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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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Sianlight星心亞Azure

消失《一》


  十七歲那年,我將現實及網路中所有知道我這個人,且能聯繫到我的媒介全部拋棄了。像是在將自我抹殺似的,一邊叨唸著去除的事物,一邊數著數字以確定自己的清醒(或者該說是確定自己沒有神智不清)。數據機拔除,第一件完成。電話線拔除,第二件完成。手機電池拔除,第三件完成。接著看著電話簿裡面的號碼,一邊唸著上面的名字,一邊撕掉那本電話簿。芳婷、茹芸、子誠、克達,撕掉第一面。倩芸、方雲、祥成,撕掉第二面……以此類推。

  直到現在,我有了新的數據機、新的電話、新的手機,甚至新的朋友、新的世界,我還是不能完全理解,我那時候的舉動,究竟是怎麼樣想法下產生的行為。或許在我心裡深處,總是潛伏著一個想要將自己從這世界上完全抹殺的想法吧。我在自己的人格上下了這麼個批斷。

──

  「你與我一樣,都是總有一天會消失的人。」我還記得那天,F十七歲生日那天。風很大,但溫度使得被風吹著並不會太冷、天空很藍,藍到一種感覺不到有太陽的地步。F跟我坐在草地上,一邊拔著地上的青草,一邊說著。我沒有看F,而是看那被風吹散的青草,飄散到我的視力再也無法觸及的遠方。而不久後,F消失了。消失的很徹底,就像從沒有這個人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手機停止使用,通訊軟體上的頭像總是暗沉,到了他家門口,回應的是一陣又一陣冷而空洞的風。周圍的朋友(或許不是?)將他當作話題討論了兩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聽過他的名字了。儘管他消失的如此徹底(連名字都消失了),而我還是能確切的說,他是存在過的。

  我曾在F消失之後,把他留給我的筆記與僅剩的照片拿出來一遍又一遍的看著。很仔細的看著。我努力的看著照片上F的輪廓,然後在腦中建立出F的模樣,就像是要用刀子將他刻在我腦般的仔細。接著,過了一年,我十七歲生日那天,我也消失了。

  然後那時候,我突然明瞭了F所做出的預言,或者是敘述。

  其實我是很猶豫的,在我做出要消失這個決定之前。直到我發現,我的存在其實並不是非常重要的時候,我便將F留給我的背包給拿了出來,然後仔細思索,我要準備一些什麼東西陪我消失。錢跟衣物是一定要的,但是又不能帶的太多,太沉重的負擔對我來說並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接著我環視房內擺放的物品,感覺會用到的小東西我都收進了包包裡,像是──瑞士刀與MP3還有充電器之類的東西。在收拾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一封信。

  信看起來有些歷史了,紙張已經泛黃,而且上面的字,並不是那麼的清楚,甚至可以說是模糊不清的。我將信放在桌上,拿檯燈照著它,並皺著眉頭仔細的判讀這封信。可惜結果並不如預期的好,我只能認出這封信是F寫給我的,因為信的開頭寫著「給M:」,而結尾則是F的落款。而我的腦中,完全沒有關於這封信的任何記憶。我仔細的思索了一段時間,最後確定腦子裡真的沒有關於這封信的任何有關記憶,於是我決定將這封信先收到背包內,等到我要消失的時候再拿出來看。

  而將這封信收到背包內後,我的猶豫也像是被收起來似的,再也沒有出現。

  我一直試著將「我要消失」這件事與離家出走做出一個區分。而最後我也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在兩者之間找到了一個決定性的區別。有家人,且會讓自己想要回去的,叫做家。而我現在居住的屋子,說好聽一點,不過就是一個提供我睡眠及休憩的處所,說難聽一點,叫做不用錢的旅社。在這麼一個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且每日打開鐵門,迎接自己的都是冰冷空氣的地方,我就算離開了,又怎麼能稱做是「離家出走」呢?這麼想著,我的心裡對於要消失的決定便更加堅定了。

  終於到了十七歲的生日前一天晚上,我緊緊的盯著書桌上的時鐘,最後十秒,我在心中跟著秒針倒數。直到指針三線重疊在十二的數字上。我深深的吸了口氣,抬起頭再次仔細的檢查這個我寄宿了十七個年頭的軀殼,想要將它每一個角落的蛛網,每一個磁磚的紋理,每一扇窗透進的夜色與光線,全都深深的刻烙在腦海中。視線移轉到門框上,有許多道刻線,是小時候媽媽幫我測量身高時留下的,最下面的那道痕跡劃的很深,有些歪了,第二道更深了些,但是比第一道痕跡稍微直了一些。電視對面的牆上,有許多蠟筆留下的塗鴉,是我幼稚園時畫上的,紅的綠的,每一個不同的顏色構成了各種不同的線條,我似乎還能看見我拉著媽媽來看的時候,媽媽一臉哭笑不得的模樣。大廳吊扇的拉繩上,有個卡通人物的吊飾,是爸爸陪我逛園遊會時幫我買下的,其實他是不想買下它的,只是那個時候的我賴在那個攤位又哭又叫,他為了哄我回家不得已才買下來的。這些東西,就要隨著我的消失,而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了。究竟是他們在我生命中消失,還是我在他們的生活之中離去呢,直到現在,這對我來說還是一個釐不清的關係。

  接著我打開了鐵門,像是要斬斷一些什麼似的,狠狠的拉開了它,走出了家門,再狠狠的關上。我朝著公車站的方向走去,然後讓夜色慢慢的吞沒我,讓我與我十七歲以前的軀殼,完全斷絕關係。這之間,我並沒有再次回望我的家,就只是向前走著,走著。

  十七歲以前的我一直不能理解,關於人際關係存在的必要性。用我那時候的話來說就是──即使我沒有認識那些人,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我的死活不關他們的事,他們不會在乎我,我當然也不會在乎他們。而當我理解到在我生命出現過的任何事物,都是為了要和自己邂逅,然後令自己理解,或者是多出一些記憶,能在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經存在過的痕跡。無論是歡喜或者厭惡,我們必須接受這些自己引發出來、誘發出來的事物,並一件一件的消化的時候,我已離十七歲的我好遠好遠。

  在我踏出家門那時,已經是深冬的夜晚,天氣非常的寒冷,過了凌晨十二點,公車站除了我之外便沒有其他跟我一樣在等車的旅客。而我為了這一天,已經忍耐太久太久,早在去年開始,我便開始注意這個車站的客運到站的時刻。最後一班,也是最晚的一班,會在十二點三十分到四十分經過這個站。我便緊抱著雙臂,站在站牌下不停的瑟縮並望著遠方。我必須說,那時候我是不希望公車出現的。即使過了許多年,我怎麼的想將那時怯懦的想法解釋成正當的理由,卻發現,無論怎麼辯解,出現的都不是理由,而是藉口。

  約莫抖了十幾分鐘後,客運的前車燈自遠方便出現在我的眼中,我將手舉起向客運揮了揮手,示意司機我要上車。客運逐漸的接近我與站牌,最後停在站牌前,車門「喀啦」一聲的打開了。我望著車門,一下子愣住了。只要踏上這輛車,我就確切的與原本的世界完全失去聯繫,也不再需要聯繫。到這時,我突然感受到強烈的猶豫,關於抉擇的。在這一瞬間,我將兩者做出了兩條支線──上車,徹底的消失在我的世界之中,然後在車上開始繼續猶豫該怎麼創造我新的存在。下車,回到家中,打開那冰冷厚重的鐵門,讓家裡面那些空盪寂寥的空氣慢慢地掐住我的脖頸,並將我的存在完全抹除。

  「你要上車嗎?」司機皺著眉頭朝著我揮了揮手,不耐煩的說。
  稍微猶豫了一下,我點點頭,對司機說:「嗯,坐到終點站。」
  「兩百三十元,先投錢。」待我走上車後,司機關上車門對著我說。

  把錢投進零錢箱後,我便找了一個空的座位,將背包放在外側,我則坐了進去。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我便一手抓著背包的背帶,轉頭望著窗外。那時候我是很疲倦的,但是我並沒有睡意,一點睡意都沒有。我像是將所有睡意都在十七歲之前用完了似的,我仔細的看著窗外,試圖讓自己透過夜幕產生睡意。但其實這一點用都沒有。我轉頭看著車子的後照鏡,透過後照鏡,我看到了司機的眼睛。司機大約四十來歲,眼角已經有明顯的皺紋,皺著眉頭像是很疲倦一般,我開始研究司機的眼神包含一些什麼訊息──路很暗,車燈不夠亮、開了一天的車感到疲累、為了家庭所以必須如此工作……之類的。

  「你是要回家啊?」司機突然從後照鏡瞄了我一眼說。
  「……啊?」我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啊了一聲,茫然的看著後照鏡裡的司機。
  「你是要回家,還是準備去哪裡?」司機再重複了一次問句。
  「噢,我……我準備去親戚家。」看著後照鏡裡朝著我移動的視線,我這麼說。
  「啊,去親戚家啊,住山上還是住市區裡,如果住山上要小心保暖啊,這個時候那邊山上的氣候可不是開玩笑的,常常有人一睡著就給凍死了。」司機打了個哈欠,說了這些後,像是覺得自己的話太多似的又說,「啊,我說太多了,沒辦法,開長途的路線,早上還行,晚上如果不找些東西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就容易睡著。」

  「我可以理解。」我對著司機笑了笑,便問他,「做晚上的不會比較危險嗎,常常會在新聞上看到一些夜間車禍。或者說,這麼晚了還在開車,不會想睡覺嗎?」
  司機笑了笑,抓了抓頭說,「有什麼辦法,一家人等著自己養,不賺多一點,自己苦不要緊,不要苦了孩子。」司機提到了孩子,緊皺的眉頭便鬆了一些,表情也不自主的柔和起來。而我卻突然想起了我父親,那個嚴厲且被我厭惡的父親。

   窗外的路燈一盞盞的飛逝過去,我的記憶彷彿也隨著窗外的景色,逐漸模糊、混合成線狀,我已經快要分不清哪些是痛苦的,哪些是快樂的。也許是環境的關係,自我有記憶開始,我便學會了該怎麼忍耐。我自小到大,都在努力的學習該怎麼去做一個乖小孩,一個有教養、有涵養的一個小孩。會讓父母感到驕傲、且不負家族「名聲」的一個孩子。可其實我並沒有讓爸爸滿意,因為我並不像兩位哥哥般,那麼的傑出。大哥是學校田徑隊的隊長,從小學到大學,大哥拿的獎牌可以掛滿左邊那面牆壁。二哥是名校出身的博士生,在國內數一數二的企業內工作,而二哥所拿到的獎狀,可以掛滿右邊那面牆壁。我小學的時候,就常常在那兩面牆間來回打轉,盯著上面的獎狀或獎牌,並想,如果我也有這些東西,爸爸是不是就會疼我像疼哥哥一樣。

  然後我做了我這輩子做出的第一件蠢事──我拿一張A4的紙,自己畫了一張獎狀。當我興沖沖的將畫出來的獎狀拿到我父親面前時,他拿起來看了一眼便直接撕掉,皺著眉頭冷冷地對我說:「有時間做這種事情,還不如去多讀一點書。上次段考你考那什麼分數,數學考八十九分?不要給我丟臉,我們家的人,從沒有考過八十幾分這種分數。去把我昨天給你出的題目做完,不然我揍死你!」說完,父親舉起手便作勢要打我,嚇的我趕緊跑走。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窩裡緊緊咬著嘴唇,拼死不讓自己發出哭聲,然後眼淚不停的流。然後我便理解了。其實爸爸並不是真的喜歡哥哥們,爸爸也不是喜歡那一張紙,爸爸喜歡的是那張紙以及哥哥們背後的名聲,或者可以說,爸爸要的只是一個可以製造榮譽的機器,而不是孩子與獎狀。

  有些時候我真的無法釐清一件事情的對錯,甚至很多事情我都無法正確的分辨好壞。我不懂的事情太多太多,譬如──我一直無法理解爸爸對於家族榮譽的執著,也無法理解爸爸對於工作的態度,對他來說,家族榮譽與他的工作,比自己的結髮妻子更加重要。而從母親走了以後,我就再也無法再以正常的臉來面對他,他的臉、他的聲音、他的兒子(包括我)、以及他賦予我的一切。有一段時間裡,我無法正眼對視著自己,甚至厭惡的看著鏡中自己的一切,用各種方法來使自己令家族「蒙羞」。

  直到我認識了F。

《待續》

很喜歡這一篇小說文字散發出來、那種暗暗的氣息,
並且相當期待未來的發展。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