,在樹枒上輕輕一彈,再次落下時,長孫彧已是丈餘外。幾個起落,沒於密林之間。
  「為什麼好差事總輪不到我頭上呢?」行瞋和尚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