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胡思亂想,到那邊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我本就不太會安慰人,更何況這次是在狀況之外。

  我到公園時,袂月已經坐在樹下了。橢圓的石椅,她長髮及肩,只穿了件白襯衫,牛仔褲、拖鞋。兩眼空洞地望著前方,神情顯得有些憔悴。我到了她面前她才驚覺我的存在,朝我勉強地微笑了一下,但那終究是苦的。

  她身子往右挪了一點,道:「坐吧。」

  「嗯。」我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誰都沒說話。我雖然很想問,但總覺得還是讓她自己說出來比較好。我們就這樣靜默著,一起發呆。

  袂月突然道:「小張,不見了吧。」

  「恩,找不到人。」我回。

  又停了一段時間。袂月才道:「衣玉,她最近作了很多的夢。」

  我不知道為何會提到這個,疑道:「夢?」

  袂月:「嗯,很多很多奇怪的夢。」

  我仍是不曉得袂月要表達什麼:「奇怪的夢?那代表什麼呢?」

  袂月不答反道:「你介意我說個故事嗎?」

  我道:「嗯,沒關係。」

  袂月:「真的很謝謝你。」

  袂月開始敘述:「大概是五年前,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那天是開學日,還記得很清楚,我剛升國二。」

  「第一堂課,老師還沒到,整間教室像菜市場一樣,同學們吵鬧得好像快把整棟大樓給掀垮了一樣。但有一位女孩,獨自坐在教室的角落,是個生面孔。她就靜靜地坐在那裏,望著窗外,好似周圍的吵雜與她是兩個世界,她就在那個安靜的世界坐著。我好奇地過去跟她講話,她很害羞,我們也沒聊了多少,只知道她是轉學生。

  當然,後來導師也向全班介紹她了。只是平常大家都不太喜歡和她在一起,甚至有點刻意排擠她,說她身上有股怪味道。但是我知道,那只是藉口。只是因為她太內向了,到了有點孤僻的程度。加上有次她不小心碰掉了一位同學放在桌上的錶,錶面多了幾條刮痕。但那位同學卻要他賠償整隻錶,他是學校有名的惡霸。她家境貧苦,只有一個媽媽和一個妹妹,連午餐費都要大傷腦筋了,怎麼賠得起呢。那名同學便聯合他的同夥,一起嘲笑她,排擠她。還把幫助她的人,視為敵方。所以班上沒人願意靠近她,除了我。我也不是有足以反抗那群人的勇氣,只是同情她,而且在她轉過來之後,唯一說過話的人,就是我。

  就這樣,我陪她一起度過國中這段苦難的歲月。後來我們考上同一所高中,成了密不可分的親密好友。我跟她說過,要開朗一點,不要把自己封閉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眼光,要活得有自信,有活力。而她也願意改變,即使過程是如此的辛苦。這一切的一切,就要成功了。就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她幾乎已經完全逃離先前的陰影,變成一位有自信的女孩。

  然而,那件事發生了。

  她唯一的妹妹,離奇失蹤。而她認為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沒有把妹妹看好,才會在放學回家的途中,失蹤了。而那些我們花了很久的時間,努力擺脫的黑暗,在這一瞬間,便鋪天蓋地席捲回來,而且威力更加的強大。

  她說她開始作夢,作奇怪的夢,一夜又一夜。她每次都在午夜驚醒,然後難以入眠,只能望著天花板,直到天明。這種狀況持續了一個月,她覺得她快要崩潰了,甚至想要自殺。讓這所有的不安恐懼,都隨著生命的消逝而離去吧。而她也確實做了,從十三層的頂樓,自由墜下。她,必死無疑。

  然而,她卻掉在五樓陽台的遮雨棚上。肋骨斷了幾十根,手腳骨折,嚴重內出血。但她還是奇蹟似的活了下來。

  在醫院,自殺未遂的半個月後,她跟我說,她夢見妹妹了。夢中,妹妹叫她留下,要她去找她。也許,這就是她沒死的原因,她自己說道。而那些怪夢,在那之後就消失了。

  此後,她便以尋找妹妹為目的,活到了現在。」袂月的故事停了。

  我一直靜靜地聽著,對於那個她,也猜到了七八成。我道:「她,是衣玉吧。」

  袂月無語,只是點了點頭。

  難怪我第一次見到衣玉時,總覺她有股哀怨的氣息。原來有段如此坎坷的背景。

  我向袂月道:「所以她……又作夢了。」

  袂月愁道:「嗯,而且更加嚴重。昨天中午她突然昏了過去,送了急診,重度昏迷。」

  我問道:「那小張呢?是怎麼一回事。」

  袂月幽幽道:「我們本不打算讓你知道這件事的。」她頓了一下:「正確的說,是小張認為還沒必要去驚動你。」

  我突然想起袂月的第一通電話,但她並沒有通知我的必要阿,我和衣玉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我不禁問道:「難道這件事與我有關?」

  袂月卻道:「與我們都有關。」

  這話讓我心寒。

  我問道:「那你找我是……」

  袂月道:「因為小張失蹤了,我覺得沒有必要再隱瞞下去。因為……」她又哽咽了。「……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覺得……好無力……好似他們都在離我而去……而我……卻沒辦法阻止。」

  袂月靠在我肩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夕陽把整個天都染紅了,我直視著它,直到落下。路燈亮起,公園裡呈現一種晝夜交替的朦朧。袂月小聲道:「我好累,可以送我回家嗎?」

  我答應了。那晚,她在後座緊抱著我。到巷口時,她說了聲謝謝便下車了。我看著她的身影,獨自消失在黑暗的盡頭。此刻,她仍然沒有說出,衣玉作夢到底代表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