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ㄞˋ,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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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刊於2007十二月號幼獅文藝】


  寶貝,於是我明白那是種病症,在我發現妳的時候。

  我確信那是一種病,那是我跟妳共同擁有的巨大秘密,在病症來臨的當下或許妳還未察覺,或許妳根本是無意識的,妳不會知道我縮在那只有三坪大小的房間,寒冷骯髒的床墊正在微微震動,我不斷的瞇著眼睛注視,從那微弱卻又再明顯不過的那條線上,辨認妳的存在,一遍,又一遍,之後的第一個動作是輕放手指覆蓋你,這個不知看過母親阿姨們做過幾次的動作,而我此時卻發現我的手指,竟比她們還沉重冰涼。

  寶貝,我曾在發病之前不斷揣想過妳,如果妳身上必定有個地方跟我相像,我希望那是眼睛,這樣我們凝視彼此時便能看到最清楚的自己,妳會看見我著急的臉緊皺,這不是電玩遊戲,我無法在存檔之後把妳不斷讀取成我想要的樣子,於是為了要看好妳,我眼角的紋路必會比現在還多,而妳終究會知道,我的手臂我的乳房,全都為妳存在。


  但不是現在,我的經血還青春熱烈,當我走在路上裙襬會高高揚起,驕傲自己的年齡用腳趾手指數得完的現在,寶貝,妳要知道,這是在同學間不斷口耳相傳的可怕病症,這是種會讓人變成名為母親而需要面對無數未知的病症,於是我不斷跳起來搖晃自己的身體企圖把妳甩落,木板牆被我撞得咖咖作響,使勁在單人床墊上做前滾翻後滾翻,我期望妳會尖叫著逃離我,如果我拿得到一把槍,我確信自己是會對著妳也對著我轟一聲開出一個大洞的。

  但我依然決定要為妳起個名字,這是一直存在我想像之中的,我給妳一個名字,妳就真真切切活起來了,可以側耳聽見妳的心跳與我同時,咚咚咚。

  而我想妳該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了,生病一直都不是件教人歡喜的事情,而妳或許也遺傳了我的神經質,在焦躁的時候緊咬下唇直到出血,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黑暗著,不斷的用指甲在大腿上抓出一道道白痕,看見皮膚剝落,我的病因起源於妳,但在恐慌的同時我仍不斷的想幫妳起個名字,為妳起個好聽好記的名字,需要一個能隨著妳離去而存在的名字,因為我在甫得到妳的同時,就開始在想該如何簡單快速的失去妳了。


  我想喚妳音音,音樂的音,嗓音的音,妳將會知道我總是五音不全像烏鴉嗓子,於是我希望妳能唱一首美好的歌,直到有另一個人出現對你唱歌時一直都是那麼美好,疊字的韻律會讓妳無論在哪時都能第一個被想起,這該是個適合女孩的名字吧,我知道妳直到離開我之時都來不及有性別可言,但我無法想像不是女孩的妳該是什麼模樣,妳知道我多麼想為妳綁一頭長長的辮子,如同故事書上那樣,妳坐在高高的梯子上頭髮發光垂落,我看見我的手指交互纏繞緊拉,像在幫小時總是留男生頭的我綁頭髮,妳圓圓的後腦杓晃動著,然後轉過來皺眉說哎呀妳弄痛我了。

  我明白我會後悔,名字這種東西是有感情的,馴養了一個名字之後是責任的開始,帶來更強大的傷害從此和妳再也分不開,我開始試著和妳對話,開玩笑的想著母女間親膩的對話該是如何,而這樣的交談只是為了等待死亡,我比誰都清楚知道我無法馴養妳,卻總忍不住在心底輕喚,音音,噢,妳聽得見嗎?

  妳聽得見,那是治療的開始,當妳逐漸抬頭醒來我也隨之變化,發現自己的乳房微微刺痛,我不敢低頭,怕會望見未曾謀面的妳俯在我胸前吸吮,這讓我疲倦乏力,眼睫毛被妳拉動垂成一個弧度再也睜不開,於是我做了一個不斷嘔吐的夢,如果能把妳嘔出來多好,我想。


  而我看見忠孝東路的車陣揚起一片飛砂,我站在安全島上手裡緊捏一張名片直到出血,而我的內褲上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染上血跡了,我低頭小心緊掩裙襬,深怕過於光潔的地板會洩漏我的秘密,但從踏入的此時此刻,秘密就已經不再是秘密了。



  「先驗尿。」

  「要尿多少?」


 音音,這讓我想起了一個午間連續劇的橋段,為了騙女主角跟男人結婚,男人找了個孕婦朋友,尿了杯尿倒進女主角的驗尿杯裡,而女主角被醫生告知時錯愕的臉定格,我們都知道那是假的而哈哈大笑,快樂等待真相大白的歡喜結局。


  我的尿液濃黃而帶騷味,溫熱透過紙杯的捧在手裡,我安靜的將它置放在格子裡和其他人的一起,我的名字排著隊接受檢驗,跟那些正排隊掛號的母親一樣,不同的是我臉垂下了誰也不敢看。

  「先在這裡吃ㄧ顆,回去再吃。」

  「就可以了嗎?」

  「下禮拜再來一次,看狀況。」


  音音,生了病就該吃藥,即使我是個從小就討厭紅藥水多麼任性的一個孩子,所以我也不想妳吃藥,想告訴妳諸如吃糖果就會讓病好這些亂七八糟的渾話,但我知道已經逐漸長大的妳一定會很勇敢一把吞掉,然後斜眼看我怎麼會這麼沒有用。


 我的確是很沒有用,月曆上用紅筆圈下的日期是長達一個禮拜的陣痛期,我的子宮因為刨冰跟汽水的纏繞下自食惡果,總是扭曲得比誰都還要厲害,身子從蝦子型再到漩渦型不停翻轉,血好像不流滿整個房間不會停似,搞得床鋪像個兇殺案現場,當我不知灌了多少四物多少雞精,還仍然要從床上爬行到櫃子裡翻巧克力吃時,我忍著淚一遍又一遍想,寶貝,不要,我不要妳作個女孩,不要…


  等到那個時候,進入青春期的妳千萬別反抗我,我可以任憑妳念著「喝這種中藥苦東西幹什麼」,「煩死人了」這類嫌我囉嗦的話語,但是但是,我要讓那些苦東西滋養妳的子宮,讓我不後悔把妳生為女孩,妳會變得更好更漂亮,月事來臨時身上只會散發花蜜般的賀爾蒙,然後甜甜的笑。



  「痛!」


  「醫生,醫生我要止痛藥…!」


  音音,這似乎比月事還要更巨痛,我張開嘴巴像金魚開合卻吸不到一點空氣,下體像是麻醉了般僵直動不了,疼痛卻清晰又無比堅定的爬上身來,我知道有東西正在流出,流過那些皺摺沾濕我的陰毛,匯成一道尖銳的小溪讓我流淚,而我哭,是因為我很清楚,音音,我正逐漸失去妳了。

  於是在那些血塊隨著衛生棉被扔掉的同時,我獨自走出醫院望見對街的麥當勞,幾乎像是動物本能般我想著該去吃些什麼,點了超過我正常食量的麥香雞大麥克薯條炸雞外加一杯玉米濃湯,托盤滿滿的佔了一整張桌子,我專心的不斷吃著,張開嘴巴塞進東西,把漢堡裡最後一點生菜咬掉,讓濃湯溫暖我疲憊的子宮,我面對著眼前永遠缺席的空座位,知道我必須把空掉的那一塊補滿。


 音音,我記起我躺在看診的檯子上的那時,抹上滑溜液體的細長儀器深入我的下體,我不安的扭動身子頻頻惹來護士的白眼,然後忽然看見了妳。


  螢幕上出現妳的形狀,像雞蛋上圓圓小小的受精卵,醫生指著螢幕說著什麼還沒成形之類的話語,我聽見我的聲音卡在嘴裡,想呼喊妳的名字同時,妳要知道,我是如此不純潔也不善良,正在想著該如何失去妳。


  是的,我知道有一天我將會擁有一個美麗的女孩,跟我一樣能看清彼此的眼睛,我會為她綁長長的麻花辮,逼她吃黑摸摸的苦東西,對她做所有本來要對妳作的動作,然後悄悄想起,確實存在過41天的妳。



  ㄞˋ,音音,我的寶貝,此時此刻,我卻不知道該對妳說,唉,還是,愛。

以另一種角度寫墮胎
筆調輕淡 讓人印象深刻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