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了眼睛,眼前是一片白。

白色的天花,白色的牆,白色的地板,很有默契的編織了我的空間。

即使在這個地方待久了,我卻仍然無法將自己融入,心底深處總是有著排斥感,就好像我是一片白色的海洋裡的一個污點,格格不入至極。

穿著白色衣服的她今天來得比昨天晚了些,她熟練地操作著連接到我手上的點滴瓶,分別將兩枝針頭插進點滴瓶下方的分流管內緩緩注入,我的手臂傳來一陣冰涼,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刃躲藏在我的皮膚下遊走,我闔上雙眼,意識隨著冰冷的路徑在身體裡盤旋,幻想自己是武俠小說裡正練著內功的大俠。

朦朧間,我聽到她拿起我床腳的病例,好像拿筆寫了些什麼,幾秒後又放回原處,轉身離開的腳步聲毫無絲毫遲疑;我的心裡有種奇異的情緒蔓延,很想請她不要走,但是我沒有說出口,只聽著她的腳步一步步地飄逸而去。

我又重新睜開了眼睛,依舊是那一片白,而我體內的刀刃好似已化作粉碎的花瓣在我的心臟凋落,溫暖而刺痛。

我努力挺直了身體,在盡量不動到插著針頭的手臂的情況下站了起來,走向浴室,打開水龍頭把寒冬冰冷的自來水潑在臉上,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消瘦的臉龐上無數的水滴正墜落著,我努力集中精神試著把時間的發條暫停,好看清楚每一滴從我臉上落下的水滴,我就這麼站在鏡子前一動不動的,直到水滴全數落進了洗手台。

鏡子裡,凹陷的雙眼,年輕的臉龐卻披著一層透明的困惑面紗,讓整個畫面極其不真實。

我轉身走出了浴室,努力用單手披起掛在椅上的外套,但還是震到了一下插著針的手臂,極度不舒適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麼輕微的碰撞並不會真的造成傷害,這不舒適只不過是我始終改不了的心理作用罷了。

但是我實在是無法習慣有一根針插在自己身體裡的感覺;很久很久以前,當我在急診室的床上醒來時,針刺的生活也隨之展開,從那時開始我就一直在期盼它從我身體裡拔出來的那一刻。

兩個多月前,她曾幫我換過一次針,那時原本插著針的地方因為莫名的原因感染而腫了起來,所以她很貼心的幫我在左手重新插了一支針,雖然那是她身為護士的職責所在,但是我的心中還是偏向那是她貼心的表現的這種想法。

我推著點滴架,緩緩地走出了病房,漫步在長廊上,那裡蔓延著無止盡的白,白色的日光燈管閃爍著炫目的海浪,而我,是白色海洋裡的一片枯葉,在那裡載浮載沈,精力消耗殆盡卻還遲遲未能沈入深海。

我輕輕悄悄地經過護理站,微胖的護士長穿著白色的護士裝,是個中年婦人,從她和其他人的言談中可以得知她有兩個小孩,一個小學三年級,一個似乎和我差不多年紀,我覺得她最大的興趣就是跟其她的護士們聊她的小孩。

「……唉呀,我們家那個大的這一次模擬考又考了第一名!可真是讓我有面子啊……」她的大嗓門頓了頓,撇眼看了看我,我並不想多加揣測她眼神中的含意,可是她每次看我的那股冰冷視線總是讓我覺得我是不是不該出現在這兒,就好像走在馬路上時,不自覺地看著一隻從眼前走過的流浪狗一般。

「你是……506A床的吧?中午的藥吃過了沒?」她低頭看了看表格。

「嗯。」我說,回答簡短的像是熟識的好友……或者更像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即使嚴格來說,我們也認識半年以上了。

她轉頭繼續聊了起來,我的心裡又出現了那股奇異的情緒,卻說不出那種悶悶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只是希望她能跟我多說兩句話,雖然我知道我沒有立場作出這種要求……沒關係,反正我也不喜歡她的眼神。

我努力把那股已經蔓延到雙腳的歧異情緒淡忘,用力下達繼續往前走的命令,好不容易,雙腳終於繼續帶著我往前走。

「喀」、「喀」、「喀」,純白的地磚傳來極富有節奏的清脆聲響,迎面走來了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子,他留著短短的黑髮,筆挺的西裝和精明幹練的眼神,提著一個恰到好處的黑色公事包,看起來不過28、29歲,看起來應該是個事業有成的年輕菁英份子。

當他和我錯身而過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神始終沒有看過我一眼,他似乎專注地在思考著什麼,是他的工作?搞不好他是個銀行經理,正想著銀行業務上的機密;又或許他是個服裝設計師,正在思考著下一季春裝的色調該如何搭配;又可能他根本是個電視上常出現的花花公子,正在想著晚上要約哪一個女子出來吃晚餐……

我轉過身繼續凝視著他遠走,「喀」、「喀」、「喀」的聲響也隨著他愈漸渺小的黑色身影沈沒在這條白色長廊中,終於,他消失在某間病房前,徹底地被白色給吞噬。

如果我可以快點離開這座浩瀚的白海,是不是也有一天能跟他一樣穿著筆挺的西裝,踏著規律的步伐走在外面的大馬路上,偶而停下來欣賞一下這城市裡的煙霧瀰漫;或許心血來潮地到某處的露天咖啡廳喝杯咖啡,享受一下寒冬難得的溫暖陽光;或許我會成為一個畫家,每天在髒兮兮的畫室裡專注地對著畫布訴說……

那個悶悶的感覺又來了,我再次努力地不去想它,我走到一旁的自動販賣機,想投一杯飲料來喝,雖然其實我一點都不渴,但是我覺得做些動作會讓我心裡好過一點。

我伸手進短褲的口袋裡,卻發現裡面沒有任何東西──沒有銅板,也沒有紙鈔,連一張發票、衛生紙之類的都沒有,這才想起昨日睡覺前我為了睡的比較舒適而將口袋裡的東西全給塞到枕頭底下了。

這時我心中突然想說點什麼,喉間蠢蠢欲動地想發出點抗議,即使我四周並沒有人可以聽我說話。

正當我想吸口氣,轉身回病房去拿錢的時候,喉嚨卻好像有什麼東西哽住了,喘不過氣來,我掙扎著走向旁邊的座椅,整個人一下子攤在座椅上。

冷汗在一瞬間浸濕了我的身體,不舒適的感覺高速在我的體內蔓延,像是一隻黑色長毛、長著倒勾鱗片的怪獸正用極高的速度侵蝕著我的內臟與血肉。

我呼呼地喘了幾口氣,閉上了眼睛,努力平復身體內那份劇烈擺動的感覺,試圖把那多重的疼痛給拋到我腦中自行構建的和諧畫面之後。

這是我的身體每天都會來個幾次的發病徵兆,就好像是體內住了一隻每天會出門散步幾次的怪獸,而即使我多麼努力去克服那種激烈的疼痛,怪獸的力量卻是越來越大,像是在嘲笑我的努力一般,每天出門的次數也越來越多,而牠每日的出巡,似乎化成了沸騰的尖銳電流在我內臟之間來回穿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睜開了眼,全身已經幾乎濕透的我,絲毫沒有一丁點的力氣,整個人依然像是被剪斷繩索的傀儡一樣攤在椅子上,劇痛的消逝似乎也順便帶走了我全身的力氣。

又過了好幾分鐘,我終於顫抖著將身體給坐正,微微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映入眼簾的是掛在牆角的電視,正報導著午間的新聞,四周幾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杵著柺杖正專心的看著女主撥專業的身影,一切依然非常的普通,就好像剛剛那生不如死的痛苦只不過是我做了一場白日夢罷了。

坐在我身旁的老伯瞇著眼睛,聚精會神的聽著女主撥的一字一句,好像又是哪裡發生了社會案件,記者一窩鋒將麥克風伸到當事人臉上的畫面不斷重複放送。

仍然冒著冷汗的我實在沒有心情去瞭解新聞的大意,我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仍然劇烈跳動的心臟。
心臟很猛烈的在我胸口奮力收縮著,像是要炸開了一般,我閉著眼睛幻想著它的樣貌,每天支撐著我的身體一定很辛苦吧?從來不曾休息的它是不是也會累呢?

是不是有一天會無預警的退隱,從此靜止不動呢?

我阻止了腦袋裡的胡思亂想,起身走向電梯,雖然我的身體依舊相當乏力,但我仍然想要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我想那會讓我比較好過一點。

十多秒鐘後,我進了電梯,伸手按了8樓的按鈕,那一層有著一小塊的戶外平台,那裡有著這白色深海裡缺乏的陽光和新鮮氧氣,是我暫時可以逃離白色籠罩的度假勝地。

我把身體靠在電梯的金屬牆面上,又深吸了一口氣,但盡是嗅到了淡淡的藥水味,雖然猛烈跳動的心臟已經漸漸平緩下來,但是我依舊相當不舒服。

「叮。」電梯門靜靜的開了,就像它往常每天在做的事情一樣。

我加快腳步走出了電梯,點滴架的「喀搭」聲也隨著我的腳步加快了它的頻率,似乎它也同我一般對於能夠曬曬太陽感到異常的興奮。
終於,我們來到了連接平台的玻璃門。

我推了推,它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順從的打開,我又使勁的推了幾下,它卻依舊聞風不動,定睛一看,這才發現玻璃門把上用粗重的鐵鍊給緊緊拴住了。

我不可置信的盯著玻璃門,視線穿過了略顯骯髒的玻璃,看到了小平台上那孤單的矮小盆栽,似乎正在對我招著手,像是對我說著:「快來阿,等你好久了,今天的太陽很舒服,空氣也很新鮮呢!」

我又用力的推了幾下玻璃門,它依然用堅固的姿態對我訕笑著,我心裡的某處又散發出那股悶悶的感覺,喉間哽哽的,說不出話來,我感到我的呼吸又開始混亂,一種激昂的負面情緒在心底深處吶喊。

我呆呆的站在玻璃門前,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我的思緒終於回復平淡後,才在心裡對著那每天陪我度過數個小時的矮小盆栽說了聲「對不起」。

我又在玻璃門前站了好幾分鐘,最後才依依不捨的離開了門前。

我漫無目的的在整齊畫一的白色通道裡走著、走著、不斷的走著,繞過了一道又一道病房大門,穿過了一面又一面刺鼻藥水味織成的無形牆壁,努力的想找尋我的目的地。

數分鐘後,我回到了電梯間,我無意識的按了往下的按鈕,電梯門一下子就打開了,我推著點滴架走進電梯,思考著下一趟旅程該往哪去。

我站在電梯裡好一陣子,才終於按下了1樓的按鈕,讓電梯開始緩緩下降著,雖然我從來不喜歡1樓充滿了來醫院看門診的人潮和噪音,但我現在實在是非常渴望與溫暖的太陽有著直接的聯繫。

「叮」,隨著電梯門的緩緩開啟,我卻在一瞬之間遲疑了,但下一瞬間,我就用體內一種豁出去的勇敢踏出了電梯門口。

霎時,世界自發性地在一瞬間將音量給開到了最大;病患的講話聲、醫生和護士的打情罵俏、嬰兒哭鬧聲、領藥批價的號碼響鈴聲、輪椅的滑動聲……我彷彿聽到了神經裡傳來炸裂的聲音。

我停下了腳步、緊閉雙眼想把這混亂的刺激從腦海中趕走,但嘈雜的聲響依然針刺著我的耳膜,並在腦海中具現成千變萬化的複雜圖形。

我瞇著眼,看準了大廳正門的方向,努力推著點滴架穿梭在人群中往目的地前進,我低著頭,想像著自己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一樣,努力的一步一步往前邁進。

一波波的白色海浪在大廳裡眾人之間洶湧著,他們在這白色海洋的盡頭裡四處奔波,而我依舊在他們之間漂浮著,穿梭在他們之中,好似已不再是那片載浮載沈的枯葉。

咬緊牙關,撥開了一波又一波的藥水味,穿越了一道又一道的人牆,克服了重重難關的我,越來越靠近大門,幾乎已經可以感受到外頭陽光的溫暖,我再次從兩個中年婦人中間穿過,終於,我來到了大門前,透過明亮的玻璃,我的眼神像是在欣賞一幅動人的畫,蘊含著渴望與憐愛。

我在門前佇立,欣賞著外頭柏油路上的車水馬龍,許久不見的一股情緒在我內心發散,我感到身體微微的有些顫抖,於是,我抬起步伐往前走,自動門感應到我的動作,溫順地向兩旁滑開……



我睜開了眼睛,眼前是一片白。

白色的天花,白色的牆,白色的地板,很有默契的編織了我的空間。

穿著白色衣服的她神色緊張,站在另一個高大的白衣男人身旁,男人正厲聲對她叮嚀著「要把他給看緊」、「不要讓他亂跑」、「不然又會『過渡操勞導致急性發病』……」之類的話語。

這時我才意會到我已回到了病床上,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努力思考著發生了什麼事,回憶的影像在我跨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就中斷了,綜合那個男人的說法,想必是我在那一刻急性發病而失去了意識;我努力回想,卻只記得當自動門打開後,我感受到外頭傳來一股暖暖的熱浪,像是母親的懷抱一般,但在下一刻,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聽著他們兩人的交談聲伴隨著步伐遠去,病房又回復了安靜,我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像是整個人已融化在白色病床上,沈靜的像是能夠聽見腦袋裡思考的聲音。

十分鐘後,我做了決定,我拖著乏力的身體站起身,隨性的披上外套,輕聲的推著點滴架到了門口,偷偷的往走廊上撇了眼,那裡沒有一絲動靜。

我輕巧的走了出去,經過護理站的時候特別緊張,但護士長正埋首忙著文書的工作,其他的護士也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我一邊慶幸自己的好運氣,一邊盡量保持無聲無息的狀態越過了護理站。

好不容易來到了電梯間,已經流了滿身冷汗,白衣男人所說的「急性發病」似乎將我的精力給消耗殆盡,我用顫抖的手指按了向上的按鈕,好不容易電梯門打開,趕緊走了進去,按下了8樓。

於是,我再度來到了連接那平台的白色長廊,距離自由還有大約80步之遠,我毫不遲疑的快步走著,點滴架的「喀搭」聲迴盪在空無一人的長廊裡,聽起來空洞的有些哀愁。

長廊上沒有碰到任何人,使我感到自己好像一個被遺棄的遊魂一般,迷失在這無盡的白裡,而此時他正難得的主動飄向自由。
於是,我看到了那棵孤單的盆栽。

「嗨!我來了!」我發覺我的嗓子有點沙啞,但聲音卻很開朗。

我用力把手上的針拔掉,那裡微微刺痛了一下,但對早已經歷過過多疼痛的我而言根本算不了什麼,手臂上流了些血,但沒有我想像中的多,早已期待這一刻多時的我,也不會去在意那一點小小的刺痛,此刻我心裡只感受到無比的愉悅。

我把點滴袋從點滴架上摘下,用力的往旁邊牆上一拋,不知名的化學藥劑「啪」的一聲炸了開來,在純白色的畫布上留下了最後的傑作。
不知為何,我覺得我本來乏力的身體突然變的充滿能量,我笑得咧開了嘴,雙手舉起點滴架,用力的往玻璃門砸去,和玻璃接觸的瞬間,產生了大量的噪音,但此刻我卻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像是我正在演奏著美麗的音符一般。

我定睛看著玻璃碎裂的那一瞬間,好美,那真是一幅最美麗的畫作,我努力讓自己思緒集中,想要把這一瞬間變得緩慢,把這一刻永遠的烙印在我腦海中。

我聽見廊道另一邊有小小的騷動,似乎是有人聽見了我製造的聲響,我趕緊穿過剛被我打開的通道,經過的時候不小心還被門上的碎玻璃劃破了手臂,但我卻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任由暖暖的血液順著手臂流下。

我往前走,經過盆栽時用手拍了拍它,又跟它揮了揮手,它似乎也跟我一樣的笑了。

我從它身邊經過,雙手用力一撐,站上了陽台的邊緣,雙手平舉迎接著溫暖,抬頭看了看橘紅色的太陽,又低下頭看了看這個有顏色的城市,此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終於漂離了那片白色的海洋,此刻,我正飛翔在溫暖陽光照耀的繽紛城市上空……

「就這樣飛吧,不要回頭,飛離這個白色大海。」我心中有個聲音這樣說。

「沒錯,就這樣吧。」我對我自己說。

我在落下的瞬間聽見長廊裡傳來驚叫聲,但我沒心思去看清是誰,因為此刻我正聚精會神的試著將時間的發條暫停,好去看清這一瞬間──這飛向自由的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