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名叫「走了」的猴子,牠就站在那個城市的那個街角,低著頭,閉著眼,兩支雙臂向前伸展,垂掛著,兩隻手掌,植滿了棕黑色體毛的手背,與手心厚嫩的肉白。令人想到殭屍;不,你不會做惡夢,反而安詳,滿滿的安詳填滿於牠縱橫滿臉的皮紋裡。

牠穿著人的毛衣,人的長褲,毛衣上被用不同式樣不同顏色的字母編織拼成了一個「GONE」的圖樣,所以人們就稱呼這隻猴子為「走了」。

那個街角,由一家橫向的義大利餐館與一家直向的紅酒專賣店所構成,而這兩家店面,就位在一個縮小的城市裡頭;是的,就如同你所相信的那樣,在每個大城市裡頭,都會有一個像這樣的小城市,應有盡有,就如同每個大城市一樣:有電影院,有餐廳,有住家,更有一棟棟直聳傲立的商業大樓… …但都是被縮小的,縮小在這個縮小的城市裡。

所以「走了」就選擇了這個街角,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伸著牠的雙臂。每天每天,每到傍晚的下班時間,就會有一堆擁擠的人潮,視若無睹地經過他的身旁,魚貫走向一座天橋後面的夕陽──他們沒有例外,穿戴整齊,黑西裝黑西裝褲黑領帶,沒有例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例外,他們一定會看都不看「走了」一眼,卻似乎刻意小心翼翼地避免與牠相撞,經過,也許穿越,然後就只是爲了看那夕陽,一場完整沒有間斷的日落。手上的公事包都還掛在手上。

就像我選擇了這個縮小的城市,一聲也不響地,連些許回音也沒有地,住了進來。

我第一次遇見走了,就是在某個傍晚,我混在雜亂中以有秩序的步調行走前進的上班族人群裡。牠一動也不地站在那兒,彷彿是那個人滿為患的街角中唯一一個不具生命的生物,然而牠只是閉著眼望著那些人來人往而已。這也是我在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原本沒預料到會遇到那麼多人,所以出門時,我特地穿上我那貼有塑膠鞋底的涼鞋,爲的就是聆聽那塑膠鞋底踩在地上的聲音。或者拖曳。

對啊我就是爲了蒐集這個聲音而來的。在這之前,每到一個被縮小的城市,我都會先完成我的工作──穿上這雙涼鞋,然後蒐集,這雙鞋踩在這樣的一個地方的聲音。如果這個城市的道路是由泥土而鋪成的,那麼我聽的的聲音就是悶悶的,軟軟的,對,軟軟的聲音,就這麼簡單。因此,我終於有了找尋世界縮小的城市的理由。

就只是在蒐集一些東西。

現在這個城市的石磚道路,是我之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近似叩叩,卻更為凸出。叩叩叩叩,走了出現在那個街角,我走到牠的面前,等最後一批人潮退去,我就彎下我的腰,想將牠看清楚。我無法看其他地方,我是如此地”看”著,沒有想,也被傳染似地一動也不動,就只是看著。看著。隨著我在走了身上的注視,我感覺我內心的某個東西也走了,沒有任何依戀,沒有悲傷或者歡喜,它就這麼走了。

走了。

「Ha ha,ca va bien,monsieur?」(哈哈,你還好吧,先生?)那家義大利餐館的廚師,走出店門向我悠閒地打招呼。

「Ca va bien.」(我很好)我點了點頭,微笑。

「C’est etrange,non?」(這真奇怪,不是嗎?)

「Quoi?」(什麼?)

「Ce singe-la.」(那隻猴子)廚師用抬頭紋指向那隻猴子。

「Qu’est –ce que c’est?」(這是什麼?)

「Tu veut dire, qu’est-ce qu’il est?」(你要說的是,牠是誰吧?)

「Il est vivant?」(牠是活著的嗎?)

「Oui!Il est vivant,ce singe.」(是的!牠是活的,這隻猴子)

「Mais…il ne bouge pas…」(但…他不動…)

「Oui!Mais il est vivant!Ha ha ha…」(對!但牠活著!哈哈哈…)

我持續彎著我的腰,看著走了。在我身後不遠處,建有一座噴水池,噴水池中的一些水流,在其他水流中腳步凌亂地流著,互相撞擊,絕望撞擊著,直到發狂。我聽到他的那雙塑膠涼鞋與地板磨擦所發出的聲音,一種撕裂,啊對,水泥。

從小,當我牽著他的手,戴他出去,走在街上的時候,他好像一直很累的樣子,走路總不會把腳跟抬起來,就任由它在地上磨,走在不同的地方,就產生不同的音響。即使當我們都長大成人以後,他這個習慣還是沒改,卻變成我調侃他的話題:長不大!又不是媽媽沒教好!

也許他一直是很累的,也許他並不累,但他始終沒有把腳跟抬起,像個正常人一樣好好地走路,直到他死那天。不過現在,我還是會聽到他的那雙塑膠涼鞋與地板磨擦所發出的聲音,我的弟弟,他的那雙塑膠涼鞋……

這是我所早訪過的第十二個縮小的城市,每次造訪的時間不一定,當我想走的時候我就走,想留下來就繼續留下,有些地方可以住很多年,有些地方,卻待一天就厭倦了。

一次,我在東京的某一個縮小的城市裡待了九年。

每天,我無所事事地在城裡閒逛,不工作,不學習,也不工作,既然沒有什麼工作是很重要的。所以每天我只是走著,聽著,我走路的聲音。但這次卻不太相同了,每天下午,我的行程就是站在走了的面前,看著牠看不到我的樣子。每次行程的尾聲,都是在下班時間,我和牠,就會一起陷在一股帶著倉皇氣息的流沙裡,由一調終點被滯留的視線牽拖著,多麼地堅固,多麼地高傲,因為牠正在回應我的眼神,心裡正在起舞著!對的!

到了最後,牠似乎成了我留在這個縮小的城市的唯一理由,按照慣例,我從沒在這個城市裡認識些什麼人,留下些什麼痕跡,只要能看到走了,就夠了。

然而有一天,一位住在隔壁的小姐按了我家的門鈴,問了我一句:「米摩先生,請問你有看見我的貓嗎?」那時的當下,我就突然想走了。我趕緊收拾好簡單的行李,下樓後,故意繞經那個街角,爲的就是再看一眼那隻名叫走了的猴子。那時,義大利餐館的廚師正在外頭,靠著玻璃窗抽菸,我知道,我知道他在看我,也許他想跟我說聲再見。但我沒有看他,也沒有和他做禮貌性的打招呼,一直以來都沒有,所以我們也沒有道什麼禮貌性的別,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什麼事都不會結束,但我看著走了。

牠還是伸長著雙臂,安詳地閉著雙眼,動也不動,只有風吹經過水池吹來時牠身上的體毛搖擺,細微地,不在乎別人是否察覺,不在乎別人是否曾經察覺到牠。

「走了,我得走了。」我看著牠那沒有在上下起伏的胸脯。

「我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