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3月 04, 2008 7:33 pm
前言：
本文借題自納京高《Aquellos Ojos Verdes》（綠眼睛）
＊＊＊＊＊＊＊＊＊＊＊＊＊＊＊＊＊＊＊＊＊＊＊＊＊＊＊＊＊＊＊＊＊＊＊
《Aquellos Ojos Verdes》
綠 眼 睛
＊＊＊＊＊＊＊＊＊＊＊＊＊＊＊＊＊＊＊＊＊＊＊＊＊＊＊＊＊＊＊＊＊＊＊
夜晚１１時的公路上，兩盞車燈飛馳而過。
「On a dark des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在暗暗的沙漠公路上，有涼風吹過我的頭髮﹍）
車內電台，老鷹樂隊的搖滾慵懶而苦悶。一隻年輕而沒有過多皺紋的手摸到
排檔桿邊的棕色玻璃瓶；男子疲憊地看進後照鏡中，抬頭灌下一口啤酒。
隱約的麥香打通鼻腔，冰涼舒暢的微苦嚥入乾渴的喉嚨。
加班之後的酒醉駕駛多麼舒懷。
男子一拐方向盤，車子幾乎流暢地滑過彎。男子皺眉，似乎聽見一些隱隱的
聲音。轉小了電台的音量，男子反手拿下手機，是妻子來電。
他有了疲憊而堅毅的微笑，深吸口氣。
「喂？秀生嗎？是我，」妻子懷英的聲音很疲倦，經過了長久的等待。
只有新婚才會等待。
「你快到家了嗎？」不那麼焦急催促，聲音只是輕微的習慣與渴望。
「嗯，我買了你愛吃的，」男子讓過對向來車，漫不經心。
「我做了你愛吃的，都冷了，」懷英說。兩人因為默契而抱有微笑，卻說不
上是否幽怨了，只是希望相見。
「快到家了，先這樣吧，」秀生說著，放下了電話。
車子來到一個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是回家必經之路。
男子一拐方向盤，車子滑入影子裡，幾乎流暢了。
然而遇上了不期的意外，好像輪子壓過柏油路裂開的隙縫。「幹！」秀生
雙手握上方向盤，可惜已晚了。車身劇烈震動，男子撒了一身啤酒，下身火辣辣
有一陣顛簸過的疼痛。
車子漸漸減速，輪軸的聲音聽起來緩慢而扭曲，有些傾軋的聲音。
幾乎像是貓叫，虛汗滑過男子的背。
「They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fes」
（他們以鋼刀去刺殺，）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但就是殺死不了那頭獸）
車子來到公寓的地下駐車場。
男子打開車門，帶著他的微苦，他的酒瓶與妻子所愛的滷味。停車場空曠而
安靜，只有他自己的迴音。空氣裡有輪胎摩擦路面的焦味，秀生抽動鼻子，聞到
若有似無，淡淡溫暖的焚燒過血肉的腥味。
他心裡毛毛的四顧，灌下壯膽的啤酒，走向公寓的電梯。
打開家門，新婚的妻子在沙發上，淺淺的睡著了。他走向懷英，女子那一雙
眼睛打開，安慰而慵懶地望著秀生。一雙溫柔而柔軟的手臂，一把溫柔的聲音。
「你衣服弄濕了，」女子聞到他一身的酒味。
「哈，開車不小心，輾過路坑，把啤酒撒出來，」男子歉意的微笑。
短暫的接吻之後，秀生將滷味擺好在紙盤上，他的妻子懷英分好了竹筷，夾
起了一塊香香而有餘溫的豬肉，嚐了一口。兩人分吃著滷味。
「啊，還有菜，」女子突然醒起，將包著保鮮膜的冷菜送進微波爐。
兩人沒有說甚麼話，專心吃著，偶爾喝喝啤酒。微波爐叮了一聲，女子就驚
覺起來，從微波爐裡端出熱好的菜。撕去保鮮膜，還有撲鼻的蒸氣。
夫妻吃完了宵夜，累在沙發上，牽手望著彼此的眼睛。
「去睡吧，」秀生拍了拍懷英的背，那時兩人都有種寧靜而飽足的幸福，
安心的微笑走向新買的雙人床。
直到隔天早晨。
要上班的時候，秀生走向他的車，地上好像漏機油那樣漏出暗褐的液體像血
，而副座的玻璃居然裂了一圈。
他皺著眉頭往玻璃的傷處看，裂紋有如巨大的蛛網，中央有小小的孔洞，一
顆石子的大小。但其時不容他多想，上班快遲到了，男子拉開駕駛座的車門，發
現副座上有碎玻璃。
是有東西打破玻璃飛進來嗎？他心想，然而沒有看見甚麼。
「明天得帶去找修車的檢查，」秀生心想。
這天除了賣力庸碌以外就沒有甚麼事情，五六點早早下了班就到便利商店去
拿啤酒，邊喝邊開車回家，直到車子來到一個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回家的必經
之路。
有一雙淺綠的眼睛，在路的盡頭發亮，是黑貓，車子一來就跳開了。
晚風從副座的碎窗中吹進車內，秀生覺得很涼並且詭異，記得昨晚的事情，
他在同一位置規矩地減速，車子經過坑洞，不引起激烈的起伏。
今晚無事到家。
第二天，男子醒來走下停車場，發現副座車窗的裂紋又大了一圈。他看著
蜘蛛網般奇異的形狀，發現中央的裂孔漸漸的長大。昨天只是石子的大小，今天
已經放得下一顆貓頭。秀生焦急起來。
車子會否已經遭竊了？他心想，急急的開了車門，似乎沒有缺乏甚麼東西，
心裡半信半疑的檢查了一遍，果然沒有遺失財物，可是這樣的損傷已經難以安心
的上班。男子打電話去請了半天假，快快開去修車師父那邊。
坐進車廂的時候，男子打了個噴嚏。
師父在看車的時候，胸口的手機突然響起來。秀生抽出手機，是妻子來電。
「嘿，老公，」懷英小聲而嬌甜的稱呼。
「嗨，老婆，我在修車這裡，」男子虛應著。
「今天出門忘了跟你說，你如果今天不用加班，我可能要用車，」懷英說。
「好，」男子放下電話，其時車窗已經修好了，男子又打了個噴嚏。
到公司的時候大家已經忙得昏了，看見了他卻沒有餘力來招呼。秀生惦記著
老婆晚上要用車，開始賣力地工作。有人交給他一疊黑字白紙，「今天一定要把
這些事情弄完」。他沒說甚麼就迎接了，迎接了自己一日的庸碌。
事情趕完的時候依然有少少的超時加班，是六點多。男子流了一身汗，在
冷氣房疲倦地伸懶腰，拿起手機一看，已經有了懷英打來的未接電話。男子回電
說，加完班了就快要到家。
走出辦公室，發動汽車引擎，男子匆匆離開了工作。他避開塞車，速速的開
快車飛了回家。妻已經在公寓樓下等了。
秀生也沒有問是甚麼事情，只是歉然地望著妻子，下車打了噴嚏。
「你感冒了？」妻子關懷地問，拍拍他的背。「沒有，」秀生感激的回應。
「那我走了，菜在微波爐裡，」懷英坐進駕駛座，兩人隔著玻璃，她俏皮地
賞他一個飛吻，男子笑了。
「早點回來，開車小心。」男子拿出手機，傳了簡訊給面前的妻子，目送
兩盞紅紅的尾燈離去。他轉身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帶了幾瓶啤酒回家，配著妻子的
小菜吃了起來，一邊看著電視。
心裡幾乎完全的放鬆，包括肌肉，除了淺淺的擔心懷英以外。
不多時，啤酒的熱力薰開，男子拉開領帶，感覺到吃飽後的倦怠。
電視閃爍的螢幕，像素漸漸成了扭曲的影像。主持人的臉哈哈鏡一樣，變成
歪斜的色相，秀生一驚醒過來，原來是疲倦造成的幻覺。可是那放鬆的舒適從
身體裡平靜起來，睡意漸漸爬上他的意識。
輕輕閉起了眼睛，有顏色，有電視莫名的聲音在閃爍，但已經與他無關了。
秀生在沙發上進入了沉睡。
沉沉的朦朧感覺，漣漪一樣蔓開。隱隱約約有一種漣漪在耳朵裡面，煩悶的
鈴聲，秀生微微睜開眼睛。
夜晚１１時許，幾乎要到午夜。
懷英還沒到家嗎？男子感到心驚。
電視自顧自的說著笑著，聲音空洞地在黑暗的家中跳躍。
是手機，秀生醒起剛剛驚醒他的聲音是手機。他找出手機，發現是不知名的
號碼，並不是妻，但已經來電好幾次。男子接起電話。
「請問是連秀生先生嗎？」
「是，」秀生應著，心裡有暗雲。
「很對不起，我們發現了你太太連懷英的車子﹍」那把理性的聲音自顧自說
著話，秀生卻聽不下了。有一滴汗從他的鼻頭流了下來，秀生披起外套。
他的妻子出了車禍，就在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回家的必經之路本來就是
經常車禍的地方。人已經送到城市裡的大醫院急救，昏迷不醒。警察發現翻覆的
車子洩漏機油般流出暗紅色的液體，像血。仔細檢查發現後輪軸捲進了一具貓屍
，皮裂肉焦，柔軟的毛皮纏在輪軸上，瀰漫著混合機油與血液的甜香，碎掉的頭
骨與綠色眼珠。於是研判他妻子連懷英因為路上漆黑碾到了一頭貓，為此車子打
滑翻覆，出了車禍。
秀生速速招了計程車，趕到現場，車子已經拖走了。他與警察到派出所筆錄
之後，又聯絡了保險公司，交代了事項，已經是深夜將要天明的時分。秀生疲憊
而帶有眼淚，招了計程車到醫院去。
秀生到急診處問清楚，妻子還在手術。他獨自在慘白的走廊上等待，抱有
妻子平安無事的希望。秀生感到自己需要抽菸，走出醫院的時候天空灰藍的未明
未艾，已經是早上。男子進入便利商店，買了一包菸，戰戰兢兢的點火，好幾次
終於點著了，眼前有了一片煙藍。
男子默默的打電話，以憔悴向公司換了一天的假期。
懷英沒有醒來，手術保住了她的命，卻沒有救起她的意識，她依然陷在一片
昏迷之中。
這天其實不得安寧，秀生向懷英的娘家求救，希望有人能照顧懷英，並勉強
與保險公司和醫院交涉。累了就睡在醫院，隔天沒有刷牙與換衣服，紅著眼睛滿
身臭汗去上班。懷英的事情傳開了，工作還是得作，卻也沒有多事的人刺激秀生
的情緒。一下班秀生就趕著計程車回家，他實在需要洗個熱水澡，溫柔的熱水。
洗完拿了幾件衣服，失魂落魄的趕到懷英的床邊。看著昏迷的妻子覺得兩眼疲憊
而刺痛。
懷英的昏迷很長久，幾乎以為是植物人。醫師語重心長地與他討論永遠不會
醒來的可能。秀生只覺得自己難以接受懷英的癱瘓，而自己必須更加努力。
這段時間，車子終於修好送了回來，勉強能開。秀生可以照常上班，自由
探望懷英。懷英的娘家人只是很難過，見到秀生每天加班，到了晚上腫著眼睛去
守夜，睡在懷英身邊，就原諒了秀生。
醫師每天都會來檢查，檢查一次就失望一次。
每次醫師檢查，秀生會渴望而懇切地看著醫師。醫師拿出小小的手電筒，
撐開懷英的眼皮，要照她的瞳孔。不知看到了甚麼就突然把手電筒掉在地上，
秀生嚇了一跳，撿起手電筒靠近醫師，發現醫師臉色都白了。
醫師自秀生手中拿回手電筒，秀生覺得醫師滿手的冷汗。
「醫師有看出甚麼嗎？」秀生戰兢地問。
有一瞬間，醫師似乎露出十分恐怖的表情。
「沒有，沒有，」醫師回答。
秀生十分失望。看著床上的懷英，突然打了個噴嚏。
那時開始就好像感冒一樣時常打噴嚏。到晚上實在熬不住了，就說要回家去
睡，懷英的家人同意了。秀生一上車，覺得鼻裡有絲絲癢癢的感覺，又打了噴嚏
，激起車內一堆灰塵。
空氣中似乎浮著細細的纖毛，像貓毛。可能是因為外套，男子心想。
男子打開了電台，今天悠揚的是納京高的西班牙文情歌《綠眼睛》。
「Aquellos Ojos Verdes﹍de mirada serena﹍」
（你的綠色眼睛裡有柔光，你隱約著良宵的綠色眼睛﹍）
是怎樣柔軟而悠長的溫柔。
男子來到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
路的盡頭有一對慘森森的綠色眼睛，是黑貓。
但秀生視而不見。
黑貓在路邊輕輕喵了一聲，彷彿有怨毒。
隔天，秀生在公司接到懷英娘家打來語無倫次的電話，說是懷英醒了來。他
就告了半天假，急急的趕到醫院。看見懷英安靜的坐在醫師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懷英，懷英！是我，」秀生搖晃著妻子。
「醫師，請問我太太﹍」秀生急躁地轉向醫師。醫師說檢查不出甚麼異樣，
懷英自醒來到現在，起坐如常，就是沒有說過話。懷英自己瞇著細長的鳳眼，抱
著冷冷的態度看著秀生與醫師。
「還要留院觀察幾天，」這是最後的結論。
然而，秀生還是覺得和懷英之間完全失去了情感與默契。懷英不說話，也不
碰秀生，只是用一種近乎怨恨的眼神看著秀生笑。秀生毛骨悚然地覺得這怎麼是
可以相容的表情，使懷英的表情幾乎像裂嘴的貓一樣。
秀生惦記著妻子，無論多麼的可怖，他伸手觸碰懷英。將妻子抱在懷中，
秀生覺得妻子的身體如屍體一樣冰冷。
懷英緩慢而堅定的轉頭，眼睛裡有柔光。
秀生覺得恐怖而驚悚，於是鼓起一種幾乎是愛的尖銳情緒，擁抱懷英。
留院觀察了一個禮拜，懷英除了沉默與冷漠以外，沒有任何異狀。秀生願意
將她接回家中，簽了字，將懷英帶出醫院，帶到地下室的車子。
接近車子的時候，秀生牽著她蒼白而冰冷的手掌，敏感地感覺到懷英害怕而
僵硬起來，於是詫異地望向妻子。
幾乎是，沒有甚麼異狀的。
秀生讓懷英坐在後座，自己進了駕駛座，突然打了個噴嚏。
幾天混亂的生活，車裡飄著塵蟎與絨毛。
出院的時候是下午，車子還沒到家天就黑了。懷英不講話，秀生也無可奈何
，開啟了電台，還是那首《綠眼睛》，溫柔而繁華的嗓聲擦暖了車內的空氣。
沒有說話，秀生悄悄透過後照鏡偷看懷英，並且覺得好像有甚麼不對。
「Dejaron en mi alma」
（給我的靈魂一份長久）
「Eterna sed de amar﹍」
（一份嗜血的乾渴為了愛慕﹍）
秀生看入鏡子，望著懷英的眼睛，溫柔的眼睛淌著柔光﹍。
「Aqeullos Ojos Verdes」
（寶石般的綠眼睛﹍）
懷英伸出了屍氣森森的，全無體溫的手，從背後緩緩摟住秀生，並裂開似貓
的唇瓣。
車子來到了一個，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
也就是，回家的必經之路。
秀生在恐懼之中來到經常發生意外的轉角，再要減速轉彎已經來不及了。
他驚叫一聲，低頭死死地踏緊了煞車，卻看見了不該有的事物。
一對溫柔的綠色眼睛，像愛之泉，盛滿了嗜血的渴望。
那是一頭貓。
秀生聽見了懷英啞啞的，在他的耳邊呼喚著：「喵。」
車子翻覆，此時聽得見秀生從血肉裡面喊出來的情緒。
不久，救護車和警車三三兩兩，各自來了幾輛。這是經常發生意外的轉角，
今晚不過是多了一件。車內是對死去多時的夫妻，一查身份證，連秀生，連懷英
，聽說其中一個今天剛剛出院。車子裡焦紅的渣滓沾的擋風玻璃和車窗到處都是
，肉香四溢，可見當時車速以及意外的慘烈。
不過車內四散的貓毛與兩具屍體上的野獸咬痕，就令人十分費解了。
如果真有貓靈。
懷英，秀生，碎掉的頭骨與綠色眼睛。
溫暖而淡淡的血肉與皮毛焚燒的惆悵香味。
（完）
＊＊＊＊＊＊＊＊＊＊＊＊＊＊＊＊＊＊＊＊＊＊＊＊＊＊＊＊＊＊＊＊＊＊＊
後記：
週末和同學開車去玩，回程起鬨要講鬼故事，花十分鐘現場編了一個。付諸
文字修飾，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是十分商業的寫法，寫的時候好像自己在拍恐怖電影。
如果說以前寫作追求整潔俐落的線稿，現在這篇就算是細節豐富的素描。我
的文字融入說故事風格，居然相容得下，希望是轉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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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借題自納京高《Aquellos Ojos Verdes》（綠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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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quellos Ojos Verdes》
綠 眼 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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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１１時的公路上，兩盞車燈飛馳而過。
「On a dark des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在暗暗的沙漠公路上，有涼風吹過我的頭髮﹍）
車內電台，老鷹樂隊的搖滾慵懶而苦悶。一隻年輕而沒有過多皺紋的手摸到
排檔桿邊的棕色玻璃瓶；男子疲憊地看進後照鏡中，抬頭灌下一口啤酒。
隱約的麥香打通鼻腔，冰涼舒暢的微苦嚥入乾渴的喉嚨。
加班之後的酒醉駕駛多麼舒懷。
男子一拐方向盤，車子幾乎流暢地滑過彎。男子皺眉，似乎聽見一些隱隱的
聲音。轉小了電台的音量，男子反手拿下手機，是妻子來電。
他有了疲憊而堅毅的微笑，深吸口氣。
「喂？秀生嗎？是我，」妻子懷英的聲音很疲倦，經過了長久的等待。
只有新婚才會等待。
「你快到家了嗎？」不那麼焦急催促，聲音只是輕微的習慣與渴望。
「嗯，我買了你愛吃的，」男子讓過對向來車，漫不經心。
「我做了你愛吃的，都冷了，」懷英說。兩人因為默契而抱有微笑，卻說不
上是否幽怨了，只是希望相見。
「快到家了，先這樣吧，」秀生說著，放下了電話。
車子來到一個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是回家必經之路。
男子一拐方向盤，車子滑入影子裡，幾乎流暢了。
然而遇上了不期的意外，好像輪子壓過柏油路裂開的隙縫。「幹！」秀生
雙手握上方向盤，可惜已晚了。車身劇烈震動，男子撒了一身啤酒，下身火辣辣
有一陣顛簸過的疼痛。
車子漸漸減速，輪軸的聲音聽起來緩慢而扭曲，有些傾軋的聲音。
幾乎像是貓叫，虛汗滑過男子的背。
「They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fes」
（他們以鋼刀去刺殺，）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但就是殺死不了那頭獸）
車子來到公寓的地下駐車場。
男子打開車門，帶著他的微苦，他的酒瓶與妻子所愛的滷味。停車場空曠而
安靜，只有他自己的迴音。空氣裡有輪胎摩擦路面的焦味，秀生抽動鼻子，聞到
若有似無，淡淡溫暖的焚燒過血肉的腥味。
他心裡毛毛的四顧，灌下壯膽的啤酒，走向公寓的電梯。
打開家門，新婚的妻子在沙發上，淺淺的睡著了。他走向懷英，女子那一雙
眼睛打開，安慰而慵懶地望著秀生。一雙溫柔而柔軟的手臂，一把溫柔的聲音。
「你衣服弄濕了，」女子聞到他一身的酒味。
「哈，開車不小心，輾過路坑，把啤酒撒出來，」男子歉意的微笑。
短暫的接吻之後，秀生將滷味擺好在紙盤上，他的妻子懷英分好了竹筷，夾
起了一塊香香而有餘溫的豬肉，嚐了一口。兩人分吃著滷味。
「啊，還有菜，」女子突然醒起，將包著保鮮膜的冷菜送進微波爐。
兩人沒有說甚麼話，專心吃著，偶爾喝喝啤酒。微波爐叮了一聲，女子就驚
覺起來，從微波爐裡端出熱好的菜。撕去保鮮膜，還有撲鼻的蒸氣。
夫妻吃完了宵夜，累在沙發上，牽手望著彼此的眼睛。
「去睡吧，」秀生拍了拍懷英的背，那時兩人都有種寧靜而飽足的幸福，
安心的微笑走向新買的雙人床。
直到隔天早晨。
要上班的時候，秀生走向他的車，地上好像漏機油那樣漏出暗褐的液體像血
，而副座的玻璃居然裂了一圈。
他皺著眉頭往玻璃的傷處看，裂紋有如巨大的蛛網，中央有小小的孔洞，一
顆石子的大小。但其時不容他多想，上班快遲到了，男子拉開駕駛座的車門，發
現副座上有碎玻璃。
是有東西打破玻璃飛進來嗎？他心想，然而沒有看見甚麼。
「明天得帶去找修車的檢查，」秀生心想。
這天除了賣力庸碌以外就沒有甚麼事情，五六點早早下了班就到便利商店去
拿啤酒，邊喝邊開車回家，直到車子來到一個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回家的必經
之路。
有一雙淺綠的眼睛，在路的盡頭發亮，是黑貓，車子一來就跳開了。
晚風從副座的碎窗中吹進車內，秀生覺得很涼並且詭異，記得昨晚的事情，
他在同一位置規矩地減速，車子經過坑洞，不引起激烈的起伏。
今晚無事到家。
第二天，男子醒來走下停車場，發現副座車窗的裂紋又大了一圈。他看著
蜘蛛網般奇異的形狀，發現中央的裂孔漸漸的長大。昨天只是石子的大小，今天
已經放得下一顆貓頭。秀生焦急起來。
車子會否已經遭竊了？他心想，急急的開了車門，似乎沒有缺乏甚麼東西，
心裡半信半疑的檢查了一遍，果然沒有遺失財物，可是這樣的損傷已經難以安心
的上班。男子打電話去請了半天假，快快開去修車師父那邊。
坐進車廂的時候，男子打了個噴嚏。
師父在看車的時候，胸口的手機突然響起來。秀生抽出手機，是妻子來電。
「嘿，老公，」懷英小聲而嬌甜的稱呼。
「嗨，老婆，我在修車這裡，」男子虛應著。
「今天出門忘了跟你說，你如果今天不用加班，我可能要用車，」懷英說。
「好，」男子放下電話，其時車窗已經修好了，男子又打了個噴嚏。
到公司的時候大家已經忙得昏了，看見了他卻沒有餘力來招呼。秀生惦記著
老婆晚上要用車，開始賣力地工作。有人交給他一疊黑字白紙，「今天一定要把
這些事情弄完」。他沒說甚麼就迎接了，迎接了自己一日的庸碌。
事情趕完的時候依然有少少的超時加班，是六點多。男子流了一身汗，在
冷氣房疲倦地伸懶腰，拿起手機一看，已經有了懷英打來的未接電話。男子回電
說，加完班了就快要到家。
走出辦公室，發動汽車引擎，男子匆匆離開了工作。他避開塞車，速速的開
快車飛了回家。妻已經在公寓樓下等了。
秀生也沒有問是甚麼事情，只是歉然地望著妻子，下車打了噴嚏。
「你感冒了？」妻子關懷地問，拍拍他的背。「沒有，」秀生感激的回應。
「那我走了，菜在微波爐裡，」懷英坐進駕駛座，兩人隔著玻璃，她俏皮地
賞他一個飛吻，男子笑了。
「早點回來，開車小心。」男子拿出手機，傳了簡訊給面前的妻子，目送
兩盞紅紅的尾燈離去。他轉身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帶了幾瓶啤酒回家，配著妻子的
小菜吃了起來，一邊看著電視。
心裡幾乎完全的放鬆，包括肌肉，除了淺淺的擔心懷英以外。
不多時，啤酒的熱力薰開，男子拉開領帶，感覺到吃飽後的倦怠。
電視閃爍的螢幕，像素漸漸成了扭曲的影像。主持人的臉哈哈鏡一樣，變成
歪斜的色相，秀生一驚醒過來，原來是疲倦造成的幻覺。可是那放鬆的舒適從
身體裡平靜起來，睡意漸漸爬上他的意識。
輕輕閉起了眼睛，有顏色，有電視莫名的聲音在閃爍，但已經與他無關了。
秀生在沙發上進入了沉睡。
沉沉的朦朧感覺，漣漪一樣蔓開。隱隱約約有一種漣漪在耳朵裡面，煩悶的
鈴聲，秀生微微睜開眼睛。
夜晚１１時許，幾乎要到午夜。
懷英還沒到家嗎？男子感到心驚。
電視自顧自的說著笑著，聲音空洞地在黑暗的家中跳躍。
是手機，秀生醒起剛剛驚醒他的聲音是手機。他找出手機，發現是不知名的
號碼，並不是妻，但已經來電好幾次。男子接起電話。
「請問是連秀生先生嗎？」
「是，」秀生應著，心裡有暗雲。
「很對不起，我們發現了你太太連懷英的車子﹍」那把理性的聲音自顧自說
著話，秀生卻聽不下了。有一滴汗從他的鼻頭流了下來，秀生披起外套。
他的妻子出了車禍，就在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回家的必經之路本來就是
經常車禍的地方。人已經送到城市裡的大醫院急救，昏迷不醒。警察發現翻覆的
車子洩漏機油般流出暗紅色的液體，像血。仔細檢查發現後輪軸捲進了一具貓屍
，皮裂肉焦，柔軟的毛皮纏在輪軸上，瀰漫著混合機油與血液的甜香，碎掉的頭
骨與綠色眼珠。於是研判他妻子連懷英因為路上漆黑碾到了一頭貓，為此車子打
滑翻覆，出了車禍。
秀生速速招了計程車，趕到現場，車子已經拖走了。他與警察到派出所筆錄
之後，又聯絡了保險公司，交代了事項，已經是深夜將要天明的時分。秀生疲憊
而帶有眼淚，招了計程車到醫院去。
秀生到急診處問清楚，妻子還在手術。他獨自在慘白的走廊上等待，抱有
妻子平安無事的希望。秀生感到自己需要抽菸，走出醫院的時候天空灰藍的未明
未艾，已經是早上。男子進入便利商店，買了一包菸，戰戰兢兢的點火，好幾次
終於點著了，眼前有了一片煙藍。
男子默默的打電話，以憔悴向公司換了一天的假期。
懷英沒有醒來，手術保住了她的命，卻沒有救起她的意識，她依然陷在一片
昏迷之中。
這天其實不得安寧，秀生向懷英的娘家求救，希望有人能照顧懷英，並勉強
與保險公司和醫院交涉。累了就睡在醫院，隔天沒有刷牙與換衣服，紅著眼睛滿
身臭汗去上班。懷英的事情傳開了，工作還是得作，卻也沒有多事的人刺激秀生
的情緒。一下班秀生就趕著計程車回家，他實在需要洗個熱水澡，溫柔的熱水。
洗完拿了幾件衣服，失魂落魄的趕到懷英的床邊。看著昏迷的妻子覺得兩眼疲憊
而刺痛。
懷英的昏迷很長久，幾乎以為是植物人。醫師語重心長地與他討論永遠不會
醒來的可能。秀生只覺得自己難以接受懷英的癱瘓，而自己必須更加努力。
這段時間，車子終於修好送了回來，勉強能開。秀生可以照常上班，自由
探望懷英。懷英的娘家人只是很難過，見到秀生每天加班，到了晚上腫著眼睛去
守夜，睡在懷英身邊，就原諒了秀生。
醫師每天都會來檢查，檢查一次就失望一次。
每次醫師檢查，秀生會渴望而懇切地看著醫師。醫師拿出小小的手電筒，
撐開懷英的眼皮，要照她的瞳孔。不知看到了甚麼就突然把手電筒掉在地上，
秀生嚇了一跳，撿起手電筒靠近醫師，發現醫師臉色都白了。
醫師自秀生手中拿回手電筒，秀生覺得醫師滿手的冷汗。
「醫師有看出甚麼嗎？」秀生戰兢地問。
有一瞬間，醫師似乎露出十分恐怖的表情。
「沒有，沒有，」醫師回答。
秀生十分失望。看著床上的懷英，突然打了個噴嚏。
那時開始就好像感冒一樣時常打噴嚏。到晚上實在熬不住了，就說要回家去
睡，懷英的家人同意了。秀生一上車，覺得鼻裡有絲絲癢癢的感覺，又打了噴嚏
，激起車內一堆灰塵。
空氣中似乎浮著細細的纖毛，像貓毛。可能是因為外套，男子心想。
男子打開了電台，今天悠揚的是納京高的西班牙文情歌《綠眼睛》。
「Aquellos Ojos Verdes﹍de mirada serena﹍」
（你的綠色眼睛裡有柔光，你隱約著良宵的綠色眼睛﹍）
是怎樣柔軟而悠長的溫柔。
男子來到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
路的盡頭有一對慘森森的綠色眼睛，是黑貓。
但秀生視而不見。
黑貓在路邊輕輕喵了一聲，彷彿有怨毒。
隔天，秀生在公司接到懷英娘家打來語無倫次的電話，說是懷英醒了來。他
就告了半天假，急急的趕到醫院。看見懷英安靜的坐在醫師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懷英，懷英！是我，」秀生搖晃著妻子。
「醫師，請問我太太﹍」秀生急躁地轉向醫師。醫師說檢查不出甚麼異樣，
懷英自醒來到現在，起坐如常，就是沒有說過話。懷英自己瞇著細長的鳳眼，抱
著冷冷的態度看著秀生與醫師。
「還要留院觀察幾天，」這是最後的結論。
然而，秀生還是覺得和懷英之間完全失去了情感與默契。懷英不說話，也不
碰秀生，只是用一種近乎怨恨的眼神看著秀生笑。秀生毛骨悚然地覺得這怎麼是
可以相容的表情，使懷英的表情幾乎像裂嘴的貓一樣。
秀生惦記著妻子，無論多麼的可怖，他伸手觸碰懷英。將妻子抱在懷中，
秀生覺得妻子的身體如屍體一樣冰冷。
懷英緩慢而堅定的轉頭，眼睛裡有柔光。
秀生覺得恐怖而驚悚，於是鼓起一種幾乎是愛的尖銳情緒，擁抱懷英。
留院觀察了一個禮拜，懷英除了沉默與冷漠以外，沒有任何異狀。秀生願意
將她接回家中，簽了字，將懷英帶出醫院，帶到地下室的車子。
接近車子的時候，秀生牽著她蒼白而冰冷的手掌，敏感地感覺到懷英害怕而
僵硬起來，於是詫異地望向妻子。
幾乎是，沒有甚麼異狀的。
秀生讓懷英坐在後座，自己進了駕駛座，突然打了個噴嚏。
幾天混亂的生活，車裡飄著塵蟎與絨毛。
出院的時候是下午，車子還沒到家天就黑了。懷英不講話，秀生也無可奈何
，開啟了電台，還是那首《綠眼睛》，溫柔而繁華的嗓聲擦暖了車內的空氣。
沒有說話，秀生悄悄透過後照鏡偷看懷英，並且覺得好像有甚麼不對。
「Dejaron en mi alma」
（給我的靈魂一份長久）
「Eterna sed de amar﹍」
（一份嗜血的乾渴為了愛慕﹍）
秀生看入鏡子，望著懷英的眼睛，溫柔的眼睛淌著柔光﹍。
「Aqeullos Ojos Verdes」
（寶石般的綠眼睛﹍）
懷英伸出了屍氣森森的，全無體溫的手，從背後緩緩摟住秀生，並裂開似貓
的唇瓣。
車子來到了一個，沒有路燈的陰暗轉角。
也就是，回家的必經之路。
秀生在恐懼之中來到經常發生意外的轉角，再要減速轉彎已經來不及了。
他驚叫一聲，低頭死死地踏緊了煞車，卻看見了不該有的事物。
一對溫柔的綠色眼睛，像愛之泉，盛滿了嗜血的渴望。
那是一頭貓。
秀生聽見了懷英啞啞的，在他的耳邊呼喚著：「喵。」
車子翻覆，此時聽得見秀生從血肉裡面喊出來的情緒。
不久，救護車和警車三三兩兩，各自來了幾輛。這是經常發生意外的轉角，
今晚不過是多了一件。車內是對死去多時的夫妻，一查身份證，連秀生，連懷英
，聽說其中一個今天剛剛出院。車子裡焦紅的渣滓沾的擋風玻璃和車窗到處都是
，肉香四溢，可見當時車速以及意外的慘烈。
不過車內四散的貓毛與兩具屍體上的野獸咬痕，就令人十分費解了。
如果真有貓靈。
懷英，秀生，碎掉的頭骨與綠色眼睛。
溫暖而淡淡的血肉與皮毛焚燒的惆悵香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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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週末和同學開車去玩，回程起鬨要講鬼故事，花十分鐘現場編了一個。付諸
文字修飾，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是十分商業的寫法，寫的時候好像自己在拍恐怖電影。
如果說以前寫作追求整潔俐落的線稿，現在這篇就算是細節豐富的素描。我
的文字融入說故事風格，居然相容得下，希望是轉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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