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4月 14, 2008 3:50 pm
大雪
廖宇靖
一
一九九零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好大好大的雪。雪像一塊很大很大的白色孝布，整個青峰山都給埋在裏面了。山上的樹啊草啊螞蟻啊，還有那些平日裏很熱鬧的蚱蜢們，都在那層白色厚厚的被子下面睡著了，就像山上那個叫郭廟來的小孩一樣。偶爾幾只可憐的餓得發昏的兔子跑出來找吃的，卻被雪咬住了腿，然後趕雪路的人撿了去，那些倒黴的家夥本來想出來找吃的，結果卻成了被人吃的了。好幾個月，山下那條響水河像被冬天掐住了脖子，沒唱出一點響聲。冰結了快一尺厚，很多人都跑到河上滑冰，同學們都說冰上很滑，很好玩。可是那年整個冬天我都沒有去河上玩，後來再也沒有那麽冷的冬天，也再沒有結過那麽厚的冰了，所以這件事讓我後悔了好久。
響水河被凍住的那天上午很晚的時候，我被二姨從暖暖的小被窩裏拖了出來，就像那些趕雪路的人從雪地裏拖出兔子一樣。我還沒有弄清楚怎麽回事，二姨就幫我把該穿的東西都套上了。二姨給我披了一塊白布，說，這是孝布，你爸走了，等會跟我出去見你爸，他躺在堂屋裏。
我看了看抱著我的二姨，她眼睛紅紅的，像一只驚恐的兔子的眼睛。而披在我身上的那塊孝布，就跟雪的顏色一樣，也是白白的。白色就是好啊！可以任你去想像好多好多故事。這是我第一次披孝布，長長的孝布像兔子的皮包裹著我小小的身體，所以我想董小妮看見了一定會說好看，當然她披上也肯定會很好看。
堂屋裏跪著的站著的，擠滿了好多人，幾個道官師傅正起勁的唱著孝歌，瞎爺爺在幫忙領哭，旁邊的人跟著一個一個哭聲都很響亮，就像同學們踢毽子比賽似的，所以當時我的小腦袋好久都沒有弄清楚到底是誰的爸死了。二姨抱著我走到棺材前，指著棺材哭著告訴我說，你爸，他走了啊！
我沒有看棺材，因為我覺得那孝布雪白雪白的，很好看，瞎爺爺哭得也很有趣，還有看著我媽我二姨和這麽多大人哭，實在是很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沒有哭，卻呵呵地笑了。二姨生氣了，啪地給了我一個很響的耳刮，哭啊！
於是我便哭了。我哭了好久，最後唱孝歌的道官們都停止唱了，瞎爺爺也停止了哭，大家都沒哭了，我還在哭，因為被打的那半邊小臉紅紅的，一直在疼。中午瞎爺爺吃完飯回家的時候，我沒有哭了，拿著雪白的孝布跟著他跑了出去。我想去問董小妮，我披著這孝布，好看嗎？
二
董小妮的爸很能幹，生了三個女兒，整個青峰山上沒有誰比他女兒多了。所以董小妮有兩個姐姐，可能是她爸安排了的，第一個女兒叫董大妮，第二個女兒叫董二妮，輪到她，正好叫董小妮。董大妮我沒見過，或許是我見過忘記了，聽人說她去很遠的地方找她那個有用的媽去了。董二妮很醜，我經常拿她來笑董小妮，董小妮便告訴我她二姐本來是不醜的，小時候她爸要她燒開水，她燒著燒著竟然睡著了，結果掉到火塘裏，燒壞了半邊臉，所以就醜了。
董小妮她爸好像並不喜歡生女兒，生大女兒的時候，他打歪了他老婆左半邊臉，生二個女兒的時候，他又打歪了他老婆右半邊臉。於是，大家都知道他想生女兒了。後來，他老婆又懷了肚子。他跑去問他算命很厲害的爹，這回是個男娃還是個女娃？他爹掐了掐手指說，這是天機，不能說的，泄漏天機會遭雷劈的。最後，他爹告訴他說，你去廟裏給祖師爺爺燒三個月香火吧，祖師爺爺就會保佑你了！
於是，董小妮他爸就去了。住了三個月，他很高興地回來了，好像他已經得了兒子似的。大家都以為這次他應該生一個兒子了。所以，生下董小妮的時候，大家都在想他老婆這次又該哪邊臉被打了。可是，董小妮她爸卻很高興得笑了。大家都說，呀呀……這人氣瘋了！呀呀……老瞎子怎麽也有算不準的事啊？呀呀……這可真是算別人容易算自己難啊！
董小妮她媽媽也害怕了，因為她沒有第三邊臉可以打了。所以啊，生下董小妮後不久的一個下雪的夜晚，雪鋪得山路白白的，她背著個袋子從深過腳踝的積雪中跌跌撞撞地向山下撲去，像一只兔子一樣跑走了。等第二天董小妮的爸醒來，雪早已經把什麽都埋掉了。
董小妮的毽子踢得很好，她一邊跳一邊數著，像一只活蹦亂跳的麻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下！可惜她只會數一百下，要不她能跳得更多。董小妮的毽子是她媽幫她寄回來的，她能上學也要多虧她那會掙錢的媽媽，因為她爸是養她不起也不會養她上學的。董小妮很自豪地跟我說，我媽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掙錢，她每月都寄給我很多錢。我大姐跟她享福去了，等我長大了我也去！我聽了跑回去跟我爸說，以後我也去跟董小妮她媽學掙錢，好嗎？我爸腳笑得瘸成了弓背，他告訴我說，你也可以像她一樣，拿個破碗去響水河橋上跪著，也會有人往你碗裏扔錢的！我聽了很興奮，以至於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準備一個漂亮點的破碗，董小妮說漂亮些扔錢的人會更多的。
我很羨慕董小妮有這麽一個會掙錢的媽媽，因為那個毽子真的很好看。我對董小妮說，你給我踢踢吧！她把毽子捧在手裏說，不行，你會弄壞的。然後我只好去搶了，我還沒搶到她就哭了。這時候，她爸來了，他一把把毽子從董小妮手裏搶了過來給了我，廟來啊，給你玩！我很高興的踢起來，董小妮就在一旁哭個不停。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董小妮她爸會幫我，也許是因為他喜歡兒子，可是山上還有很多兒子啊，他為什麽不幫他們搶呢？這件事困惑了我好長時間。
董小妮他爸臉上長了很多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董麻子。董麻子真名叫董根長，可惜他沒有兒子，所以這個名字有點不適合他，所以大家還是喜歡叫他董麻子。
大家還知道董麻子不僅喜歡那個叫郭廟來的小孩，還喜歡他家兩樣東西，有一樣是他爸煮的酒，還有一樣是……
三
我很喜歡往董小妮家跑，因為我一個人不好玩，我喜歡董小妮那個漂亮毽子，我還喜歡董小妮那個很厲害的爺爺，我還喜歡……我也知道董小妮她爸很喜歡往我家跑，他喜歡我爸煮的酒，他也很喜歡那個叫郭廟來的小男孩，他還喜歡……董小妮的爺爺是個很厲害的人，盡管他瞎了眼睛。我們問他，你的眼睛是怎麽瞎的啊？他說，人有前世的，你知道嗎？我的前世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那不是騙你，我幫人算的事情沒有一個是錯的，所以，好多人都來找我算命。哎，哎，我就是前世泄漏了好多天機，所以在投胎的時候讓雷公劈瞎了眼睛，他說你看見的東西太多了，這回我要你看不到東西！呀哎哎，所以啊，我生下來就眼睛瞎了。那你眼睛都看不見了，怎麽去算啊？
你不懂的，算命要的是天眼，天眼可不是人眼，天眼你能懂嗎？我小的時候遇見了我師傅，他一看就知道我是有天眼的人，這樣的人很少的，所以我就跟他學算命了。
你師傅厲害嗎？
當然厲害啦，比我還厲害呢！他什麽都能算準的！
你也什麽都算的準嗎？
當然啦！他笑了笑，老玉米棒似的臉用力地擠到了一塊。
那你為什麽沒有幫你兒子算出來個兒子呢？
你知道什麽啊！瞎爺爺一聽有些不高興了，那是天機，懂嗎？不能跟你們說的！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
我還想問別的東西，比如學校那個破樓什麽時候能塌掉，那我們就不用去上學了；再比如我們什麽時候能去跟董小妮的媽媽去學掙錢，但是我還是忍住了，我怕這個可憐的瞎子再被雷劈了，那我就聽不到好多有趣的白話了！
董小妮的爺爺會講好多好多好聽的白話，這也是我喜歡他的一個原因。
窗外的雪不停地從屋頂掉下來，又被風玩弄了好一陣，然後才顛顛撞撞的落到地上。外面那些可憐的麻雀和兔子們一定又冷又餓了，它們卻又不敢出來找東西吃，這麽大的雪傻子才出去呢！當然屋裏是不怕的，火塘裏火燒得旺旺的，把小屋子的木板墻烤得暖暖的，我們圍著兩個蔑籮，一邊剝玉米一邊聽瞎爺爺講白話，火苗在董二妮的手下呵呵的笑著，那半邊長傷疤的臉被火苗映得很醜。
今天講什麽白話呢？
你就跟我們講講你那個很厲害的師傅吧！
啊啊，我還是跟你們講我師祖爺爺吧！我的那個師祖爺爺可厲害啦！瞎爺爺開始講起來了，他臉上露出許多笑容的影子，好像是在講他自己很厲害似的。
什麽是師祖爺爺啊？
師祖爺爺就是我師傅上面的好多代師傅，到底多少代師傅我也記不起來了。
爺爺你也會記不起來了嗎？董小妮很驚訝地問她爺爺。
我怎麽會不記得了呢，只是不能跟你們說，那是天機，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我師祖爺爺可厲害的啦，你們看見對面山上的那個老廟吧，對對，就是你們經常去玩的那個廟。那個廟就是為我祖師爺爺蓋的！那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那時侯我都還沒有生，當然那時候還沒有你們，連你們爸都還沒有。我師祖爺爺算命可準的了！對對，比我還準！哦，當然，比我師傅也還要準很多！我師祖爺爺活了好幾百歲呢！他們那種高人都是活很久的，要不怎麽能叫高人呢！哎哎，可就在修這座廟的那年，他終於上天了……
四
雪像彈碎的棉絮飄飄蕩蕩落了好幾天，終於在一天早上停了下來，整個地上像披了一塊巨大的孝布，一直連到天邊，雪光刺著人的眼睛，白白的空得讓人恐懼。天還是不晴朗，好幾天不見的太陽隱隱約約露出一點兒臉，不一會兒又跑到雲裏去了，像只是出來告訴人們還有很多雪要下。時不時有幾根被雪壓斷的樹枝像枯老的被扔起來的屍體砸到雪地裏，發出分崩離析的聲音，這樣的鬼天氣和那些像在扔屍體的聲音都使郭二瘸有些不詳的預感了。
郭二瘸一個人一瘸一拐地在雪地裏走著，他的那條好腿用力地拖著瘸腿踩著厚厚的積雪，身子不時忍不住痙攣幾下，腳底下雪的呻吟聲使他感覺有點粉身碎骨的味道，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了。其實本來這麽冷的天他是不會出來的，他應該像別人一樣，圍在火塘旁邊，一邊烤火，一邊剝著玉米。火是一個好東西，有了它就不用去擔心這些令人害怕的白色了。可惜郭二瘸很傻，他身上沒帶火，他只帶了一張破網和一些谷子，因為郭二瘸知道還有一些叫麻雀的比他更傻的東西也會來到這雪地裏，他要去找到這些東西，然後拿回去拔了毛做給那個叫郭廟來的小孩吃，盡管他曾經在祖師爺爺廟前發過誓不再捉麻雀了。
昨天早晨的時候，雪還在很賣力的下著，這些鵝毛一樣的家夥下起來是那麽沒完沒了，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埋葬似的。我醒來很早，媽媽這次倒沒有像抓兔子一樣把我從被窩裏抓出來，但窗外很亮的雪光從我的小眼縫裏鉆了進去，我的小眼睛裏很快被他們給占山為王了，所以不一會我還是被弄醒來了。我沒有起來，躺在被窩裏躺了很久，因為我感覺我的小被窩裏有種怪怪的感覺，涼涼的，我決定找出那些使我感覺怪怪的東西，就像我爸要找到那些麻雀一樣。
我把手伸進了被窩裏，很快它就找到了裏面一塊濕濕的地方了，我的小手順著被窩裏濕濕的陸地往下移去，最後竟然停在我那個長了根小樹的地方，我又把它拿了出來聞了聞，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就跟幾年前我被董小妮尿壞的褲子的氣味一樣，我終於確定了那些濕濕的把我被窩弄得涼涼的東西是什麽了。於是我喊了起來，媽媽，我又尿床了！
……
好久沒捉麻雀了，這鬼年頭，現在連麻雀都變精了。郭二瘸一邊走一邊說著，哎，如果天再晴一些就好了，那樣那些家夥就都應該出來了。
郭二瘸有點後悔沒有讓郭廟來跟來，那樣就不會這麽寂寞了。郭二瘸也會怕寂寞的啊，男人都是怕寂寞的東西，沒有女人沒有兒子就會寂寞。就像董麻子一樣！
五
董麻子看見郭二瘸拿著一張破網和一些谷子在雪地裏一瘸一拐地走著，當然郭二瘸沒有看見他，也沒有別的人看見他，看不見就好了，害人都很方便啦！
這麽大的雪，本來董麻子是不想出來的，可沒有酒了，所以他還是要出來，沒有酒會很寂寞的，男人是怕寂寞的東西啊！董麻子老婆跑了，這沒關系，反正別人的老婆會跟他困覺，就像自己老婆不幫著生兒子，別人老婆會幫他生兒子。
董麻子打了幾斤酒，然後望著楊春花嘿嘿地笑了一陣，楊春花罵他，這麽大了，還這麽不正經！董麻子聽了很高興，喜歡你才罵你嘛，你看人家春花就沒有罵過那瘸子，那是因為她不喜歡他！
董麻子坐在老廟後山的石頭上面，喝了兩口酒，感覺有點飄飄然了，春花打的酒就是好，連飄飄然都會使你很快樂。
五年前他也很快樂地飄飄然過。那年也是冬天，不過那雪沒有今年這麽大，還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埋葬掉。他爹讓他到廟裏給祖師爺爺燒三個月的香火，等他來到這裏，才發現廟裏已經住了一個女人。女人跟他約定，他住廟東頭女人住廟西頭。那一天晚上真冷啊，外面空氣裏到處飛著雪花，空氣裏到處遊蕩著使你牙齒打架的味道，他只好不停地喝酒來趕跑那些討厭的味道，他喝了好多好多酒，然後西頭的女人跟他說，你過來吧，這邊有火！
於是他便過去了，半夜裏，那火突然很開心地燃燒起來，映著兩個也很開心的影子，火這家夥可真厲害啊，什麽東西都可以被它燃燒得激情四射的……
這個郭二瘸，他在祖師爺爺面前發了誓，竟然還敢捉麻雀！祖師爺爺這回應該要他另外那條腿了！這個連兒子都生不了的瘸子搶了我喜歡的女人，還害得我兒子跟他姓了郭！他的腿都瘸了，他就不能走了，那春花就不用偷偷摸摸地陪我喝酒，也不用偷偷摸摸陪我困覺了……
這個飄飄然的董根長在後山上滾起了一個很大的石頭，最後他的想入非非變成了走入非非，他把那個很大的石頭從山上滾了下去，他竟然幻想這塊石頭會滾下去很巧合地砸掉郭二瘸另外那條腿……
這是我幫祖師爺爺找你要你另外那條腿！董根長說。
董根長的想入非非使一九九零年的冬天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悲劇，同樣因為他那場很大的雪也變得很有意義了。
當董麻子聽到小山下很大的聲音時，他已經記不得做了什麽了。
董麻子很天真地以為沒有人看見他做的事情，其實呵，哪會沒有人看見呀，雪看見了，祖師爺爺看見了，還有一個人啊也看見了……
六
那一年下了一個冬天的雪，那雪可大啦，比今年下的還要大很多！整個青峰山都給埋到雪下面去了，什麽都沒有，到處都是白白的一片，山上的兔子啊，麻雀啊，要不就凍死了，活著的都被人抓去吃了。
為什麽他們要抓兔子和麻雀啊？
大家都沒有吃的了啊，下了那麽好幾個月的雪，家裏的東西早就吃完了。可是後來啊，連兔子和麻雀都沒有了，雪卻越來越大，到處都是雪啊，人一走上去就被雪埋掉了。響水河裏那冰一直結到河底去了，半年都沒有流。呀呀，於是就開始有人餓死了，一個接一個，最後整個青峰山上的人都快餓死完了。餓死的人，被擡著扔到雪地裏，橫七豎八的像扔稻草把子一樣，也不用挖坑去埋，雪下得太大了，不用多久雪就把他們給埋了。然後那些死人睡在雪堆裏，就像被凍死的蟲子一樣，在雪裏慢慢被別人吃掉，最後也變成了雪。
那你祖師爺爺沒有被餓死吧？
董小妮好奇的問。
當然沒有，要不我怎麽跟你們講白話。後來啊，我祖師爺爺就算了一卦，你們知道是怎麽回事嗎？原來是山裏來了一只雪妖，那雪妖想修煉成仙，吃人是很有幫助的，因為人是有靈氣的啊，所以他下了一場很大很大雪，專吃餓死凍死的人。我師祖爺爺知道了，這可不得了啊，這麽下去，還不得把這裏所有人都吃光啊。然後呢？董小妮把一個剝得幹幹凈凈的玉米棒扔到了火塘裏，一下子冒出許多黑煙來，像好多妖怪在笑。
然後啊，我祖師爺爺找到了那雪妖的窩，那妖怪就住在山上的一課大樹裏，這麽大的雪，那棵樹上卻一點雪都沒有，所以我祖師爺爺沒多久就找到了。祖師爺爺放了一把大火，把那樹給燒了，那妖怪正在洞裏睡覺呢，雪是最怕火的，有了火啊，你就不必怕它了，所以那雪妖也給燒死了。
雪妖被殺死了，山上的雪一下子全溶了，響水河又開始很高興地響起來了，兔子麻雀也都出來了，可是啊，青峰山上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怎麽才能把人多起來呢？祖師爺爺一直在想辦法啊。後來等山上長草的時候，祖師爺看見那被燒焦的樹樁又長了好多新芽，他一下子就有辦法了。祖師爺把那些芽都采回去煮了很大一鍋湯，山上的女人一喝了就會生娃，原來那雪妖吃了那麽多人，他們的鬼魂都被掛在樹樁上，到春天就變成了芽，女人喝下去，他們也就投胎了。所以啊，山上的人又多起來了！
那……那祖師爺爺是怎麽上天的呢？我又問。
哎哎，我祖師爺爺不該泄露天機啊，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哎呀呀，你們想啊，那生娃的事是菩薩管的，怎麽可以讓祖師爺爺來管呢？所以祖師爺爺泄露了天機……後來雷公就把他叫到天上去了……
祖師爺爺被叫上去了，山上的人都哭啊，後來他們把那棵被燒的大樹挖了，修了一個廟，對對，就是你們經常玩的那個廟了。那裏面那個像就是祖師爺爺的了。
那祖師爺爺還保佑我們嗎？董二妮往火塘裏加了把火，我看見她那半邊臉映得很可怕。
當然保佑啊！如果誰有不順心的事啊，只要去廟裏請祖師爺爺幫忙，什麽事都能解決！
那我下次一定要祖師爺爺保佑二娃子禿頭上長很多癩子，因為他以前搶過我的毽子！董小妮聽了很高興。我卻覺得她的想法很愚蠢，要是我就會請祖師爺爺保佑學校那個破樓被雪壓塌掉，那樣我就不用上學，可以和董小妮媽媽一樣掙錢了。因為我爸說過，他上學的時候，有一年雪把學校的那個老木板房子壓塌了，然後他就沒有上學了，所以，我很希望那個破樓再被雪壓塌一次，那我也就不要上學了。
這些你都不用去求你祖師爺爺的，他老人家會處罰他的。祖師爺爺一直在天上看著我們呢！誰做了好事誰幹了壞事都逃不出他老人家的法眼，他都曉得的。
我聽了一下子很老實了，那以後很久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去笑董二妮有一邊臉很難看，也不敢去搶董小妮的毽子了，因為我怕祖師爺爺他老人家怪我，那樣學校就再也不會被雪壓塌了。
那如果廟壞了，那祖師爺爺還會不會保佑我們呢?董二妮突然捂著那很難看的半邊臉問。
瞎說，祖師爺修的廟怎麽會壞呢？除非……除非是那雪妖投胎了，又跑來鬧事……那咱們青峰山又將有一場大災難了。玉米棒放出來的像妖怪一樣的煙很高興地舞著，熏得瞎爺爺有點難受。
雪妖什麽時候回來啊？它回來了會有一場什麽大災難啊？董二妮夾起燒得黑黑的玉米棒扔到了窗外，像扔一個屍體似的。
那是天機，不能跟你們說的！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懂嗎？
七
郭二瘸一瘸一拐得在雪地裏走著，他要抓幾只麻雀回去煮了給那個愛尿床的郭廟娃吃，那樣以後他就不會尿床了。雪地變得很大了，齊膝的雪白白地落滿整山整山，那些麻雀不知道都藏到哪裏去了。這空空的雪地裏看不到一個人，其實有兩個人他也沒看到，他的目標只是想抓幾只麻雀，至於那些偷人家老婆的人他即使知道也沒心情去抓。雪把什麽都給埋掉了，這麽大的風這麽大的雪，誰會希罕那幾把谷子呢。郭二瘸決定把網灑在這裏，先去廟裏抽袋煙，快一個上午了，連麻雀影子都沒看見，不會是祖師爺爺在怪自己吧？他看了看自己的瘸腿，有些害怕了。
郭二瘸的腿就是因為小時候捉麻雀摔斷的，那個年代的人窮得連粥都喝不上，外面的人告訴他們說，這都是麻雀的禍。於是大家就開始捉麻雀了，整個青峰山到處都是他們為麻雀布的天羅地網，那麻雀成群成群地被饑餓的人吃掉，就在這些可憐的家夥快要遭到滅頂之災的時候，救災的糧食終於運來了，外面的人告訴他們不能吃麻雀了，麻雀已經不是四害了。於是山裏面的人就不再吃麻雀了。董小妮的爺爺很得意地說，我跟你們說過不能這麽吃麻雀的，這些都是祖師爺爺留給我們的，我們怎麽能都吃了呢？
可郭二瘸還是吃麻雀，每天早上都帶著一張破網，拿幾把谷子去騙麻雀上當。等過了一個上午，他的小網裏裝得滿滿的都是麻雀，那些可憐的家夥在他手裏疼得活蹦亂跳，最後都被拔了毛扔到火塘裏把肉煨得軟軟的，再裝進郭二瘸的小肚子裏。瞎子爺爺問他，你在吃什麽？給我嘗嘗。於是他給了他一只，瞎子爺爺又說，恩，是麻雀肉啊，做得還好吃！再給我一只吧！郭二瘸這回不幹了，就剩下幾只了。瞎子爺爺就對他說啊，你知道嗎？這些小東西都是祖師爺爺留給我們的，不能亂殺的，你這要遭報應的！
那你說說我會有什麽報應？
嘿嘿，那是天機，說了要挨雷劈的！你就等著吧！瞎子得意地說。
郭二瘸繼續捉麻雀。有一年冬天，下了場大雪，雪一停，郭二瘸就很高興地拿著兩把谷子又跑去騙麻雀了。後來很晚的時候他當隊長的爹在山腳下找到了他，他捉麻雀從山上滾下來，摔斷了一條腿。
瞎子爺爺告訴他，這是祖師爺爺處罰你，你得去祖師爺爺廟前發誓，以後再也不吃麻雀了。他跑去發了誓，從那以後，再也不敢吃麻雀了。後來，他跟他爹學了釀酒，他釀的酒大家都說好喝，那個叫董麻子的人也說好喝。於是他爸很高興地起來了，樂顛樂顛地說，這叫天賦，天賦你們聽過沒有？再後來，他當隊長的爹死了，他只有一個哥哥，可早夭折了，所以他爹留的兩頭牛都歸他了，他很大方地用其中一頭換了一個老婆，再再後來，便有了郭廟來了。
沒有下雪，天灰蒙蒙的，周圍很靜很靜，只是偶爾樹枝被雪壓斷了，發出哢哢的呻吟。抽了幾口煙，郭二瘸躺在廟裏看著祖師爺爺的像，不一會就打起了盹，他竟然幻想聽見自己跟祖師爺爺說話。他說，祖師爺爺，我是幫我崽捉麻雀，這不會遭報應吧？
祖師爺爺說，……
他又說，我就捉這一次了，你可不要怪罪我啊！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捉了！
祖師爺爺說，……
他又說，祖師爺爺，你要是肯，就保佑我醒來就看見許多麻雀……
郭二瘸還在幻想，突然他感覺周圍突然出現了許多聲音，那聲音很熟，充滿了驚恐，就像小時候被他拔毛的那些麻雀的叫聲。那聲音竟然越來越大，最後把他吵醒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全身都冒冷汗，而他眼前從廟裏各個角落竄出來許多麻雀，都驚慌失措亂竄，他一下子知道了自己有滅頂之災了，正爬起來就往外跑，可剛跑到門口，就感覺頭上砸下一個東西來……
那瞎子算得真準。郭二瘸最後說了一句。
八
楊春花十六歲那年，她爹對她說，可以嫁人了，你嫁給郭二瘸，你看怎麽樣？
楊春花以為她爹開玩笑，你才去嫁給這麽一個瘸子呢！
瘸子怎麽了，他雖然瘸了，可是他家有兩頭牛，還有地，又有手藝，會煮酒，你跟著他餓不著！楊春花她爹一邊喝著郭二瘸送來的酒，一邊說，董二麻子有什麽好，沒牛又沒手藝，還要養一個瞎了眼的爹，你想跟他一起喝西北風啊！
就這樣，一九七五年的冬天，郭二瘸用一頭牛換了一個老婆。接親那天，落了一場大雪，雪白雪白的青峰山像鋪了孝布一般，楊春花怎麽也不上花轎，誰願意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歲又只有一條好腿的人呢？她爹狠狠地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腳，於是她就像兔子一樣竄上去了。轎子外面雪兒落啊落啊，裏面楊春花哭啊哭啊，就這樣進了郭二瘸家了。
郭二瘸異想天開地以為只要有了老婆就會有兒子，可不知是他自己那寶貝家夥不爭氣還是他老婆不爭氣，比他晚一年娶老婆的董根長都已經生了兩個女娃了，他還沒有生崽。他有些急了，跑到董麻子家，請董小妮那個算命很厲害的瞎爺爺給他算了一卦。
呀呀，你上輩子造的孽太多了，老天說要讓你這輩子斷根。
啊啊！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啊？
你啊，你上輩子是一個帶兵的，帶兵的，懂嗎，就是拿刀殺人的那種人。那殺起人來就像你以前殺麻雀一樣，捉起來用繩子綁起來拔皮，抽筋，把心挖出來炒上辣椒下酒來吃。哎呀，你上輩子殺的人太多了，你想啊，你讓那麽多人斷了根，老天就要罰你這輩子斷根。
啊！啊！那我該怎麽辦啊？你要幫我想想辦法啊！
呀呀，辦法我是有，可那是天機，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我不能告訴你的。哎哎，看你一個人從小就沒爹沒媽挺可憐的，我就幫你指條路吧，你要你老婆去老廟燒三個月的香火，你老婆的手上輩子是沒有沾過血的，所以要她去才能除掉你上輩子的罪孽。而且你這三個月不能見她，要不你手上的血氣會折了她的功德的！呀呀，只要你們誠心，祖師爺爺也是會幫你的！
郭二瘸本來是不相信這個瞎子的，不過斷了腿後就相信了，他想那瞎子算得真準。
於是，第二天楊春花就去廟裏住了。等三個月後楊春花回來，竟然半年剛過，郭二瘸就抱崽了，他很高興地跑去跟董小妮他爺爺說，你算得真準啊！多虧了祖師爺爺，我兒子是廟裏得來的，就叫廟來吧……
瞎子爺爺呵呵地笑了，連董根長也呵呵地笑了，好像生了兒子他也有功勞似的。大家都說他是不是因為他老婆又生了個女給氣傻了，人家廟來又不是你生的，你高興做啥啊？
……
十五年後，郭廟生坐在火塘旁邊，外面下了老大的雪，他一邊剝玉米一邊聽瞎爺爺講故事，等瞎爺爺講完老廟的故事，他問瞎爺爺，我也是老廟裏來的嗎？為什麽我要叫廟來啊？
這個問題他好久以前就想問了，因為同學們看見他都說，廟來啊，你是哪個廟裏來的和尚啊？然後他很生氣的罵他們，你才是和尚呢！但是無論他怎麽罵，他們還是喜歡叫他廟裏來的和尚。所以這個名子困惱了他好久，為什麽他會有這麽一個名字呢？
瞎爺爺告訴他說，楊春花十六歲那年……
九
董麻子被人叫醒的時候，已經中午很晚了，董麻子感覺左眼跳得很厲害，好像有什麽事發生，算命很厲害的爹跟郭廟來講完那個長長的白話，然後跟他說，左眼跳財，你今天路上能撿到錢！
董麻子看了窗外鵝毛一樣的雪像從很高的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不停地砸著地面，他竟然想不起來昨天做了什麽了，只知道見過春花，喝了很多酒，這沒有什麽稀奇的，每次見春花他都會喝很多酒，喝醉了做起事來膽子才會大嘛！
人們跟他說，郭二瘸死了，叫你們去幫忙！
啊！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死了呢？董麻子很驚訝地問，好像他的確什麽都不知道似的。
人們又說，昨天山上那老廟塌了，不知道從哪掉下了一塊很大的石頭，把老廟給砸塌了，我們聽見外面轟轟的響聲，像天塌了似的，於是大家都跑出去看，原來是廟塌了！郭二瘸死在了廟門口，那石頭不偏不正的，正好砸在他腦殼上。
董麻子看見楊春花像兔子一樣紅紅的眼睛，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傷心，他只知道雪很大，挖坑很吃力，他看著死了的郭二瘸，竟然感覺好像他在看著自己似的，當然董麻子不會怕，有那麽算命厲害的爹他還去怕一個鬼魂幹什麽呢！董小妮的爺爺正在領著大家哭，只有他們那種很厲害的人才知道什麽時候哭瘸子在路上能聽見，什麽時候哭瘸子走到山背了就聽不見了。那個叫郭廟生的孩子覺得瞎爺爺哭起來很有趣，他這次卻沒有笑，哭得很傷心，因為他怕二姨又打他。
人們跟董麻子說，去挖坑吧，明天該埋了，這麽大的雪，挖坑都不好挖！
瞎子爺爺開始送鬼了，董小妮很高興地跑來告訴我送鬼是很有趣的事。於是我們樂顛樂顛地跑去看瞎爺爺送鬼，就像跑去聽他講白話一樣。
瞎子說，郭二瘸啊，呀呀，你跟祖師爺爺發誓不再捉麻雀了，怎麽還去呢？
呀呀，你怎麽就不相信我呢？我算起來很靈的！
呀呀，你不聽我的，現在好了，天上滾下來塊石頭，把你給砸死了！
呀呀……
外面的風刮著雪很用力地落著，瞎子爺爺在裏面很用力的唱著，白白的雪光反射著董小妮很特別的眼神，我不感覺那是看送鬼很有趣發出來的眼神。
董小妮聽了好久，突然很懷疑地問她爺爺，爸是天嗎？
瞎子說，你爸是董麻子，怎麽是天呢？
董小妮很天真地問，那爸滾的石頭，你怎麽說是天滾的石頭呢？
瞎子說……
外面董麻子正在很認真地鏟開厚厚的積雪，滿身是汗地掘著坑，不斷飄落的雪花快活地在他身上蓋了厚厚的一層白色，好像也要把他埋進去似的。他說他要為郭麻子掘一個大點的坑，董麻子受了一世罪，死了要讓他舒服點。人們說，太大了，這麽大的坑，連你也能裝得下了。
白白的雪發著昏沈沈的光，映到屋子裏，照著許多驚訝的人的眼睛。
屋子裏面她女兒正在興高采烈地告訴人們她偷看到的那個昨天廟裏發生的連算命厲害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就像瞎爺爺跟我們講白話一樣，周圍的人都傻傻地瞪著眼睛，看著這個女兒慢慢的天真地給她爸送上滅頂之災……
十
外面又開始下起來雪來了，薄薄的太陽被厚厚的雲層裹得結結實實，那些在小學自然書裏面叫水蒸氣的東西，不停地被人拋到天空裏，凍成雪，然後又沒完沒了地掉了下來，棉花一樣的雪飄飄蕩蕩在很大很大的天空裏飛舞著，地上到處都是像孝布一樣的顏色。被雪壓斷的樹枝都已經又被雪埋住了，它們會像死人一樣被雪慢慢吃掉，最後也變成雪，還有那塌了的老廟，那個祖師爺爺的木像，也都在慢慢地被雪埋掉……
下午的時候董小妮跑來告訴我說，她爺爺不跟她講白話了，他找人買了好多白布，和董二妮兩個人在火塘旁一邊哭一邊剪孝布。她說她姐姐剪的很好看，下次她帶來給我看，我一定會說她披了白白的就跟雪一樣會很好看的！
我很奇怪地問，你爸爸呢？他沒有幫你們剪孝布嗎？
很久以後我都一直記得當時她搖著頭跟我說，一大早的時候一隊不認識的人到她家裏找她爸，他們的鞋子踩著雪發出很有力的響聲，那聲音把她吵醒了。她看見那些人衣服上都戴著許多五角星，很亮很亮的，比數學老師拿給我們看的那種還要好看。後來他們在那個塌了的老廟旁邊找到了她爸，他們像抓一只雪地裏的兔子一樣很輕松地把他抓走了。
我聽完這個董小妮的話很高興地跟他說，那你以後就可以去你媽那享福了！
她點了點頭，但我不知道我爸什麽時候回來，要不我就會去了。
突然，她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問我二姨，我爸還會回來嗎？
我看見外面的雪鵝毛一樣下得很大。
十一
一九九零年冬天的那場大雪不知道多少天以後終於停下來了。天空很晴很晴，地面上是厚厚的積雪，沒有兔子，沒有麻雀，也沒有趕雪路的人，那場落了好多天的雪像在給整個青峰山做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道場，埋葬了好多好多的東西，那個好幾百年的老廟埋掉了，不過我沒有看見雪妖來到，或許這又是瞎爺爺算錯了一次；那個很會算命的也很會講白話的瞎爺爺最後給兒子算錯了致命的一卦，於是燒掉了自己算命的家夥，以後也再也沒聽見他講白話了，我想他的白話可能也在那場雪裏被埋掉了；那個很想要兒子的董麻子被抓走了，他爹給他做了很多很好看的孝布，可惜的是他最終沒有聽他兒子喊他爸；而那個用一頭牛換了個媳婦的瘸子已經躺在棺材裏，慢慢地被雪吃掉，最後也會變成一堆雪一樣的東西……一切都埋葬得幹幹凈凈了。
中午，太陽終於出來了，紅紅的太陽慢慢地融化著那些雪白的顏色，空氣裏可以看見一種很新的氣息，使人很興奮。我很高興地跑到外面，呼吸著雪地裏新鮮的空氣，董小妮拿著她那個很漂亮的毽子跑來找我玩，她突然跟我說要我跟她去看一個女瘋子，她說她很想去看看那個瘋子。她很認真地告訴我昨天她在她爸被帶走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女瘋子，那個瘋子在抱著他爸滾的那塊石頭哭。她不敢走近，所以看不清那個瘋子的臉。我說我也很想去看那個瘋子！
當我們走到路口的時候，二姨找到我說，跟我去找你媽吧！她昨天晚上一夜沒有回來……
廖宇靖
一
一九九零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好大好大的雪。雪像一塊很大很大的白色孝布，整個青峰山都給埋在裏面了。山上的樹啊草啊螞蟻啊，還有那些平日裏很熱鬧的蚱蜢們，都在那層白色厚厚的被子下面睡著了，就像山上那個叫郭廟來的小孩一樣。偶爾幾只可憐的餓得發昏的兔子跑出來找吃的，卻被雪咬住了腿，然後趕雪路的人撿了去，那些倒黴的家夥本來想出來找吃的，結果卻成了被人吃的了。好幾個月，山下那條響水河像被冬天掐住了脖子，沒唱出一點響聲。冰結了快一尺厚，很多人都跑到河上滑冰，同學們都說冰上很滑，很好玩。可是那年整個冬天我都沒有去河上玩，後來再也沒有那麽冷的冬天，也再沒有結過那麽厚的冰了，所以這件事讓我後悔了好久。
響水河被凍住的那天上午很晚的時候，我被二姨從暖暖的小被窩裏拖了出來，就像那些趕雪路的人從雪地裏拖出兔子一樣。我還沒有弄清楚怎麽回事，二姨就幫我把該穿的東西都套上了。二姨給我披了一塊白布，說，這是孝布，你爸走了，等會跟我出去見你爸，他躺在堂屋裏。
我看了看抱著我的二姨，她眼睛紅紅的，像一只驚恐的兔子的眼睛。而披在我身上的那塊孝布，就跟雪的顏色一樣，也是白白的。白色就是好啊！可以任你去想像好多好多故事。這是我第一次披孝布，長長的孝布像兔子的皮包裹著我小小的身體，所以我想董小妮看見了一定會說好看，當然她披上也肯定會很好看。
堂屋裏跪著的站著的，擠滿了好多人，幾個道官師傅正起勁的唱著孝歌，瞎爺爺在幫忙領哭，旁邊的人跟著一個一個哭聲都很響亮，就像同學們踢毽子比賽似的，所以當時我的小腦袋好久都沒有弄清楚到底是誰的爸死了。二姨抱著我走到棺材前，指著棺材哭著告訴我說，你爸，他走了啊！
我沒有看棺材，因為我覺得那孝布雪白雪白的，很好看，瞎爺爺哭得也很有趣，還有看著我媽我二姨和這麽多大人哭，實在是很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沒有哭，卻呵呵地笑了。二姨生氣了，啪地給了我一個很響的耳刮，哭啊！
於是我便哭了。我哭了好久，最後唱孝歌的道官們都停止唱了，瞎爺爺也停止了哭，大家都沒哭了，我還在哭，因為被打的那半邊小臉紅紅的，一直在疼。中午瞎爺爺吃完飯回家的時候，我沒有哭了，拿著雪白的孝布跟著他跑了出去。我想去問董小妮，我披著這孝布，好看嗎？
二
董小妮的爸很能幹，生了三個女兒，整個青峰山上沒有誰比他女兒多了。所以董小妮有兩個姐姐，可能是她爸安排了的，第一個女兒叫董大妮，第二個女兒叫董二妮，輪到她，正好叫董小妮。董大妮我沒見過，或許是我見過忘記了，聽人說她去很遠的地方找她那個有用的媽去了。董二妮很醜，我經常拿她來笑董小妮，董小妮便告訴我她二姐本來是不醜的，小時候她爸要她燒開水，她燒著燒著竟然睡著了，結果掉到火塘裏，燒壞了半邊臉，所以就醜了。
董小妮她爸好像並不喜歡生女兒，生大女兒的時候，他打歪了他老婆左半邊臉，生二個女兒的時候，他又打歪了他老婆右半邊臉。於是，大家都知道他想生女兒了。後來，他老婆又懷了肚子。他跑去問他算命很厲害的爹，這回是個男娃還是個女娃？他爹掐了掐手指說，這是天機，不能說的，泄漏天機會遭雷劈的。最後，他爹告訴他說，你去廟裏給祖師爺爺燒三個月香火吧，祖師爺爺就會保佑你了！
於是，董小妮他爸就去了。住了三個月，他很高興地回來了，好像他已經得了兒子似的。大家都以為這次他應該生一個兒子了。所以，生下董小妮的時候，大家都在想他老婆這次又該哪邊臉被打了。可是，董小妮她爸卻很高興得笑了。大家都說，呀呀……這人氣瘋了！呀呀……老瞎子怎麽也有算不準的事啊？呀呀……這可真是算別人容易算自己難啊！
董小妮她媽媽也害怕了，因為她沒有第三邊臉可以打了。所以啊，生下董小妮後不久的一個下雪的夜晚，雪鋪得山路白白的，她背著個袋子從深過腳踝的積雪中跌跌撞撞地向山下撲去，像一只兔子一樣跑走了。等第二天董小妮的爸醒來，雪早已經把什麽都埋掉了。
董小妮的毽子踢得很好，她一邊跳一邊數著，像一只活蹦亂跳的麻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下！可惜她只會數一百下，要不她能跳得更多。董小妮的毽子是她媽幫她寄回來的，她能上學也要多虧她那會掙錢的媽媽，因為她爸是養她不起也不會養她上學的。董小妮很自豪地跟我說，我媽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掙錢，她每月都寄給我很多錢。我大姐跟她享福去了，等我長大了我也去！我聽了跑回去跟我爸說，以後我也去跟董小妮她媽學掙錢，好嗎？我爸腳笑得瘸成了弓背，他告訴我說，你也可以像她一樣，拿個破碗去響水河橋上跪著，也會有人往你碗裏扔錢的！我聽了很興奮，以至於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準備一個漂亮點的破碗，董小妮說漂亮些扔錢的人會更多的。
我很羨慕董小妮有這麽一個會掙錢的媽媽，因為那個毽子真的很好看。我對董小妮說，你給我踢踢吧！她把毽子捧在手裏說，不行，你會弄壞的。然後我只好去搶了，我還沒搶到她就哭了。這時候，她爸來了，他一把把毽子從董小妮手裏搶了過來給了我，廟來啊，給你玩！我很高興的踢起來，董小妮就在一旁哭個不停。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董小妮她爸會幫我，也許是因為他喜歡兒子，可是山上還有很多兒子啊，他為什麽不幫他們搶呢？這件事困惑了我好長時間。
董小妮他爸臉上長了很多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董麻子。董麻子真名叫董根長，可惜他沒有兒子，所以這個名字有點不適合他，所以大家還是喜歡叫他董麻子。
大家還知道董麻子不僅喜歡那個叫郭廟來的小孩，還喜歡他家兩樣東西，有一樣是他爸煮的酒，還有一樣是……
三
我很喜歡往董小妮家跑，因為我一個人不好玩，我喜歡董小妮那個漂亮毽子，我還喜歡董小妮那個很厲害的爺爺，我還喜歡……我也知道董小妮她爸很喜歡往我家跑，他喜歡我爸煮的酒，他也很喜歡那個叫郭廟來的小男孩，他還喜歡……董小妮的爺爺是個很厲害的人，盡管他瞎了眼睛。我們問他，你的眼睛是怎麽瞎的啊？他說，人有前世的，你知道嗎？我的前世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那不是騙你，我幫人算的事情沒有一個是錯的，所以，好多人都來找我算命。哎，哎，我就是前世泄漏了好多天機，所以在投胎的時候讓雷公劈瞎了眼睛，他說你看見的東西太多了，這回我要你看不到東西！呀哎哎，所以啊，我生下來就眼睛瞎了。那你眼睛都看不見了，怎麽去算啊？
你不懂的，算命要的是天眼，天眼可不是人眼，天眼你能懂嗎？我小的時候遇見了我師傅，他一看就知道我是有天眼的人，這樣的人很少的，所以我就跟他學算命了。
你師傅厲害嗎？
當然厲害啦，比我還厲害呢！他什麽都能算準的！
你也什麽都算的準嗎？
當然啦！他笑了笑，老玉米棒似的臉用力地擠到了一塊。
那你為什麽沒有幫你兒子算出來個兒子呢？
你知道什麽啊！瞎爺爺一聽有些不高興了，那是天機，懂嗎？不能跟你們說的！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
我還想問別的東西，比如學校那個破樓什麽時候能塌掉，那我們就不用去上學了；再比如我們什麽時候能去跟董小妮的媽媽去學掙錢，但是我還是忍住了，我怕這個可憐的瞎子再被雷劈了，那我就聽不到好多有趣的白話了！
董小妮的爺爺會講好多好多好聽的白話，這也是我喜歡他的一個原因。
窗外的雪不停地從屋頂掉下來，又被風玩弄了好一陣，然後才顛顛撞撞的落到地上。外面那些可憐的麻雀和兔子們一定又冷又餓了，它們卻又不敢出來找東西吃，這麽大的雪傻子才出去呢！當然屋裏是不怕的，火塘裏火燒得旺旺的，把小屋子的木板墻烤得暖暖的，我們圍著兩個蔑籮，一邊剝玉米一邊聽瞎爺爺講白話，火苗在董二妮的手下呵呵的笑著，那半邊長傷疤的臉被火苗映得很醜。
今天講什麽白話呢？
你就跟我們講講你那個很厲害的師傅吧！
啊啊，我還是跟你們講我師祖爺爺吧！我的那個師祖爺爺可厲害啦！瞎爺爺開始講起來了，他臉上露出許多笑容的影子，好像是在講他自己很厲害似的。
什麽是師祖爺爺啊？
師祖爺爺就是我師傅上面的好多代師傅，到底多少代師傅我也記不起來了。
爺爺你也會記不起來了嗎？董小妮很驚訝地問她爺爺。
我怎麽會不記得了呢，只是不能跟你們說，那是天機，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我師祖爺爺可厲害的啦，你們看見對面山上的那個老廟吧，對對，就是你們經常去玩的那個廟。那個廟就是為我祖師爺爺蓋的！那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那時侯我都還沒有生，當然那時候還沒有你們，連你們爸都還沒有。我師祖爺爺算命可準的了！對對，比我還準！哦，當然，比我師傅也還要準很多！我師祖爺爺活了好幾百歲呢！他們那種高人都是活很久的，要不怎麽能叫高人呢！哎哎，可就在修這座廟的那年，他終於上天了……
四
雪像彈碎的棉絮飄飄蕩蕩落了好幾天，終於在一天早上停了下來，整個地上像披了一塊巨大的孝布，一直連到天邊，雪光刺著人的眼睛，白白的空得讓人恐懼。天還是不晴朗，好幾天不見的太陽隱隱約約露出一點兒臉，不一會兒又跑到雲裏去了，像只是出來告訴人們還有很多雪要下。時不時有幾根被雪壓斷的樹枝像枯老的被扔起來的屍體砸到雪地裏，發出分崩離析的聲音，這樣的鬼天氣和那些像在扔屍體的聲音都使郭二瘸有些不詳的預感了。
郭二瘸一個人一瘸一拐地在雪地裏走著，他的那條好腿用力地拖著瘸腿踩著厚厚的積雪，身子不時忍不住痙攣幾下，腳底下雪的呻吟聲使他感覺有點粉身碎骨的味道，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了。其實本來這麽冷的天他是不會出來的，他應該像別人一樣，圍在火塘旁邊，一邊烤火，一邊剝著玉米。火是一個好東西，有了它就不用去擔心這些令人害怕的白色了。可惜郭二瘸很傻，他身上沒帶火，他只帶了一張破網和一些谷子，因為郭二瘸知道還有一些叫麻雀的比他更傻的東西也會來到這雪地裏，他要去找到這些東西，然後拿回去拔了毛做給那個叫郭廟來的小孩吃，盡管他曾經在祖師爺爺廟前發過誓不再捉麻雀了。
昨天早晨的時候，雪還在很賣力的下著，這些鵝毛一樣的家夥下起來是那麽沒完沒了，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埋葬似的。我醒來很早，媽媽這次倒沒有像抓兔子一樣把我從被窩裏抓出來，但窗外很亮的雪光從我的小眼縫裏鉆了進去，我的小眼睛裏很快被他們給占山為王了，所以不一會我還是被弄醒來了。我沒有起來，躺在被窩裏躺了很久，因為我感覺我的小被窩裏有種怪怪的感覺，涼涼的，我決定找出那些使我感覺怪怪的東西，就像我爸要找到那些麻雀一樣。
我把手伸進了被窩裏，很快它就找到了裏面一塊濕濕的地方了，我的小手順著被窩裏濕濕的陸地往下移去，最後竟然停在我那個長了根小樹的地方，我又把它拿了出來聞了聞，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就跟幾年前我被董小妮尿壞的褲子的氣味一樣，我終於確定了那些濕濕的把我被窩弄得涼涼的東西是什麽了。於是我喊了起來，媽媽，我又尿床了！
……
好久沒捉麻雀了，這鬼年頭，現在連麻雀都變精了。郭二瘸一邊走一邊說著，哎，如果天再晴一些就好了，那樣那些家夥就都應該出來了。
郭二瘸有點後悔沒有讓郭廟來跟來，那樣就不會這麽寂寞了。郭二瘸也會怕寂寞的啊，男人都是怕寂寞的東西，沒有女人沒有兒子就會寂寞。就像董麻子一樣！
五
董麻子看見郭二瘸拿著一張破網和一些谷子在雪地裏一瘸一拐地走著，當然郭二瘸沒有看見他，也沒有別的人看見他，看不見就好了，害人都很方便啦！
這麽大的雪，本來董麻子是不想出來的，可沒有酒了，所以他還是要出來，沒有酒會很寂寞的，男人是怕寂寞的東西啊！董麻子老婆跑了，這沒關系，反正別人的老婆會跟他困覺，就像自己老婆不幫著生兒子，別人老婆會幫他生兒子。
董麻子打了幾斤酒，然後望著楊春花嘿嘿地笑了一陣，楊春花罵他，這麽大了，還這麽不正經！董麻子聽了很高興，喜歡你才罵你嘛，你看人家春花就沒有罵過那瘸子，那是因為她不喜歡他！
董麻子坐在老廟後山的石頭上面，喝了兩口酒，感覺有點飄飄然了，春花打的酒就是好，連飄飄然都會使你很快樂。
五年前他也很快樂地飄飄然過。那年也是冬天，不過那雪沒有今年這麽大，還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埋葬掉。他爹讓他到廟裏給祖師爺爺燒三個月的香火，等他來到這裏，才發現廟裏已經住了一個女人。女人跟他約定，他住廟東頭女人住廟西頭。那一天晚上真冷啊，外面空氣裏到處飛著雪花，空氣裏到處遊蕩著使你牙齒打架的味道，他只好不停地喝酒來趕跑那些討厭的味道，他喝了好多好多酒，然後西頭的女人跟他說，你過來吧，這邊有火！
於是他便過去了，半夜裏，那火突然很開心地燃燒起來，映著兩個也很開心的影子，火這家夥可真厲害啊，什麽東西都可以被它燃燒得激情四射的……
這個郭二瘸，他在祖師爺爺面前發了誓，竟然還敢捉麻雀！祖師爺爺這回應該要他另外那條腿了！這個連兒子都生不了的瘸子搶了我喜歡的女人，還害得我兒子跟他姓了郭！他的腿都瘸了，他就不能走了，那春花就不用偷偷摸摸地陪我喝酒，也不用偷偷摸摸陪我困覺了……
這個飄飄然的董根長在後山上滾起了一個很大的石頭，最後他的想入非非變成了走入非非，他把那個很大的石頭從山上滾了下去，他竟然幻想這塊石頭會滾下去很巧合地砸掉郭二瘸另外那條腿……
這是我幫祖師爺爺找你要你另外那條腿！董根長說。
董根長的想入非非使一九九零年的冬天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悲劇，同樣因為他那場很大的雪也變得很有意義了。
當董麻子聽到小山下很大的聲音時，他已經記不得做了什麽了。
董麻子很天真地以為沒有人看見他做的事情，其實呵，哪會沒有人看見呀，雪看見了，祖師爺爺看見了，還有一個人啊也看見了……
六
那一年下了一個冬天的雪，那雪可大啦，比今年下的還要大很多！整個青峰山都給埋到雪下面去了，什麽都沒有，到處都是白白的一片，山上的兔子啊，麻雀啊，要不就凍死了，活著的都被人抓去吃了。
為什麽他們要抓兔子和麻雀啊？
大家都沒有吃的了啊，下了那麽好幾個月的雪，家裏的東西早就吃完了。可是後來啊，連兔子和麻雀都沒有了，雪卻越來越大，到處都是雪啊，人一走上去就被雪埋掉了。響水河裏那冰一直結到河底去了，半年都沒有流。呀呀，於是就開始有人餓死了，一個接一個，最後整個青峰山上的人都快餓死完了。餓死的人，被擡著扔到雪地裏，橫七豎八的像扔稻草把子一樣，也不用挖坑去埋，雪下得太大了，不用多久雪就把他們給埋了。然後那些死人睡在雪堆裏，就像被凍死的蟲子一樣，在雪裏慢慢被別人吃掉，最後也變成了雪。
那你祖師爺爺沒有被餓死吧？
董小妮好奇的問。
當然沒有，要不我怎麽跟你們講白話。後來啊，我祖師爺爺就算了一卦，你們知道是怎麽回事嗎？原來是山裏來了一只雪妖，那雪妖想修煉成仙，吃人是很有幫助的，因為人是有靈氣的啊，所以他下了一場很大很大雪，專吃餓死凍死的人。我師祖爺爺知道了，這可不得了啊，這麽下去，還不得把這裏所有人都吃光啊。然後呢？董小妮把一個剝得幹幹凈凈的玉米棒扔到了火塘裏，一下子冒出許多黑煙來，像好多妖怪在笑。
然後啊，我祖師爺爺找到了那雪妖的窩，那妖怪就住在山上的一課大樹裏，這麽大的雪，那棵樹上卻一點雪都沒有，所以我祖師爺爺沒多久就找到了。祖師爺爺放了一把大火，把那樹給燒了，那妖怪正在洞裏睡覺呢，雪是最怕火的，有了火啊，你就不必怕它了，所以那雪妖也給燒死了。
雪妖被殺死了，山上的雪一下子全溶了，響水河又開始很高興地響起來了，兔子麻雀也都出來了，可是啊，青峰山上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怎麽才能把人多起來呢？祖師爺爺一直在想辦法啊。後來等山上長草的時候，祖師爺看見那被燒焦的樹樁又長了好多新芽，他一下子就有辦法了。祖師爺把那些芽都采回去煮了很大一鍋湯，山上的女人一喝了就會生娃，原來那雪妖吃了那麽多人，他們的鬼魂都被掛在樹樁上，到春天就變成了芽，女人喝下去，他們也就投胎了。所以啊，山上的人又多起來了！
那……那祖師爺爺是怎麽上天的呢？我又問。
哎哎，我祖師爺爺不該泄露天機啊，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哎呀呀，你們想啊，那生娃的事是菩薩管的，怎麽可以讓祖師爺爺來管呢？所以祖師爺爺泄露了天機……後來雷公就把他叫到天上去了……
祖師爺爺被叫上去了，山上的人都哭啊，後來他們把那棵被燒的大樹挖了，修了一個廟，對對，就是你們經常玩的那個廟了。那裏面那個像就是祖師爺爺的了。
那祖師爺爺還保佑我們嗎？董二妮往火塘裏加了把火，我看見她那半邊臉映得很可怕。
當然保佑啊！如果誰有不順心的事啊，只要去廟裏請祖師爺爺幫忙，什麽事都能解決！
那我下次一定要祖師爺爺保佑二娃子禿頭上長很多癩子，因為他以前搶過我的毽子！董小妮聽了很高興。我卻覺得她的想法很愚蠢，要是我就會請祖師爺爺保佑學校那個破樓被雪壓塌掉，那樣我就不用上學，可以和董小妮媽媽一樣掙錢了。因為我爸說過，他上學的時候，有一年雪把學校的那個老木板房子壓塌了，然後他就沒有上學了，所以，我很希望那個破樓再被雪壓塌一次，那我也就不要上學了。
這些你都不用去求你祖師爺爺的，他老人家會處罰他的。祖師爺爺一直在天上看著我們呢！誰做了好事誰幹了壞事都逃不出他老人家的法眼，他都曉得的。
我聽了一下子很老實了，那以後很久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去笑董二妮有一邊臉很難看，也不敢去搶董小妮的毽子了，因為我怕祖師爺爺他老人家怪我，那樣學校就再也不會被雪壓塌了。
那如果廟壞了，那祖師爺爺還會不會保佑我們呢?董二妮突然捂著那很難看的半邊臉問。
瞎說，祖師爺修的廟怎麽會壞呢？除非……除非是那雪妖投胎了，又跑來鬧事……那咱們青峰山又將有一場大災難了。玉米棒放出來的像妖怪一樣的煙很高興地舞著，熏得瞎爺爺有點難受。
雪妖什麽時候回來啊？它回來了會有一場什麽大災難啊？董二妮夾起燒得黑黑的玉米棒扔到了窗外，像扔一個屍體似的。
那是天機，不能跟你們說的！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懂嗎？
七
郭二瘸一瘸一拐得在雪地裏走著，他要抓幾只麻雀回去煮了給那個愛尿床的郭廟娃吃，那樣以後他就不會尿床了。雪地變得很大了，齊膝的雪白白地落滿整山整山，那些麻雀不知道都藏到哪裏去了。這空空的雪地裏看不到一個人，其實有兩個人他也沒看到，他的目標只是想抓幾只麻雀，至於那些偷人家老婆的人他即使知道也沒心情去抓。雪把什麽都給埋掉了，這麽大的風這麽大的雪，誰會希罕那幾把谷子呢。郭二瘸決定把網灑在這裏，先去廟裏抽袋煙，快一個上午了，連麻雀影子都沒看見，不會是祖師爺爺在怪自己吧？他看了看自己的瘸腿，有些害怕了。
郭二瘸的腿就是因為小時候捉麻雀摔斷的，那個年代的人窮得連粥都喝不上，外面的人告訴他們說，這都是麻雀的禍。於是大家就開始捉麻雀了，整個青峰山到處都是他們為麻雀布的天羅地網，那麻雀成群成群地被饑餓的人吃掉，就在這些可憐的家夥快要遭到滅頂之災的時候，救災的糧食終於運來了，外面的人告訴他們不能吃麻雀了，麻雀已經不是四害了。於是山裏面的人就不再吃麻雀了。董小妮的爺爺很得意地說，我跟你們說過不能這麽吃麻雀的，這些都是祖師爺爺留給我們的，我們怎麽能都吃了呢？
可郭二瘸還是吃麻雀，每天早上都帶著一張破網，拿幾把谷子去騙麻雀上當。等過了一個上午，他的小網裏裝得滿滿的都是麻雀，那些可憐的家夥在他手裏疼得活蹦亂跳，最後都被拔了毛扔到火塘裏把肉煨得軟軟的，再裝進郭二瘸的小肚子裏。瞎子爺爺問他，你在吃什麽？給我嘗嘗。於是他給了他一只，瞎子爺爺又說，恩，是麻雀肉啊，做得還好吃！再給我一只吧！郭二瘸這回不幹了，就剩下幾只了。瞎子爺爺就對他說啊，你知道嗎？這些小東西都是祖師爺爺留給我們的，不能亂殺的，你這要遭報應的！
那你說說我會有什麽報應？
嘿嘿，那是天機，說了要挨雷劈的！你就等著吧！瞎子得意地說。
郭二瘸繼續捉麻雀。有一年冬天，下了場大雪，雪一停，郭二瘸就很高興地拿著兩把谷子又跑去騙麻雀了。後來很晚的時候他當隊長的爹在山腳下找到了他，他捉麻雀從山上滾下來，摔斷了一條腿。
瞎子爺爺告訴他，這是祖師爺爺處罰你，你得去祖師爺爺廟前發誓，以後再也不吃麻雀了。他跑去發了誓，從那以後，再也不敢吃麻雀了。後來，他跟他爹學了釀酒，他釀的酒大家都說好喝，那個叫董麻子的人也說好喝。於是他爸很高興地起來了，樂顛樂顛地說，這叫天賦，天賦你們聽過沒有？再後來，他當隊長的爹死了，他只有一個哥哥，可早夭折了，所以他爹留的兩頭牛都歸他了，他很大方地用其中一頭換了一個老婆，再再後來，便有了郭廟來了。
沒有下雪，天灰蒙蒙的，周圍很靜很靜，只是偶爾樹枝被雪壓斷了，發出哢哢的呻吟。抽了幾口煙，郭二瘸躺在廟裏看著祖師爺爺的像，不一會就打起了盹，他竟然幻想聽見自己跟祖師爺爺說話。他說，祖師爺爺，我是幫我崽捉麻雀，這不會遭報應吧？
祖師爺爺說，……
他又說，我就捉這一次了，你可不要怪罪我啊！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捉了！
祖師爺爺說，……
他又說，祖師爺爺，你要是肯，就保佑我醒來就看見許多麻雀……
郭二瘸還在幻想，突然他感覺周圍突然出現了許多聲音，那聲音很熟，充滿了驚恐，就像小時候被他拔毛的那些麻雀的叫聲。那聲音竟然越來越大，最後把他吵醒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全身都冒冷汗，而他眼前從廟裏各個角落竄出來許多麻雀，都驚慌失措亂竄，他一下子知道了自己有滅頂之災了，正爬起來就往外跑，可剛跑到門口，就感覺頭上砸下一個東西來……
那瞎子算得真準。郭二瘸最後說了一句。
八
楊春花十六歲那年，她爹對她說，可以嫁人了，你嫁給郭二瘸，你看怎麽樣？
楊春花以為她爹開玩笑，你才去嫁給這麽一個瘸子呢！
瘸子怎麽了，他雖然瘸了，可是他家有兩頭牛，還有地，又有手藝，會煮酒，你跟著他餓不著！楊春花她爹一邊喝著郭二瘸送來的酒，一邊說，董二麻子有什麽好，沒牛又沒手藝，還要養一個瞎了眼的爹，你想跟他一起喝西北風啊！
就這樣，一九七五年的冬天，郭二瘸用一頭牛換了一個老婆。接親那天，落了一場大雪，雪白雪白的青峰山像鋪了孝布一般，楊春花怎麽也不上花轎，誰願意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歲又只有一條好腿的人呢？她爹狠狠地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腳，於是她就像兔子一樣竄上去了。轎子外面雪兒落啊落啊，裏面楊春花哭啊哭啊，就這樣進了郭二瘸家了。
郭二瘸異想天開地以為只要有了老婆就會有兒子，可不知是他自己那寶貝家夥不爭氣還是他老婆不爭氣，比他晚一年娶老婆的董根長都已經生了兩個女娃了，他還沒有生崽。他有些急了，跑到董麻子家，請董小妮那個算命很厲害的瞎爺爺給他算了一卦。
呀呀，你上輩子造的孽太多了，老天說要讓你這輩子斷根。
啊啊！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啊？
你啊，你上輩子是一個帶兵的，帶兵的，懂嗎，就是拿刀殺人的那種人。那殺起人來就像你以前殺麻雀一樣，捉起來用繩子綁起來拔皮，抽筋，把心挖出來炒上辣椒下酒來吃。哎呀，你上輩子殺的人太多了，你想啊，你讓那麽多人斷了根，老天就要罰你這輩子斷根。
啊！啊！那我該怎麽辦啊？你要幫我想想辦法啊！
呀呀，辦法我是有，可那是天機，泄露天機是要遭雷劈的！我不能告訴你的。哎哎，看你一個人從小就沒爹沒媽挺可憐的，我就幫你指條路吧，你要你老婆去老廟燒三個月的香火，你老婆的手上輩子是沒有沾過血的，所以要她去才能除掉你上輩子的罪孽。而且你這三個月不能見她，要不你手上的血氣會折了她的功德的！呀呀，只要你們誠心，祖師爺爺也是會幫你的！
郭二瘸本來是不相信這個瞎子的，不過斷了腿後就相信了，他想那瞎子算得真準。
於是，第二天楊春花就去廟裏住了。等三個月後楊春花回來，竟然半年剛過，郭二瘸就抱崽了，他很高興地跑去跟董小妮他爺爺說，你算得真準啊！多虧了祖師爺爺，我兒子是廟裏得來的，就叫廟來吧……
瞎子爺爺呵呵地笑了，連董根長也呵呵地笑了，好像生了兒子他也有功勞似的。大家都說他是不是因為他老婆又生了個女給氣傻了，人家廟來又不是你生的，你高興做啥啊？
……
十五年後，郭廟生坐在火塘旁邊，外面下了老大的雪，他一邊剝玉米一邊聽瞎爺爺講故事，等瞎爺爺講完老廟的故事，他問瞎爺爺，我也是老廟裏來的嗎？為什麽我要叫廟來啊？
這個問題他好久以前就想問了，因為同學們看見他都說，廟來啊，你是哪個廟裏來的和尚啊？然後他很生氣的罵他們，你才是和尚呢！但是無論他怎麽罵，他們還是喜歡叫他廟裏來的和尚。所以這個名子困惱了他好久，為什麽他會有這麽一個名字呢？
瞎爺爺告訴他說，楊春花十六歲那年……
九
董麻子被人叫醒的時候，已經中午很晚了，董麻子感覺左眼跳得很厲害，好像有什麽事發生，算命很厲害的爹跟郭廟來講完那個長長的白話，然後跟他說，左眼跳財，你今天路上能撿到錢！
董麻子看了窗外鵝毛一樣的雪像從很高的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不停地砸著地面，他竟然想不起來昨天做了什麽了，只知道見過春花，喝了很多酒，這沒有什麽稀奇的，每次見春花他都會喝很多酒，喝醉了做起事來膽子才會大嘛！
人們跟他說，郭二瘸死了，叫你們去幫忙！
啊！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死了呢？董麻子很驚訝地問，好像他的確什麽都不知道似的。
人們又說，昨天山上那老廟塌了，不知道從哪掉下了一塊很大的石頭，把老廟給砸塌了，我們聽見外面轟轟的響聲，像天塌了似的，於是大家都跑出去看，原來是廟塌了！郭二瘸死在了廟門口，那石頭不偏不正的，正好砸在他腦殼上。
董麻子看見楊春花像兔子一樣紅紅的眼睛，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傷心，他只知道雪很大，挖坑很吃力，他看著死了的郭二瘸，竟然感覺好像他在看著自己似的，當然董麻子不會怕，有那麽算命厲害的爹他還去怕一個鬼魂幹什麽呢！董小妮的爺爺正在領著大家哭，只有他們那種很厲害的人才知道什麽時候哭瘸子在路上能聽見，什麽時候哭瘸子走到山背了就聽不見了。那個叫郭廟生的孩子覺得瞎爺爺哭起來很有趣，他這次卻沒有笑，哭得很傷心，因為他怕二姨又打他。
人們跟董麻子說，去挖坑吧，明天該埋了，這麽大的雪，挖坑都不好挖！
瞎子爺爺開始送鬼了，董小妮很高興地跑來告訴我送鬼是很有趣的事。於是我們樂顛樂顛地跑去看瞎爺爺送鬼，就像跑去聽他講白話一樣。
瞎子說，郭二瘸啊，呀呀，你跟祖師爺爺發誓不再捉麻雀了，怎麽還去呢？
呀呀，你怎麽就不相信我呢？我算起來很靈的！
呀呀，你不聽我的，現在好了，天上滾下來塊石頭，把你給砸死了！
呀呀……
外面的風刮著雪很用力地落著，瞎子爺爺在裏面很用力的唱著，白白的雪光反射著董小妮很特別的眼神，我不感覺那是看送鬼很有趣發出來的眼神。
董小妮聽了好久，突然很懷疑地問她爺爺，爸是天嗎？
瞎子說，你爸是董麻子，怎麽是天呢？
董小妮很天真地問，那爸滾的石頭，你怎麽說是天滾的石頭呢？
瞎子說……
外面董麻子正在很認真地鏟開厚厚的積雪，滿身是汗地掘著坑，不斷飄落的雪花快活地在他身上蓋了厚厚的一層白色，好像也要把他埋進去似的。他說他要為郭麻子掘一個大點的坑，董麻子受了一世罪，死了要讓他舒服點。人們說，太大了，這麽大的坑，連你也能裝得下了。
白白的雪發著昏沈沈的光，映到屋子裏，照著許多驚訝的人的眼睛。
屋子裏面她女兒正在興高采烈地告訴人們她偷看到的那個昨天廟裏發生的連算命厲害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就像瞎爺爺跟我們講白話一樣，周圍的人都傻傻地瞪著眼睛，看著這個女兒慢慢的天真地給她爸送上滅頂之災……
十
外面又開始下起來雪來了，薄薄的太陽被厚厚的雲層裹得結結實實，那些在小學自然書裏面叫水蒸氣的東西，不停地被人拋到天空裏，凍成雪，然後又沒完沒了地掉了下來，棉花一樣的雪飄飄蕩蕩在很大很大的天空裏飛舞著，地上到處都是像孝布一樣的顏色。被雪壓斷的樹枝都已經又被雪埋住了，它們會像死人一樣被雪慢慢吃掉，最後也變成雪，還有那塌了的老廟，那個祖師爺爺的木像，也都在慢慢地被雪埋掉……
下午的時候董小妮跑來告訴我說，她爺爺不跟她講白話了，他找人買了好多白布，和董二妮兩個人在火塘旁一邊哭一邊剪孝布。她說她姐姐剪的很好看，下次她帶來給我看，我一定會說她披了白白的就跟雪一樣會很好看的！
我很奇怪地問，你爸爸呢？他沒有幫你們剪孝布嗎？
很久以後我都一直記得當時她搖著頭跟我說，一大早的時候一隊不認識的人到她家裏找她爸，他們的鞋子踩著雪發出很有力的響聲，那聲音把她吵醒了。她看見那些人衣服上都戴著許多五角星，很亮很亮的，比數學老師拿給我們看的那種還要好看。後來他們在那個塌了的老廟旁邊找到了她爸，他們像抓一只雪地裏的兔子一樣很輕松地把他抓走了。
我聽完這個董小妮的話很高興地跟他說，那你以後就可以去你媽那享福了！
她點了點頭，但我不知道我爸什麽時候回來，要不我就會去了。
突然，她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問我二姨，我爸還會回來嗎？
我看見外面的雪鵝毛一樣下得很大。
十一
一九九零年冬天的那場大雪不知道多少天以後終於停下來了。天空很晴很晴，地面上是厚厚的積雪，沒有兔子，沒有麻雀，也沒有趕雪路的人，那場落了好多天的雪像在給整個青峰山做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道場，埋葬了好多好多的東西，那個好幾百年的老廟埋掉了，不過我沒有看見雪妖來到，或許這又是瞎爺爺算錯了一次；那個很會算命的也很會講白話的瞎爺爺最後給兒子算錯了致命的一卦，於是燒掉了自己算命的家夥，以後也再也沒聽見他講白話了，我想他的白話可能也在那場雪裏被埋掉了；那個很想要兒子的董麻子被抓走了，他爹給他做了很多很好看的孝布，可惜的是他最終沒有聽他兒子喊他爸；而那個用一頭牛換了個媳婦的瘸子已經躺在棺材裏，慢慢地被雪吃掉，最後也會變成一堆雪一樣的東西……一切都埋葬得幹幹凈凈了。
中午，太陽終於出來了，紅紅的太陽慢慢地融化著那些雪白的顏色，空氣裏可以看見一種很新的氣息，使人很興奮。我很高興地跑到外面，呼吸著雪地裏新鮮的空氣，董小妮拿著她那個很漂亮的毽子跑來找我玩，她突然跟我說要我跟她去看一個女瘋子，她說她很想去看看那個瘋子。她很認真地告訴我昨天她在她爸被帶走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女瘋子，那個瘋子在抱著他爸滾的那塊石頭哭。她不敢走近，所以看不清那個瘋子的臉。我說我也很想去看那個瘋子！
當我們走到路口的時候，二姨找到我說，跟我去找你媽吧！她昨天晚上一夜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