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5.15
糜藏

1.
17歲的少年東成最近老作夢,噢,不是春夢,他夢見的是一個人潮川流不息的大街,有一個女孩子在人群裡被擠來擠去。
東成站在人群的中間,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被這漂流的人潮所推動,他完全是屹立不搖的,不受影響的,定點在那個劃了一個紅點的位置。
他站在那個中央的位置,看的人潮流動的方向,突然這些人像是向外旋轉的龍捲風朝遠處捲去,東成在那個女孩子模模糊糊的背影后面,聽見一個聲音。
「她是真琴吧。」
聽到的大概就是像這樣的聲音。
他醒來覺得很奇怪。
這個年紀的人很少發夢,要發也盡是些亂夢,
而像這樣輪廓清晰的,醒來時總覺得不是作夢。
後來他在上數學課的時候,滿腦子就在思索這個無意義的夢境。
誰是真琴?
這個聽起來很像是日本卡通「美少女戰士」(什麼玩意?)裡女配角的名字,
據說日本人很喜歡冠上自己家鄉景物的姓,
比如說是井下真琴啦(鬼啦?),或者是什麼大野真琴,山下真琴,
不知道為什麼沒什麼垃圾山真琴,雞窩真琴的。

少年在日復一日無聊的生活中,
日復一日地讀書、算數、背單字、擠車、打球,
說實在覺得很膩,很希望有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
就像別的年紀的男孩,他也追求過各式各樣的玩意,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些都非常地無聊。
如果你問他以後到底想做什麼事情,
他可能會露出小學生面對作文稿紙的那種困窘的表情。
說實在東成沒什麼想做的事,也不知道別人那樣拼命要幹什麼。
拼命要拿到第一、拼命要打進決賽、拼命要把到那個女的,
拼命地流淌汗水,一群人擠在一個圍欄裡疊來疊去,
而他總是覺得不可思議。
到底有什麼是一定要的呢,或者讓他們充滿一種炙熱的興奮的呢,
置身其中,就像飄在天空中一樣。

鬱鬱寡歡,那也不至於。他只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也不是說不能應付這些那些,只是常常地覺得索然無味。
他也不是說沒想去交個女朋友,隔壁班的女生一大群,
老是在教室門口轉。
耳朵裡聽到的都是那些,他覺得她們很吵。
尖銳的聲音,像從碎紙機一口氣傾倒出的那些黏黏雜雜的碎片,
令人厭煩。
中午時間,他躺在學校後面收集資源回收,一個無人的廣場裡面,
看著從樹葉間篩落的陽光,閉眼進入夢鄉。

這一次場景來到一個彎彎曲曲的巷子,
有很多長尾巴的燕子在飛來飛去。
這些燕子一下子飛到東,一下子飛到西,
盤旋撞擊,天空一下子被無數的燕群所佔領。
一個小小的巷子,有無數危樓盤據,
然後燕群就像細碎的粉末那樣往下俯衝,
少年在長巷的底處,又看到了那個叫真琴的女孩。
她微彎著身軀,似乎蹲在那裡看著什麼,依然是背影,模模糊糊的。

東成沒有上前,也沒有這樣的願望,
這時候,
女孩的頭正要轉過來,卻開始一寸一寸變成燕子的尾巴,
頂著一個燕子的尾巴,在那裡搖搖擺擺。
這個時候東成才看見,
她蹲在地上向下看的,是一隻死去燕子的肚腹。
燕子死得很安詳,躺平成優雅的形狀。
那肚腹裡有一隻正在沈睡的受精卵。
真琴蹲在那裡,用手輕輕捏碎那個卵,
卵便流出了一個很小的小孩。

2.
這是現實世界,沒有什麼奇蹟。
經過那一天發夢的中午,少年東成沒有再做過類似的,奇奇怪怪的夢。
後來他終於長成了一個有點肚子的男人,
用正式的衣服遮遮掩掩倒還很瀟灑,
他變成一個很會掩飾的男人,為一家賣植物精油的公司賺到不少業績。
他離了婚,住在郊區一個光線瀰漫的四樓。
門口有兩雙擦得發亮的皮鞋,
衣櫃裡塞滿了來不及送出的小孩子的玩具。

風塵僕僕,吃飯、簡報、開會、趕車、憤怒、快樂,日復一日。
參加完第七場葬禮,那是個長官的喪禮。
大家臉上都掛著肅穆著,很假的悲傷。
他漸漸感覺已經麻木。
市立殯儀館外是接近夏天酷熱的陽光,
透過車窗玻璃的時候,
就麻痺了他的眼睛。
在那一刻,東成感覺非常,非常疲憊。

他又睡著了。夢中看見前妻蘭雅墮胎死掉的小孩,
跑在一個彎彎曲曲的巷子裡頭。
他在背後追孩子,孩子一邊笑一邊跑,
突然消失在一個彎道。
猛一抬頭,才發現,
這個孩子已經長那麼大了,
龐然的巨影豎立在遠處,
大得自己都認不得。

那些習慣在兒童節準備好的玩具,
也一列列放了十幾年。

在道路的盡頭,孩子消失的地方,
靜靜躺著一隻燕子。
那隻燕子長著蘭雅的小小的臉,安詳地閉著眼睛。
東成看著燕子,覺得有萬般話想說,卻無法開口。
突然一回頭,他看到背後站著一個人。
一看他就認識了,
那是他在少年時夢中出現的,人群中以及彎曲小巷中的女孩。

她沒有告訴他為什麼又來,
只是這一次,
面露似乎是理解著的微笑,面對著東成,
直挺挺站著,
裙擺拂過東成的膝蓋。


東成說話了,
沈默了多年後的開口,發出的是絮絮叨叨,彷彿飄在空中的聲音。
「唉,真琴,怎麼妳就不會長大呢?
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我的時間也逐漸接近尾聲。
人與人之間距離遙遠,互相利用。
在這個世界上,
誰都不能被取代,
但是,也很難確信自己是真的存在著。
那時候,那時候,誰會知道未來的自己,
唉妳知道我能我還能說什麼嗎?」

女孩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撫摸東成的臉,

前妻蘭雅離開的時候,什麼都沒說。
但東成一直覺得那跟死掉的小孩有關。
在她懷孕四個月的時候,突然一聲不響地結束孩子的生命。
到底是什麼理由?
但是他什麼都沒辦法說,
他們離了婚,也沒有人能為任何生命負責。
久而久之手機裡只剩下公司打來的電話。

他只是覺得孤獨,
但是孤獨不是人的本質嗎,
誰能夠逃離得開這個生存的真實?
太多時候他很想離開這一切的背負,
但更多時候是從床上一躍而起,說服自己還有很多理由繼續下去。

還有呢?

他想,無數的時候,
在滿天星斗下奔走,
漫長的孤獨中,
總是希望有人能摸摸自己的頭。
或許這樣的願望,
總能在夢裡實現。
這個世界的悲歡離合總有結束,
他一直想要遇見她。
而她終於來了。

東成閉著眼睛,覺得很累,縮得像一個小小的卵。
他覺得溫馨,非常溫暖。

這時候,
在天亮的微光中,他被細紋盤據的臉上顯露出難見的微笑。
鬧鈴拚命地響著。


最後東成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體僵著,
身體是白色,醫生判定他過勞死。
但真實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