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約好在深夜的舞廳見面,因為那疏離、人人陌生的感覺反而存在著安全感。我啜飲啤酒,而為他點杯威士忌。
舞池裡人聲鼎沸,打扮妖艷的性感女子,穿著暴露的肌肉男人,踩踏在厚實的地板上。規定是不準帶毒品入場,但還是看見微光的包廂裡正享受迷離的快感。
「嘿!不好意思叫你過來,」阿德拍拍我的肩膀說:「我想在回國之前再跟你小聚一會兒。」我點點頭。他張開大笑,非常漂亮的一口牙,像是肉食性動物才有的。
未來的時代勢必會有改變,但這些改變屬於未來,而不屬於過去與現在。比起現在台灣人去菲律賓、越南、大陸娶妻的熱潮,阿德的父親很早就實踐。他的父親是個商人,在越南公幹時認識阿德的母親,兩人最後回到台灣,然後生下了阿德。
阿德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歷史學系,而我們的認識也從校園開始。甫看見阿德的模樣,輪廓非常深遂的他有著非常大的眼珠。儘管他一口熟練的台語,卻還是遮蓋不住外國人的外貌。
「英文、越南話、中文、台語我都很熟,」他對我的質疑提出解釋:「為了要融入台灣人的環境,然後放眼世界。」我沒有信以為真,但大學的英文課程倒不曾讓他困擾過,甚至也沒看過他認真上課的時候。
後來我們共同租了層樓,阿德幾乎負擔了所有的住宿費用,他只要我偶爾出點買飯錢就好。父親是商人,大概也是含著金湯匙出世的好命人。我是這麼想的。
「明天就走?」我問他。他搖頭,刁起雪茄說:「不,深夜的船。」他丟根雪茄給我,幫我點起火說:「待到隔天就走不了了,深夜走比較安全。」
我們看著舞池裡的人們,這舞廳是附近黑社會間的三不管地帶。老闆原本是黑道上的大人物,所以就算是黑社會也會看面子不來鬧事。
「你呢?帥哥。」阿德隨口問我:「我走了你有什麼打算?」我『嗯嗯』兩聲當作回答。其實並沒有特別的想法,不過確實有個小小的概念。
「不要荒廢了我給你的錢,」阿德笑著:「台灣比越南繁榮多了,不過整個社會結構跟組織還是有問題,你還是去當政治人物好了。」這是我與阿德合住時彼此許下的心願。他說過,台灣跟越南都是他的家鄉。台灣人吃得飽睡得著,越南人還在挨餓。當台灣還在煩惱勞動階級不足時,越南還沉陷在死亡與疾病的困境上。
「如果我沒有活著回到越南,」阿德拿出一張紙條,上頭是兩個名字、銀行帳號跟金額。他說:「得靠你把所有錢轉入這兩個帳號。」我抽了口雪茄,想問阿德有沒有興趣在越南搞雪茄的生意。
「一個是越南高層官員,他答應我會用這筆錢買最有權力的位置,這樣才能改變現況的環境。另一個是台灣的官員,轉帳之後你去找他,他會幫忙你往上爬。」
讓一個黑道人士關心台灣的現狀還滿詭異的,我對他說。他大笑了幾聲,像是被捕獲的野狼最後的掙扎。
我跟阿德在校成績都很好,但生活也非常糜爛。鴉片、嗎啡、海洛因像是飯後甜點一樣令人期待。阿德會打電話由特殊管道找到賣春的聯絡人,不停地做愛、吸毒、喝酒直到筋疲力盡,隔天再裝做好學生乖乖上課。阿德是單身主義者,應該說是天生就屬於單身的人種。某一次酒醉過後,我們聊起許多的話題。最後政治系所的我與歷史學系的他像找到了望塵莫及的目標。
「你知道嗎?」阿德說:「我母親的娘家還在挨餓。儘管母親嫁到台灣來很光榮,卻對他們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阿德喝著威士忌,一向是他的飲料。
「那你母親呢?」我問他。
「死了。」他索性不拿杯子,乾脆就瓶口喝。「被我爸那邊的人虐待到死。」他笑了笑:「應該說是被排擠到身心無法負荷,然後猝死在床上。」
我狐疑地看著他,阿德站起身脫去上半身的衣服。胸口與背部都有傷痕,燒傷的痕跡、刺傷的痕跡,像是無數隻蜘蛛爬滿全身。我問他為什麼。
「因為我母親是越南人,」他像是說別人的事一般沉靜。「而我是別人口中的雜種。」他穿起衣服,繼續喝酒說:「我母親生下我之後,家人就不當我母親是一回事。等到我爸養了一個台灣女人,生下弟弟之後。我母親的角色就剩下性玩物、奴僕,然後我的身分就從長子變成階級下的賤種。」
「家人對我的稱呼是『喂』,玩在一起的朋友對我的稱呼是『雜種』。混血兒這個名詞,對我而言從來不存在過。」他飲下一口酒,黃色的液體從嘴角漏了出來,他卻還是死命地喝著。
從台灣偷渡到越南要多久?我問他。隨手把桌上的紙條收進口袋。
「大概幾個小時吧,」阿德說:「先躲過兩邊的巡防,然後進入越南。不過到越南就不擔心了,我已經買了越南的身分。」
我沒想到,其實阿德因為家裡的事,老早在國中時就混幫派。或許真的是混血兒的腦筋比較好,他的小聰明很受用。到大學時,他已經是黑社會裡不可或缺的人才。一直到畢業前我才想通他毒品、超越學生應有資產的來源。
「回到越南之後,還會跟台灣有接觸嗎?」我問他。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寄信給你。」他說:「不過這應該會妨害到你,所以我不會再跟台灣有接觸。」
感覺有人拍肩膀,我們同時回頭,舞廳的老闆正瞇眼笑著。如果在陽光底下,老闆看起來就像是慈祥的中年人。但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笑容也特別令人心寒。
「你知道現在多少人要找你嗎?」阿德點點頭。老闆說著:「懸賞你人頭的獎金高到忘了有幾個零。」阿德只是笑了笑,壓根沒回應他。進入黑社會後,阿德負責仲介毒品進口,憑著多國語言的口才,甚至替幫派接洽了許多生意──人蛇集團、軍火、工程圍標等等。他也因此掌握許多政治汙點。正要爬上頂端時卻把幫派裡的資金全數抽走,往後便是無數逃亡的日子。在他眼裡,這碼事跟政客做的沒什麼兩樣,頂多只是像無力的鯨魚浮不出海面而已。阿德也明白,只是抽掉動亂的來源並無法增加國家的成長。但只有杜絶亂象的根源,顯露出社會上的弊病才能讓現況有所改變。
被人排解的阿德,身體裡仍保有屬於台灣的血液。無法改變別人稱呼他雜種以及被毒品所牽制的現狀,只能一點一點地突破,期待往後的日子會有所改變。
有一回當賣春的女人離開屋子,我們沉醉在毒品的餘韻。他掏出皮夾內層的紙張。一張照片以及信紙。泛黃的照片皺折多次,甚至可以想像緊握直至扭曲的感慨。上頭有四個人,阿德為我介紹:「這是我媽的姊妹,這是我的外公跟外婆。」大學畢業前,他隻身前往越南。歸來後的兩週才打電話給我。沒找到家人,倒是知道他的外公前幾年因為生活前往大城市工作。
「我沒看到他,」見面時阿德告訴我:「不過我認得出死亡證明書上的照片。」他沒有哭,甚至連眼眶泛紅都沒有。因為旅行越南的日子,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個小時都上演。死亡會麻木人心,尤其當死亡變成冷漠的社會步調時。大學畢業的兩年前,他母親死在自家的木板床上。
紙張書寫著非常流利的英文,那是母親寫給阿德的信。因為生計嫁給了男子,卻才發現是地獄的開始。她後悔拿終身換取這不可能的幸福,但從來不後悔生下阿德。若是當初家庭生活無缺,她不會跟男子到台灣來,因為那是她出生的故土,如果可以,即便是死亡也要落葉歸根。
如果能讓越南更為進步發達,也許就能減少像我母親這樣的人。阿德當時這麼說。就算是被買回家的女人能過得很好很快樂,總還是有我母親這樣的例子。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跟我到越南走一趟。我吃過樹皮,也見過乞討一塊錢的小孩們。某些偏荒地區,年輕女子甚至為五塊美金褪下所有衣服。
畢業典禮當天他很晚才回到住所,一回來便喜滋滋秀出背後的刺青──秀麗的花體字寫著英文的『愛與和平』。這樣,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大笑。
「你還記得嗎?」他拿起酒瓶對我說:「大學時因為混血的身分很受歡迎。」
因為長相深遂具異國魅力,阿德大學時很受女同學喜愛。抱著單身主義的他,情人節巧克力沒少收過。
舞廳的電音音樂暫時中止,換成步調十分緩慢的曲子。如果有人爬上去跳國標舞,我想那樣的感覺會比人滿為串的重力踩踏美觀得多。
「你猜是因為我的臉還是因為我的身分?」阿德問我,還露出詭異的笑容說:「還是她們都認為混血兒的那根比較有看頭。」我搖頭,但其實我知道。
階級上的不平等,來自於臉皮的顏色以及凹凸程度,或是印度的種姓制度等等。沒人能逃脫自己生來既有的模樣以及宿命,但總要有人改變這些被既定的注目眼光。就如同大學課程上教師提到法朗茲‧法農時,還會特別強調他是黑人。
「那樣過於貼近的親密與疏遠我的排外心情一樣困擾我,」阿德說:「我把公司所有資金掏空之後,接到幫派長輩的電話,他說『早就知道你這雜種人不能信』。別忘了,我幾乎一輩子是在台灣長大的。」
舞廳老闆為我們帶來啤酒跟威士忌,我告訴老闆如果換是女服務生送來,我會往她乳溝裡塞小費。老闆只是笑了笑,說可惜他不習慣穿牛仔褲。
阿德豪邁地痛飲威士忌,像學生時代那樣,自嘴角流下也不在乎。
「似乎該上路了。」他拿外套袖口擦擦嘴說:「我說的可別忘了啊。」
他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西裝,左手拿起皮箱對我伸出手:「希望下一次見面時,台灣跟越南都會更好。」我握了他的手。
「真的……真的希望,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他捏緊我的手。
阿德沒回頭,逕自走出了舞廳外。他的酒瓶裡還有一半沒喝完的酒。
離開後不到十分鐘,我彷彿聽見了幾發槍聲,那樣的不確定是舞廳吵雜所致。但我相信那槍聲確實有過。
一個鐘頭後,我喝完阿德剩下的威士忌。拿出阿德給我的紙條,在上頭寫著我網路銀行的ID與密碼交給舞廳老闆。他點點頭,什麼話都沒說。我試圖揣摩當阿德把紙條交給我時是什麼心情。他早就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但怕自己撐不住黑社會裡的嚴刑拷打而說出實話。
後天的社會新聞裡,一具被毀容、赤裸的屍體被發現在山上。沒有身分證、沒有電話以及所有代表個人身分的東西,背後有著『愛與和平』的刺青。
當天晚上,一個政府官員捎電話過來:「很遺憾。」我選擇沉默。
「他是一個很優秀的外國人,」他在電話裡說:「他有交代你來找我嗎?」
我把新聞台轉到電影台。「他不是外國人,他是混血兒。」我說:「他只說你會善用這筆錢為國家做事。」
好幾年後,由外地娶妻普及化,偶而也看到虐待異國妻子的新聞。但被國際化的台灣,似乎也更懂得接納文化差異上的衝突。現在我們會稱呼混血兒而非雜種。我一直都牢牢記得阿德說過的話:『越南才是我的國家,儘管我所受過的教育來自台灣。但你知道嗎?我這張臉在越南沒有人會歧視我。』
台灣的混血兒將會越來越多,可每個孩子的笑容都相同,沒有國籍、皮膚色澤上的區分。我不知道阿德會不會高興,但至少不會把台灣稱為異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