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市傳說 】。夾娃娃機老人


  他開始不記得自己每天是怎麼度過的。

  他記得早上起床的第一縷陽光,斜斜的從窗簾底下射進來,他張開眼睛就能看見灰塵在空中飛舞,那不知道是積了幾百年的灰塵了,讓他想起以前在紐約看見的第一場雪,也是這樣輕輕的飄散下來,很慢很短暫,但很美。
他習慣在床上多賴一下,等身體因為陽光的照射變得比較暖和之後才慢吞吞的起身,離開床鋪走到外面去。
  然後他就不記得了。
  他記得桌上總是放著那幾盤菜,說是菜好像也不大正確,那些罐頭端正的擺在桌上好像永遠都不會壞,記得客廳裡的光線總是昏暗,記得電視新聞裡那些沙啞的聲音,記得時鐘一格格推進的滴答聲。
可是他不記得自己做了些什麼。
  到底在那一格格推進的時間裡他作了什麼呢?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一小時有六十分鐘,一分鐘有六十秒,這麼多的時間,他幾乎都要覺得自己快被這些時間壓死了,可是他卻想不起自己到底作了些什麼。
  於是他開始出走。

  一開始一切都是有趣的,他站在西門町的街口發愣,輕輕越過人群,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讓人喘不過氣的地方呢?艷麗、璀璨、又青春又寂寞。
  寂寞。
  他開始學會從第一條街走到最後一條街,找尋每一個隱藏的彎道,這對他來說是有一些費力的,但是沒關係,他願意作每一件浪費時間的事情,甚至連摔個跤都好,反正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可以坐在地上望天空,越久越好。
  每一件浪費時間的事情,他都會盡力去作。

  當他開始玩抓娃娃機的時候,也同時認識了默默。
  大家都叫他默默。
  你一定在西門町見過默默,默默總是一身制服裙,削薄的頭髮貼在耳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坐在西門町的椅子那,像是剛吸過大麻。
  如果你沒見過他,那並不代表他不存在,而是,你看不見。
  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的。
  而在西門町,什麼人都有,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

  一開始會注意到默默,其實是因為默默跟他的孫女很像,都是一副嘴唇翹得老高,對什麼事情都不滿意的樣子,他站在那裡盯著默默玩抓娃娃機,抓了幾次都抓不到,夾子下去又落空,默默嘖嘖幾聲,轉過來叫住他:「不要老是在那邊晃來晃去的,看了就煩,你要不要玩?」 默默從口袋裡掏出硬幣塞進他手裡,溫熱得幾乎將他的手心融化。
  他就這樣迷上了抓娃娃機,西門町的娃娃機規矩是這樣的,熱門機台總是有個夾取示範物擺在那裡,離洞口很近卻又不那麼近,搖搖晃晃的,讓人以為輕而易舉,卻又從不是那麼簡單,但總是會有笨蛋前仆後繼的來試手氣,看看誰的技巧比較高明。
  他一點也不在乎,不在乎夾到的到底是什麼或是有沒有夾到,只要緊盯著夾子緩慢移動,就足夠讓他忘記所有事情了,包括自己不記得的這件事情,而在夾子一上一下中,他專注且實在的,活著。
  他很高興踏出店門時發現天已經透黑,一天又過去了,他手裡提著裝滿娃娃的塑膠袋,趕著在所有店鋪都還沒關門前再去玩個幾台,默默總是用帶著無奈的表情望著他,什麼話也不說的把大把的硬幣塞進他手心裡,其實默默就是他的孫女吧,他帶著感激的表情想要向前擁抱默默,卻被躲開了。
  
  「你還沒玩夠嗎?」
  「我真的不建議你一直來這裡,在這裡浪費時間是沒有用的,你如果趕快清醒,我也不用一直看著你浪費時間。」

  時間?他最不缺的,不就是時間嗎?他張開嘴想要辯駁,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張開手往嘴裡一摸,牙齒全都叮叮咚咚的掉了出來,散在地上,而舌頭在嘴巴裡面糊成一團,早就爛了。

  「這樣好玩嗎?」默默望著他愕然的臉,柔聲問。

  他好像慢慢想起來了,他每天都在祈禱的一件事,對,那一件重複陪伴自己度過每一天的事。
  他躺在房間裡聽見客廳傳來嬉鬧聲,他知道是自己的孫女來了,可是沒有人告訴他,誰都沒有來看他,他已經躺在這裡好久了,一個禮拜還是一個月?牆上的日曆都沒有人去撕它,他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反正每天都長得一樣,知道幾號又有什麼意義?他總是從早上張開眼睛就開始等待天黑,天黑後又開始等待天亮,每周來一次的菲傭嘴裡的話他從聽不懂,菲傭來過幾次了?他清醒的望著門外的燈光,為什麼都沒有人走進來呢?這屋子太空了,實在太空了。
  他輕輕的伸出手,看見手臂上的肉像棉絮一樣破碎,被子上黑黑的是汙血還是排泄物?他明明就是很清醒的,觸手可及的地方堆了一大堆娃娃,他用最後僅存的力量將娃娃一把撕爛。
  棉絮在空中飛舞,像灰塵又像雪,對,他年輕時在紐約看見的第一場雪,當時他興奮的倒在雪地裡用力把一大把的雪吃進肚子裡去,清潔冰冷的味道,就像現在一樣,他用力將滿滿的棉絮嚥進嘴裡咬碎,一股腥鹹味噎住了喉嚨,他咬碎了他自己的舌頭嗎?不過他都無所謂了,他只是專注的,想要讓那些棉絮填滿他整個身體。
  再之後,他就是一個人了,一個人很好的活著。

  默默望著他倒在地上,四周的行人快速走過,在西門町從來沒有人會去管誰發生什麼事的,默默牽起他不斷冒出棉絮的手,笑了。

  「爺爺。」默默的聲音帶著稚氣:「你不要難過噢,這樣很好的,像你這樣的老人很多,太多了,我會把你們做成一個個娃娃,這樣就不會再寂寞了噢,所以你把你的時間交給我吧,就可以不用再待在這裡了。」

  他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疲累過,眼角餘光望見默默騎在他身上,熟門熟路的從身上摸出剪刀和皮尺,正小心的將他沿著皮膚一吋吋剪開,棉絮漫天飛舞。

  這樣很好,他在閉上眼睛之前記起了每天都用盡全力在祈禱的一件事,在那一格格推進的時間裡努力祈禱著。
  那就是,不要再寂寞了。